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立萱見到他時,還是吃了一驚,跟她想象中的不一樣,和他們說的也不一樣。

立萱今年十七歲,大一,專業是特殊教育。她在郭醫生處覓到一份兼職,郭醫生推薦她到倪家別墅,並坦言:“並不是特別關照你,隻是我現在實在找不到其他的人。”這樣說,是希望她有個心理準備,“所有的輔導老師,在倪家上完第一節課之後,全被辭退,無一例外。”

立萱很看重這份兼職,在三月開學之前,她必須湊足學費。

倪家給的小費很豐厚。立萱算了一算,如果她能撐過三節課,也許兩節課,就可以了。來這裏的路上,立萱想到很多可能性,倪家的小孩會是什麼情況,這麼難以搞定,多動症或是狂躁症?隻是立萱沒有想到,那孩子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裏翻書,一點也不像需要特殊輔導的樣子。

二樓的這間圖書室相當開闊,挑高的空間,三麵都是書架牆——很特別的牆——費了一番設計。牆體自地麵起一米鑲嵌著玻璃,頂上一米也是玻璃,使得圖書室光線充足。牆麵上掛著七十二寸的高清電視,正報道著新聞,聲音幾不可聞,牆角擺著黑色的大型三角鋼琴。地板中間是一個凹陷的正方形,一邊有幾級木梯,另外三麵都是沙發,光看這陳設已覺得十分慵懶。此刻,玻璃牆外,午後的陽光正照在庭院裏稀稀拉拉的樹上。

在等倪太太來的時間裏,立萱就站在偌大的圖書室內觀察著周遭的環境,以及她的輔導對象,那個正坐在咖啡色沙發裏,幾乎陷進去的十二三歲的男孩——他的目光在書頁之間遊移,眼睛應該沒有問題,四肢健全沒有明顯缺陷,翻書動作也並不笨拙。

想來想去,立萱隻想到一種可能,真替倪家父母可惜,那麼漂亮的男孩,是個啞巴。

立萱慢慢走到他的身邊,打蠟拋光的地板,使得立萱的腳步聲十分響亮,一種和環境不搭調的響亮,但那孩子一點動靜也沒有。立萱心裏又肯定了一點,聾啞。她在沙發前半跪下來,先來個親切的自我介紹總是沒錯的。立萱用手語跟他問好,又問他看的是什麼書。膝蓋觸在厚重的地毯上,視線正好跟男孩平行,但他沒有理她。立萱疑心自己的手語不標準,可是心裏又有些異樣,照理說,他應該看到她了。

這時候,倪太太來了。圖書室的門被人推開,立萱還沒有見到她的人,先聽到她和門外幫傭說話的聲音,聲音幹脆利落,很灑脫。立萱慌忙站起來,看到倪太太明顯愣了一下的表情,她猜想也許倪太太沒有想到自己那麼年輕。

立萱心裏也打了個突,因為倪太太看上去太好看了,該有四十來歲了吧,卻像鬱金香杯裏盛著的琥珀色香檳,玲瓏剔透。

“喬老師?”倪太太與立萱打招呼,帶著一絲確認的語氣。在倪太太質疑的目光裏,立萱的手心都出汗了,她說:“是郭醫生介紹我過來的。”

悠悠的香水味在空氣中暗暗流動,沁人心脾,但倪太太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易親近。倪太太看了看牆上的時鍾:“垨真,跟你說過多少次了,看書的時候要坐好。”這句並不是對立萱說的。男孩埋頭在他的書裏,倪太太重複了一次,他依然沒有太大的反應。重複第三次的時候,他才懶散地抬起了頭,揚起的目光正好滑過立萱的臉。他稍微換了個姿勢,倪太太這才作罷。

原來不是聾啞啊,這是立萱的第一個反應。

立萱愣神的時候,倪太太已交代了諸多事宜。一張時間表遞到立萱麵前,倪太太問她:“喬老師,都清楚了嗎?喬老師?”立萱慌忙接過來,點了點頭。剛才領立萱進門的那個中年阿姨又上來了,對倪太太說:“車準備好了。”倪太太接過她遞來的大衣穿上,立萱這才發覺,倪太太一襲月牙色裙裝,精心的妝容,似乎是要出門。

但立萱有諸多疑惑,不知該不該問。倪太太的手已經放在了門把上,見立萱欲言又止,停下來問:“還有什麼事?”

