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一章 多少唏噓的你在人海(1 / 3)

放下手機,路雲眼淚落下來。路雲和素漁不熟,印象裏的素漁白衣綠裙,盤起長發,夏日裏看起來清爽涼快。她在幼兒園的樹下與子遊下彈珠棋殺時間,透過樹梢刷下的陽光閃在彈珠上,閃閃爍爍的。那一刻的素漁和子遊,美麗如畫。

房門被推開,沒禮貌的一定是小令,趁燈光昏暗,路雲抹掉淚水,問:“這麼晚還不睡?”

“睡不著!”小令徑自躺在路雲旁邊,拉被子來蓋,她根本沒注意到路雲臉上淚痕,神不守舍,“我剛才做夢,不是噩夢,可我害怕。不了,我夢到子遊,他孤單地走在一條路上,路邊全是螢火蟲,不是,是星星。他看起來挺心急,一邊走一邊叫素漁。我想跑過去跟他打個招呼,卻怎麼都跑不動,累出一身汗。不了,天曉得為什麼,我醒來想想就怕。也不知道他在日本怎麼樣,他的手機也不通。不了,你幫我問問阿旭有沒有子遊的消息好不好?還有李素漁,她在婦科,按理說也沒什麼事情吧?”

現在,什麼都沒辦法按理來了,路雲不能瞞下去,全盤托出:“素漁死了,因為EBV,子遊疑似,他從來都沒離開過這個城市,一直在照顧素漁,直到素漁離開。”

小令緩緩回頭,晶亮雙眸盯著路雲,過了好半天,問一句:“他還能不能活?”

“能,一定能。”路雲和小令抱在一起。

病房裏,程旭跟子遊說:“你一定是腸炎,旁邊病房一個已經出院了,就是腸胃炎來著。你寬心,再說,就算確診了也沒關係,我們醫院呼吸內科的齊醫生你知道嗎?前些天還很危險的,現在被他熬過來。還有麻醉科的臭貧林,躺了幾天就好了,根本虛驚一場。所以,事實證明,EBV不可怕。”

“誰信你的話,你還保證過不會讓素漁有事,還完美的新娘給我。”子遊淡淡提醒。

說起這個,程旭就覺得難過,“子遊,對不起。”

“幹嗎?這也要道歉?”子遊的眼睛裏含著笑意,“醫生是這樣了,明明病人是絕症,活不了幾個月,也要盡量讓他們相信世上有奇跡存在,雖然也知道相信奇跡比較笨蛋。有時候明明看見的是絕望,總會說其實絕望離希望不遠。阿旭,我也這樣告訴病人過,可惜今天自己成了病人。”

程旭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低頭無話。子遊坐起來,手握空拳,習慣地捶捶他的肩膀,“怎麼不說話?”又收回拳頭,在自己眼前晃晃,“可能過幾天,我連這樣捶你都不行了。”

程旭終於抬起頭來,半側著頭,一顆淚珠順著鼻梁往下滑到口罩裏,他可憐兮兮,“答應我別放棄好不好?釋加摩尼說過,這個世界上隻要有一個人牽掛你,我們都要為那個人好好活下去。子遊,我們雖非兄弟,卻一向親如兄弟,你若無法堅持,我會覺得當醫生很沒用,這樣的感覺很不好。”

子遊打開抽屜,拿包沒開封的消毒紙巾給程旭,“傳染病房裏不能哭,你怎麼那麼愛哭?”

“我替你哭啊——”程旭小聲嘀咕,他寧願子遊多點情緒,可他平靜得可怕,拿紙巾小心地擦眼睛,催,“你還沒答應我。”

“釋加摩尼說過那句話嗎?”

“沒有,可他老人家活到現在一定會這樣說。”

子遊笑,“我答應你,雖然會很辛苦。”沉思一秒又道:“阿旭,其實,做醫生很沒用是不是?”

“不是!”程旭堅定,“我們可以幫助很多人的。”

“可最想救的那個人總是救不到。”子遊扭過頭,看著隔離病房外悠悠春光,夕陽欲落,小聲說:“阿旭,我很牽掛素漁。”

程旭狠心糾正:“子遊,我無意與素漁爭寵,可是,素漁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你可不可以多多牽掛我?”

子遊沒回頭,沉在一片薄薄暮色裏,素漁應該在另個世界裏了吧?她會不會遇到吸毒的前夫,是不是跟在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文弱,習慣地低頭,忍氣吞聲?她想龍龍的時候會不會哭?她那裏冷不冷?

今天的宿舍隻有明宇一個人,他和程旭輪晚班,估計程旭不會回來了,他一定是從莊子遊的病房出來直接去上班。剛才,路雲來過電話,問起程旭,路雲經常在電話裏問起程旭,和程旭電話裏卻又從不說明她的擔心。

路雲問明宇,阿旭每頓飯吃幾碗?

明宇說,他飯量大,什麼都吃,不挑食,水果也愛。

那他精神好不好?

好,跟上了發條似的。

睡眠好嗎?

