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就是這樣的,該離去的總會離去,該留下的永遠都會留下,人類對光榮先祖的真摯感情最終都隻會化為對自身曆史的無窮無盡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在深刻的終極追問背後,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感性的因素究竟如何支配我們的情緒。
所以,沒有人能夠理解顧盈此時的心情。
顧盈慢慢站起身,他甚至開始懷念起曾經刻薄地對待自己而又無比昏聵的蜀王了,這倒不是因為他曾經把這個荒唐的男人當成了自己的父親。蜀王雖然不英明,可是卻懂得善待文明的尊嚴,懂得留存文明的記憶,懂得撫慰前朝遺民的心。顧盈很想回到他的身邊去,幫助他重新回到蜀國,重新登上本來應該屬於他的王位,可是顧盈不知道,此時的蒲卑早已亡命天涯,進入了蜀國西部莽莽的大涼山之中去了,他要回到屬於自己的古彝人部落中去安度晚年,慢慢回味自己糊塗的生命。而此時的丞相鱉靈早已在萬人的簇擁中登上了叢帝的寶座,在古蜀國建立了開明王朝,開始統治這裏的人民,叢帝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追回杜宇王國失散的眾多寶器,把它們全部回收到王都郫邑。
這裏隻剩下顧盈一個人了,他不得不開始思考,開始籌劃自己身上帶著的那批寶物的最後命運,他想要把寶物運到大山中去藏起來,使得它們免遭毀滅,可是蜀地千裏平川,附近的地方找不到一座深山,況且如今的武士們哪裏還會願意繼續前進呢。顧盈又想到隻身前往郫邑,勸說鱉靈,求他不要毀滅這祖先的偉大傑作。可是作為魚鳧國後人的榮耀感使得他無法低下高貴的頭,而且鱉靈一定為自己魯莽地殺死前來看管寶物的人而憤怒不已,樗雄僅僅是奉命前來收取杜宇國的神器,就算是他動了偷盜的邪念,也不應該由自己的手去處死,為了這件事情,顧盈早就懊惱不已了,他也不想再見到陰險狡詐的鱉靈了。
顧盈的腦海中再次閃現出蜀臨活著的樣子,以及他臨死時候的殷殷囑托,先人們用盡自己的生命為王國保留遺產,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使得這些遺產失落。
顧盈回到武士們休息的地方,幾十輛連接著牛馬的兩輪車歪歪斜斜地躺在那裏,上麵都覆蓋著厚厚的毛皮氈子,並用繩子緊緊係著,以防止旅途的顛簸打碎了這些珍貴的物品。顧盈走上前去,隨意解下了一輛馬車上的繩子,然後掀開氈子,原來下麵是用另一塊氈子包裹成的一車玉器,晶瑩剔透的玉石神器混亂地緊挨著,有乳白色,有翠綠色,有墨綠色,有黃褐色,相互碰撞在一起,樣子甚是可愛,在玉石器的下麵,還擠擠挨挨地擺放著幾具光澤潔白的象牙。顧盈蓋上氈子,重新走到了另一駕更大的馬車前,看到那裏麵擺放著的是拆卸下來的青銅神樹的一部分,那是一支巨大的樹杈,三支樹杈朝著三個方向分開,還留存著上次洪水浸泡之後的繡痕,上麵掛著的小型飾件在旅途中已經脫落了一部分,被隨意散放在車裏,外形已經破碎了。顧盈撿起一隻殘破的銅鳥造型掛件,那大眼與尖嘴就和他剛才在河邊看到的捕魚的魚鷹一摸一樣。顧盈來到了一輛牛車的旁邊,掀開氈子,裏麵是一尊巨大的青銅縱目麵具。顧盈一眼就看到,麵具的兩隻眼睛極度誇張地前伸著,形成了兩個通天的圓柱形,而那張大嘴一直延伸到兩邊臉頰的後麵,保持著一種神秘無比的微笑。在麵具的眉心有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空洞,很讓人聯想到那是麵具的第三隻眼睛,是一隻能夠看到眾神之國的眼睛,而麵具的兩隻招風大耳,似乎正在仔細聆聽著來自眾神之國的聲音。古蜀的先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一個眾神之國裏麵,他們應該就是用這樣的眼睛在看,用這樣的耳朵在聽,用這樣的嘴巴在與神交流,麵具挺立的鼻梁猶如雲氣一般,這一定就是在眾神之國裏形成的雲氣吧。
就在那個時候,顧盈下定了決心。
如今,使得這批遺產失落的唯一辦法就隻有將它們還給祖先,將它們還給那眾神之國了。
天色暗淡下來之後,城牆裏麵勞作的農人們都回去了,空蕩蕩的古城遺址裏麵已經沒有了一個人,顧盈吩咐武士們把車全部拉到城中,然後整齊地停放好。顧盈憑借著蜀臨曾經告訴過他的古蜀人祭祀的常識,命令武士在城市遺址的西南角神廟南部的地上挖出了一個長方形豎穴,足足有五步長,兩步半寬,裏麵有可以站下一個人的深度,坑的方向則為標準的北偏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