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傍晚路過一個寬敞的健身房,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一群白領麗人正輕快地跳著健美操。身邊同行的朋友駐足而立,認真端詳起來。這位專攻“文化研究”的學者剛剛“海龜”,大約是久違了“東方的韻味”而情不自禁,便打趣問他:“這裏有什麼‘文化’值得你研究嗎?”他沉著應答“是的”,接下來還有一通長篇大論。
朋友的見解令人玩味:當今白領熱衷的健美操與“文革”時期紅衛兵跳的忠字舞如出一轍。表麵上看,前者是自由的現代時尚,後者是異化的愚昧效忠,但如果我們“透過現象看本質”,兩者並無二致。白領們追求的健美瘦身的時尚生活,其實是各種廣告宣傳和商品銷售策略的結果,是“內化了”的消費主義意識形態。日複一日操練這種整齊劃一的動作與忠字舞何其相像?!根本談不上什麼自由奔放之美,而是受虛假意識支配的一種強迫症。他們和紅衛兵一樣,都自視為文化先鋒,代表時代潮流,實際上都喪失了自主性和獨立思考,陷入了意識形態的迷狂。朋友的觀點聽上去頗為新穎,卻也算不上是原創。早在半個世紀前,馬爾庫塞就將西方消費社會診斷為一種“新的極權主義”(與納粹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相提並論),隻是控製的方式更加隱秘,也更為有效。這位從事文化研究的“海龜”當然諳熟法蘭克福學派,而且還練就了“活學活用”的高超功夫。
那麼區別呢?健美操與忠字舞之間有什麼區別嗎?我忍不住開始質疑。首先,健美操是自主選擇的個體活動,而忠字舞是(無論本人意願如何)必須參加的集體政治活動。其次,健美操指向自身,而忠字舞表達崇拜。最後,或許也是最重要的,我們可以向任何一個健美操練習者提問,邀請她(他)反思自己是否被虛假意識所操控,但當年對一個忠字舞愛好者提出類似的建議可能就會有生命危險。我的反駁並沒有說服這位朋友。比如,我相信即便是錯覺中的“虛假自主選擇”與“被迫的無可選擇”之間仍然存在區別,他認為這種差異完全是表麵的、毫無意義。在相持不下的辯論中,他多少承認了這三個方麵的區別,但扔下一句擲地有聲的斷語:“So what (那又怎樣)?不過是五十步笑一百步!”
可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不是還差了整整五十步嗎?如果你父親是長壽的百歲老人,那麼值得祝福慶賀;如果鄰家的兄長五十歲就英年早逝,不是會讓人痛心哀悼嗎?慶賀與哀悼之間隻有一個“so what ”的距離嗎?
稍許的沉默之後,我們談起中學時代的一次爭論。有位同學語出驚人,聲稱“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甚至雷鋒叔叔也是如此”。雷鋒不斷地做好事,其實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欲望——助人為樂的欲望,他的“助人”也為了自己的“快樂”(道德優越感之類),在內心深處還是“利己”而不是無私。當時我們缺乏倫理學的基本素養,不知如何回應這種詭辯術。但我們確切地知道,雷鋒叔叔和那些“自私鬼”分明是不同的,而且兩者的差別對道德生活至關重要。如果一概被稱為“自私”,那麼“自私”這個詞就喪失了其特指功能,我們就需要發明別的語詞來指稱這種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