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園設宴,一宴過了午夜。
若再不回府,天邊大致也很快要翻白。
易名揚坐於馬上,任由馬童提著燈籠照引前路,他側目望向安然趴於馬背上卻能不掉下馬的微醺男子,嘴邊掛起一抹無奈的笑。
馬背上,那男人名喚皇甫尋,是信王府的獨子,更是他易名揚自幼相識的好兄弟。他原以為皇甫尋生於貴胄之家本會遊手好閑度其一生,不想,在郡主出嫁的幾年後他卻搖身一變成了這朝野中除皇上外,說話最擲地有聲的那人。
今夜的宴飲結束後,他們本該各回各府,但也不知皇甫尋中了什麼邪,偏鬧著非到易府中小住一晚。像這簡單的要求易名揚自是不好拒絕,一來,是因皇甫尋的確是他最好的朋友,二來,卻也是因皇甫尋尊貴的身份。
如說他易名揚完全不畏權貴的身份,似乎就不免有些虛偽了。
馬蹄咯噔咯噔踏在大道上,夜裏太過寂靜,就連那馬蹄陣陣聽來都有些過分張揚。馬背上趴了許久的男人被一陣冷風吹了醒,他突然坐直了身子回望那身邊一同走著的易名揚,“今日宴飲,你心中不快?”他混沌地開口問,聲音頗大且酒氣揚灑,見著易名揚蹙起了眉,又接著笑道,“你是怕叨擾了他人的清夢?若真有人被我打擾,就讓他親自來同我說,我給他賠不是不就好了?”
這話明顯是個玩笑,易名揚哪能不曉京師中根本不會有百姓敢對他皇甫尋指指點點,因此就算皇甫尋深夜裏拿著大鑼在京中大道呼嘯而過,到了第二日人們也都會自覺的統一口徑宣稱自己什麼也沒聽到。
“我不知今日有什麼可慶祝的。”易名揚平靜說,口吻略帶一絲不快。作為商人他本能將應酬看做常事,但若麵對朋友也得顧及種種不能吐露真言,又還有什麼繼續做朋友的必要?雖在收到皇甫尋相邀後易名揚仍是出席了宴飲,但他心中卻無法苟同皇甫尋的那些做法。
“難不成周大人得以告老還鄉還不算件喜事兒?”不閃不避,接過易名揚的話茬皇甫尋開口談到,他望了眼滿天星鬥,嘴邊高高掛起了笑意。
“但身體健朗的周大人怎可能以身體抱恙為由,連夜逃出了京師呢?”無需打聽易名揚也猜得出背後的故事,這一定都與皇甫尋脫不了幹係。
前些日子當那些關於易府的消息在坊間傳開時,易名揚便開始隱隱擔心。不想皇甫尋的動作卻比他的擔憂的速度更快,才過了幾日就已將那“或許”會成為易家敵人的督陶官請離了京城。“那不過還是些謠言,你又何必對一個老人家這般趕盡殺絕呢?”
馬背顛簸,當易名揚看著皇甫尋時他總在嘻嘻哈哈,皇甫尋邊笑邊愛撫著馬匹,半點兒未將易名揚的話聽入耳中。
“我感激你為易家所作的一切,但這背後——”易名揚說得激動,聲音大了些許,話還未說盡就被皇甫尋打斷了。
“背後的一切罵名也都由我一人擔著。”
忽然,皇甫尋眯著璀璨的眸子放肆的在大道中大聲說到,“我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我樂意做的,至於你怎麼想這不重要。但若說全是為你,或也不至。”皇甫尋嗤笑一聲,態度坦蕩。“他明知我與易家的關係還刻意為難,想必,也是做好了辭官的打算。”
“你是在提醒我打狗還得看主人麼?”易名揚不喜歡這樣的說法,可如今在這京城當中還有誰不這樣認為呢?