立萱看了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男孩,後悔沒有多問一些關於他的情況,隻得硬著頭皮問倪太太:“我還不了解他的情況。”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害怕男孩聽到,特意上前,低聲詢問倪太太。這個小孩不聾不啞,視力良好,四肢健全,這樣也需要特殊輔導,真說不過去。

倪太太微微皺眉,流露出一種不太友善的目光。立萱自己也知道,唉,這樣問,顯得太不專業了,至少事前該多了解些情況。可事實就是,她來得太急了,本來想打電話給郭醫生再多問一些情況,可是偏偏手機沒電了。

倪太太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默不作聲的男孩:“阿斯貝格症候群。”她的聲音沒有刻意放低,一點也不避諱讓那孩子聽到對話內容。立萱轉過頭,隻見他在聚精會神地看書,而倪太太已經下樓了。立萱聽到倪太太的聲音自樓道傳來,風風火火要去赴一個下午茶會。

阿斯貝格症候群,通俗的解釋是高智商低情商自閉症,患者往往有超強的機械記憶能力,但是在社會感情和人際交往上卻有明顯的缺陷。患有阿斯貝格症候群的人,有強烈的強迫症傾向,甚至有一部分患者會出現毫無預兆的破壞行為。

倪太太走後,圖書室又恢複了安靜,牆上的電視還在報道新聞——獅子座流星雨今晚將光臨地球,是幾十年來最盛大的一次。男孩掃了一眼電視,又低下頭,隻顧看他的書。立萱決定先測試一下他的智商:“學過分數了吧,一百二十分之一和八十分之一哪一個更大一些呢?”據說,這類孩子的心算能力很強,但是令立萱失望的是,他沒有理她,還悠然地翻了一頁書。

難道是太難了?患阿斯貝格症候群的孩子,也有五歲才會開口說話的例子。立萱降低了標準,又問他:“知道九減五等於多少嗎?”她特意歪著頭看著他,展露了天真的笑臉,姑且把自己當成了幼稚園的代課老師。

男孩翻書的途中,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眼神很奇怪,黑白分明的眼睛,仿佛要洞穿她的心思。立萱沒有接觸過自閉症患者,心裏也有點七上八下。半天也等不到他的回答,立萱心想,真的不是啞巴嗎?這時,男孩突然開了口,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畫一個正方形,三三。”

三三?

立萱愣了片刻。也許是變聲期的關係,他的聲音真好聽,如低沉的琴音,但口齒清晰。立萱覺得這是一個好的開始,她故意靠近了他一些,隻是沒有想到,男孩突然向後一躲,退到沙發的一角,驚恐地看著她,仿佛立萱帶上帶有傳染病菌似的。

立萱後來才知道,自閉症患者不擅與人交流,更不要說肢體上的接觸。

立萱這次看清了,他手上的書,類似幾何形的圖案遍布書頁,還有許多立萱看都看不懂的數學符號,是本數學方麵的著作。立萱瞬間傻了眼,她意識到麵前這個孩子可能是“阿斯貝格症候群”中的極特殊的分支,人們把他們叫作“天才白癡”。

就算是天才,也不過還是個孩子,即使整堂課,她自言自語,他一言不發,立萱也不會感到有太大的壓力。要是倪太太知道他們的相處模式,肯定怒目橫眉。後來,他完全不理她,立萱終於口幹舌燥地放棄了,在沒人打擾的圖書室,她改做四級習題。立萱終於知道為什麼郭醫生說“全被辭退,無一例外”,這小孩看來對她也不甚滿意。

中間有過唯一的一次眼神交流,是因為立萱嘴裏的黃桃汁滴到了習題集上,她大叫了一聲,把他嚇壞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她。水果新鮮多汁,是倪家幫傭阿姨端上來的,隻有她一人享受。立萱尷尬地把果盤推到他的麵前,讓他也吃一點,他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動,但目光一直在水果與立萱之間遊移,仿佛想吃又膽怯,真是小孩子。小孩子給他吃的總是沒錯的,所以,臨走時,立萱不忘告訴他:“下次給你帶好吃的。”前提是得有下次。

立萱收拾習題本的時候,他問她:“什麼好吃的?”他的目光落在書本上,根本沒有看她,聲音也是極輕,仿佛不是跟她講話。立萱小小得意了一回,都說了,小孩子嘛,總有好奇心的。但立萱卻被他問住了,本來就是哄他的,帶著七分敷衍,她一時答不上來。看他的樣子,肯定是被倪太太如珠如寶似的捧在手心,什麼好吃的他沒有吃過?

