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八)王武爹死了。本來王武爹是身材魁武,體格健壯的人,而且氣度不凡,十四歲上因鄉間訴訟糾紛曾隨祖父到縣衙門,他當時發著高燒,披著被子和對方當堂對質,對答如流,轟動一時。他早年在閻老戲的隊伍上當了幾年連長,後來到北平一個政府部門任職,趕上政府部門裁員,他沒錢送禮,被裁了下來,以後就當了教書匠,他一輩子的經曆是上學、當兵、上班、教書,他鋤把沒摸過,對莊稼活一竅不通。長年的貧困生活,家庭負擔的壓力把他壓垮了。他患了癆病,(就是現在的肺結核)那時鏈黴素尚未發明,就是有鏈黴素,按他的家境狀況也買不起,隻能靠借債維持最低的治療水平。

在這個結骨眼上,王武的外租母又死了,外祖母家也是貧苦人家,人多地少入不敷出,加上老人去世,經濟緊張,喪事難辦,因此王武爹拖著病體,拄著拐杖去操辦喪事,王武的外祖母出殯十幾天,王武爹也躺下了。到了秋後,病情繼續惡化,大口吐血,食欲下降,身體日漸消瘦,在床上翻身都有困難。

王和小且愚鈍,隻有讓王武從學校請假回來伺候父親,父親吐痰,王武就找了兩個罐頭瓶子,裝上半下土,接滿後就倒到野地裏。進入冬季漸冷以後,怕父親受風,不得不把窗戶糊嚴。父親吐痰咯血愈來愈多,加上在屋裏大小便,使屋內空氣汙臭熏人,這對有肺病的人更為不利。王武就借錢買了些白鐵皮,請人打成磨眼粗細,五六米長的圓筒,一頭通到窗戶外,一頭的口對在父親的嘴上,以便能讓父親呼吸到室外的新鮮空氣。

年底,父親的病更加嚴重,王武就給大姐去信,大姐和姐夫先後到家,她們帶了點錢和水果藥品之類,父親在精神上得到些安慰,可病情沒有些許緩解。

春節到了,各家各戶都在歡度新年,而王武家卻籠罩在憂傷、愁苦的氣氛中。大年三十除夕夜,王武爹受到外麵鞭炮的響聲的影響和刺激,曾一度出現危急,臉色發黃,呼吸困難,神誌不清,眼睛發直,全家人都圍壟在病人身旁,八十的奶奶,坐在兒子對麵,一麵念叨些誰也聽不懂的咒語,一麵替兒子按摩胸部,以便使兒子能呼吸下去,全家人都暗藏一個心願:千萬別死在這個萬民歡騰的節日裏。因為在老百姓的心目中,凡是做了該千刀萬剮的壞事的人才死在大年三十初一。一家人暗暗祈求上天保佑:躲過這一夜,就是全家的幸福。

大概過了兩個時辰,王武爹又慢慢蘇醒過來,全家人這才鬆了一口乞,真是上天有靈。這個年照舊吃了團圓餃子,給大輩拜了年。可王武奶奶不讓王武他們給他爹磕頭,說是如果注定壽命是四十七歲,不給他磕頭,他的性命就停留在過去的塒間裏,老是四十六歲,就不會死,這樣可以延長壽命。

到了正月初十上午,王武爹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轉,清瘦的臉上沉靜清醒,幾天來很少吃東西,這時也主動要了半碗粥吃,吃了以後,臉上也露出久違的笑容,全家人都很高興。這天正好有人要到縣城去,問王武家裏人是否帶東西,王武娘想起王武爹平素喜歡吃“鍾山”牌醬油,就說讓人家給帶兩瓶來。並讓王武寫上這種牌號,王武一時忘了“醬”字的寫法,王武爹擺擺手,要過毛筆,又指了指燈龕裏的火柴盒,王武拿給了他,他在火柴盒上寫了個“醬”字。下午天近黃昏時,他想要大便,這時已經七八天沒有大便了,開始躺著,不行,又改為蹲著,努了好大勁,出了一身汗,也沒拉出來,就又躺下休息,全家人都到北屋去吃飯,隻留下王武娘一人照顧他。

王武一家還沒有吃完飯,就聽到王武娘失聲變調地呼喊:“他爹,他爹,你怎麼了……,快來人呐……,”全家人一下子衝出北屋,飛奔到南屋一看,王武爹可能被一口痰卡在喉嚨裏,喘不出氣來,頭部後仰,眼睛突出,眼神凝固,麵色蠟黃,嘴唇發紫,全家人進屋後都大聲呼喚,希望用聲音刺激他的精神,增加他的氣力,能喘出這口氣來。可時間越來越長,景況越來越壞。這時,王武奶奶喊叫一聲:“武兒,快用嘴把你爹嘴裏的痰吸出來。”王武一愣,心想:這樣行嗎?奶奶緊接著又是:“快,快呀!”王武立即抱住爹的頭,把嘴對準爹的嘴,用力向外吸。由於時間過長,王武爹又病弱不堪,已沒有向外咯的力氣,結果吸了半天也沒有吸出來,王武爹的頭慢慢垂了下去,大家的呼喊聲,已經變成了哭聲。這時,奶奶又命令王武他們:“你們有誰沒有給你爹磕頭的趕緊磕頭,”王武幾個都出溜下炕趴在地上,給垂死的父親磕了頭,補上年節時因重病沒有磕頭所欠的一次年禮。王武看看屋裏的座鍾,正是下午七時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