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一章 天為誰春(2 / 3)

那雪綿綿下了半夜,到下半夜卻晴了。一輪斜月低低掛在西牆之上,照著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紙透亮發白。琳琅睡得迷迷糊糊,睡眼惺鬆的翻個身,還以為是天亮了,怕誤了時辰,坐起來聽,遠遠打過了四更,複又躺下。畫珠也醒了,卻慢慢牽過枕巾拭一拭眼角。琳琅問:“又夢見你額娘了?”

畫珠不作聲,過了許久,方才輕輕“嗯”了一聲。琳琅幽幽歎了口氣,說:“別想了,熬得兩年放出去,總歸還有個盼頭。你好歹有額娘,有親哥哥,比我不知強上多少倍。”畫珠道:“你都知道,我那哥哥實實是個酒混帳,一喝醉了就打我,打我額娘。自打我進了宮,還不曉得我那額娘苦到哪一步。”琳琅心中酸楚,隔著被子輕輕拍了拍她:“睡吧,再過一會兒,又要起來了。”

每日裏辰正時分衣服就送到浣衣房裏來了,玉箸分派了人工,琳琅畫珠所屬一班十二個人,向例專事熨燙。琳琅向來做事細致,所以不用玉箸囑咐,首先將那件玄色納繡團章龍紋的袍子鋪在板上,拿水噴了,一回身去取熨鬥,不由問:“誰又拿了我的熨鬥去了?”畫珠隔著衣裳架子向她伸一伸頭,說:“好妹妹,我趕功夫,先借我用一用。”琳琅猶未答話,玉箸已經說:“畫珠,你終歸有一日要懶出毛病來。”畫珠在花花綠綠的衣裳間向她扮個鬼臉,琳琅另外拿熨鬥挾了炭燒著,一麵俯下身子細看那衣裳:“這樣子馬虎,連這滾邊開線也不說一聲,回頭交上去,又有得饑荒。”

玉箸走過來細細看著,琳琅已經取了針線籃子來,將那黧色的線取出來比一比。玉箸說:“這個要玄色的線才好——”一句未了,自己覺察失言,笑道:“真是老背晦了,衝口忘了避諱。”畫珠嗔道:“姑姑成日總說自己老,其實瞧姑姑模樣,也不過和我們差不多罷了,隻是何曾像我們這樣笨嘴拙舌的。”玉箸哧的一笑,說:“你笨嘴拙舌,你是笨嘴拙舌裏挑出來的。”因見著那件蜜色哆羅呢大氅,於是問:“熨好了不曾?還不快交過去,鹹福宮的人交來的時候就說立等著呢,若是遲了,又有得饑荒。”畫珠將大氅折起來,嘴中猶自道:“一般都是主子,就見著那位要緊。”琳琅將手中線頭咬斷,回身取了包袱將大氅包起來,笑道:“我替你送去吧,你就別絮絮叨叨了。”

她從鹹福宮交了衣裳出來,貪近從禦花園側的小路穿過去,順著岔路走到夾道,正巧遇上馮渭抱著衣裳包袱,見了她眉開眼笑:“這真叫巧了,萬歲爺換下來的,你正好帶回去吧。”琳琅說:“我可不敢接,又沒個交割,回頭若是短了什麼,叫我怎麼能說得清白。”馮渭說:“裏頭就是一件灰色江綢箭袖。”琳琅道:“又在信口開河,在宮裏頭,又不打獵行圍,又不拉弓射箭,怎麼換下箭袖來。”

