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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三十二章 精神病患者

一道綠色的圍牆中央鑲著一扇鐵門。鐵門做得很精致,下麵一米是水浪的花紋,中間一米是幾棵春夏秋冬都長著葉子的熱帶植物,最上麵一米是一朵浮著的白雲,在白雲的空隙裏,還飛翔著幾隻看不出名堂來的小鳥,說海燕、說雲雀、說海鷗、說鴻雁都可以。很多天裏,或許是很多年裏,他看門外的人流看煩了,對著流動的“公爵”、“尼桑”、“豐田”、“馬自達”、“皇冠”喊累了,就坐下來仔細看這鐵門。不知怎的,這鐵門卻被漆成火一樣的顏色,色彩雖然已有些斑駁,但遠遠地看去仍然很像一朵牡丹花,在冬季的褐灰色裏,仍然開得異常醒目。

而他的身後卻靜得令人發慌。每當他從那些高大的用綠色的帆布蓋著的大垛邊轉出來,當他遠遠地望到那朵綠牆中的紅花,就會產生出一種接一種異樣的感覺。每當這時,他會久久地凝視著那鐵門,寒冷的風掀著他灰白的頭發在空中舞蹈。寒風從那些高大的不知垛著什麼東西的垛邊擠過來,一股腦兒地朝那朵紅色的花兒湧去,但那花卻一動不動,他就更加忘我地看。等看得有些冷了,就急促地跺腳跑步,失修的鞋底依舊撞得路麵咚咚地響。他跑到那片他每天都要挖起而後又封著的土地旁,掄起那個被他用得光滑的十字鎬,拚命地朝地上锛。他屁股後麵那足有四十把被他摸得光滑的鑰匙一齊撞擊著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十字鎬锛在地上,跳了一下,震得他虎口都有些麻。他又用力锛一下,十字鎬又跳了起來,隻在凍土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白印。於是他心裏燃起一股怒火,他就不停地揮起十字鎬,“咚——咚——”的聲響不停地波蕩出去,他終於在凍地上锛出一個缺口,他用力掀起一大塊凍土,下麵就是暄和的黃土了。他小心地用一把鍁朝外鏟著土,一邊用充滿紅絲的眼睛往土裏瞅。在他的手腳漸漸恢複了知覺的時候,一個長長的坑出現了,那坑很像一個墓穴。他在坑裏慢慢地躺下去,腹部一低一高地起伏。他的目光穿過自己呼出的氣體去遙望遠方的天空。他深深地吸著氣,從冰涼的氣體裏聞到了一絲泥土的芳香。他靜靜地聽著,他能從呼呼的寒風裏聽到冬眠的蟲子的呼吸聲。突然,他什麼也聽不到了,隻有耳鼓在吱吱地響,他在幻覺裏看到那吱吱聲來自一根燃著的導火索。他順著導火索看到了高大的垛。他想,難道那垛裏放的全是炸藥?他一陣狂喜,高叫道,世界的末日到了——而後就跳起來飛快地奔跑。

他在奔跑的過程中,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隻鳥,他要飛到大氣層之外去,他想看看這世界末日到來時的壯麗景象。他突然高叫一聲被地上的磚頭絆倒了,他捂著肚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而後轉身去看那高大的垛。那垛仍然立著,卻沒了導火索燃燒的聲音。這時他感到肚子沉得厲害,就忙解下褲子拉大便。“噗噗”幾個響屁,一股熱臭就撲鼻而來,他轉身去望,就見他一天天屙的屎都整齊地排著,全被凍了,仿佛一隊壯士。

解完大便,他覺得肚子有些餓,就朝那朵花兒走去。剛巧,有一個穿橘黃色毛呢大衣的女子從門洞裏遞過來一盒飯,他好像在哪兒見過這個女人,是母親?是妻子?還是女兒?都像,又都不像。這女人頭上那幾卷波浪似的發型竟沒有他腿上的汗毛稠密,乳房也沒有,眉毛長得也不是地方。世界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由得有些生氣,盡管生氣可他還是接住了那飯盒,打開,吃得非常的香。

門外又喧鬧起來,許多人都從門前的路上走過。一輛“皇冠”鳴叫著喇叭在人群中穿行,直看得他兩眼有些發綠。看著看著他突然把飯盒扔到一邊,高叫著,站住——留下買路錢!

路人連看都不看他,似乎對於他的呼喊都習以為常。那女人看著他的樣子也轉身走了。他猛地停住呼叫,他感到了異常的孤獨,那麼多人竟沒有一個人理他。讓我到那喧鬧的人群裏去走一走吧。他這樣想著,忙把屁股後邊的鑰匙取下來,一把一把地試著插進鎖孔裏,卻沒有一把鑰匙能把那朵紅色的花兒打開。

他癡呆地在鐵門前站了很久,等望那人群望煩了,才轉身回到他剛才挖好的土坑裏,然後在土坑裏躺下來,在土地溫暖的氣息裏慢慢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