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間 第三十五章 圍困
哎呀——我的媽呀!花枝鬼一樣地叫。
清明又舉起了條子。
花枝說,俺親爹,你饒了我吧。
叭——那條子毫不猶豫地又抽下去,花枝雪白的皮膚上又起了一條紅印子,哎呀——娘在裏屋裏說,小波,你聽見了嗎?
我說,聽到了。
娘說,你去管管吧。
我說,沒法管。說完我又往被窩裏縮縮。
娘說,這些男人,心真狠。
我說,狠心的是女人。
娘說,小波,你還叫我起來嗎?
我就無可奈何地坐起來。哎呀,我說,真冷!說完我飛快地穿上衣服,裹上大衣躥出門去。夜黑得像花枝的頭發。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花枝的頭發時就不由得哎出聲來。那天回來時我就對清明說,清明,她的頭發真黑。清明隻是木呆著眼睛,望著雪後灰藍的天,腳把厚厚的積雪踏得咯吱咯吱響,那個糞筐一樣的大籃子趴在他的背上像一具僵屍在左右地搖動。起早我們去時那籃子還沉得像隻死鱉,六十斤果子三十斤豬肉十二隻頭朝下吊著的大公雞,小扁擔被壓得咯吱咯吱地叫。真他媽的見鬼,偏偏又起了大霧,那霧小雨一樣刷刷地下,把我們的頭發眉毛都結上了花兒樣的霧凇。那雪原真讓人迷戀,我們走得汗津津的。可是等太陽把濃霧驅散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已經走過了五裏路,我們要去的村子已經被拋在了大後頭。我記得那天我們走近村子的時候,就看到了花枝的黑發,她和她娘她爹她弟都在村口朝南望,等我們走到他們身後的時候他們才發現我們。花枝她娘對清明說,死鱉,就不知道趁禮嗎?我記得那天他們接過禮籃子就往家裏去,等我們剛剛坐定,花枝的弟弟就已經和另外一個小夥子抬著清明和我抬來的六十斤果子三十斤豬肉十二隻頭朝下吊著的大公雞去走他的老丈人家了。我記得初三那天走老親戚的人特別多。
花枝說,俺親爹,你饒了我吧。
我說,清明,開門!可是清明家的門卻杠得山一樣穩,我用力推了推沒推動,我就躥到窗子前。窗簾沒放,裏麵的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清明燃一根煙吸著,對著赤裸裸蜷成一團的花枝說,睡去吧。他把被子扔給花枝,自己也上床,轉臉對著窗子說,沒事。說完就啪的一下拉滅了燈。
我說,清明,你就這樣擺弄人?說著就牙打著牙躥回去。
我記得五叔死的那個早晨天也是這樣冷。五叔有五個兒子,冬至、小寒、大寒、清明、穀雨,於是我也就有五個沒有出五服的兄弟。五叔會燒窯,五叔燒了一輩子窯。五叔五窯給冬至燒出來三間房子,五叔五窯給冬至娶了一個媳婦。五叔五窯給小寒燒出來三間房子,五叔五窯給小寒娶了一個媳婦。五叔五窯給大寒燒出來三間房子,五叔五窯給大寒娶了一個媳婦。可惜五叔給清明燒到第四窯上就死了。五叔死在製磚坯的塘子裏,五叔的腿和胸就那樣被凍在一起,背駝得像一架小山。我記得五叔直到裝進棺材裏身子還是那樣窩蜷著,像一座窯。五叔燒了一輩子窯,五叔一年隻能燒五窯。那一年五叔在他家的自留地裏立起了一座窯,起初,坯場裏有大大小小六個漢子,過了兩年就少了冬至,過了兩年又少了小寒,再過兩年又少了大寒。五叔木刻似的臉上沒了一點兒人的表情。他隻對人歎氣說,誰叫我是爹呢?我記得五叔死的時候清明哭得最傷心。我記得穀雨連邊兒也沒有沾,他在村頭罵了一陣子娘就跟人家進城幹泥瓦匠活兒去了。
娘在屋裏對爹說,清明咋那個樣,就不怕掏空了身子?
我知道娘說的啥意思,清明自從娶了花枝,一個月了一天也不放過她。夜裏我躺在床上就聽花枝在那邊哎呀哎呀地輕聲地哼叫。夜在屋子外麵無聲地遊蕩。我眼睜睜地望著漆黑的屋頂,想著那個星鬥滿天的秋夜。我記得那天我正和清明在坯場裏躺著,五叔就來了。五叔像一塊石頭蹲在地上,煙火紅成一團在他的麵前閃亮,腳下就是他親手一點兒一點兒由平地挖成的塘子,塘子越來越大越來越深。五叔的背駝得已經不能再駝。寂靜的秋夜裏我聽得見他的脊梁骨在啪啪地響。五叔突然說,靳灣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