玻璃牆外的世界透明又幹淨,早春的天氣,飄著不知道從哪裏吹來的蒲公英絨球。立萱靈光一閃,說:“棉花糖。”看他撇了撇嘴,好像還真沒有吃過。

晚上,在學校宿舍裏,立萱接到郭醫生的電話,讓她隔天再去倪家。倪太太也沒有說對她滿不滿意,隻說讓她再去一次。郭醫生在電話裏囑咐立萱:“倪家是我的衣食父母,可不要弄砸了。”郭醫生就職的那家私人醫院,是倪家經營的。

這一次,立萱做足了功課,從郭醫生那裏了解了更多的細節。

他的名字叫倪垨真,三歲的時候,診斷出患兒童自閉症。因為發現得早,治療也很及時,所以,表麵上看,他與同齡孩子無異,但仍有嚴重的語言障礙,喜歡獨處,不擅與人交流。在郭醫生給立萱提供的病曆中,立萱看到了對典型的阿斯貝格症候群的描述——他對文字類有故事的讀物不感興趣,有時甚至表現出抗拒與不能理解。

郭醫生是垨真的主治醫生,說主治醫生有點不準,因為每個雙月,倪太太會從西歐請來專家為垨真跟蹤病情。立萱從郭醫生那裏得到了證實,垨真對數學有特別的天賦,但在學校裏他的成績並不理想,人緣也不好,四年級後就沒有上過學了。好在倪家家大業大,為他專門請老師輔導,這也導致了他鮮少與外人交流。所以,立萱的工作是要提高他在語言上的認知與表達能力。

立萱還到市圖書館借閱了自閉症的相關書籍,簡直信心滿滿,可是隔天,她卻遲到了。因為修地鐵,到倪家的公交車換了線路,預備充足的一個小時,也不夠她浪費。

還沒到初春的天氣,立萱跑出一身汗來,好在這一次,倪太太並不在家。垨真依舊在圖書室裏,他看了看滿頭大汗的立萱,咦了一聲,尾音是上揚的,顯然是個疑問句。整個輔導時間,他隻跟立萱說過這一句話,還是單音節的。後來好幾次跟他見麵,他都沒有再開口。立萱猜想,第一次,可能真的是因為她的表情太傻,以至於他實在受不了,才應付她說了一句話。

而倪太太再也沒有過問立萱,似乎隻是想為垨真找個玩伴,並不是要立萱大有作為。一開始,立萱認為這工作對她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後來才驚覺,與垨真交流簡直難於登天。

因為垨真根本不理她,即使立萱說得口幹舌燥,他一點反應也不會給她。每次等到立萱氣餒得想死的時候,垨真就抬起頭來掃她一眼。有一次被立萱現場抓住,立萱沒好氣地說:“你在笑我?”

垨真埋下頭,他的手上永遠有一本書,這次是一本英漢字典。這簡直有一些怪異,不擅與人交流的人對單詞會有特別的興趣?立萱心裏突然閃過一道光,如黑暗的舞台帷幕被人拉開,所有人都說他不擅與人溝通,可是“不擅”與“不想”是兩回事。

“Cotton。”垨真吐出了一個單詞。他的目光雖然還落在書上,但是立萱發現,他的瞳孔沒有移動,所以,他剛才一直在聽她說話?立萱停了一會兒,他抬頭看她,仿佛疑惑她為什麼不說下去。自閉症的孩子從不與人對視,但是這一點沒有出現在垨真身上,顯然很小的時候,有人對他進行過刻意訓練。雖然垨真不會很直接地凝視著對方,但是偶爾,他的目光會無意間滑過立萱的臉。目光是沒有情感的,就好像他在看一件家具擺設。