馮渭打開包袱:“你瞧,不是箭袖是什麼?”眉飛色舞的說道:“今兒萬歲爺有興致,和幾位大人下了采頭,在花園裏比試射鵠子,那個叫精彩啊。”琳琅問:“你親眼瞧見了?”馮渭不由吃癟:“我哪裏有那好福氣,可以到禦前侍候去?我是聽諳達說的——”將手一比劃:“萬歲爺自不用說了,箭箭中的,箭無虛發。難得是侍衛納蘭大人奪了頭采,竟射了個一箭雙雕。”話音未畢,隻聽他身後“唧”的一聲,琳琅抬頭看時,卻原來是一隻灰色的雀兒,撲著翅飛過山石那頭去了。她目光順著那鳥,舉頭看了看天色,西斜日影裏,碧空湛藍,一絲雲彩也沒有,遠遠仰望,仿佛一汪深潭靜水,像是叫人要溺斃其中一樣。不過極快的功夫,她就低頭說:“瞧這時辰不早了,我可不能再聽你閑磕牙了。”馮渭將包袱往她手中一塞:“那這衣裳交給你了啊。”不待她說什麼,一溜煙就跑了。

琳琅隻得抱了衣裳回浣衣房去,從鍾粹宮的角門旁過,隻見四個人簇擁著一位貴婦出來,看那服飾,倒似是進宮來請安的朝廷命婦,連忙避在一旁。卻不想四人中先有一人訝然道:“這不是琳姑娘?”琳琅不由抬起頭來,那貴婦也正轉過臉來。見了琳琅,神色也是又驚又喜:“真是琳姑娘。”琳琅已經跪下去,隻叫了一聲:“四太太。”

那四人中先前叫出她名字的,正是侍候四太太的大丫頭,見四太太示意,連忙雙手攙起琳琅,四太太說:“姑娘快別多禮了,咱們是一家人,再說這又是在宮裏頭。”牽了琳琅的手,欣然道:“這麼些年不見,姑娘越發出挑了,老太太前兒還惦記,說不知什麼時侯才能見上姑娘一麵呢。”琳琅聽她這樣說,眼圈不由一紅,說:“今兒能見著太太,就是琳琅天大的福氣了。”一語未了,語中已帶一絲嗚咽之聲,連忙極力克製,強笑道:“太太回去,就說琳琅給老太太請安。”宮禁之地,哪裏敢再多說,隻又跪下來磕了個頭,四太太也知不便多說,隻說:“好孩子,你自己保重。”琳琅靜立宮牆之下,遙遙目送她遠去,隻見連綿起伏的宮殿盡頭,天際幻起一縷一縷的晚霞,像是水麵漣漪,細細碎碎浮漾起來。半空便似散開了五色綢緞,光彩流離,四麵卻漸漸滲起黑,仿佛墨汁滴到水盂裏,慢慢洇開了來。

出了宮門,天已經擦黑了,待回到府中,已經是掌燈時分。小廝們上來挽了馬,又取了凳子來,丫頭先下了車,二門裏三四個家人媳婦已經迎上來:“太太回來了。”四太太下了車,先至上房去,大太太三太太陪了老太太在上房摸骨牌,見四太太進來,老太太忙撂了牌問:“見著姑奶奶了?”

四太太先請了安,方笑吟吟的說:“回老太太的話,見著惠主子了。主子氣色極好,和媳婦說了好半晌的話呢,又賞了東西叫媳婦帶回來。”丫頭忙奉與四太太遞上前去,是一尊赤金菩薩,並沉香拐、西洋金表、貢緞等物。老太太看了,笑著連連點頭,說:“好,好。”回頭叫丫頭:“怎麼不攙你們太太坐下歇歇?”

