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夜說,你不喜歡這裏,我帶你走吧。
我對他說,我想留在這,我們的故事,從哪裏開始,就在哪裏結束。
他緊緊抱著我,不再說話。
朝霞美嗎?
美……
司夜,記得我對你說過,如果有一天,我離你而去,你不要悲傷,也不要絕望。我的靈魂會穿越那場壯麗的霞光俯視著人間的你。
他哭了,抽噎起來,像個孩子。
求求你,別再丟下我,求求你……
唉……
他的苦苦哀求,我的聲聲歎息,飄散在凜冽的海風裏,破碎了滿地,經風一吹,變成白色的灰燼,飛到天上去。
我抬起頭,向著太陽的方向,好溫暖。
端坐在白雲上麵、俯視著芸芸眾生的仁慈的上帝,你如果聽到了這破碎的聲音,也會哭嗎?
司夜,能不能為我做件事?
你說……
我想見宇,他消失很久了,臨走前我想見見他,你幫我把他找來好不好?
他……就在這裏。
原來宇一直都在往生島,決戰前司夜就暗中抓了他,然後把他幽禁在島上。司夜說他很奇怪,抓他的時候,他明明有機會逃走的。可是,他沒有逃,甚至沒有反抗。他的表情帶著一種古怪的期待,仿佛這一天他已經等待了很久。
來到這兒後,沒說過一句話,每天癡癡地盯著海麵發呆。司夜沒有殺他?熏他知道宇對我的意義,所以他不會殺他。當然,在我們重逢前,我和宇之間發生的事,他什麼都不知道。
宇為什麼不逃走,我想,我能猜測出他的想法。他在等我,他知道,無論生死,我總會回到司夜的身邊。所以,他每天遙望著茫茫無際的大海,等待著我,等待著結束。
別人如果知道,赤宇昔日的當家人,被人幽禁在一座杳無人跡的荒島上,形影相吊,一定會替他感到悲哀。可是我知道,宇不會覺得自己悲哀。他最悲哀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所以沒什麼東西能使他更悲哀。
或許,在島上的這段日子,才是他人生中最平靜最安穩的時光。不用再去想什麼,不用再去做什麼,不用偽裝,不用傷害,也不用被傷害。當然,也不用恐懼。每天除了等待,還是等待……
司夜拿走了他的一切,那些他憎恨的,卻不得不依賴的一切。
在這三年裏,每次想到宇,我總是隱隱感覺到,宇對於軒轅家是帶著怨恨的,就像他對我的感覺。莫名的憎恨,摧毀的渴望,隱諱的欲念。他被這一切牢牢地困住了。
闊別三年後的重逢,我已經看不見他的樣子,所以不知道此時此刻,他臉上是何種表情。
“我不會道歉,也不會後悔。”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悅耳動聽,平靜得像一潭水,一潭毫無生氣的死水。
“我知道。”我淡淡一笑。
這才是真的宇,即便知道我瞎了,快死了,他依然可以平靜地告訴我,他不道歉,亦不後悔。執拗頑固得讓人驚訝,為什麼以前沒發現?是我一直在忽略他嗎?這個我用飛蛾撲火般的熱情,舍生忘死去守候嗬護的人,我卻從沒真正了解過他。
我正了正身子,陡然睜著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望著前方,宇應該就在那裏,我想讓他覺得我是在看著他的。
“宇,你身體好嗎?這裏好像很冷。”
“我們有三年沒見了,我是不是憔悴了很多?”
“還記得你送我的那把豎琴嗎?它就放在外麵,司夜把它從城堡帶了出來。可是,我們的家被他燒沒了……”
“再過幾天就是父親和朔雪阿姨的忌日了,不過,我可能去不了了……”
我像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絮絮叨叨地跟他說了很多有的沒的。想想自己真的很奇怪,生死離別之際,想到的竟然是這些零零碎碎,無關痛癢的小事。可是,此時此刻,我想說的也隻有這些。
我跟他說了很多話,他卻一直沒有回應,一直沉默著,這讓我有些失望。或許他比我更失望。沒看到我的憤怒,怨恨,甚至連一句指責的話都沒有。可能,他在預想的無數次重逢的場麵中,唯獨沒有這一種,如此的平靜。
最後,我說到沒什麼可說的了,就停了下來,我們就這樣彼此沉默著。半晌後,我深深歎了口氣,對那個靜默得像空氣的人說:“我會讓他放你離開這裏,然後,好好活著。”
沒有聲音,還是沉默。屋子裏的空氣緩緩地流淌著,沒有一絲一毫的躁動。我又歎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竟然有些倦了。用手扶著牆壁,憑著感覺向門口摸去。
“凝夕……”他突然叫住我。
我轉過臉,循向聲音的方向。
“你愛過我嗎?”頭一次問我是否愛他。
我笑了,輕快地說:“當然,哥,你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一直相信,你對我的好,不是假的。我們相依為命的那段時光,也不是假的。其實,你真的很疼我……”
話音剛落,就被他擁在懷裏,宇的氣息縈繞在鼻尖,還是那麼清爽幹淨。
“我毀了你,凝夕,我徹底地毀了你。可是,我不後悔。與其失去你,我寧可毀了你。”
我輕輕歎了口氣,把臉埋進宇的懷裏,耳朵貼著他微微起伏的胸膛,慢慢閉上了眼睛。
“哥,讓我再聽聽你的心跳聲吧。有了它的陪伴,黃泉路上我就不會孤單了。”
宇用手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像死人一樣的冷。
“恨我嗎?”
