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微低頭,盡量不露出端倪。
西西自然感覺到有些不對,但是她一向不會在沒用的細枝末節上下功夫[上下工夫]。果然,過了一會兒,西西剛剛抿了一口咖啡,她就看著周嶼光提出了此行的要求。
“暮落,我很喜歡你的書。這次能不能有機會合作下呢?”
周嶼光端著玻璃杯的手輕輕一頓,放下杯子。玻璃杯底在木桌上發出鈍鈍的聲音:“我以為大家都知道,我目前沒有計劃再與文化公司合作。”
西西的笑容一頓。她將白瓷咖啡杯放在杯盤中,叮的一聲。細長的手指在杯沿上輕輕劃了一下,指尖沾上了一點咖啡漬,她將手指在白色的餐巾紙上麵擦了擦。
這個過程靜默無聲,咖啡廳裏麵流淌著輕柔的鋼琴聲,緩緩從空氣中滑過。
然後,西西又笑了一下,她向後靠著身子,姿態顯得纖長優雅:“據我所知,暮落十二歲就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到今天已經十二年了。你是個很勤奮的作家,幾乎保持著每年一本的出書頻率。幾年前開始連續獲得獎項、作品,但是你的名字依舊被很多人定義為‘少年作家’,如果我是你,我會焦慮到睡不著覺。”
“嗬,”周嶼光輕笑。就在西西以為他沒辦法反駁自己的時候,他的目光落在玻璃窗外,窗外梧桐高大蒼鬱,“我都不清楚自己寫了多久。”
“十二年啊,”他麵帶微笑,平和裏帶著歎息的意味,“西西小姐,想必你做了一些調查,但是我並不是一個職業作家。”
西西手一抖,茶盞發出刺耳的聲音:“這不可能。”她不相信自己的調查會出錯,“我知道你也做報紙、專欄……但是……”
周嶼光伸出一隻手阻止了她的話:“我是B大建築係畢業,在德國兩年,[德國留學,為什麼前麵的說西西打扮成英倫範兒?]也是進修建築學。今年隻是剛剛畢業回國,目前我在B大中文係任名譽講師,但作為過渡,隻有一個學期的合約。我的工作重心,並不是寫作。”
西西愣住了,她完全不知道這些。她以往一貫的方法就是利誘,找到對方的弱點,承諾對方的願望,一擊即中。之前從陸星塵手裏搶走的三個作者,她對每個人承諾了追加百分之二的版稅以及增加五千的首印。
人嘛,不就是這樣。
但是暮落……他的意思是……他並不在乎這個?西西初出茅廬不久,一下子就愣住了。
畢竟是一個公司的,陸星塵接過話頭,不想讓西西太過難堪:“周先生在德國兩年,有什麼有趣的見聞沒有?一向聽說德國人性格都很嚴謹。”
周嶼光知道她的意思,笑得很[笑得很]親切,兩個人慢慢閑聊起來。
“不要以為我會謝謝你。”西西往前走得飛快,一臉黑灰,沒好氣地說著。
“喂,”陸星塵叫住她,“不要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以你作為動因的,OK?”話落,也不理會西西的表情,轉個彎擠地鐵去了。
關於這件事情,陸星塵倒是看到了其他的契機。她知道嶼光的專業是建築,但是確實因為他過早成名,名聲大震,而忽略了他本身的專業。嶼光既然回國發展,下一步應該就是選擇工作。全職工作以後還能有時間去商榷作品的出版事宜,以及處理發行後的種種問題嗎?
這個時候,作為經紀人似的編輯,就能發揮作用了。
陸星塵始終覺得,編輯與作家應該是平等合作的關係,並不認同西西那種各取所需的理念。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被西西激得也有了火氣。
如果能夠拿下這個項目……真是很好奇西西的表情。
“真的不是為了再見到嶼光嗎?”心裏似乎有一個聲音冒出頭來。
“不是。”她狠狠壓住心底的萌動。
過了一個禮拜,陸星塵再次約見周嶼光,這次她叫了元末一起幫她壯膽,元末目前供職於某銀行,時間非常自由。相對於陸星塵這種周末都在家裏改稿子的……對他一向是嫉妒到見一次殺一次。
三個人約在藍巷小館,藍巷小館是B城有名的私家菜館,有一道金包咖喱雞做得非常好,菜量不大,以精致為主。
陸星塵到的時候,先在門口探了下頭。
引導小姐非常熱情地招呼她:“您好,幾位用餐?”
