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佟貴妃陪著太後又接著摸骨牌,太後淡淡的對佟貴妃道:“如今你是六宮主事,雖沒有皇後的位份,但是總該拿出威儀來,下麵的人才不至於不守規矩,弄出猖狂的樣子來。”佟貴妃忙站起來,恭聲應了聲“是。”太後道:“我也隻是交待幾句家常話,你坐。”佟貴妃這才又斜簽著身子坐下。太後又道:“皇帝日理萬機,這後宮裏的事,自然不能再讓他操心。我原先覺著這幾十年來,宮裏也算太太平平,沒出什麼亂子。眼下瞅著,倒叫人擔心。”佟貴妃忙道:“是臣妾無能,叫皇額娘擔心。”
太後道:“好孩子,我並不是怪你。隻是你生得弱,況你一雙眼睛,能瞧得到多少地方?指不定人家就背著你弄出花樣來。”隻摸著骨牌,“嗒”一聲將牌碰著,又摸起一張來。琳琅跪得久了,雙膝已全然麻木,隻垂首低眉。又過了許久,聽太後冷笑了一聲,道:“隻不過有額娘替你們瞧著,諒那起狐媚子興不起風浪來。哼,先帝爺在的時候,太後如何看待我們,如今我依樣看待你們,擔保你們周全。”佟貴妃越發窘迫,隻得道:“謝皇額娘。”
正在此時,太監進來磕頭道:“太後,慈寧宮那邊打發人來,說是太皇太後傳琳琅去問話。”太後一怔,但見琳琅仍是紋絲不動跪著,眉宇間神色如常,心中一腔不快未能發作,厭惡已極,但亦無可奈何,隻掉轉臉去冷冷道:“既然是太皇太後傳喚,還不快去?”
琳琅磕了個頭,恭聲應是。欲要站起,跪得久了,雙膝早失了知覺。咬牙用手在地上輕輕按了一把,方掙紮著站起來,又請了個安,道:“奴才告退。”太後心中怒不可遏,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她退出去,步履不由有幾分艱難,方停了一停,身側有人伸手攙了她一把,正是慈寧宮的太監總管崔邦吉,她低聲道:“多謝崔諳達。”崔邦吉微笑道:“姑娘不必客氣。”
一路走來,腿腳方才筋血活絡些了,待至慈寧宮中,進了暖閣,行禮如儀:“奴才給太皇太後請安。”稍稍一頓,又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太皇太後甚是溫和,隻道:“起來吧。”她謝恩起身,雙膝隱痛,秀眉不由微微一蹙。抬眼瞧見皇帝正望著自己,目光中甚是關切,忙垂下眼簾去。太皇太後道:“才剛和你們萬歲爺說起杏仁酪來,那酪裏不知添了些什麼,叫人格外受用,所以找你來問問。”
琳琅見是巴巴兒叫了自己來問這樣一句不相幹的話,已經明白來龍去脈,隻恭恭敬敬的答:“回太皇太後的話,那杏仁酪裏,加了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幹,枸杞子,櫻桃等十餘味,和杏仁碾得碎了,最後兌了奶子,加上洋糖。”太皇太後哦了一聲,道:“好個精致的吃食,必是精致的人想出來的。”直說:“近前來讓我瞧瞧。”琳琅隻得走近數步,太皇太後牽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了一番,道:“可憐見兒的,好個心思玲瓏的孩子。”又頓了頓,道:“隻是上回皇帝打發她送酪來,我就瞧著眼善,隻記不起來,總覺得這孩子像是哪裏見過。”太皇太後身側的蘇茉爾陪笑道:“太後見著生得好的孩子,總覺得眼善,上回二爺新納的側福晉進宮來給您請安,您不也說眼善?想是這世上的美人,叫人總覺得有一二分相似吧。”皇帝笑道:“嬤嬤言之有理。”
太皇太後又與皇帝說了數句閑話,道:“我也倦了,你又忙,這就回去吧。”皇帝離座請了個安,微笑道:“謝皇祖母疼惜。”太皇太後微微一笑,輕輕頷首,皇帝方才跪安退出。
禦駕回到乾清宮,天色已晚。皇帝換了衣裳,隻剩了琳琅在跟前,皇帝方才道:“沒傷著吧?”琳琅輕輕搖了搖頭,道:“太後隻是叫奴才去問了幾句話,並沒有為難奴才。”皇帝見她並不訴苦,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過了片刻,方才道:“朕雖富有四海,亦不能率性而為。”解下腰際所佩的如意龍紋漢玉佩,道:“這個給你。”
