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瑾柔本來好意前來探望喬致遠,可見他對自己一點兒也不客氣,心中氣惱,隻是說:“是三小姐帶我來的。沒什麼事,不過來歸還先生擱在我這兒的一件東西罷了。”說時,已經打開銀絲絡子的手袋,將那枚玉指環取了出來。
喬致遠見狀,連忙按住她的手,溫和一笑:“東西擱在小姐那裏,我最為放心。”葉瑾柔一愣,緩了好一會兒神,才說:“可是我剛才聽說,這枚玉指環是開啟寶藏的半枚鑰匙,我和先生不過草草見過幾麵,哪能得你如此信任?”
喬致遠仿佛也被自己的話一震,微微一笑,嘴角浮出細細淺淺的酒窩,緩聲說道:“不知為何,心底總覺得小姐是值得信賴的人。短短數日,你我已經見了三次,也算宿緣不淺。”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嗤嗤笑了兩聲:“而且每次見麵的方式都那麼特別。”
不知為何,葉瑾柔聽到“宿緣不淺”四個字,心竟咯噔一跳,抬眼望著喬致遠,支吾了半晌,才說:“我在報紙上看到令尊去世的消息,想來告訴你一聲,事已如此,請節哀順變。”她的聲音極細極輕,微不可聞。可他卻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她不過一個文弱女子,卻來到千喜門這樣混雜的地方,隻為勸慰他一句,節哀順變。
他凝視著她的一雙黑眸,潺柔如水,倒影著瀲灩燈光,如秋日黃昏下瑰麗的琥珀。發髻間的茉莉花已經枯萎,微微泛出淺黃色,如好強的孩童一般,正竭力釋放出生命的最後一縷芬芳。一時間,香氣浮動,招搖襲人,像一顆不安分的狂躁的心。他出生在鑽石豪門,經曆的盡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從未被人真心關懷過,就連他的親生父親,為了成就大業,逼走他和母親,迎娶了湘軍前任總司令朱定波的表妹王惜雪。想到這,他更覺她的關切難能可貴,喃喃一句:“從沒有人這樣為我……”
男人雖是輕語,口吻卻沉重得讓人狠狠心疼。葉瑾柔雖認識他不久,卻總覺得很了解他似的,不知怎麼回事,竟生出勇氣,直視他的目光。起初,他的眼中蹦出一股難以置信,緊接著是歡欣,然後掠過一縷悲戚,最後所有的情緒化為一潭溫綿,深刻不已。男人亦望著她,目光似有千言萬語,可最後隻輕喚了一聲:“葉小姐……”葉瑾柔“嗯”了一聲,不複言語,兩個人隻是靜默地坐著。喬致遠很享受這樣的寧靜,仿佛茫茫宇宙間,隻有他和她。不用交談,亦能洞悉彼此,時間如凝固了一般,須臾即成永恒。
門口忽的傳來咯咯的笑聲,仿佛隱忍了很久,聲音極具爆破力。兩人偏頭一看,原來是喬雲綺立在門口,正掩嘴而笑。她捂著肚子走過來,笑不成聲:“對不住……對不住,你們也……也……太那個了吧。”葉瑾柔臉忽的緋紅起來,趕忙埋下腦袋,隻顧胡亂絞著手裏的絹子。喬致遠不忍她難堪,直道:“臭丫頭,別胡說八道。怎麼將葉小姐帶到千喜門這地方來?”喬雲綺將臉一揚,憋了憋嘴,說:“千喜門怎麼了?我平時也常來,沒聽你叨過一句。葉小姐就來了這麼一遭,你就有意見啦?可見,葉小姐在你心中,比你妹妹精貴。”喬致遠在她額頭上點了一點,輕嗔一句:“頑皮得緊。”低頭看了看表,轉而對葉瑾柔說:“葉小姐是否賞臉一起去吃頓飯呢?”葉瑾柔心中犯難,猶豫不決。喬雲綺見喬致遠先前苦悶冷峻,這會子卻笑容可掬,心知是見了葉瑾柔的緣故,暗暗高興,趕忙挽住葉瑾柔的手,勸說:“葉小姐,你就去吧,就衝著咱們一見如故,也得多聊一聊才是。”葉瑾柔不好推辭,含笑答應。