四太太謝了座,又說:“今兒還有一樁奇遇。”大太太便笑道:“什麼奇遇,倒說來聽聽,難道你竟見著聖駕了不成?”四太太不由笑道:“老太太麵前,大太太還這樣取笑,天底下哪裏有命婦見聖駕的理——我是遇上琳姑娘了。”

老太太聽了,果然忙問:“竟是見著琳琅了?她好不好?定然又長高了。”四太太便道:“老太太放心,琳姑娘很好,人長高了,容貌也越發出挑了,還叫我替她向您請安。”老太太歎息了一聲,說:“這孩子,不枉我疼她一場。隻可惜她沒造化……”頓了一頓,說:“回頭冬郎回來,別在他麵前提琳琅這話。”

四太太笑道:“我理會得。”又說:“惠主子惦著您老人家的身子,問上回賞的參吃完了沒有,我回說還沒呢。惠主子還說,隔幾日要打發大阿哥來瞧老太太。”老太太連聲說:“這可萬萬使不得,大阿哥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惠主子這樣說,別折煞我這把老骨頭了。”大太太三太太自然湊趣,皆說:“惠主子如今雖是主子,待老太太的一片孝心,那是沒得比,不枉老太太素日裏疼她。”老太太道:“咱們家這些女孩兒裏頭,也算她是有造化的了,又爭氣,難得大阿哥也替她掙臉。”

正說話間,丫頭來說:“大爺回來了。”老太太一聽,眉花眼笑隻說:“快快叫他進來。”丫頭打起簾子,一位年輕公子已翩然而至。四太太抿嘴笑道:“冬郎穿了這朝服,才叫英氣好看。”容若已經叫了一聲:“老太太。”給祖母請了安,又給幾位伯母叔母請安。老太太拉了他的手,命他在自己榻前坐下,問:“今兒皇上叫了你去,公事都妥當嗎?”容若答:“老太太放心。”說:“今兒還得了采頭呢。”將一枝短銃雙手奉上與老太太看:“這是皇上賞的。”老太太接在手裏掂了一掂,笑道:“這是什麼勞什子,烏沉沉的。”容若道:“這是西洋火槍,今天在園子裏比試射鵠子,皇上一高興,就賞給我這個。”

四太太在一旁笑道:“我還沒出宮門就聽說了,說是冬郎今天得了頭采,一箭雙雕,不獨那些侍衛們——連幾位貝子、貝勒都被一股腦都比了下去呢,皇上也很是高興。”老太太笑得隻點頭,又說:“去見你娘,教她也歡喜歡喜。”容若便應了聲“是”,起身去後堂見納蘭夫人。

納蘭夫人聽他說了,果然亦有喜色,說道:“你父親成日的說嘴,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其實皇上一直待你很好,你別辜負了聖望才是。”容若應了“是”,納蘭夫人倒似想起一事來:“官媒拿了庚貼來,你回頭看看。你媳婦沒了快兩年了,這事也該上心了。”見他低頭不語,便道:“我知道你心裏仍舊不好受,但夫妻倫常,情份上頭你也盡心盡力了。”容若道:“此事但憑母親做主就是了。”

納蘭夫人半晌才道:“續弦雖不比元配,到底也是終身大事,你心裏有什麼意思,也不妨直說。”容若說:“母親這樣說,豈不是叫兒子無地自容。漢人的禮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們滿人納雁通媒,也是聽父母親大人的意思才是規矩。”

納蘭夫人道:“既然你這麼說,我也隻去稟過老太太,再和你父親商量罷。”

容若照例陪母親侍候老太太吃畢晚飯,又去給父親明珠定省請安,方出來回自己房裏去。丫頭提了燈在前頭,他一路迤邐穿廳過院,不知不覺走到月洞門外,遠遠望見那回廊角落枝椏掩映,朦朧星輝之下,恍惚似是雪白一樹玉蕊瓊花,不由怔怔住了腳,脫口問:“是梨花開了麼?”

丫頭笑道:“大爺說笑了,這節氣連玉蘭都還沒有開呢,何況梨花?”容若默然不語,過了半晌,卻舉足往回廊上走去,丫頭連忙跟上去。夜沉如水,那盞燈籠暖暖一團暈黃的光,照著腳下的青石方磚。一塊一塊三尺見方的大青磚,拚貼無縫,光潔如鏡。一磚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她的衣角窸窣拂過,夜風凜冽,吹著那窗扇微微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