琳琅見那玉色晶瑩,觸手溫潤,玉上以金絲嵌著四行細篆銘文,乃是“情深不壽,強極則辱。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隻聽皇帝道:“朕得為咱們的長久打算。”她聽到“長久”二字,心下微微一酸,勉強笑道:“琳琅明白。”皇帝見她靈犀通透,心中亦是難過。正在此時敬事房送了綠頭簽進來,皇帝凝望著她,見她仍是容態平和,心中百般不忍,也懶得去看,隨手翻了一隻牌子。隻對她道:“今天你也累了,早些歇著去,不用來侍候了。”
她應了是便告退,已經卻行退至暖閣門口,皇帝忽又道:“等一等。”她住了腳步,皇帝走至麵前,凝望著她良久,方才低聲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心中刹那悸動,眼底裏浮起朦朧的水汽,麵前這長身玉立的男子,明黃錦衣,紫貂端罩,九五之尊的禦用服色,可是話語中摯誠至深,竟讓人毫無招架之力。心中最深處瞬間軟弱,竭力自持,念及前路漫漫,愁苦無盡,隻是意念蕭條,未知這世上情淺情深,原來都叫人辜負。從頭翻悔,心中哀涼,低聲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皇帝見她泫然欲泣,神色淒惋,叫人憐愛萬千。待欲伸出手去,隻怕自己這一伸手,便再也把持不住,喟然長歎一聲,眼睜睜瞧著她退出暖閣去。
她本和畫珠同住,梁九功卻特別加意照拂,早就命人替她單獨騰出間屋子來,早早將她的箱籠挪過來,還換了一色簇新的鋪蓋。她有擇席的毛病,輾轉了一夜,第二日起來,未免神色間略有幾分倦怠憔悴。偏是年關將近,宮中諸事繁瑣,隻得打起精神當著差事。
可巧這日內務府送了過年新製的衣裳來,一眾沒有當差的宮女都在廡下廊房裏圍火閑坐。畫珠正剝了個朱橘,當下撂開橘子便解了包袱來瞧,見是青緞灰鼠褂,拎起來看時,便說:“旁的倒罷了,這緞子連官用的都不如,倒叫人怎麼穿?”那送衣裳來的原是積年的老太監餘富貴,隻得陪笑道:“畫珠姑娘,這個已經是上好的了,還求姑娘體恤。”另一個宮女榮喜笑了一聲,道:“他們哪裏就敢馬虎了你,也不瞅瞅旁人的,盡說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話來。”畫珠的脾氣本來就不好,當下便拉長了臉:“誰得了便宜還賣乖?”芳景便道:“雖說主子不在,可你們都是當差當老了的,大節下竟反倒在這裏爭起嘴來,一人少說一句罷。”
畫珠卻冷笑一聲,向榮喜道:“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過就是前兒我哥哥占了你父親的差事,你心裏不忿。一樣都是奴才,誰有本事誰得臉,你就算眼紅那也是幹眼紅著。”
榮喜立時惱了,氣得滿臉通紅:“誰有本事誰得臉——可不是這句話,你就欺我沒本事麼?我是天生的奴才命,這輩子出不了頭,一樣的奴才,原也分三六九等,我再不成器,那也比下五旗的賤胚子要強。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個兒,有本事掙到主子的位份去,再來拿我撒氣不遲。”
畫珠原是鑲藍旗出身,按例上三旗的包衣才可在禦前當差,她是太後指來的,殊為特例,一直叫禦前的人排擠。聽榮喜如是說,直氣得渾身亂顫,芳景忙道:“成日隻見你們兩個打口舌官司,說笑歸說笑,別扯到旁的上頭。”榮喜笑道:“芳姐姐不知道,咱們這些嘴拙人笨的,哪裏比得上人家千伶百俐,成日隻見她對萬歲爺下功夫,可惜萬歲爺連拿眼角都不曾瞥她一下。呸,我偏瞧不上這狐媚樣子,就她那幅嘴臉,還想攀高枝兒,作夢!”
