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魔鬼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魔鬼。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尼采《善與惡的彼岸》
“等一下,別急著過去。”
父親凝重的語調讓他身邊的男孩握緊了手中的柴斧,半蹲在灌木叢後,謹慎地將目光投向遠處被烏鴉環繞,看似已了無生機的村落。
春末的暖風席卷過眼前通往村落的草地,帶來了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如果不是由於村落位於上風口,那麼,他們就不會聞到這股春天的氣息裏,夾雜的帶有木柴燃燒和新鮮屍體的味道。烏鴉“嘎嘎”的嚷嚷聲順著風傳播了很遠很遠的距離,好似在父子的耳邊啼叫著一般,紮痛了他們的耳膜。不遠處,一具穿著黑袍,麵朝天空仰臥的屍體突兀地被鑲嵌在被風吹拂波動著的碧綠草海裏,她的脖子在摔倒時被扭斷,此刻正以布滿了驚駭的眼神死盯著躲在灌木陰影中的父子。
這具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女性屍體,亦是代表著那個村落中,幸存者所能達到的最遠的距離。
至今,這對因為砍柴而躲過劫難的父子,再沒有遇上其他任何從村落中逃逸出來的鄰居和朋友。
“剛才好像有聽到奧格瑪的機甲和步兵的槍擊聲,現在從這裏看卻什麼也看不到。”父親自說自話著,不停地轉動著眼球,掃視著眼前的開闊地。他將自己緊握著柴斧的雙手用力地頂在大腿上,試圖掩蓋自己雙手本能的顫抖,不讓身邊的兒子發現。半小時前,當他們在森林裏劈著木柴時,他的妻子應該是在家中給家禽喂食,或是從井中打水清洗衣物。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們聽到了奧格瑪帝國軍隊獨有的機甲開火的響聲。作為一個坐落於聖提亞和奧格瑪兩國邊境線旁的村落原住民,他們對於這種經常在國境線上巡邏的機甲步行和進行射擊訓練所發出的噪音相當熟悉。
隻是,他們很少聽到這種機甲如此長時間的射擊,以及伴隨著許多榴彈爆炸的可怕聲響。
“如果當時,妻子確實如我所料,像往常一樣在操持著家務,那麼。。。”想到這裏,父親咽了一下口水,悲憤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快速地用手將這些液體擦去,側目看了一眼身邊的兒子。兒子的視線正被那具離他們不遠的死屍所攫取,名為恐懼的瘧疾從那具屍體處向外四散傳播,讓這個從未見識過死亡的孩子在感到身體不適好一陣之後,終於忍耐不住,把早已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頰轉向背對父親的方向,張開嘴“哇哇”地吐了個幹淨。
父親強裝鎮定地在他身邊等他吐完,看著他跌到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然後,拍拍兒子的肩膀,示意他跟著自己,開始朝著村落小心翼翼地前進,噩夢已然成真,他們有必要去給這不幸地降臨在他們身上的災禍親自作個見證和了結。
卸下背在後背上的木柴,丟掉纏在腰上的工具包,他們隻拿著各自的柴斧,盡可能彎下腰,在半米高的草地裏快速地前進。緊隨著父親的腳步,兒子的目光依然時不時地瞟向那具死者僵硬的麵容——這一幕場景實在是太可怕了。對於他而言,他所見過的屍體充其量是村落裏宰殺的牲口,樹林裏捕獵到的野獸。那些生物會化作腹中的食物,成為自己的一部分。而這具草叢中的不潔之軀,卻恰似讓這少年感覺到自己的一部分正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他匆匆地從這屍體一側快速通過,希望能將屍體留在身後一樣,從腦中將其也一並丟棄在遺忘的荒原中。
即便他短時間裏做不到。
和他相比,父親的目光更執著於打量眼前的一切。一個移動的黑影,閃過的火光,怪異的尖叫,都讓他冷汗直冒,猛烈轟擊著胸腔的心髒似乎快要突破身體這個容器的限製,從喉嚨口裏跳出來。幾度緊張到想要嘔吐。但是,為了確認妻子的狀況,他隻好數次輕錘著胸口,努力使自己冷靜。不經意間,他的速度時快時慢,躊躇和焦慮轉化為他讓人捉摸不透的腳步,險些讓身邊的兒子撞到他身上。
“爸爸。”兒子壓低嗓音的抱怨裏滿是不安和驚慌。這讓他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父親,作為這個孩子精神的依靠,此刻不應該再表現出多餘的恐慌。否則,不論造成這個村落慘劇的元凶是否還在現場,他們都會被自己內心的恐懼所形成的夢魘所折磨,這種折磨會讓他們生命裏所剩不多的夜晚如深淵般讓人不寒而栗。
“別擔心,小家夥。”他以最大的定力,用滿是老繭的寬厚手掌摸了摸兒子的額頭,力圖使得這個年輕人平靜下來。“這些烏鴉是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才會飛下來。。。。啃食屍體。”他頓了頓,消除了一些眼前的金星。從自己口中說出的話語讓他胸悶,但是這次,他很快恢複了過來。“不會有事的,我們去看看村子裏的情況,也許,你媽媽躲在地窖裏躲過了一劫也說不定。”
這個想法給了兩個人勇氣。兒子輕輕地,但是堅定地點了一下頭。母親依然可能活著的希望讓他們又快速地移動了起來。他們用斧子撥開鋒利的草莽,躲開像是纖細手臂般草藤的拉扯,跌跌撞撞,步履維艱,終於爬上了離村落較近的一個小土丘。待他們撥開最後的一片障目草叢,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再也沒有多餘的信心去堅持自己的親人仍然活著的這個可能性。
數具屍體被集中在村落原本用於集中擺賣商品的小廣場上。那裏是濃重血腥味和數十隻烏鴉聒噪哀嚎的來源。廣場的地麵幾乎已經被鮮血浸透,無法落腳。幾隻野狗在血泊裏四處奔走,和密密麻麻的黑鳥們搶奪新鮮的食物。除此之外,數間民宅在火焰中劈啪作響,濃濃的黑煙取代了昔日嫋嫋的白色炊煙,因被燒灼成焦炭,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時不時掉落的木梁磚瓦同時也把這對父子往日的記憶也一點點地剝離分裂。
一切都結束了。
父親此時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失落,斧頭從虛弱無力地手中滑出,跌落在地。他隻能緊緊閉了一下眼,任自己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之後,像是怕失去似的,轉而用力摟緊了一旁早已泣不成聲的兒子。
也許是可怖的場景帶動了時間的飛逝,在呆呆看著村落那悲劇的結局的同時,父親意識到天邊的落日下沉的很快,村中的火光隨同夜晚的降臨逐漸熄滅。在往日裏家家戶戶生火做飯的時刻,今天取而代之的是一整片化成屍體的殘垣敗牆。
“走吧,我們去家裏看看,還能帶走些什麼,然後我們去附近的村子,看看有沒有人能幫到我們。”
打起點精神,父親一手提起斧子,一手招呼兒子跟上自己。經過幾個小時的時間的治愈,兒子已經接受了這悲劇帶來的生活的巨變,已然可以用勇氣支撐著自己直起身來,跟隨父親朝著自己那早已被燒毀的舊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