即使是這樣,立萱也覺得很滿意,至少他沒有完全對她不理不睬。立萱和他相處得還算不錯。有一次,她下課時遇到剛回家的倪太太,倪太太說,立萱是第一個能與他單獨相處那麼長時間的人。拋開倪太太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高傲的語調,這絕對是表揚的話。

但隻有立萱知道,她根本沒有“作為”。

倪家的工時是按周結算的,立萱拿了一次周薪之後,心裏鬆了口氣,但同時又覺得有點愧疚,因為她完全是在混課時。立萱自己也覺得奇怪,垨真居然會跟她這樣和平相處,而每一次,她都隻是自言自語。

郭醫生建議,她可以跟垨真玩遊戲。

戰場在圖書室厚重的地毯上鋪開,立萱絕對沒有想到,她還有機會玩這麼幼稚的遊戲——大富翁。

立萱早就發現,垨真很喜歡自得其樂地玩遊戲,圖書室裏有好幾個六麵體和八麵體的魔方。有時候,立萱來上課,看到垨真在擺弄十四麵體魔方,那太挑戰立萱的智力上限了,所以,她還是選擇簡單的大富翁。

看得出來,垨真也覺得大富翁很有趣,可能是因為他從來沒有玩過多人遊戲。

丟骰子的過程還算簡單,全憑運氣。偶爾垨真占地太多,立萱會抱怨,也隻限於立萱的自言自語。這遊戲有一個關卡,進入某一個小格的玩家必須從答題卡片裏抽一張卡片,回答一個問題。問題大多很簡單,但是很不幸,每次走到這一格中時,垨真會抽卡片,會看題,但是不會回答問題。獲得意外卡片的時候,立萱希望垨真讀卡片上的字,當然,他多半不會按她的要求去做。立萱自惱,覺得自己失策,想丟下大富翁,但已經來不及了。

她領教了垨真的強迫症。

他們第一次玩遊戲是周五的下午,以後每個周五的下午,隻要有立萱的輔導課,垨真肯定要與她玩大富翁。立萱覺得垨真簡直是個魔鬼般的天才小孩,是一台精密的時間機器。他不會開口說話,時間到了,拿出地圖,讓立萱丟骰子。

立萱每次都輸,有時候輸得太快了,他還不太高興。後來分配初始資金的時候,垨真會多給立萱一些。立萱興奮地問:“都給我嗎?”垨真點了點頭。這可是個好現象,至少垨真學會了與人分享。

立萱立誌要贏他一回,結果丟骰子的時候不小心丟出地毯外,是個一。立萱大叫:“這回不算。”她想要重丟,但是垨真強硬地說:“不行!”立萱愣了片刻,帶有感情起伏的語氣,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說,雖然隻有兩個字。立萱笑著求饒:“讓我重丟吧。”

垨真已經在幫她移動格子了,立萱趁他不備準備去搶他手中的骰子,可是才撲出去,他就伸出右手攔下了立萱。出乎意料,他不排斥與她有身體接觸。立萱央求:“讓我重丟吧,我破產啦!”垨真有點為難,可還是沒有辦法地終止了遊戲,出乎意料的認真。

遊戲結束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比預計早了半個小時,輔導課是在五點結束。

垨真在收拾棋盤,善後的工作一向是他在做。垨真的強迫症,從他收拾大富翁的方式上可窺一斑,卡片怎麼放,哪一麵朝上,哪一張放最底下,都有他的一套次序,不能打亂。立萱幫他一起收拾,他反而不高興,嫌她礙手礙腳。

他收拾棋盤的時候,立萱掃了一遍書架牆上的書。垨真看的書範圍很廣,但是基本都是工學的書籍,文學藝術類的一本都沒有,半大的孩子,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懂。立萱抽了一本《天體物理學》,翻了幾頁,就隨意放了回去,因為薛阿姨端了下午茶來,還有熱抹茶拿鐵。