不錯,豬樣的倒頭就睡,公雞樣的天亮打鳴。雲雲,為什麼你都不問我,我每頓吃多少?睡得好不好?

路雲笑說,明宇,你每頓飯小碗兩碗,大碗一碗,肉適量魚多點,蛋黃不要隻取蛋白,不挑剔青菜每三天吃一次海帶,與麵條米粉有仇,排擠雲吞,吃包子水餃一定要配稀粥,你最喜歡喝龍井不喝飲料,明宇,你最會照顧自己了。

明宇靠著窗戶無言長歎。自己出國兩年,條件限製,許多習慣已經改變。現在忙到翻,已久不喝龍井。唉!該喜悅嗎?自己的愛好,雲雲都還記得那麼清楚。該悲哀嗎?因為會照顧自己,所以就無法得到她更多的關心。或者,她根本就是關心程旭比關心自己多,她心中的天平,早就稱出誰輕誰重了是嗎?即使是這樣,明宇也不要放棄,他會把路雲追回來的,他隻是輸給了兩年的時間,但對路雲的感情他不輸程旭。眼下,明宇更不能輸給一場嚴酷的傳染病。

子遊被確診為埃博拉,轉進病區那天,是明宇給路雲的消息。程旭隻忙著照顧子遊,在病房一呆六個小時,無暇他顧。路雲再轉告給小令,小令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裏流出,哭得亂七八糟,全無章法。

路野坐在她身邊,拍著她的背,無言安撫,一臉淒涼。

路雲心慌意亂,她擔心素漁一去,子遊毫無鬥誌,少了求生的意念,還有,傳染率那麼高,程旭日日與病人相對,又貼身照顧子遊,萬一……啊,胸口被什麼塞滿了?無法呼吸,路雲幾乎憋死。

“我要去見子遊——”小令嗚咽,“讓我去見子遊。”

路雲言不由衷:“我們根本進不去那地方,再說,子遊又不是無法痊愈,專家們不是每天在電視報紙上講,其實有生還希望嗎?”

小令固執搖頭,“我要見子遊,不了,我一定要見他一麵的,說不定,以後我都見不到他了。求求你,打電話給阿旭和明宇,讓我見子遊。”

路雲電話給程旭,給理由,不是自己要不懂事給阿旭添麻煩,是替友求情。隻要小令能進去,自己就能進去看阿旭。所以她小心翼翼地問:“阿旭,我們可不可以進去看看子遊?”

程旭的聲音冷酷陰鷙地響在電話裏:“不可以,這個念頭快快打消,想都不要想。”說完就掛了電話,沒半分溫柔。路雲氣得想操刀,又那麼期盼可以躲進他的懷抱裏哭泣。

路雲沒眼淚,因為眼淚全被小令一個人流光,似乎她認定子遊不活了,說:“連死,他都要跟了素漁去。”

路野勸她:“令,好歹給我幾分麵子,你現在是我女友,居然為前男友哭成這樣,一點都不管我吃不吃醋?”小令道:“野店,多寵我點,讓我哭好不好?”

路野心疼地擁著她,幫她拭淚,“好,你哭,你哭,想見子遊是不?他們不讓你見我來想辦法。”

路雲感恩地盯著哥哥,有路野這樣的兄長真的好幸福。

用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滿懷希望等路野的辦法。結果,路野帶回家的是一套登山設備,他自信,“放心,我們戴好口罩穿好外套,也弄得跟太空人似的就會安全。我們先進醫院,然後利用工具順著下水管道往上爬,爬到樓上去。”

異想天開的路野,小令和路雲哭笑不得地看著一堆繩子鉤子。路野兀自念叨,極力讓妹子和女友相信這個辦法可行。路雲心動,想說,那好,馬上就去。倒是小令,眨巴眨巴眼睛,眨巴下一串淚珠,上前抱住路野,“不用了,不用了野店,我不去了,我真的不去了。”

“怎麼不去了?”

小令柔腸寸斷,“野店,我不能讓你也被傳染。”

路雲覺得好可惜,真不應該放棄去隔離區,如果明宇和程旭那麼長時間都沒被傳染,那自己隻去一次一定不會被傳染。

路野擁緊小令,感慨,“知道嗎?以前我的女朋友有了新的男友,就當我透明了。我想小令你如果不會輕易忘記子遊,也一定不會忘記我。令,子遊沒眼光,放棄你。幸虧他放棄了,因為,你是我一直在找的好女人,等你不那麼為他傷心的時候,請你嫁給我。”

小令痛哭失聲,一時也辨不出是為了子遊,還是為了路野。

路雲繼續盯住一堆繩索,路媽過來收走,橫她一眼。

路爸加句:“雖然染上病毒未必就沒命,不過,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

路雲不想死心,她還是要找機會進去看看的。

醫生不該生病的,因為太清楚。躺在病床上的子遊,可以利用所學清楚地判斷,現在自己的身體是什麼樣子的狀況,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死亡的距離有多遠。因為那麼清醒地知道,所以,主治醫生和護士的安慰就顯得分外蒼白,這樣真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