陸星塵緊張地“噓”了一下,引導小姐訝異地笑了笑,也壓低了聲音問:“您找朋友?”
未等陸星塵說話,身後一個清亮的男聲就響起來:“小星塵!你來等我嗎?我就知道你想我了!”
陸星塵被嚇了一跳,扭頭一看是元末,對方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他穿著一件寶藍色POLO衫、米色短褲、一雙棕色人字拖,頭發修得極為淩亂。
“你剛在家洗完澡,出來遛彎是不是?”陸星塵伸手扯了扯他豎起來的衣領。
元末躲開她:“不要這樣,立著才帥氣啊。”他一臉孩子氣地將衣領豎回去。如果銀行裏那些小美女們看到他這個樣子……不知道會怎麼想。
“小星塵,你來接我嗎?我們進去吧。”元末豎好衣領叫她。
“我想,‘小星塵’可能是為了躲避我。[這個她是誰啊?]”
……
陸星塵立馬拉住元末的手臂:“我們快點進去啊,嶼光還等著呢。”她很“自然”地扭頭,看見似笑非笑的周嶼光,“哎,你怎麼出來啦?”
“嶼光。”元末抽出自己的胳膊,上前和嶼光抱了抱,“你終於回來了。”
陸星塵在身邊抹胳膊:“好肉麻,快進去啦。”
圓桌,三個人坐,怎麼都要有一邊是周嶼光。陸星塵隻是告訴自己要微笑,不能露出什麼端倪。
“小星塵,我幫你點個燕窩吃吧。”元末手裏捧著金邊菜單,看著陸星塵笑啊笑啊笑,分明透著特殊的意思。
陸星塵款款大方地笑著搖頭:“不用了,我不太喜歡吃那個,會上火。”腳底下狠狠踩在元末的腳背上。
“小……星塵……我今天穿的人字拖好看嗎?”元末深呼吸,一字一頓地說。
應該會很疼吧,忘了他沒有穿正經的鞋……
陸星塵抽回腳:“嗯,還不錯,回頭幫我帶一雙。”
沒等周嶼光說話,陸星塵已經笑了出來:“那好,你們先點菜,我去個洗手間。幫我點一個金包咖喱雞,其他不忌口,都可以。”
嘩啦嘩啦的水聲。
陸星塵在水聲中怔住,她不知道自己的大腦是怎麼控製自己的行為、語言、表情的。她隻知道自己的腦海裏一片空白,全部都是餘光裏,他的氣息。
暖暖地暈染在身邊,很久違的感覺,讓她有點想哭。
可是當初她那麼離開他,還有什麼資格去想念。
收拾好自己,出了洗手間,卻見周嶼光靠在洗手間門口低著頭看自己的鞋尖。他聽到門響,抬起頭,看到陸星塵白淨的臉、柔順地披在[柔順地披在]肩頭的長發,忍不住彎唇而笑:“星塵,你還是喜歡躲我。”
時隔多年,陸星塵再次聽到這曾經魂牽夢縈的聲音,隻是淡漠點頭,說了一句:“沒有。”寡淡如水的樣子,“你想多了。”說著便繞過了他。
他忍不住拉了她的胳膊,聲音低低的,小小的,像是個犯了錯、迷了路的孩子:“星塵,你都忘了嗎?”
忘了那些風藍水白[?]的時光,你曾最愛我,我曾最愛你。
陸星塵抬起頭,燈光打在臉上。她看見遠處包間的門緩緩打開,元末瘦高的身影正往這邊看。她語調緩慢而包容:“是啊,都忘了。”
既然走到了這裏,就不要再回頭了。我對你的虧欠,我用餘生的思念還你。
三個人刻意不提危險話題,隻說近況,倒是相談甚歡。
吃到一半,說到了陸星塵最近的工作,她順手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嶼光:“嶼光,我想要你的新書版權。”
周嶼光一愣,看她。她的目光柔和又堅定,似乎知道他一定會給自己。既然她要——周嶼光點頭:“好。”
“喂!你搶劫啊?”元末吼她,明知道嶼光對她的心情,還以此要版權什麼的,萬一嶼光難過了,以後不就沒戲了嗎?
