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飲用古詩
古詩《三百篇》,皆可弦歌以為樂,除施於朝廷宗廟者不可,其餘固上下得通用也。洪武間,予參臨安教職。宰縣王謙,北方老儒也。歲終行鄉飲酒禮,選諸生少俊者十人,習歌《鹿鳴》等篇,吹笙撫琴,以調其音節。至日,就講堂設宴,席地而歌之。器用罍爵,執事擇吏卒巾服潔淨者。賓主歡醉,父老歎息稱頌,儼然有古風。後遂以為常,凡宴飲則用之。如會友則歌伐木,勞農則歌《南山》,號新居則歌《斯幹》,送從役則歌《斯幹》,送從役則歌《無衣》,待使役則歌《皇華》之類,一不用世俗伎樂,識者是之。
△唐三體詩序
方虛穀序《唐三體詩》雲:“子曰:‘《詩》三百,一言以弊之曰:“思無邪”’此詩之體也。又曰:‘小子何莫學夫《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此詩之用也。聖人之論詩如此,後世之論詩不容易矣。後世之學詩者,舍此而他求,可乎?近世永嘉葉正則水心倡為晚唐體之說,於是“四靈”詩江湖宗之,而宋亦晚矣。聖人之論詩,不暇講矣,而漢晉以來,河梁、柏梁、曹劉陶謝,俱廢矣。
又有所謂汶陽周伯者三體法,專為四韻五七言小律詩設,以為有一詩之法,有一句之法,有一字之法。止於此三法,而江湖無詩人矣。唐詩前以李杜,後以韓柳為最。姚合而下,君子不取焉。宋詩以歐蘇黃陳為第一,渡江以後,放翁石湖諸賢詩,皆當深玩孰觀,體認變化。雖然,以吾硃文公之學而較之,則又有向上工夫,而文公詩未易可窺測也。近高安沙門至天隱,乃大魁姚公勉之猶子,聰達博贍,禪孰詩孰,又從而注伯[A102]所集之詩。一山魁上人,回之方外友也,將磧砂南峰袁公之命,俾回為序,以弁其端雲。大德九年乙巳九月紫陽山虛叟方回序。“按此序議論甚正,識見甚廣,而於周伯[A102]所集三體詩,則深寓不滿之意。書坊所刻皆不載,而獨取裴季昌序。近見唐孟高補寫三體詩一帙,書此序於卷首,故特全錄於此,與篤於吟事者,共詳參之。
△少陵識大體
老杜詩識君臣上下,如雲“萬方頻送喜,無乃聖躬勞”,“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周宣漢武今王是,孝子忠臣後代看”,“神靈漢代中興主,功業汾陽異姓王”。《上歌舒開府》及《韋左相》長篇,雖極稱讚朝霞與見素,然必曰“君王自神武,駕馭必英雄”,“霖雨思賢佐,丹青憶老臣”,可謂知大體矣。太白作《上皇西巡歌》《永王東巡歌》,略無上下之分。二公雖齊名,見趣不同如此。
△太白胸次
太白詩雲:“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是甚胸次?少陵亦雲:“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然無許大胸次也。洪武間錢塘宰鄭桂芳,歙之黟縣人,能詩而好客,醉後每誦太白此四句。又誦李適之詩:“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借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亦足以見其襟抱不凡也。桂芳有詩數百首,號《樂清軒集》,府教徐大章為之序雲。
△黃鶴樓
崔顥題黃鶴樓,太白過之不更作。時人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詩在上頭”之譏。及登鳳凰台作詩,可謂十倍曹丕矣。蓋顥結句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而太白結句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愛君憂國之意,遠過鄉關之念,善占地步矣!然太白別有“捶研討會黃鶴樓”之句,其於顥未嚐不耿耿也。
△相如琴台
老杜《琴台》詩雲:“茂陵多病後,尚愛卓文君。酒肆人間世,琴台日暮雲。野花留寶靨,蔓草見羅裙。歸鳳求凰意,寥寥不複聞。”寶靨羅裙,蓋詠文君服飾,而用意亦精矣。以大家數而為此語,近於雕琢。然全篇相稱,所以不可及。近閱《李琬傳》,有“蔓草野花留服飾,風魂月魄斷知聞”,知其出於此,然亦善用事。
△詩能解患
