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流
第一部
一
時節已過清明,春小麥也已播種到地,但夜裏紛紛洋洋的一場大雪,又使這塊東北大地覆上了銀裝,預示著這將是一個風調雨順的年景。
晨曦中,公路上一中年男子走來,修長的身材,佝僂著腰身,腳步有些零亂。當他發現某某公社的時候,放慢了步態,迷茫的目光瀏覽著一些標牌及牆上的標語,似乎在對照自己心裏的路線圖。“工業學大慶”“農業的根本出路在於機械化”,“水利是農業的命脈”這些斑駁的標語口號,明確告之它們的背後都是公社的直屬單位。當他繼續前行,看見路北有所大院子,正房的前臉寫著“農業學大寨”的字樣時,停了下來;遲疑一下,挪了進去。
這裏是本公社最大的生產隊,同時也是最小村屯。當初公社選址與之相鄰而建,使它具有了地緣上的優勢;公社及所屬單位的幹部和家屬,與村民結鄰而居,甚至雜住,朝夕相見的人脈關係,使它無可厚非地成為本公社所有生產隊的先進典型。五間坐北朝南的正房,依公路而建,用紅磚砌成的前臉,象模象樣;西邊兩間是米麵加工廠,東邊三間作豆腐、社員開會、飼養員每晚居住等雜用。從公路上下來,一個很寬的過道,在正房東大山下進得院來,有東西廂房各七間。東廂房用做馬圈牛棚和草棚,西廂房有四間倉庫,另三間是粉房,在粉房的南山牆下有一口水井,旁邊臥著十餘米木製水槽。整個院再往裏是一個有半晌多地的大場院,與隊部院裏有一道近兩米高的石頭牆隔開,中間開有兩扇木製大門。場院另三麵是一人多深的壕溝,防止牛馬狗豬隨便進入。
隊裏的飼養員,人們習慣地叫他老更倌,沒有起得太早,因為他知道今天社員不能下地幹活了;上工以後掃掃雪,幹點零活為大田耕種作準備。當他聽到門外有踩雪的腳步聲,本欲問一聲誰呀,但細一聽又沒了動靜,也就懶得張嘴了。他穿好上衣,也沒有開燈,把兩桶水倒進一口大鍋裏,又拿起長把燒火棍,往灶下添些豆秸,掀起炕席從下撕了一塊舊報紙,打火機”啪啪’三五聲脆響,一股汽油味,才算引燃了報紙,又點著豆秸。他要溫些水,給馬添草拌料用。趁這空間,他拿起掃帚,準備到外邊掃條便道來。但當他推開門,發現門外陌生的中年男子半依半坐在門口的一卷糞簾上時,不免有些吃驚!
“你,你這是?你咋不進屋?”
“我怕,我怕你沒起來。”
“你這人!快進屋,在這兒不凍壞了”。
中年男子瑟瑟站了起來,相跟著轉身進了屋裏;在老更倌的催讓下,庇股搭在了炕沿邊上,雙手不由得向炕裏伸去。
“炕也不熱了,你還是上這兒烤一烤吧。”
老更倌說著話,同時麻利地抓起些豆秸放在灶口,並從灶堂裏把火引了出來,屋裏被照亮了許多。中年男子坐在火前,摘下早就沒了絨毛的氈帽,灰百的頭發修剪得還算整齊,並解開黑棉襖的扣子,裏麵穿件灰色的單褂,渾身冒著涼氣。烤火的溫暖讓他感到舒展,見掃過雪的老更倌進屋,掙紮著要站起來。
“別動,烤你的;把鞋脫嘍,也烤烤。”
“老哥,謝謝你!”
“謝啥,出門在外,不容易。”
中年男子把一雙光腳從半新的黑膠鞋裏拔了出來,並掏出半濕半幹的包腳布一起烤著,一股酸臭味在飄散;他顯得有些難為情。老更倌其實並沒在意,他正在攪拌著馬料。
“你這是要到哪去?”
“我就到這兒。”
“到這兒?”
“老哥,我向你打聽個人,叫鮑國平。”
“是有叫這個名的人,你是他什麼人?”
“我是他表哥。”
“你貴姓?”
“我姓尤,叫尤千裏。”
“啊,我聽說了,你是來落戶的。”
“對,是他寫信叫我來的。”
“唉!咋不早說,我還當你是跑盲流的。在外邊凍半天吧?’
“走得有點急,想靠在那兒歇一會兒,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是從車站走來的?”
“雪一停就出來了,火車站太冷了。’
“這天雖說變暖了,可這大雪天不是鬧著玩的。’
是啊,在荒郊野外,被凍死也是可能的,想到這裏,尤千裏說不出的是恐懼或感激。老更倌開了燈,屋裏一下比外麵倒明亮了。嚴密的門窗方方正正,曾經粉白的牆底有些汙漬,牆體的陰陽角仍是見棱見線;燈泡擰在天棚上,開關下到牆裏,中間沒有電線的拉扯。尤千裏從院外看到屋裏都留下了好印現,說明這是一個富粟的生產隊,生活著不愁吃穿的人們。
“你表弟是個能人。這房子就是按他的想法蓋的。”
“他學過建築,還能蓋樓房呢。他挺好吧!”
“挺好。在公社建築隊上班,還帶著徒弟。’
“他家離這兒遠嗎?”
“不忙,一會兒我領你去。’
老更倌用溫水兌兩桶馬料,雙手提到馬棚,給馬添早晨最後一遍草料。他心裏不由地想到鮑國平:一個****,被下放到這裏勞動改造,並沒有看出有啥可惡的地方。隊裏蓋房子他積機參與,又畫圖又幹活,忙上忙下把這房子蓋得既省料又省工,結實漂亮贏得全公社人的誇獎。也正是因為如此,公社成立建築隊,他首先被抽了去。原打算把小學校的房子也翻蓋,西河溝子上的那座爛橋重建一下,即使他不在這個隊了,但請他幫忙,也不是不可以一一這些計劃沒能實現,主要還不是自家的緣故,老更倌一邊幹活一邊想著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