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二十九章 紅月亮
日頭偏西的時候,他倆來到了要去的村子。
就是這兒嗎?秀兒問。
就這兒。
突然,他看到了他大姨。大姨駝著背立在潁河大堤上,風從河道裏吹過來,撫揚著她的衣襟和花白的頭發,發出呼噠呼噠的響聲。
走呀。秀兒拉了他一把,他怔了怔,擦擦眼,大姨的身影不見了。
他說,我剛才看見大姨了。
在哪兒?
又不見了。
秀兒屏著氣,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大堤下的村子悄悄地淹沒在傍晚的霞光裏,葉子在霞光裏改變了顏色,樹木和房屋投下暗影來,整個村子就像一片迷蕩著紅光的海底,仿佛隱藏著許多的秘密。潁河大堤平展展的,堤邊的柳叢齊嶄嶄地伸向遠方。近處的河道裏沒有船,一切仿佛都是靜止的,沒有聲音,有些讓人發怵。秀兒把目光收回來,說,你講的都是真的?我啥時候騙過你?
要不咱不去了吧,我害怕。
怕啥,那是我的幻覺。我每次來都看到大姨在那路口站著,可這次沒有。
我真有點怕了,四平。
秀兒抓住了四平的胳膊,她汗津津的手滲出許多熱氣來。
別怕。再說,不是你自己堅持要來的嗎?
秀兒顫顫的手摸著四平胸上的衣兜,但她的眼睛仍盯著村子的路口。她說,她相信嗎?
相信。每次我都這樣寫好,再給她讀。
這次可是我寫的。
你寫的她更信,因為你是女人,女人更懂得女人的心。
汪汪汪……村子裏突然傳來一陣狗叫,四平心裏顫了一下說,走吧。
四平沒等秀兒說話,就挽著秀兒的手,一同朝前走。
表姐當年就是從這兒走的嗎?
對,就是從這兒坐船過的河,那時大姨的眼還看得見。
他倆來到入村的路口前,站在高高的國防大堤上,就能把村子裏的土道看出去很遠。他們沿著堤坡走下去,就像兩尾魚,悄無聲息地遊進了深深的海水裏。
表姐真的死了?
這事能開玩笑?十年了。
大姨真不知道表姐已經死了?
真不知道。要不她還會摸索著到大堤上去,坐在那兒守著?
她不是看不見嗎?
她看得見的,用心。聽四平這樣說,秀兒抓四平胳膊的手攥得更緊了。村道上已經沒有霞光,路兩邊全是一些蒙了灰塵的磚房子,紅牆灰瓦,門前大都帶著一個小小的出廈。出廈的木柱都被染成了棗紅色,樣子很土氣。有的院子前還生著一片茂密而旺盛的青竹,有的竹身探下來,把枝葉伸到路上來。有的院子裏橫倒著幾棵粗大的老柳樹,久遠而寂靜的樣子。他們走不到百米,來到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十字路口,在那裏,秀兒看到了幾個老人和一群孩子。幾個老人一排蹲在一張桌子的後麵,那張桌子擺在路的中心,桌上放著幾盒花花綠綠的紙煙和幾包方便麵,還有一塑料袋水果糖。她想,這或許就是村子裏的貿易中心了。秀兒看到靠近桌子的是一位赤臂老漢,他手裏搖著一把包了藍邊的舊蒲扇。那些孩子則都是一絲不掛,他們光著屁股在桌子不遠的地方跑來跑去。那些泥塑一樣的人,在發現了他們之後,都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看著秀兒和四平。孩子們的眼睛黑而大,圓圓的瞳孔像按上去的扣子,他們的目光在秀兒那紫色的連衣裙和細細的白腿肚子上掃來掃去。
那個手拿蒲扇的老漢突然站起來,他說,來了來了,這不是她家的外甥嗎?
另一個老漢附和著,就是他,小名叫四平。
手拿蒲扇的老漢揮了揮手裏的蒲扇對那群孩子說,快喊快喊,月兒回來了。
那群光屁股孩子們一下子跳起來,嘴裏都喊叫起來,回來了,回來了,月兒回來了……接著,他們爭先恐後地喊著朝南跑,在他們的身後,蕩起了一股黃塵。那黃塵朝他們蕩過來,秀兒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另一隻手在臉前不停地扇著。
是月兒?手拿蒲扇的老漢搖著扇子問道。
四平說,不是的,我表姐的事你們知道。就是就是。那群老漢應和道。他們似乎有些發愁,他們一同看著手拿蒲扇的老漢。
老漢說,就算月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