“不恨,可是,我無法原諒你。”
“凝夕,我舍不得你。”
我在他懷裏淡淡地笑,宇,我也舍不得你。幾番輾轉輪回,這血濃於水的親情仍是我今生無法割舍慰藉。
走出門口,司夜在外麵等了我很久。我把臉貼著他的肩膀,輕輕舒了一口氣,“放他走吧。”
他的身體一下僵住了,捏著我的手臂有些用力,仿佛在抱怨著主人的不甘。
“他不該受到懲罰嗎?”
“你可以懲罰他,可是那改變不了我們的結局。其實,他一生都活在懲罰中,別人的,自己的,該承受的,不該承受的……這已經足夠了。
他的身體還是緊緊地繃著,我蹭著他的臉,輕聲說:“你不是想和我一起走嗎?那就讓我們不帶怨恨,幹幹淨淨地離開吧。好嗎?”
他輕輕一抖,親了親我的臉,“好,我什麼都答應你。”
司夜答應我,明天一早就送宇離開,也將島上的守衛都撤走。他說,這幾天要安安靜靜地和我過完人生最後的時光。
可是,當天晚上,晚餐的時候,司夜告訴我,宇……死了。他把叉子,刺進了自己的喉嚨,整個都刺穿了。等我趕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冷了。我什麼都看不見,我不知道宇到底流了多少血,他的血到底有多紅。可是,屋子裏彌漫著刺鼻的血腥味,夾雜著海水的腥臭,濃重得令人作嘔。
“凝夕,我舍不得你……”
為什麼?你說你舍不得我,卻在我之前離開了這個世界,走得那麼的幹脆,那麼的直接。灑脫得像凜冽的海風,沒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哥……”還沒喊出聲,血卻先冒了出來。
一雙手臂驚慌失措地拖著我,“凝夕,凝夕……”
這情景一定很可怕,我很想對司夜說點什麼。血卻像滾燙的岩漿從我嘴裏不斷地翻湧出來。他的聲音也飄得越來越遠,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晚上,我躺在司夜的懷裏,軟綿綿的身體,連哭的欲望都沒有了。
“他呢?”
“還在地下室,我想把他送回軒轅家在荷蘭的墓園,好不好?”
我搖了搖頭,“還是葬在這裏吧,他不會想回去的。”
“好,我派人去辦。”
他擁著我的肩膀,輕輕地歎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怕我報複他?”
我轉過身趴在床上,疲倦地說:“他從來沒怕過,他是不想我在下麵太孤單,所以……先下去等我。”
司夜親了親我,“有我在,怎麼會讓你孤單呢?”
我心一緊,轉過身靠過去,嘴唇貼著他的耳朵,“司夜,我好難過,抱我好不好?”
“凝夕,不行,你的身體……”他將我探進衣服裏的手,按在了胸前。
我用額頭點住了他的唇,“司夜,抱我。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我的身體怕冷似的抽搐起來,緊貼著他的胸膛輕輕摩挲著。他的身體好熱,熱得像一團烈火。
“凝夕,你受不了……”他的呼吸已經急促,卻依然執拗地推拒著我。
“我已經沒有幾天可活了,燃燒我,讓我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候死去,不是很好嗎?”
他不再說話,因為沒有時間說話。我們像愛著生命最後一天那樣擁抱著彼此,汲取著彼此的溫度。
最初的最初,我們傷口對著傷口,寂寞對著寂寞,兩顆同樣孤苦的靈魂,用欲望丈量愛情的深度。
最後的最後,我們一身的傷口,隻留下了寂寞,愛情在時間的罅隙裏灰飛煙滅,撚落蹉跎。
我的身體,他的身體,我們的身體都在動,我們都還活著。
活著的感覺真好,為什麼以前從沒發現過?
幸福其實很簡單,兩個人的擁抱,便是一個世界,為什麼從沒好好珍惜過?
我流了很多淚,他的唇沾著我的淚,有鮮血的味道。
“怎麼哭了?我弄疼你了嗎?”他顫抖著手,笨拙地抹著我的眼淚,不讓眼淚滑進我的嘴角,不讓我嚐到鮮血的味道。
我哭著搖頭,司夜很溫柔,雖然我感覺不到,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很溫柔地愛我。我哭,是因為,司夜,我又要失去你了。神的手可以停下我生命的時鍾,可是,他不能停下你的。我們的一生都活在無可救藥的黑暗中,現在,我要為你抓住一線光明,尋一個出路。
“司夜,知道我最想要什麼嗎?”