“但你又是我的狗麼?”皇甫尋口吻有些暴躁,手中的韁繩被他握得像要斷開。
興許是這夜是在太安靜,安靜得連那街口的狗吠聽來都特別嚇人。領路的馬童不吱聲身子繃得老緊,因兩位主子的談話聽來就像一場戰爭,他們生怕聽去了不該聽的東西。
“不談這些吧。”
皇甫尋主動移開話題,他嗅到了易名揚的一身怒氣,更不想將這讓彼此感到不快的對話繼續下去。易名揚說得極對,曾幾何時他皇甫尋也不屑這般手段。但入了朝後皇甫尋就不由自主的隨波逐流,學會了明哲保身以及更快、更好的排除異己。這些手段也許根本就是潛藏在他皇甫尋血液裏的召喚,隻當有了機會就再也無法藏著、掖著了。
一月前他比易名揚更早聽說了那些事,為了易名揚又或是為了自己,皇甫尋才不得不將這位老人請出了京城。盡管背後的方法是有那麼些卑鄙,但至少他留下了他們一家的性命。易家龐大的陶瓷生意即便離了皇家的訂單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怪隻怪他皇甫尋天生小氣,容不得別人挑釁,即便那位督陶官大人有千種理由也不能、更不該踏過這條了界線。
事實上,周大人與易家的關係交好了十年,官位本也坐得穩妥,若非起了貪念想將製陶的訂單交給自家女婿的窯廠,或許他還能安穩的在這督陶官的位置上繼續待個十年。
“沒有滿月了呢?”皇甫尋似無厘頭遺憾地歎道,看向滿天星鬥時他便會覺得星空之下的皇城竟顯得格外渺小。易名揚臉上沒有怒色但仍悶聲不答,喉中是千言萬語梗著。他知他該對皇甫尋感激涕零,可今時今日他竟不由有些害怕這位已然變得有些陌生的摯友。
皇甫尋一語讓易名揚抬頭也看向了天空,天空中高掛著下弦月,就在他腦中分神的一瞬,易名揚聽見了身邊傳來的哈哈的笑聲。
“我猜想,今夜你如此歸家心切又表現得也這般異常,莫不是金屋藏嬌了?”毫無節製的笑聲來自皇甫尋,他與易名揚的友情雖有變化卻不妨礙他看出易名揚此時的異常。
“我倒想有座金屋也但盼有位嬌娘,卻不知世子大人是否肯許我,也省去我百般思量還終不能得。”
不知道易名揚想到了誰,但換了話題不到一刻,他已經眉開眼笑。
“要不在馬上,我真想踹你。”皇甫尋歎了口氣,更確定了他的猜想。易名揚心中有一個人,提起就能讓易名揚忘卻煩憂,所以這本還劍拔弩張的氣氛隻因那抹暗昧不明的身影卻平靜了下來。“那人讓我更好奇了。”
“哪來的那人?”
“等我到了易府看你怎麼嘴硬。”皇甫尋大笑,先前的怒氣完全消失。
易名揚抿著薄唇默不作聲,一刻後卻緩緩開了口,“你確實多想了,也不過是我府上來了位手藝極佳的點心師傅,所以才吃不慣這外邊的食物了。”
“點心師傅?不是姑娘麼,要不怎填得滿易大少爺的胃口。”
易名揚無奈地白了一眼皇甫尋,他認認真真的解釋到了皇甫尋的嘴裏全然變了味道。
“不就是個十六七歲的男童麼,我不至這般低劣,或許你吃過他的點心就會認同我的話了。”易名揚撇了撇嘴,皇甫尋的話雖太過暗昧卻似乎真戳中了他心中灰色的地帶。他深吸了一口氣,在冷風中稍稍平息了莫名的潮熱,“但他的確有雙很迷人的眼睛,像孩子一般純真。”
說著說著易名揚不經意地笑了起來,眼前浮現起今日在廊道上的相聚。那叫花榮的男孩瞪著大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時,不知名的原因竟讓易名揚心跳也漏跳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