陸星塵似乎能夠明白他是為了自己好,一邊看著餐桌思考再吃點什麼,一邊柔聲解釋道:“嶼光回國要找工作啊,肯定沒有那麼多時間做這個。我幫他代理不是更好?你不覺得我來做,比交給各種奇怪的公司要放心嗎?”
吃個蜜汁小排骨好了。嗯,她夾起一塊咬在嘴裏,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真的不是為了再見到嶼光嗎?”冥冥中有什麼聲音再次響起。
不是。陸星塵喝了一口白水,又一次壓住自己的念頭。
吃完飯回家,三個人站在門口告別,她的電話就響起來了。
“塵塵啊,有時間回家裏吃個飯不?你叔叔阿姨都不在,就我自己。”是連奶奶。
連奶奶非常照顧她,隨著連叔叔的工作調動,也來到了B市,她在這邊這麼多年,連奶奶幾乎每個周末都給她打電話。
陸星塵笑:“好。那我明天回去看您。”又聊了幾句瑣事,就掛斷了電話。看著元末詢問的表情,她糾結了一下,還是回答:“男朋友的奶奶。”
元末迅速看了一眼周嶼光。嶼光正看著路上的車,似乎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對話,可是他的手在腿側握得緊緊的。
看著元末眼底若有若無的譴責,陸星塵堅持自己回家。元末隻好幫她叫了一輛計程車。
陸星塵揉了揉臉,眉間掩飾不住的疲憊。車外夜色彙成流光往後湧去,陸星塵揉了揉眉心,結果沒多久就收到元末的短信:“星塵,今天我才知道,女人狠起來才叫真狠。”
她手一頓,緊接著利落地刪掉短信。
她不想再傷害嶼光,這樣的方式也許是最好的。現在的她,隻能盡自己所能去幫他,讓他不會那麼累。這是曾經的她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
直到現在,她都不能否認,雖然一直沒有關注嶼光的情況,但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向他靠攏。
在正式商談與周嶼光的合作之前,陸星塵去見了一個人。
B城藍色街口,一家初具規模的書店。正方形的空間裏,中間被一個粗粗的X鐵架隔成了四塊。X鐵架內是長長的書架通道,邊上的空地,都是用來休息的桌子。設計很新穎,所以吸引了很多學生、白領,以及文藝工作者來消費。
陸星塵一推玻璃大門,就看到收銀台後麵的老板娘正手忙腳亂地與收銀機作戰。她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一條牛仔褲,看著利索極了。仔細一看,對方卻是滿臉汗,一臉糾結。
這時候從後麵走過來一個樣貌英俊的男人,將她身下的椅子一轉,把她推到一邊,自己弄。沒有一分鍾,就聽見叮的一聲,修好了。
陸星塵忍不住笑了起來,收銀台內的兩個人都看過來。她落落大方地打招呼:“學長,學姐。”
正是蘇臨述和姚盛薇。
姚盛薇十分開心,跳起來就跑過來:“你怎麼來啦?快點,我請你喝果汁。”說著就拉她往旁邊的休息區走過去。
曾經的姚盛薇明豔、聰明、自信,如今的卻是嬌憨、遲鈍、懵懂。
陸星塵看得心裏發堵。他們的年少,被十年寫成了怎樣的一筆。又是什麼聲腔,唱成了荒腔走板的故事。
她心裏難過,臉上卻十分雀躍:“好啊,謝謝學姐。”
蘇臨述無奈地搖搖頭,盛薇連陸星塵的名字都記不住。她看見好幾個長得差不多的學生妹,也都是這樣熱情地邀請別人喝果汁。那些客人知道姚盛薇的毛病,再加上她模樣好,笑容甜,也對她十分親善。
可她倒是比清醒的時候,過得還要快樂。
“今天怎麼想起到這兒來了?”蘇臨述一邊拉著姚盛薇不讓她亂跑,一邊問星塵。
陸星塵低頭不語,睫毛眨得飛快。身邊的綠蘿長勢非常好,鬱鬱蔥蔥蓋過大片書架:“周嶼光回來了。”
“撲哧……”蘇臨述一聲嘲笑,陸星塵就紅了臉。她支支吾吾就是不知道怎麼表達。
半天,蘇臨述緩慢的語調響起:“其實我挺後悔的。”
“哎?”陸星塵驚訝地傾身看他。蘇臨述一向果斷,竟然也會說後悔這種詞,簡直無法想象。
他的目光溫柔地落在姚盛薇身上。她發現他看自己,抿著嘴羞澀地笑,他就親親她的額頭:“我跟盛薇相識十年了,可是我發現自己離不開她的時候,她已經不知道我的喜歡了。”他緊緊攬住她的肩膀,卻看向陸星塵,“我不知道你跟嶼光的事情究竟是怎麼樣的,可是每次你在這裏看嶼光的書,都低沉又傷心。”
“你真的想要什麼?你放下過嗎?”
