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 遲桂花 (1)(2 / 3)

我的娘的喜歡,當然是不必說,就是在家裏替我煮藥縫衣,代我操作一切的我那位妹妹,也同春天的天氣一樣,時時展開了她的愁眉,露出了她那副特有的真真是討人歡喜的笑容。到了初夏,我藥也已經不服,有興致的時候,居然也能夠和她們一道上山前山後去采采茶,摘摘菜,幫她們去服一點小小的勞役了。是在這一年的——回家後第三年的——秋天,在我們家裏,同時候發生了兩件似喜而又可悲,說悲卻也可喜的悲喜劇。第一,就是我那妹妹的出嫁,第二,就是我定在城裏的那家婚約的解除。妹妹那年十九歲了,男家是隻隔一支山嶺的一家鄉下的富家。他們來說親的時候,原是因為我們祖上是世代讀書的,總算是來和詩禮人家攀婚的意思。定親已經定過了四五年了,起初我娘卻嫌妹妹年紀太小,不肯馬上準他們來迎娶,後來就因為我的病,一擱就又擱起了兩三年。到了這一回,我的病總算已經恢複,而妹妹卻早到了該結婚的年齡了。男家來一說,我娘也就應允了他們,也算完了她自己的一件心事。至於我的這家親事呢,卻是我父親在死的前一年為我定下的,女家是城裏的一家相當有名的舊家。

那時候我的年紀雖還很小,而我們家裏的不動產卻著實還有一點可觀。並且我又是一個長子,將來家裏要培植我讀書處世是無疑的,所以那一家舊家居然也應允了我的婚事。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門親事,當然是我們去竭力高攀的,因為杭州人家的習俗,是吃粥的人家的女兒,非要去嫁吃飯的人家不可的。還有鄉下姑娘,嫁往城裏,倒是常事,城裏的千金小姐,卻不大會下嫁到鄉下來的,所以當時的這個婚約,起初在根本上就有點兒不對。後來經我父親的一死,我們家裏,喪葬費用,就用去了不少。嗣後年複一年,母子三人,隻吃著家裏的死飯。親族戚屬,少不得又要對我們孤兒寡婦,時時加以一點剝削。母親又忠厚無用,在出賣田地山場的時候,也不曉得市價的高低,大抵是任憑族人在從中勾搭。就因這種種關係的結果,到我考取了官費,上日本去留學的那一年,我們這一家世代讀書的翁家山上的舊家,已經隻剩得一點僅能維持衣食的住屋山場和幾塊荒田了。當我初次出國的時候,承蒙他們不棄,我那未來的親家,還送了我些贐儀路肴①[]。後來於寒假暑假回國的期間,也曾央原媒來催過完姻。

可是接著就是我那致命的病症的發生,與我的學業的中輟,於是兩三年中,他們和我們的中間,便自然而然的斷絕了交往。到了這一年的晚秋,當我那妹妹嫁後不久的時候,女家忽而又央了原媒來對母親說:“你們的大少爺,有病在身,婚娶的事情,當然是不大相宜的,而他家的小姐,也已經下了絕大的決心,立誌終身不嫁了,所以這一個婚約,還是解除了的好。”說著就打開包裹,將我們傳紅時候交去的金玉如意、紅綠帖子等,拿了出來,退還了母親。我那忠厚老實的娘,人雖則無用,但麵子卻是死要的,一聽了媒人的這一番說話,目瞪口僵,立時就滾下了幾顆眼淚來。

幸虧我在旁邊,做好做歹的對娘勸慰了好久,她才含著眼淚,將女家的回禮及八字全帖等揀出,交還了原媒。媒人去後,她又上山後我父親的墳邊去大哭了一場。直到傍晚,我和同族鄰人等一道去拉她回來,她在路上,還流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在很傷心地嗚咽。這一出賴婚的怪劇,在我隻有高興,本來是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可是由頭腦很舊的她看來,卻似乎是翁家世代的顏麵家聲都被他們剝盡了。自此以後,一直下來,將近十年,我和她母子二人,就日日的寡言少笑,相對煢煢,直到前年的冬天,我那妹夫死去,寡妹回來為止,兩人所過的,都是些在煉獄裏似的沉悶的日子。

說起我那寡妹,她真也是前世不修。人雖則很大,身體雖則很強壯,但她的天性,卻永遠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小孩子。嫁過去那一年,來回郎的時候,她還是笑嘻嘻地如同上城裏去了一趟回來了的樣子,但雙滿月之後,到年下邊回來的時候,從來不曉得悲泣的她,竟對我母親掉起眼淚來了。她們夫家的公公雖則還好,但婆婆的繁言吝嗇、小姑的刻薄尖酸和男人的放蕩凶暴,使她一天到晚過不到一刻安閑自在的生活。工作操勞本係是她在家裏的時候所慣習的,倒並不以為苦,所最難受的,卻是多用一枝火柴,也要受婆婆責備的那一種儉約到不可思議的生活狀態。還有兩位小姑,左一句尖話,右一句毒語,仿佛從前我娘的不準他們早來迎娶,致使她們的哥哥染上了遊蕩的惡習,在外麵養起了女人這一件事情,完全是我妹妹的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