喬家的汽車在耀目路的紫府閣前停下。候門的夥友認得喬家的車牌,連忙笑盈盈地迎上去,招呼道:“喬先生,樓上請,樓上請!”旋即引著三人上了二樓的貴賓包廂。包廂的陽台正對著大街,聽得見黃包車駛過“叮鈴叮鈴”的聲音。
喬致遠因為常年留學國外,習得一副紳士氣派,極有禮地為兩位女士拉開椅子,請她們入座。夥友遞了菜牌子過來,喬致遠說:“請葉小姐點菜吧。”葉瑾柔本來不願,可轉念一想,推來推去反叫不好,索性接過菜牌子,點了兩份冷葷和三份熱菜,又抬頭問道:“再來三碟果子凍,怎麼樣?”喬致遠點點頭,問:“葉小姐喜歡吃果子凍?”葉瑾柔淡淡一笑:“談不上喜歡,隻是天氣太熱,想吃一些製冷的東西。”喬雲綺將椅子往葉瑾柔旁邊移了移,笑逐顏開:“葉小姐在哪間學校念書呢?”葉瑾柔答:“就在教會學堂。”喬致遠聽了,含笑說:“怪不得葉小姐既溫婉知禮,又獨立浪漫,原是受著中西合璧的教育哩。”葉瑾柔含笑說:“這哪裏能跟先生比呢,我不過窩在上海這一片小天地裏,而先生早已踏出國界,領略了異國風情,見識不知比瑾柔高出多少倍呢。”這一番奉承話,若是出自別人口中,喬致遠必定生感厭惡。不知為何,因為它是葉瑾柔說出來的,他隻覺受用,心情舒暢,說:“若是平常人家,能夠跨出國界,看到外麵更廣闊的天地,自是極大的好事。”頓了頓,忽的有些悵然,又說:“可是像我這樣的人,雖擁有富貴榮華,卻注定一生坎坷,難獲平靜。小姐聽過三文魚的故事嗎?”葉瑾柔搖搖頭。喬致遠繼續說:“三文魚的一生令人驚歎。從它們還是魚卵的時候,就必須經受生命的考驗。它們的父母為了防止其他魚類和鳥類把它們當美味吃掉,想方設法將其藏在卵石下,它們在石頭下熬過嚴寒的冬天,慢慢發育成幼魚。春天來臨時,它們便順流而下,進入淡水湖,在湖中度過大約一年的時光,然後再順流而下進入大海。在湖中的時候,盡管東躲西藏,它們中的大多數依然逃不過被捕的命運,每四條進入湖中的魚就有三條被吃掉,隻有一條能夠進入大海。危險沒有停止,進入廣袤的大海,意味著進入了一個更加危險的區域。在無邊無際的北太平洋中,它們不得不麵對鯨魚、海豹和其他魚類的進攻;同時還有大量更具危險性的捕魚船在威脅它們的生命。它們的成長總是經曆布滿了艱難險阻,即使幸存下來,也已經身心俱憊。遍體鱗傷。長大過後,一種內在的使命感召喚它們開始了回家的旅程。它們在河口集結,浩浩蕩蕩地遊向自己的出生地,這才是它們生命最輝煌最悲壯的時刻。從進入河口開始,它們就不再吃任何東西,全力趕路,在逆流而上的路途中消耗掉自身幾乎所有的能量和體力。一路上,它們千辛萬苦,翻山越嶺,百折不回,與凶險的動物、湍急的水流、尖滑的亂石搏擊。它們周而複始地安分地這樣存活著,因為這是它們的宿命,是上帝對它們的安排。”說完這番話,喬致遠的眼中閃過一縷無奈而傷感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