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真理人
生是短暫的,而真理的影響是深遠的,它的生命是悠長的,讓我們談論真理吧。
——叔本華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
雪
——[中國]魯迅
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豔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雪下麵還有冷綠的雜草。蝴蝶確乎沒有,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
孩子們嗬著凍得通紅,像紫芽薑一般的小手,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因為不成功,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終於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然而很潔白,很明豔,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整個地閃閃地生光。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塗在嘴唇上,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裏。
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對了他拍手,點頭,嘻笑。但他終於獨自坐著了。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寒夜又使他結一層冰,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連續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麼,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
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後,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裏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
在無邊的曠野上,在凜冽的天宇下,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是雨的魂……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
沒有暴風雨的發動,不經過暴風雨的衝洗,是不會重見光明的。暴風雨嗬,隻有你能夠把光華燦爛的宇宙還我們!隻有你!
暴風雨之前
——[中國]瞿秋白
宇宙都變態了!一陣陣的濃雲;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還是青的,那簡直是鬼臉似的靛青的顏色。是煙霧,是灰沙,還是雲翳把太陽蒙住了?為什麼太陽會是這麼慘白的臉色?還露出了惡鬼似的雪白的十幾根牙齒?這青麵獠牙的天日是多麼鬼氣陰森,多麼淒慘,多麼凶狠!山上的岩石漸漸的蒙上一層麵罩,沙灘上的沙泥簌簌的響著。遠遠近近的樹林呼嘯著,一忽兒低些,一忽兒高些,互相唱和著,呼啦呼啦……嘁嘁……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來了。一陣一陣的成群的水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受著了驚嚇,慌慌張張的飛過來。它們想往那兒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後來簡直是時時刻刻發見在海麵上的鑠亮的,真所謂飛劍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閃過去。這是飛魚。它們生著翅膀,現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爺娘沒有給它們再生幾隻腿。它們往高處跳。跳到那兒上?始終還是落在海裏的!海水快沸騰了。宇宙在顛簸著。一股腥氣撲鼻子裏來。據說是龍的腥氣。極大的暴風雨和霹靂已經在天空裏盤旋著,這是要“掛龍”了。隱隱的雷聲一陣緊一陣鬆的滾著,雪亮的電閃掃著。一切都低下了頭,閉住了呼吸,很慌亂的躲藏起來。隻有成千成萬的蜻蜓,一群群的哄動著,隨著風飛來飛去。它們是奇形怪狀的,各種顏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傷痕,也有鮮麗的通紅的,像人的鮮血。它們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著青麵獠牙的天日。據說蜻蜓是“龍的蒼蠅”。將要“掛龍”——就是暴風雨之前,這些“蒼蠅”聞著了龍的腥氣,就成群結隊的出現。暴風雨快要來了。暴風雨之中的雷霆,將要辟開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個身似的潑天的大雨,將要洗幹淨太陽上的白翳。沒有暴風雨的發動,不經過暴風雨的衝洗,是不會重見光明的。暴風雨嗬,隻有你能夠把光華燦爛的宇宙還給我們!隻有你!但是,暫時還隻在暴風雨之前。“龍的蒼蠅”始終隻是些蒼蠅,還並不是龍的本身。龍固然已經出現了,可是,還沒有掃清整個的天空呢。
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
落花手
——[中國]許地山
我們屋後有半畝隙地。母親說,讓他荒蕪著怪可惜,既然你們那麼愛吃花生,就辟來做花生園罷。我們幾姊弟和幾個小丫頭都很喜歡——買種底買種,動土底動土,灌園底灌園;過不了幾個月,居然收獲了!
媽媽說:“今晚我們可以做一個收獲節,也請你們爹爹來嚐嚐我們底新花生,如何?”我們都答應了。母親把花生做成好幾樣底食品,還吩咐這節期要在園裏底茅亭舉行。
那晚上底天色不大好,可是爹爹也到來,實在很難得!爹爹說:“你們愛吃花生麼?”
我們都爭著答應:“愛!”
“誰能把花生底好處說出來?”