薛阿姨就是第一次領立萱上樓的那個中年保姆,是與倪家簽了長期合同的幫傭。起士條是薛阿姨自己烘焙的,剛出爐,看上去鬆軟可口。

立萱咬著起士條的時候,聽到垨真的聲音,雙音節字,他說:“Cotton。”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個單詞,一開始立萱沒有聽懂,後來簡直心驚,因為想起她第一次來的時候,說要給他帶好吃的,他不會一直記著吧?搞不好,他每次都在期待著她的“棉花糖”。

牆上大笨鍾響起了整點音,五點鍾了。立萱的工作結束,跟薛阿姨一起下樓。

“這麼快就走了?”薛阿姨說,“剛才在樓下就聽到你們玩遊戲的聲音,沒有想到垨真會回應你,玩得那麼投入。”立萱不敢居功:“他今天似乎心情不錯。”她抬頭看到垨真站在二樓的樓梯邊,剛才一直目送她下了樓。她在樓下對他揮手說再見,他卻不搭理她,轉身向圖書室走去。立萱對薛阿姨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自閉症也叫孤獨症。雖然背影看上去有點落寞,但當事人大約不知道什麼是孤獨,他有他自己的世界。

立萱從來沒有見過倪先生,他工作忙。倪太太經常不在家,立萱碰到過幾次,不是她正要出去,就是她玩累了回家補眠。立萱問過薛阿姨,不上輔導課的時候,垨真都在做什麼,薛阿姨說,大部分時間都在圖書室。倪家的圖書室藏書數以萬計,可以消磨他許多時光。

倪家住的這片別墅,立萱回首目測了一下,占地十幾畝,花園裏常青藤一年四季都是綠綠的,初春的時節,還有些不知名的花迎著風飄揚,不知有多自在,不像倪家那七字形的房子,如一個籠子,困住了垨真。而自閉症的孩子,何嚐不是自己困住自己的?垨真雖然有缺陷,卻是倪家唯一的繼承人,他以眾星捧月的方式,生活在人生的舞台之上,而他本人卻不自知。

離三月開學還剩下一周,立萱心想,下次來的時候,要帶垨真出去走一走。

立萱把這個想法告訴郭醫生,卻遭到郭醫生的反對。她在電話裏提醒立萱:“你覺得他很溫順聽話,那是因為你沒有見過垨真發脾氣的時候。這幾年長大一些,他倒沉默了不少。早幾年,簡直不聽話,多動,控製不住情緒,幾個人都拉不住他。”立萱懷疑,她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

立萱帶垨真出門,純屬意外。

開學的前一天,同宿舍的室友鬱誌琪從外地回到學校。誌琪丟三落四的習慣不改,這一次不知鑰匙的去向,被困在宿舍外。立萱接到電話時,正在倪家別墅。她看了看時間,若是回一趟學校,然後再回倪家,來回得兩個小時,所以,今天的輔導課要提前結束。

立萱把前因後果跟垨真說了一遍,試著跟他溝通,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總之,她今天要提前走了。

她收拾背包和手機的時候,聽到垨真問她:“遠嗎?”那電光石火的念頭閃過,立萱問:“要不一起去?”她以為垨真會想很久,沒想到他很快點了點頭。

垨真出門,薛阿姨犯了難,借口說:“金司機今天不在。”立萱拍著胸脯保證,會安全把垨真帶回來。立萱甚至覺得薛阿姨有點小題大做,隻是出個門而已,好像要進侏羅紀公園一樣凶險。

而積極的垨真換了衣服,像個小大人一樣,停在玄關處等她們說完話。他穿了一件連帽運動裝,肯定覺得出門是一件比運動還要消耗體力的事情。立萱暗暗覺得好笑,說:“外麵還冷。”薛阿姨眼見著也阻止不了,隻得上樓為垨真拿外套。

立萱發現,她和薛阿姨說話的時候,垨真一直盯著自己的鞋帶。他腳上穿著運動鞋,鞋帶鬆鬆散散沒有係上,他不會係鞋帶。如果垨真不是自閉症患者的話,立萱心想,他現在肯定會開口要求自己幫忙,但他什麼也沒有說。立萱走過去,蹲了下來,為他係了一個漂亮的結,還演示給他看:“這樣穿過去,用力拉一下,你看,好了。”

