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驚魂

在寂寞而荒寒的深秋裏,黑夜總是來得非常快。夜風呼嘯著掠過山崗和叢林,仿佛群鬼出更時的聲響,那些怪石枯木扭曲著身體森然而立,像是地獄中的猙獰怪獸。

柳開擁著劍,坐在半山腰一座破敗的神廟裏。神廟屋頂蛛網遍布,一個鏽跡斑斑的大鐵香爐倒在大殿正中。地上滿是灰塵和雜草,窗子上糊的紙七零八落,在寒風中“噗啦噗啦”直響。

門外的風聲更響了,柳開蜷了蜷身子,拉了些幹草蓋到身上,眼睛漸漸地閉上了。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陣如泣如訴的歌聲,仿佛隨時都會被風吹散,但卻始終圍繞著神廟不肯遠去。柳開猛地睜開眼睛,一條絲帶伴著歌聲從門縫裏飄了進來,像被牽引著一般,直向篝火上飛了過去,“蓬”的一聲響,燃燒起來。柳開呆住了,睜大眼睛,握緊了手中的劍。

絲帶旋轉飛舞,漸漸幻化成了一個人形,帶拖著一縷碧色的火焰,伴著歌聲慢慢向廟後飛去,不時回頭向他招手。柳開冷哼了一聲,將劍抱在懷裏,緊跟了上去。

那絲帶飛過一個小小的天井,來到一所屋子前,屋門應聲而開,絲帶飄進屋子裏。柳開四下看了幾眼,見沒有什麼異常,便大步走進了屋子。屋內除了灰白牆上掛著的幾幅畫之外,空空如也。

莫非那絲帶就是要我看這幾幅畫?柳開想著,抬頭看去。第一幅畫中,青磚砌成的小路旁,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落葉堆積。路兩邊各有一所房子,左邊的亮著燈,一條傴僂的人影映照在窗子上。第二幅畫是室內的情景,燈燭傾倒,桌子裂成兩半,一個老太太倒在血泊中,身首異處。第三幅畫更加可怕,一個老頭雙眼血紅,身上淋著血,兩手大張,叫嚷著什麼。在他身後,吊在房梁上的兩個小孩,舌頭伸出老長,眼裏滿是驚恐之色。

柳開定定神,再看第四幅畫,高掛“明鏡高懸”木匾的大堂,一位官員當中而坐,堂下左右兩隊衙役排開,一色的青衣紅帽,威嚴肅穆。柳開看得糊裏糊塗,轉看第五幅畫,隻見又是個大殿,殿堂正中不知是什麼發著奪目的光彩,周圍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個個麵露驚駭。等他再看最後一幅時,那條絲帶飄過來,將畫全點著了。柳開隻依稀記得最後那上麵畫了個女子,卻沒看清楚麵貌衣著。

火越燒越旺,頃刻之間火苗就已躥上了屋頂。不到半盞茶的功夫,整間屋子連同前麵的神廟都燒了起來。柳開看著那熊熊烈火,苦笑了一聲,轉身走下了山。

風越來越冷,遠處傳來沉悶的雷聲,柳開想找個棲身的地方,舉目四下望去,前方不遠有一絲亮光。亮燈的地方是一所很大的宅子,四周種滿了樹。風刮得緊,他沒有多想,敲響了院門。

過了一會兒,院子裏響起了腳步聲,一個十分蒼老的聲音響起:“這麼晚了,是誰在外麵?”柳開答道:“我是過路的,受不住外邊寒冷,想在您這裏住一晚,不知方不方便?”隻聽門一響,一個老人伸出頭來,打量了柳開幾眼:“你是要借宿?”柳開點點頭。那老人突然笑了:“這荒山野嶺的,你就不怕住進黑店,送了小命?”柳開怔了一下後也笑了:“這荒山野嶺的,你老人家就不怕住進強盜,失了家財?”老人笑聲更加爽朗,隨即大開院門,挑著燈籠,將柳開帶了進來,一直走到一處小小的院落。進到屋裏,老人點上燈,對柳開說道:“小夥子,你就睡這裏吧,這是我女兒出閣前住的地方,已有一年沒人住了,但還不算很髒。”

這裏當然不髒,屋子裏無論是牆壁、地麵、桌椅、床鋪,都一塵不染。柳開待老人走後,吹熄了燈,和衣躺在床上,將劍壓在右手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開在睡夢中隱約聽到門外傳來一陣淒慘的歌聲,仿佛在哪裏聽到過。他一驚,翻身坐了起來,見窗外夜色正濃,側耳細聽,正是他方才在神廟中聽到的歌聲。他輕輕下床,緊握長劍,一步步走到門邊,猛地拉開了門。

門外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那歌聲也不再響了。柳開站在門口向院子裏看去,一條青石小路伸向大門,路邊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樹。兩邊各有一座房子,左邊的屋子裏亮著燈光,一個身影在窗子上來回晃動。

柳開睜大了雙眼看著麵前的一切,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眼前的每一樣東西都在廟裏第一幅畫上見過,他的心裏突然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那第二幅畫……他往左邊屋子看去,那兒亮著燈,卻看不到人影在動,莫非裏麵的人真的已經被殺了?他一個箭步躥了過去,猛地推開屋門。