詩雖能致禍,然亦能解患。王維陷賊中,受偽命祿山於凝碧池置宴作樂,維有詩雲:“萬戶傷心生野煙,千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裏,凝碧池邊春天管弦。”及唐收複兩京,凡汙於賊者,以五等定罪,肅宗見此詩,得免。太白坐永王璘事,係潯陽獄。朝命崔圓鞫問於獄中,上詩曰:“邯鄲四十萬,同日長平。能回造化筆,或冀一人生。”得減死流夜郎。東坡為舒亶李定等所論,自湖州逮係禦史台獄,時宰欲致之死。於獄中作詩寄子早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柏台霜氣夜淒淒,風動琅璫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難。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遊定何處,桐鄉知葬浙江西。”神宗見而憐之,遂得出獄,謫授黃州團練副使。後作《中秋月》詞雲:“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神宗覽之曰:“蘇軾終是愛君,得改汝州聽便。”
因詩見罪
薛令之為太學正,有詩雲:“初日上團團,照見先生盤。盤中何所有,苜蓿長闌幹。”明皇見之怒。續題雲:“鴟鴞觜爪長,鳳凰羽毛短。若嫌鬆柏寒,任逐桑榆暖。”因斥去之。王維攜孟浩然在朝霞林,適駕至,得見,命誦所為詩,有“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故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之句。怒曰;“卿自棄朕,朕何曾棄卿?”即放還山。惟太白召見沉香亭,應製作《清平調》詞三首,頗見優寵,然僅得待詔翰林而已。及在禁中與貴妃宴樂,妃衣褪微露乳,以手捫之曰:“軟柔新剝雞頭肉。”祿山在傍接對雲:“滑膩如凝塞上酥。”帝續之曰:“信是胡兒隻識酥。”不怒而反以為笑。謬戾如此,天下安得不亂?
浯溪中興原先
元次山作《大唐中興頌》,抑揚其詞以示意,磨崖顯刻於浯溪上。後來黃魯直張文潛皆作大篇以發揚之,謂肅宗擅立,功不贖罪。繼其作者皆一律。識者謂此原先乃唐一罪案爾,非頌也。惟石湖範至能八句雲:“三頌遺音和者稀,形容寧有刺譏辭?絕憐元子《春秋》法,卻寓唐家《清廟》詩。歌詠當諧琴博拊,策書自管璧瑕疵。紛紛健筆剛題破,從此磨崖不是原先。”然誠齋楊萬裏《浯溪賦》中間雲:“天下之事,不易於處,而不難於議也。使夫謝奉策於高邑,稟重巽於西帝。違人欲而圖功,犯眾怒而求濟。則夫千麾萬旟者,果肯為明皇而致死耶?”其論甚恕。
邊帥事
嚴武在當時不以詩名,其節度西川,有詩數首,僅載老杜集中。如雲:“昨夜秋風入漢關,朔雲邊雪滿西山。更催飛將追驕虜,莫遣沙場匹馬還。”趙雲澗尚書好誦之曰:“氣魄雄壯,真邊帥事也。”
彩蓮詞
貣有初,泰父尚書侄也,刻意於詩。嚐謂予曰:“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花臉兩邊開。棹入橫塘尋不見,聞歌始覺有人來。”王昌齡《采蓮詞》也。詩意謂葉與裙同色,花與臉同色,故棹入花間不能辨,及聞歌聲,方知有人來也。用意之妙,讀者皆草草看過了。
山石句
元遺山《論詩三十首》,內一首雲:“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初不曉所謂,後見《詩文自警》一編,亦遺山所著,謂“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此秦少遊《春雨》詩也。非不工巧,然以退之山石句觀之,渠乃女郎詩也。破卻工夫,何至作女郎詩?按昌黎詩雲:“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卮子肥。”遺山固為此論,然詩亦相題而作,又不可拘以一律。如老杜雲:“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俱飛蛺蝶元相逐,並蒂芙蓉本自雙。”亦可謂女郎詩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