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群體性瘋狂如何可能(1 / 2)

“叫魂”是一種妖術,據說可以通過施法於受害者的姓名、毛發或衣物來竊取他們的靈魂精氣,為己所用。盜來的靈魂會有奇異的效能(如用於加強建築物的強度),而被盜去了靈魂的人則會“失魂落魄”,乃至喪命。1768年正當所謂的“乾隆盛世”,關於這種妖術的流言在民間盛傳。流言年初始於浙江地區,幾個月間迅速蔓延,波及十二個大省(其人口總和超過兩億),爆發了一場公眾大恐慌。平民百姓人人自危,想方設法對付妖術;乾隆帝獲知後斷定背後暗藏著謀反的政治陰謀,隨即發詔書在全國清剿妖術;而各級官府起初企圖息事寧人,爾後奉旨竭力追查妖案,捉拿“妖人”與“妖黨”。這場群體性瘋狂充斥著誤會、怨恨、誣告、陷害和報複,造成了無數冤假錯案,奪取了許多人的生命。最後,因為叫魂案無一可坐實,這場歇斯底裏的大規模清剿運動也終結於不了了之。

哈佛大學中國史教授孔飛力重新挖掘這段陳年往事,通過翔實的史料考據與社會政治學的分析寫就《叫魂》

(Soulstealers)一書,1990年發表之後很快成為海外漢學界的一部名著。由陳兼與劉昶合作翻譯的中文本於1999年出版。2012年4月上海三聯書店推出了新版中譯本(新增長達30頁的“翻譯劄記與若幹斷想”),初印6 000冊,兩個月後就加印三萬冊,相關的書評紛紛見諸公共媒體。一部史學著作成為暢銷書,這是一個有意思的現象,聯想到劉昶提到的一個細節就更令人玩味——孔飛力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我這本書也是寫今天的中國,中國人看得懂嗎?”(劉昶當即答道“當然看得懂”。)這樣一部史學著作為何在今天會引起公眾的興趣?作者提到的“也是寫今天的中國”到底是什麼意思?

初看起來,250多年前的這場妖術鬧劇完全匪夷所思,與當今科學發達、思想昌明的社會似乎毫不相幹。但借助曆史之鑒,我們得以勘察促發群體性瘋狂的三種結構性要素:似是而非的觀念信仰,恐懼與暴戾的社會心態,以及超越法製的非常政治機製。這些要素一直潛伏在曆史的暗流之中,至今仍然驅之不散。一旦它們在特定的時機中彙合起來,大規模的歇斯底裏還會以各種不同的形態重新上演。

首先,相信鬼神、妖術,以及身體與靈魂可以分離,這些特定的“超驗觀念”在叫魂案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有一位鄰居突然死去,有一個異鄉人曾在此路過,要在這兩件事情之間建立“叫魂至死”的因果關係,必須依賴一種特定的文化觀念。在今人看來,這種觀念完全虛構,是不可理喻的迷信,因此叫魂之類的群體性瘋狂隻可能發生在愚昧的古代社會。但是我們不要忘了,任何特定的觀念都是一種“文化建構”,其“真實性”並不完全取決於物理意義上的可驗證性。隻要當事人信以為真,這種觀念就會在特定的條件下產生巨大的力量。近代曆史上曾有人篤信“刀槍不入”的中國神功,而就在不太久遠的過去,我們也曾相信“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科學奇跡。

文化觀念本身,無論多麼離奇怪誕,也隻是群體性瘋狂的必要(卻非充分)條件。使瘋狂成為可能的另一個要素是失常的社會心理,尤其是過度的恐懼、義憤和仇恨。而社會心理又是社會現實狀況的產物。孔飛力指出,叫魂案發生在近代中國的前夜,“社會上到處表現出以冤冤相報為形式的敵意”(284頁)。在這個“被人口過度增長、人均資源比例惡化、社會道德墮落所困擾的社會”中,“人們會對自己能夠通過工作或學習來改善自身的境遇產生懷疑。這種情況由於腐敗而不負責任的司法製度而變得更加無法容忍,沒有一個平民百姓會指望從這一製度中得到公平的補償。在這樣一個世界裏,妖術既是一種權力的幻覺,又是對每個人的一種潛在的權力補償”(285頁)。在孔飛力的筆下,這是一個“鍍金的盛世”,潛藏著敵意與恐懼的社會心理。民眾為自己和家人的安全與財產而擔驚受怕,時而將攻擊用作防衛的手段,於是“任何人——無論貴賤——都可以指稱別人為叫魂犯”(286頁)。官僚為保全職位與晉升而憂心忡忡,竭盡全力揣摩與迎合上司的意圖。而乾隆帝則恐懼妖術背後有“漢化”謀反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