屋內一個老太太正在用調羹在碗裏攪著什麼。見到柳開闖進來,那老太太吃了一驚:“你……你是什麼人?”柳開鬆了口氣,連忙笑道:“老人家,實在對不起,我是來您家借宿的,半夜……半夜睡不著,起來找點水喝。想不到驚了您。”老太太的臉色緩和下來,把手裏的碗遞到柳開麵前:“這碗鬆子桂花粥是我家老頭子讓我為你做的,這地方寒氣重,喝了它就不會再冷了。”

那碗粥熱氣騰騰,香味撲鼻,柳開感激地接了過去,送到嘴邊,剛要喝下去,突然天空一道閃電劃過。借著這道閃電,柳開眼角的餘光掃到了老太太的臉上,那張臉已不再是一張人臉,尖尖的嘴,直豎的耳朵,長滿了無數灰毛,竟成了一張狐狸的臉。他再看那碗粥,哪裏是什麼鬆子桂花粥,碗裏滿是指甲大小、紅頭黑身的怪蟲,每一條都吐著烏黑的粘液,令人作嘔。柳開大驚,將碗向老太太砸了過去,隨即反手一劍,連著劍鞘向老太太刺去。老太太一聲尖厲的長嘯,身子飛了起來,平平貼到了屋頂。

天空中又是一道閃電,柳開隻覺得眼前一片亮光,一時什麼也看不到。隻聽到一聲尖厲的呼嘯,那老太太伴著一股腥風從屋梁上直撲下來。柳開拔出寶劍,隨著窗外一聲霹靂,屋子裏亮起了一道紅光。刺耳的呼嘯聲戛然而止,老太太的頭已落到地上,褐色的血從斷頸中汩汩流出,發出一股騷臭味。

柳開從屋裏退了出來,突然發現對麵也亮起了燈光。莫不是那老人聽到有響動,起來查看?可是這一家到底是什麼人?柳開緊握著長劍,一步步走了過去。剛到門前,門猛地開了,那個老人從裏麵跳出,身上全都是鮮血。他慘叫著向柳開撲過來,嘴裏噴出一股濃如墨汁般的東西。柳開吃了一驚,長劍連舞了三個劍花,擋住了那股墨汁。“滋滋”一陣連響,那墨汁滴到劍身上,仿佛水珠落到燒紅的烙鐵上,立時蒸發了。柳開又抬腿一腳,將那老人直蹬到了屋子裏,老人打了一個滾,四肢著地伏在地上,吐出一條血紅的舌頭,就像一條發了瘋的惡狗。

柳開一步跨進屋裏,又吃了一驚,房梁上吊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雙目凸出,舌頭吐在外麵,早已死去。這不就是是第三幅畫上的情形?正想著,那個老人又撲了過來,柳開長劍紅光一閃,劍尖已逼住老人的咽喉。那老人雙眼大睜,突然張嘴一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隨後脖子一挺,向劍上猛撞過來。劍尖穿透了老人的咽喉……

柳開急忙拔出了長劍,鮮血激射,那老人猝然倒地,一雙血紅的眼睛卻還是直勾勾地盯著他。他看了老人一眼,歎息著走到屋子中間,抱住那兩個孩子的腿,把他們放下來。正要放於地上時,兩個孩子的眼睛突然一動,舌頭收了回去,轉眼間成了藍麵紅瞳的小鬼,用四隻如同枯枝般的手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張著長滿慘碧色獠牙的嘴就要咬過去。柳開的身子已不能動,但幸好還空有一隻握劍的手。隨著一閃而過的劍光,兩個小鬼就隻剩下了半截。一陣尖厲的慘呼之後,兩個小鬼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柳開摸了摸脖子,長長出了口氣,從桌子上抄起蠟燭,向床上扔去。不多時,整座宅院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在飛揚的烈焰中,無數道黑氣四散而走。柳開轉身邁向大門。才走幾步,他隻覺頭一暈,“砰”的一聲栽倒在地,昏迷過去。

等到柳開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地上。他想用手去揉眼睛,卻抽不出手,原來已被捆住了,劍就放在麵前。還沒有看清這是什麼地方,忽聽一個人沉聲道:“好一個膽大包天的強賊,夜入民宅,殺人放火,你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柳開抬起頭看去,見是在一大堂內,堂上掛著“明鏡高懸”的木匾,桌案後坐著一位官員,方麵黑須,儀容威嚴,階下兩排衙役,一色的青衣紅帽,手持水火棍。這豈不是第四幅畫上的地方?他越來越覺得不可思議了。

柳開正想著,隻聽又是驚堂木一響,那官員喝道:“你招是不招?”柳開疑惑地問道:“招什麼?”官員哼了一聲道:“你今晚在王員外家借宿,見財起意,殺死員外家四口,還火焚宅院。如今人贓凶器俱獲,難道說還要抵賴麼?”柳開申辯道:“我冤枉,我殺的不是人,是妖怪。再說屍體何在,有何人證物證?”

那官員氣得胡子亂顫,猛地一拍驚堂木,大喝道:“咄,你來到這刑部大堂,由不得你不招。”說完舉起一支大令,往下一扔:“左右,給我大刑侍候。”幾個衙役答應一聲,剛剛舉起水火棍,忽然堂中刮起了一陣旋風。刹那間火光盡滅,昏昏沉沉中,柳開覺得身上的繩子突然鬆開,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劍,隨後被一隻手拉著向外飛去,耳邊風聲呼呼,眨眼間已出了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