他啄著我的唇瓣,“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我是屬於你的,一直都是你的。”
我笑得很開心,真的很喜歡聽他這樣說,比任何甜蜜的愛語都動聽。
“我,要你活著。”我拚盡全身的力氣,用藏在手裏的銀針,紮進了他的後頸。
他的手緊緊地抓住我,捏得我的骨頭咯咯作響,淒楚的說了兩個字:“不要……”
然後,就直直地倒在了我的身上。我翻過身,貼著他的臉,“對不起,我又騙了你。我不能帶你走,我的人生已經走到了盡頭,可是,你的人生還沒完呢。”
“你,真的要這麼做?”北月走進來,將睡衣披在我身上。
我點點頭,“是,又要辛苦你了。”
“怎麼不讓他多陪你幾天呢,就這樣結束,你舍得?”
我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怕自己舍不得,會帶著他一起走。”
北月摟著我顫抖的肩膀,無奈地問:“可是,你甘心這樣消失在他的生命裏嗎?從此以後,旋司夜心裏再也沒有軒轅凝夕這個名字。”
他停了一下,托起我的臉,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說:“他不會記得你,不會思念你,不會再愛你。他甚至不會知道你曾經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這樣孤獨地死去,你受得了嗎?”
我淒涼地笑了笑,“我很快就會死,所以我很容易得到解脫。可是……”我拉住他的手,“北月,你怎麼辦呢?
“原來,你還記得我啊。”他抱著我苦笑,“可惜,我不能給自己催眠。不然,我也想忘記你。”
我輕輕一顫,“北月,我……”
“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他打斷了我,冰冷而堅定地說,“自始至終你最對不起的人是你自己。我不會死,如果你不想活在他心裏,那就活在我心裏。即使你拋棄了整個世界,我也舍不得讓整個世界拋棄你,令你孤零零地死在寂寞裏。”
我把臉埋進他的懷裏,“謝謝,有你送我,我可以安心地走。”
催眠的過程很複雜,需要幾天幾夜不停地對受施者灌輸記憶。北月給他製造了一個又一個夢境,與他的經曆大致相同,隻是沒有我,北月把我的影子從他的大腦裏摳去了。他將永遠忘記我,一生一世都不會再想起。
每次想到這個,心都很疼,疼得直咬自己的手背,甚至咬出血。我的身體越來越差,生命在一點點流失,一點點枯萎。可是,我還不想死,沒有看到我要的結果,我合不上眼。
整整四天,我一直陪在他們身邊,聽到催眠中的司夜,像台性能極好的錄音機,一句一句重複著北月對他說過的話,置身一個又一個夢境中。
終於,北月說:“可以了,他的生命裏,再也沒有屬於你的記憶了。這對你來說,是不是完美的結束?”
是不是完美,要用時間來證明。
我隻是苦澀地笑,“他什麼時候會醒?”
“明天晚上。”
“那我們明天就離開這裏,然後通知天一盟的人來這裏接應他。”
他走過來,抱起我,“好,我們回日本去。姑姑還在日本等著你。”
“你想把我跟媽媽葬在一起?”
“你不想嗎?”北月將我放在床上,替我蓋好被子。
我搖了搖頭,“北月,不要為我築碑立墓。我死後,將我的屍體,和所有能證明我存在的東西全部燒掉,灑進大海。”
他的手一緊,“你害怕他會想起你?不要!這太殘忍,太苛刻了。”
“我知道,可是即使隻有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能冒這個險。”
他沉默了片刻,長長歎了一口氣,“好吧,也許隻有這樣,你才能無牽無掛地走,得到真正的自由。”
我笑了,心滿意足地縮進被子裏,端端正正地躺好。
“北月,我們明天一早就走,回皇家去。家裏的櫻花開了吧,我已經好久沒看到櫻花了。”
“凝夕……”
“我忘了,我已經看不見了。”我閉著眼睛,有點惋惜地說。
北月揉了揉我的頭發,“明天我們就回去,早點睡吧。”
說完,他就走了,我聽到門外隱隱的抽噎聲。我知道,他又去我觸不到的地方獨自哀傷了。
我一個人孤獨地躺著,夜風吹進來,花香四溢,花瓶裏的丁香隨著那輕柔的風,飄到我的臉上,聞著那清冽的寒香,今夜會做個好夢吧。
世界好靜,時間好靜,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一聲一聲,像一座古老的時鍾,越來越慢,越來越微弱……
意識慢慢地下沉,沉進濃重的黑暗裏。朦朧中有人輕輕托起我的身體,好熟悉的懷抱。
“北月,是你嗎?你……來送我走嗎?”
鈴鈴鈴!是鬧鍾的聲音,我張開眼睛,看到粉色的鬧鍾不遺餘力地尖叫著。我一下愣住了,手在眼前晃了晃,我看得見!
橘色的台燈,粉紅色的衣櫃,白色的寫字桌,海藍色的窗簾。這溫馨雅致的小空間,是我的臥室?
還沒等我回過神來,門口就想起了響亮的抱怨聲:“死丫頭,你的鬧鍾吵死人了,怎麼不關掉?”
這個聲音……是宇。
我徹底蒙了,關掉鬧鍾,飛奔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