畫珠連聲調都變了:“你說誰想攀高枝?”芳景已經攔在中間對榮喜喝斥:“榮喜!怎麼越說越沒譜了?萬歲爺也是能拿來胡說的?”她年紀既長,在禦前時日已久,榮喜本還欲還嘴,強自忍了下去,畫珠卻道:“還指不定是誰想攀高枝兒,昨兒見了琳琅,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奉承得和什麼似的,我才瞧不慣你這奴才樣兒。”榮喜冷笑道:“待你下輩子有琳琅那一日,我也左一聲姑娘,右一聲姑娘,好生奉承奉承您這位不是主子的主子娘娘。”芳景眼見攔不住,連忙站起來拉畫珠:“咱們出去,不和她一般見識。”畫珠氣得一雙妙目睜得大大的,推開芳景,直問榮喜:“你就欺我做一輩子的奴才?難道這宮裏人人生來就是主子的命不成?”榮喜冷笑道:“我就是欺你八字裏沒那個福份!”
芳景一路死命的拉畫珠,畫珠已經氣得發怔,可巧簾子一響,琳琅走進來,笑問:“大年下的,怎麼倒爭起嘴來?”她一進來,屋子裏的人自然皆屏息靜氣,芳景忙笑道:“她們哪一日不是要吵嚷幾句才算安逸?”一麵將簇新的五福捧壽鵝絨軟墊移過來,說:“這熏籠炭已經埋在灰裏了,並不會生火氣,姑娘且將就坐一坐。”榮喜亦忙忙的斟了碗茶來奉與琳琅,笑著道:“哪裏是在爭嘴,不過閑話兩句罷了。”那餘富貴也就上前打了千兒請安,陪笑道:“琳姑娘的衣裳已經得了,回頭就給您送到屋子裏去。”
琳琅見畫珠咬著嘴唇,在那裏怔怔出神,她雖不知首尾,亦聽到一句半句,怕她生出事來,便說:“不吃茶了,我回屋裏試衣裳去。”拉著畫珠的手道:“你跟我回房去,替我看看衣裳。”畫珠隻得跟她去了,待到了屋裏,餘富貴身後的小太監捧著四個青綢裏哆羅呢的包袱,琳琅不由問:“怎麼有這些。”餘富貴滿臉是笑,說道:“除了姑娘的份例,這些個都萬歲爺另外吩咐預備的,這包袱裏是一件荔色洋縐掛麵的白狐腋,一件玫瑰紫妝緞狐膁褶子,這包袱裏是大紅羽紗麵猞猁皮鶴氅。我們大人一奉到口諭,立時親自督辦的,這三件大毛的衣裳,都是從上用的皮子裏揀出最好的來,趕著裁了,挑了手藝最好的幾個師傅日夜趕工,好歹才算沒有耽擱。姑娘的衣服尺寸,我們那裏原也有,還請姑娘試試,合身不合身。”因見畫珠到裏間去斟茶,又壓低了聲音悄道:“這包袱裏是一件織錦緞麵的灰背,一件裏外發燒的藏獺褂子,是我們大人特意孝敬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