奶奶在冷寂中離開了袁子文,離開了這個世界,袁子文似乎在猶如霹靂的驚嚇中突然失憶,奶奶在袁子文麵前刹那間化為烏有,眼前一片陰暗與潮濕,而思想意識裏他是清醒的,因為這裏隻剩下無盡的悲苦和控訴。
這是這年夏天中最熱最煩躁的日子,鄉村每年的這個時候都是這個樣子。每到中午的時候,太陽和地麵的對峙就會進入白熱化,外麵的一切都是迷蒙的,眩暈的,就好比旅行的人迷失在茫茫無垠的沙漠之中,因為身邊沒有一個人,也沒剩下一滴水而產生的感覺一樣。日光下的青石板,刺眼的泥土的溫度就像是蹲在生火的灶前被柴火肆意烘烤一樣讓人難以忍受,又像古代的炮烙,讓人在瞬間化為灰土,灑一盆水,似是千軍萬馬騰起了黃沙一般,水終究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而出賣自己的身體,這更增加了這個世界的迷蒙狀,眩暈狀;看看水塘邊的楊柳樹,枝條狠狠地不斷的往水裏下垂著,仿佛滿載著對根的憤恨與咒罵,那種心情不像是迫不及待要沐浴,倒像是無所顧忌的跳河自盡;在瞧瞧那門前的狗,伸長了舌頭,顯得臉都被拉長了許多,那舌頭沒有一絲光澤,十分難看,看著來往的人,它似乎想發瘋的撲上去,可是,看到那些雞鴨尤為恐怖的表情,都蜷縮在最陰暗最潮濕的地方,把頭伸進那見不到一點光的夾縫中,它害怕了,沉沉地低下了頭,對著自己的影子乘涼。或許,陰暗的感覺比光明要好,因為光明裏的瑕疵最容易被發現,也最容易讓自己受傷。沒有鳥叫,隻有蟬鳴,聽得讓人憋氣,使人呼吸都變得困難了,這一切冥冥之中透著莊嚴肅穆,像是為誰吊唁。
確實如此,不過這一切都成了袁子文逃避的對象。事實上,袁子文是被逃避,因為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晚了好幾天,這次爸爸媽媽讓他回去,不過是送奶奶上山而已。而就在幾天前,事情才開始。
聽吧,從一間千倉百孔的土坯房中傳出嗚咽哭泣之聲,這聲音讓人聽得很不舒服,因為不知道這到底是悲是喜。這房子就是袁子文奶奶住的地方,隻見在一張破舊的床鋪上躺著一位已去的白發蒼蒼的老人,頭發淩亂,竟沒有被梳理過,全身臃腫,已經認不出是以前拄著拐杖坐在門前等著袁子文回家的瘦小的奶奶了。難道袁子文的奶奶是因為得了什麼不治之症而猝死的麼?不,絕對不是,這不是病,卻因病而起。在場的人不時的用手巾揩著眼淚,最靠近老人的是她的幾個兒女,賈好仁、楊鳳英因為長時間用毛巾擦眼睛,眼睛都變得血紅了,袁子文的母親坐在角落裏,沒有流淚,隻是沒有任何表情,偶爾的會深呼吸幾次。還有幾位是村裏的鄰居。有兩個人坐在門外,年紀和袁子文的奶奶差不多。
一個人說:“唉,前幾天人還看著好好的,怎麼說去就去了呢?唉,人啊,總歸就是命,唉——”
另一個人說:“想想去了也好,人活著就是活受罪,還不如死了好!”
一個人說:“是啊,或者天天操心自己沒飯吃,沒柴燒,沒水喝。”
“就是,都快八十歲了,年紀這麼大。可前幾年,一到大忙季節就折騰個不停,忙著撿穀子,拾麥子,從一根一根,紮成一把一把,到一捆一捆,一點點的揉搓成穀子,然後用袋子裝幾大袋子。”
“可不是,哪個老的還這樣不休息,走在路上,看見有小木棍也撿起來,總是說‘出外走一趟,彎幾下腰,就省下幾頓飯的柴禾了’,一輩子命苦。”
“真是的,真是一天福都沒享到過,天天為生活愁心操勞,八十多歲,這門前還壘起了一大垛子柴禾,家裏裝了幾麻袋糧食,還養了幾隻雞,都是自己在外麵一點點扒的啊。這不是想多活幾年,誰知道走的這麼快。”
說著說著,兩人都情不自禁的用手帕擦拭眼裏早已打了好幾轉的淚,沉默不語,各自歎息去了。
奶奶就這麼寂靜的在鋪子上躺著,所有的場麵都失去了袁子文存在的價值,而他也確實不在場。如果他知道,他一定會想著,這個世界可能會盡一下挽留的義務,奶奶一定會再蘇醒過來,死人複活的奇跡電視劇裏不是經常這麼演嗎?也許時間真的存在這樣一種情感,無論因為得到或者因為失去,癡心妄想都會是最痛苦真切的演繹。袁子文早就明白,奶奶未去之前已經冰冷了,心早就涼了,他甚至會恨自己會這麼想,可是別無選擇。
這應該算是一件不小的事了,所以袁啟明兄弟幾個才能坐在一塊兒。
袁啟明說:“老二全明死得早,他媳婦永玲現在是一個人,這辦喪事女的就隻管做一些廚房裏的雜事,別的事情就有我們幾個來辦了。”
袁子文的父親袁光明接過袁啟明遞過來的一支煙,立即點燃抽了一口,說道:“這事的花費我能出多少就出多少,你們家裏條件好一些,我比不來你們,你們自己看出多少,其他的我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