立萱站起來的時候,發現垨真比她矮不了多少。十三歲的垨真,快跟她差不多高了。

平常到倪家,立萱都是坐公交車來來回回,但今天跟垨真一起,她特意攔了輛出租車。垨真不肯上車,他躊躇了很久,立萱推他,他也不肯上車。司機先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小姐,你弟弟怎麼回事?”立萱彎腰道歉:“對不起啊,他有自閉症。”立萱率先坐了進去,拉著垨真示意他進來,並說,“沒有關係的,垨真,進來。”僵持了十幾秒,他終於妥協。

立萱心想,連郭醫生也不知道吧,搞不好垨真還有輕微的潔癖。這樣小的一個孩子,怎麼這麼多毛病。

垨真雖然上了車,但一路上他還是顯得很不安。他坐在車裏一動也不動,立萱不知道該如何讓他放鬆,隻得不停地告訴他:“馬上就到了。”立萱真害怕他會突然開口,要求折回去。她發現垨真盯著電子計程器看,果然是男孩子,對機械類的東西會比較感興趣。立萱說,“等辦完了事,帶你去吃好吃的,你喜歡吃什麼?”垨真沒有應答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立萱故意碰了碰他的手背,垨真這才轉過頭看了她一眼,毫無表情的臉上,眼睛眨了眨,權當他答應了。

學校的女生宿舍是不讓男生進去的,立萱在樓下給誌琪打電話,讓她下來拿鑰匙。誌琪說:“我在樓上呢,你直接上來。”立萱說:“我進不去,你下來拿吧。”誌琪就覺得奇怪了,怎麼進不來了?誌琪說:“我行李還堆在寢室門口呢。”

立萱想了想,讓垨真在樓下等她。垨真東張西望,這回是在觀望小廣場上那個銅鑄的塑像,看上去似乎並沒有聽她說話,立萱已經習以為常。立萱上樓就一會兒,十分鍾不到吧,等到她下樓去找垨真的時候,發現他不見了。

宿舍管理員從小房間裏探出頭,左右一看:“剛才還在這裏啊。”可兩個人四下張望,根本沒有垨真的影子。陰沉的天空,有暴風雨馬上要來的凝重。這個時候,立萱才覺得事情很嚴重,腦子一下子像炸開了一樣。轟隆一聲驚雷,天空飄起了細雨。

立萱知道,垨真肯定去找她了。她把整個校園找了一遍,可是沒有看到垨真。他們肯定在兜圈子,彼此錯過了。雨越下越大,雨水順著額前的頭發,滴進她的眼裏,衣服也全濕了。可立萱完全顧不了那麼多,跑到校門口門衛處:“有沒有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門衛說:“他剛才還在找人,已經出了校門了。”垨真很少說話的,不肯跟陌生人說話,他心裏肯定很著急。立萱急得快要哭了起來,打了110。

派出所的人肯定覺得她很滑稽,因為立萱說:“我把垨真弄丟了。”派出所的人問:“多大了?”立萱說:“十三歲。”派出所的人說:“不用著急,可能去附近玩了,小孩會自己回家。”立萱壓下哽咽:“他有自閉症。”

責任全在她,不應該帶著垨真出門,薛阿姨還特意問她,要不要跟著一起出來。立萱壓根沒有想到會出這麼大的事,要是薛阿姨一起來就好了。立萱現在不敢給倪家打電話,跟派出所的人在附近轉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天都黑了。

突然有個警察打了電話來,說找到垨真了。立萱立刻跟著民警坐警車趕到派出所,坐在等候長椅上的垨真看到她進來,立刻站了起來。立萱的心情簡直不知如何形容,連考試拿全優都沒有這麼高興過,又責備垨真:“怎麼不在原地等我?”派出所的人剛才已經問過了,有位民警替垨真回答:“他說他要去買棉花糖。”立萱哭笑不得。

人找到了,立萱這才有心思給薛阿姨打電話,倪家之前已經打了幾通電話給立萱,立萱沒敢接。立萱說:“垨真丟了,又找到了。”

立萱與薛阿姨通話的時候,感覺垨真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她低頭,看到他伸手在給自己係鞋帶,立萱這才發現左腳的鞋帶散開了,她還不知道,一心隻想著找垨真。垨真不是不會係鞋帶嗎,難道看過一次,他就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