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墳】
薄陰無日,風色微寒。祖孫三代,臘尾上墳去。風像一米長短的飄帶,一截一截的,忽來又去,草樹不驚。天降的雪兵,灰白色的,悠閑地散步。天堂銀行冥鈔的紙灰,灰白色的,飄飄欲仙,卻被雪兵吻合了去,攔劫了去,列祖列宗,天高路遠,哪能輕易享受凡人的供奉呢?但轉念想來,這劫掠和鏖戰,這擁抱或廝殺,不正是水火相容的生命境界嗎?仙逝的人,哪一個不是從這境界上飛升的?靈魂如同氣息,出竅而去,非生者所能追隨。從平地到墳頭,荒草沒膝。紙錢要小心而燒,鞭炮要擇地而鳴。尚未換掉乳牙的兒子跑前跑後,盡情享受著上墳之樂。母親安息!祖父祖母安息!愈行愈遠的先人們安息!
【娘在三月】
娘家的小河叮咚,敲你不堪一擊的耳膜。
三月,娘家娘的喚聲依稀,濺碎泉下的光芒。
三月,泛黃的春聯守著你,你疲軟的身子醜陋地攤開,冰涼。
三月,你再沒有想起別的,也再沒有聽見別的。鍾聲遙遠而來又遙遠而去。娘家娘喚你的悲聲,霎時融入床前溫暖的時光裏,隻有你能聽見。娘家娘帶來泉下的電光,透視你疼痛的部位,淚落無聲。
三月,櫻桃花就在戶外,鬱鬱,嗡嗡,於清清淡淡的病室之外,著意釀製滿園的藥香。
桃林,姐妹,遠隔千裏的哥哥,都沒有來到三月,隻有謊稱來自娘家小河的一尾瘦魚,小小的,憐惜在窗台上,在你幹枯的眼窩裏歡快地遊。你失血的手指冰得麻木,再也抓不住它。
而裝了清水的罐頭瓶呢?究竟要漂走還是瞬間沉沒?就在三月,沒人知道。
【清明的紀念】
清明夜,孤燈照影。我在異鄉,在春寒與腸鳴聲中念及母親,於枕畔灑下僅存的淚水。
母親的名字裏有一個“春”字,這已預示她暗淡的一生,如春即來,如春卻去。
三月落紅如雨,濯洗我蒼黃的臉孔,櫻桃好吃,原是母親濃黑的發布成根須。
於黃嫩的葉上,細尋那悠悠的青春路……櫻桃,櫻桃,你使我夢逐南風,至老不歸。
在通常是螞蟻們祈雨的地方,我看見母親麵罩銀紗,為我祈禱。
清明既過,我以素衣素巾、持續的寒食來紀念我的母親。願她的在天之靈,永恒照耀我此去的孤旅。
【櫻桃時節(三章)】
一
四月八,淚如雨下,淚如雨下。往後的日子濃濃綠綠,卻隻是平淡得揪心。
這是你平生最深情的一次,是你最早結晶了的執著。這被春風染了色的淚滴,為我一生的情書點睛。
橘紅色的夢!你一生的夢,從未越出春的藩籬,但你成熟了,意外的早熟。一年四季,你是莊稼院裏較早的收成。
我在離你最遠的地方望你。你是屬於母親的,屬於弟弟,屬於孤苦的父親,唯獨不屬於握。你是屬於最初的,那最初的美、最初的悲!但是誰又能將你帶走?誰又能將你帶走?望見你時,許多的好日子已經一去不返,許多陌生的好日子又會接踵而至。
深藏進去,不要說出。把你所有的情意深藏進汁液,讓我品嚐。關於根,關於櫻桃好吃樹難栽,關於美之將逝……離開了你,我從哪裏獲取這支撐我的一切?
有許多夢,都稱是最初的,真正圓滿了的又有幾個?我該說你是幸運的,但即使是你,初歡之後的煎熬,不也是日久天長?
不,我不能想得太多,看在母親的麵上,我會認你為唯一的知己。在你的綠蔭下,冥想也罷,苦吟也罷,總之要讓這夢似的一生盡量平淡而從容地閃過。
二
象母親一樣,你的青春;象祖母一樣,你的風骨。你讓我嚐試過修剪之術,你讓我領略了“老樹新花無醜枝”的詩意境界。
在這困頓的小院裏,你竟生長得如此繁榮,如此舒展,真正是個奇跡。我哪裏忍心斷送了你?可我知道,這寂寞的小院被母親的遺恨籠罩得太久,於是一天天更加寂寞。我更知道,小院應該忘掉些什麼,應該重新開始些什麼。
傷口是痛苦的標誌,也是解脫痛苦的開端。你去之前,讓我們握手,甚至擁抱,你去之前,絕對得打上我的印記。在這個世界上,你是唯一能夠打上我的印記的事物了。櫻桃好吃樹難栽,老了的櫻桃,我偉大的知己,你以俊逸的飛升留下一片新生地給小院,小院新生,而你涅磐。
為整修老屋,我曾有過除掉你的動議,素有破壞欲的父親欣然同意。然後我曾考慮借個相機,為你的小院,為小院的你定格,作為永久的紀念。誰料再逢雙休回到家中,小院空闊了許多,你已經不見。你的遭遇和母親何等相似!母親彌留時,我不在跟前;而無限忠實的你,竟也選擇我不在的時候,悄然離去。你是不忍心看我傷痛,我又怎能不深省自己的冷酷?
三
母親是誰?母親就是老屋門前那株櫻桃樹。
當你順著我今天的手指望過去,你注定看不見她。她早已如影隨形地歸去,跟從母親一起歸去。那一刻,她的根、莖、枝,她的葉、花、果,巨屑不遺地砸落在我心靈的黑土裏,叮咚有聲。傷痕累累的兒,疤去長留痛,痛定念更長。母親的忌日是三月二十八,櫻桃的交貨期是四月初八。母親,櫻桃,你們倆誰是誰?你們生非同年,但以一死融成一片。你繁星一般粉紅的賜果,映照著彌留者一字千金的遺囑:好好上學!豔陽和淚,迷茫了此後所有的暮春天氣。你透明的皮裏包藏一大滴淚,一觸即破。你鱗片樣的目光劃傷了太多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