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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間 第五十章 尹先生

還是讀小學的時候,就聽尹老先生對我講,難得糊塗。隻是如今記不準這話出自哪位名家之口,是鄭板橋鄭老先生還是……但寫在這句話後麵那行用來填空白的小楷我卻記得牢實:

聰明難,糊塗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說起尹老先生,這是我長大以後才這樣稱呼他的。其實我當時認識的隻不過是位挑大糞住茅屋吃紅薯麵的老頭兒。他中等個兒,背駝駝的,長長的睫毛,臉終日刮得幹幹淨淨,連下巴的皺紋裏都透著青色。

你聽咯吱咯吱的桶攀響,他來了。一副發臭的糞桶挑在他的肩上,白色的口罩在他胸前蕩來蕩去。無論見了誰,他都會說,您好。麵上總是帶著微笑。

那時每天到了晚上,或者雨天不上學,我們幾個半大小子就要到他的茅屋去,鬧著他講故事。他呢,有求必應,他的肚裏裝著的故事掏都掏不完。尹先生住在鎮中北麵的大坑邊,一間不大的小屋,土牆茅頂,但屋裏井井有條,盆是盆罐是罐,就連燈罩都一塵不染,掃得幹淨的空地上,時常攤著一片黃沙。每當我們去時,尹先生總是坐在那片黃沙前用手指練字,神情肅然,一絲不苟的樣子。他每寫完一句話右手都會猛地往上一提,那手勢仿佛真的握著一管沉重的筆。他挺著胸,屏著氣,細眯著眼睛,身子往後傾著,專心致誌地欣賞著沙灘上的字。我感到奇怪,就問他,為啥不寫在紙上?

尹老先生抬起的胳膊落下來,說,這不挺好嗎?

說完,他看著我們,長長地歎口氣說,你們呀,多好的時光……話說了一半,又轉了。他說,我小的時候,給雷九少家挑水,看著人家去上學,都眼氣死了。沒錢買紙,我就用黃沙……尹老先生講到興致,眼裏放著渴求的光彩,兩頰泛著紅暈,眉也舒展了,他說,我現在要是有杆筆,哪怕是杆羊毫……看著他渴求的神情我更產生了一個念頭,給他弄一支筆。可我一個四年級的小學生去哪兒弄一支羊毫筆呢?思來想去想起了我的老師。我的老師姓孫,高個,大眼,他也愛寫字,我清楚地記得他有好幾杆帶著紅繩的毛筆,我就趁他貼大字報的時候,從他的抽屜裏拿了一支,藏在了袖筒裏。然後我飛快地跑出校門,來到尹先生家,喘著氣把筆遞給他。他接過筆抬到眼前,細細地看,又把筆頭放到嘴裏濕了濕,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順了順,隨後在手心上寫了兩下,脫口叫道,好筆,好筆。

圓、興、齊、健四優俱全,寫流暢的草書,這長鋒筆最好!

看他高興,我心裏也樂了,我說,明天我再給你撕些大字報……每等我說完,他就攔住了我。他說,使不得,使不得,那是犯罪。

你能給我找一塊小黑板來就行。

我說,有,我上學時買的,在家裏的牆上掛著。

好好,那就借給我用用。正說著,他像發現了什麼,把筆湊到門前的光亮裏,一邊看一邊說,咦,這筆還是我的呢。這真是個意外,我也湊上去看,筆竿上果然刻著一個小小的“尹”字。原來這筆是“造反派”

從他家抄走的。

尹先生說,這筆你從哪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