姊姊說:“花生底氣味很美。”
哥哥說:“花生可以製油。”
我說:“無論何等人都可以用賤價買他來吃;都喜歡吃他。這就是他底好處。”
爹爹說,“花生底用處固然很多;但有一樣是很可貴的。這小小的豆不像那好看的蘋果、桃子、石榴,把他們底果實懸在枝上,鮮紅嫩綠的顏色,令人一望而發生羨慕底心。他隻把果子埋在底,等到成熟,才容人把他挖出來。你們偶然看見一棵花生瑟縮地長在地上,不能立刻辨出他有沒有果實,非得等到你接觸他才能知道。”
我們都說:“是的。”母親也點點頭。爹爹接下去說:“所以你們要像花生,因為他是有用的,不是偉大、好看的東西。”我說:“那麼,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偉大、體麵的人了。”爹爹說:“這是我對於你們底希望。”
我們談到夜闌才散,所有花生食品雖然沒有了,然而父親底話現在還印在我心版上。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但你也並不荒傖;你的美德像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並不驕傲;你的名諱似乎就是“超然”,你超然於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然於一切之上,但你並不隱遁。
銀杏
——[中國]郭沫若
銀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又叫公孫樹。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
我知道,你的特征並不專在乎你有這和杏相仿佛的果實,核皮是純白如銀,核仁是富於營養——這不用說已經就足以為你的特征了。
但一般人並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進,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著動物般的性態,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了下來的奇珍。
自然界中已經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著,在太空中高唱著人間勝利的凱歌。
你這東方的聖者,你這中國人文的有生命的紀念塔,你是隻有中國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並不知道。
我到過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華僑,你僑居在日本大約已有中國的文化僑居在日本的那樣久遠了吧。
你是真應該稱為中國的國樹的呀,我喜歡你,我特別的喜歡你。
但也並不是因為你是中國的特產,我才特別的喜歡,是因為你美,你真,你善。
你的株幹是多麼的端直,你的枝條是多麼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葉片是多麼的青翠,多麼的瑩潔,多麼的精巧呀!
在暑天你為多少的廟宇戴上了巍峨的雲冠,你也為多少的勞苦人撐出了清涼的華蓋。
梧桐雖有你的端直而沒有你的堅牢。
白楊雖有你的蔥籠而沒有你的莊重。
熏風會媚嫵你,群鳥時來為你歡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當皓月當空,他們會在你腳下來聚會。
秋天到來,蝴蝶已經死了的時候,你的碧葉要翻成金黃,而且又會飛出滿園的蝴蝶。
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術師嗎?但你絲毫也沒有令人掩鼻的那種的江湖氣息。
當你那解脫了一切,你那槎的枝幹挺撐在太空中的時候,你對於寒風霜雪毫不避易。
那是多麼的嶙峋而又灑脫呀,恐怕自有佛法以來再也不曾產生過像你這樣的高僧。
你沒有絲毫依阿取容的姿態,但你也並不荒傖;你的美德像音樂一樣洋溢八荒,但你也並不驕傲,你的名諱似乎就是“超然”,你超然於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然於一切之上,但你並不隱遁。
你的果實不是可以滋養人;你的木質不是堅實的器材,就是你的落葉不也不是絕好的引火的燃料嗎?
可是我真有點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國人似乎大家都忘記了你,而且忘記得很久遠,似乎是從古以來。
我在中國的經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國的詩人詠讚你的詩,也很少看到中國的畫家描寫你的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呀,你是隨中國文化以俱來的亙古的證人,你不也是以為奇怪嗎?
銀杏,中國人是忘記了你呀,大家雖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歡吃你的白果,但的確是忘記了你呀。
世間上也盡有不辨菽麥的人,但把你忘記得這樣普遍,這樣久遠的例子,從來也不曾有過。
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區嗎?但我就很少看見你的影子。為什麼遍街都是洋槐,滿園都是幽加裏樹呢?
我是怎樣的思念你呀,銀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國忘記呀。
這事情是有點危險的,我怕你一不高興,會從中國的地麵上隱遁下去。
在中國的領空中會永遠聽不著你讚美生命的歡歌。
銀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國人單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總有能更加愛慕你的一天。
沒有一個人將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確是世界無比,這種力,是一般人看不見的生命力,隻要生命存在,這種力就要顯現。
野草
——[中國]夏衍
有這樣一個故事。
有人問:世界上什麼東西的氣力最大?回答紛紜得很,有的說“象”,有的說“獅”,有人開玩笑似地說:是“金鋼”,金鋼有多大氣力,當然大家全不知道。
結果這一切答案完全不對,世界上氣力最大的,是植物的種子。一粒種子可以顯現出來的力,簡直是超越一切,這兒又是一個故事。
人的頭蓋骨,結合得非常致密與堅固,生理學家和解剖學者用盡了一切的方法,要把它完整地分出來,都沒有這種力氣,後來忽然有人發明了一個方法,就是把一些植物的種子放在要剖析的頭蓋骨裏,給它以溫度與濕度,使它發芽,一發芽,這些種子便以可怕的力量,將一切機械力所不能分開的骨骼,完整地分開了,植物種子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這,也許特殊了一點,常人不容易理解,那麼,你看見筍的成長嗎?你看見被壓在瓦礫和石塊下麵的一顆小草的生長嗎?它為著向往陽光,為著達成它的生之意誌,不管上麵的石塊如何重,石塊與石塊之間如何狹,它必定要曲曲折折地,但是頑強不屈地透到地麵上來,它的根往土壤鑽,它的芽往地麵挺,這是一種不可抗的力,阻止它的石塊,也被它掀翻,一粒種子的力量之大,如此如此。
沒有一個人將小草叫做“大力士”,但是它的力量之大,的確是世界無比,這種力,是一般人看不見的生命力,隻要生命存在,這種力就要顯現,上麵的石塊,絲毫不足以阻擋,因為它是一種“長期抗戰”的力,有彈性,能屈能伸的力,有韌性,不達目的不止的力。
種子不落在肥土而落在瓦礫中,有生命力的種子決不會悲觀和歎氣,因為有阻力才有磨煉。生命開始的一瞬間就帶了鬥爭來的草,才是堅韌的草,也隻有這種草,才可以傲然地對那些玻璃棚中養育著的盆花哄笑。
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以及力求上進的精神。
白楊禮讚
——[中國]茅盾
白楊樹實在不是平凡的,我讚美白楊樹!