陸星塵走出書店,依舊沒有找到答案。蘇臨述最後問她的問題,她也回答不上來。幸福不幸福,好像已經沒有很明確的界定了[地界定了]。
她精神恍惚,走到秦時明月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雨傘丟在了書店,而剛才還晴空萬裏,這一會兒的工夫開始陰天,雨點細細地落在身上。
陸星塵站在酒店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進去。
果不其然,西西也在,必然是主編把自己的總結交給她看了。兩個人麵和心不合地打了招呼。一群人開新聞發布會,而暮落的新書落戶微光文化的消息也取得了轟動效果。
新聞發布會過後,一群人去酒店慶祝合作。
早就包下來的雅間,一個團隊都在。陸星塵安靜地坐在角落裏並沒有多說,簽下暮落的獎金已經落進了西西的口袋。
就在主編表揚西西的努力的時候,陸星塵隻是悄悄撇了下嘴,並沒有拆穿。對她來講,這些沒有意義。
她躲進人群中,看著光芒萬丈的周嶼光,才覺得有片刻的安靜。
還沒開席,西西就挽著一個中年人的手進來了。大家都啞然地瞪大了眼睛,那是趙德,出版行業的大亨人物,難怪西西那麼順風順水……她對周嶼光介紹自己的父親,態度十分親昵。
席內的眾人都有點雲裏霧裏,陸星塵卻感覺,西西的目的似乎在別處,已經不是一兩本書的版權問題了。
“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啊?”身邊的同事與她竊竊私語,陸星塵笑著搖頭。伸筷子去夾麻辣豆腐,被周嶼光半路攔住了。
“不要吃辣。”話落,夾了一份鹹蛋黃焗紅薯放在陸星塵眼前,“吃這個吧。”
陸星塵臉一紅,也不說話,默默地吃了起來。
這下,視線焦點變成了陸星塵。
“周先生,我可以自己吃的。”陸星塵咬牙切齒地說道。
“暮光編輯,客氣了。”周嶼光似乎尤其咬重了暮光這兩個字,刻意提醒她似的,而且似乎完全不在意別人怎麼想,幫她夾菜,擋酒,在別人開玩笑的時候維護她。
陸星塵慢慢吃著菜,心裏卻有種越來越恍惚的感覺。好像中間的時光都消失不見了,她昨天剛與嶼光牽手,今天一起出來吃飯。
不能再沉溺下去了,陸星塵笑著起身:“我去個洗手間。”
她用了很多洗手液,衝了很多泡沫,慢慢洗。她並不著急,反而要借著這個時間平緩自己的心情。呼吸、呼吸,雙手沾滿涼水,從指尖滴落下去。拍拍臉,她清醒多了。
陸星塵看著鏡子裏的臉,失魂落魄得那麼明顯。她練習了幾個笑容才直起身子。
剛剛走出洗手間,卻看見連奶奶從另一個包間走出來,身邊是連玉姐姐。兩個人看見陸星塵都是格外驚喜、親切:“塵塵,你怎麼在這裏?”
陸星塵上前攬住連奶奶的胳膊:“我想奶奶了啊,所以就在這裏等著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