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十一章 洗產包的老人
白大夫一出產房,就驚叫起來,哎呀,下雪了,大娘,你來看呀,下雪了!在她的驚叫聲裏,有個老人走出來,看著天說,就是,還不小呢。天灰蒙蒙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空中落下來,飄飄揚揚很自在。
這個時候,不遠處響起了鞭炮聲,她們突然都意識到是年三十了。白大夫說,人家都下餃子啦!大娘,幫我收拾一下,我先走了。老人說,走吧。老人看著她沿著走廊急急地消失了,才回身進屋去。
一個中年婦女正坐在床邊,伺候產婦喝紅糖茶,她說,下雪了?老人說,下了。你命好,得個胖孫子!婦女說,一樣操心。老人說,那是,人不操心還有啥過頭?看著這大個子在身邊站著,心裏就高興。那個一邊站著的,剛做了爸爸的年輕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婦女說,光笑,給你奶搬個凳子。老人說,不搬不搬,我還要去洗產包。婦女說,還洗嗎,就過年了。老人說,不能放,再放就是明年了。婦女說,你可在這兒洗好多年了,我有小軍時就是你洗的。
老人指著年輕人說,這孩子嗎?記不清了,你光說,二十多年了。
婦女說,二十三年了。老人說,他爸在哪?婦女說,食品廠,會計。老人說,噢,小名叫狗兒是吧?婦女說,是哩是哩。老人笑了。她指著年輕人說,有他爸的時候,還是我洗的呢。他爺不是老響嗎?殺豬的,那是四幾年,老譚醫生還在鎮子裏開診所。那個時候,老譚剛回來,從漢口,正趕上你婆子難產,開刀拿的,要不是……你想呀,那時咱這兒還沒解放,三五十裏還找不著一個老譚這樣的醫生哩……老人說得小兩口愣愣地聽,中年婦女就生出許多感慨來,就是,四十多年了。這時候,門響了,伸進來一個腦袋,說,媽,回去吃飯。
老人說,你們先吃罷,我還要下河呢。然後對中年婦女說,我大兒子。
大兒子說,吃了飯再去吧。老人說,不中,吃了三十的餃子,這一年就完了,先回去吧,一會兒就齊。門“吱扭”一聲響,那漢子消失了。老人也走進產房裏,她在裏麵摸弄了一陣,就提著一籃子產包走出來。婦女說,還不少哩。老人說,七個,今兒生七個。婦女說,哎,對了,把錢給你。老人說,不拿不拿。婦女說,不拿能中?大年下,天又這麼冷。
說著,就遞過去十塊錢。老人說,那我就愛財了。婦女說,應該的。老人接了錢,從兜裏掏出些零票找給中年婦女,說,兩塊。婦女說,兩塊太少了,多留點。老人說,不少。你有孩子那會兒,洗一個多少錢?三毛。老人說著把錢裝回兜裏去,她說,你們待著,我一會兒就回來。婦女說,你慢些走。老人說,沒事兒。老人說著就出了門。
雪還在下,已經白了一地。老人提著籃子走過一排又一排房子,然後穿過醫院的後門,來到田野裏。田野裏的麥子還沒有完全被白雪覆蓋住,但那條通向河邊的小路已經積了很厚的雪。她的小腳把雪踏得咯吱咯吱響,老人提著籃子趔趔趄趄地來到河邊。天很冷,河水已經結了冰,封住了大半個河麵,雪也落白了大半個河麵。對岸灰紅的柳叢半隱半現地蹲在那裏,河道裏沒有一個人,沒有一隻船,連隻鳥也沒有,河道裏靜得讓人不敢喘息。老人在河岸上立了一會兒,還是小心翼翼地往河道裏去,坡陡,她走得十分小心,可是,腳下突然一滑,接著就像是誰推了她一把,她的身子就朝河道裏滾下去,一直滾到河邊不動了。
老人躺在雪地上,感到天旋地轉,好大一會兒才坐起來。坐起來她就尋她的籃子,籃子也跟著她滾下了河岸,產包撒了一地。她吃力地站起來,把產包一個一個拾到河邊的石頭旁。那塊老大的紅石頭,時常隨著河水的漲落而移動。早年的時候是她自己移,現在是她兒子移。在她把一切都準備停當的時候,有一滴血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用手摸摸額頭,才發現額頭在她滾下河堤的時候,被樹枝劃破了。但她不在乎,她一輩子見到的血太多了。她把一個產包抖開,潔白的單子上片片地印著鮮紅的血跡,她就想起一個個女人躺到產床上的樣子,她就想起一個個醜陋的嬰兒從娘肚裏走出來的情景。這人……老人喃喃地說一句,就在河邊蹲下來,開始洗。
雪仍在下,把河道下得迷迷茫茫,老人吃力地揚起棒槌,就有“咚——咚——”的聲響在河道裏遊蕩。河水很涼,刺得骨結有些發麻,一道道血口子在她的手上裂出來,火辣辣地痛。可是老人沒有停下來,被她用棒槌砸出來的冰洞已經染成了紅色。河道裏仍然很靜,隻有棒槌擊打產包的聲音,是那樣的單調和孤獨。老人的身上落滿了雪花,但她沒有停下來,仍在一件一件地洗,等一件一件地洗完了,她的手也凍木了,她艱難地把濕淋淋的手伸到襖袖裏去。老人想,該回家了,兒子和孫子都在等著我哩。老人坐在那裏暖了一會兒手,才吃力地站起來,可是她沒有站穩,突然感到一陣頭暈,那暈來得好突然,她一下子就跌進了河水裏。等那片紅色的波紋消失後,河道裏就變得很靜,隻有沙沙的落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