當汽車在望不到邊際的高原上奔馳,撲入你的視野的,是黃綠錯綜的一條大氈子;黃的,那是土,未開墾的處女土,幾十萬年前由偉大的自然力所堆積成功的黃土高原的外殼;綠的呢,是人類勞力戰勝自然的成果,是麥田,和風吹送,翻起了一輪一輪的綠波——這時你會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兩個字“麥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確是經過錘煉的語言的精華;黃與綠主宰著,無邊無垠,坦蕩如砥,這時如果不是苑若並肩的遠山的連峰提醒了你,(這些山峰憑你的肉眼來判斷,就知道是在你腳底下的)你會忘記了汽車是在高原上行駛,這時你湧起來的感想也許是“雄壯”,也許是“偉大”,諸如此類的形容詞,然而同時你的眼睛也許覺得有點倦怠,你對當前的“雄壯”或“偉大”閉了眼,而另一種味兒在你心頭潛滋暗長了——“單調”!可不是,單調,有一點兒罷?
然而刹那間,要是你猛抬眼看見了前麵遠遠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隻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聳立,像哨兵似的樹木的話,那你的懨懨欲睡的情緒又將如何?我那時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的!
那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實在不是平凡的一種樹!
那是力爭上遊的一種樹,筆直的幹,筆直的枝。它的幹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內,絕無旁枝;它所有的丫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緊緊靠攏,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為一束,絕無橫斜逸出;它的寬大的葉子也是片片向上,幾乎沒有斜生的,更不用說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銀色的暈圈,微微泛出淡青色。這是雖在北方的風雪的壓迫下卻保持著倔強挺立的一種樹!哪怕隻有碗來粗細罷,它卻努力向上發展,高到丈許,二丈,參天聳立,不折不撓,對抗著西北風。
這就是白楊樹,西北極普通的一種樹,然而決不是平凡的樹!它沒有婆娑的姿態,沒有屈曲盤旋的虯枝,也許你要說它不美麗,——如果美是專指“婆娑”或“橫斜逸出”之類而言,那麼白楊樹算不得樹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卻是偉岸,正直,樸質,嚴肅,也不缺乏溫和,更不用提它的堅強不屈與挺拔,它是樹中的偉丈夫!當你在積雪初融的高原上走過,看見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這麼一株或一排白楊樹,難道你覺得樹隻是樹,難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樸質,嚴肅,堅強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農民,難道你竟一點也不聯想到,在敵後的廣大土地上,到處有堅強不屈,就像這白楊樹一樣傲然挺立的守衛他們家鄉的哨兵!難道你又不更遠一點想到這樣枝枝葉葉靠緊團結,力求上進的白楊樹,宛然象征了今天在華北平原縱橫激蕩用血寫出新中國曆史的那種精神和意誌。
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農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民相似。我讚美白楊樹,就因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農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們民族解放鬥爭中所不可缺的樸質,堅強,以及力求上進的精神。
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去讚美那貴族化的木冉木(那也是直幹秀頎的),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罷,但是我要高聲讚美白楊樹!
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勞動者。然而正是這樣的人,整月整年,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著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美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茶花賦
——[中國]楊朔
久在異國他鄉,有時難免要懷念祖國的。懷念極了,我也曾想:要能畫一幅畫兒,畫出祖國的麵貌特色,時刻掛在眼前,有多好。我把這心思去跟一位擅長丹青的同誌商量,求她畫,她說:“這可是個難題,畫什麼呢?畫點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說,顏色也難調,你就是調盡五顏六色,又怎麼畫得出祖國的麵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擱下這樁心思。
今年二月,我從海外回來,一腳踏進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論季節,北方也許正是攪天風雪,水瘦山寒,雲南的春天卻腳步兒勤,來得快,到處早像催生婆似的正在催動花事。
花事最盛的去處數著西山華亭寺。不到寺門,遠遠就聞見一股細細的清香,直滲進人的心肺。這是梅花,有紅梅、白梅、綠梅,還有朱砂梅,一樹一樹的,每一樹梅花都是一首詩。白玉蘭花略微有點兒殘,嬌黃的迎春卻正當時,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來不知還要深多少倍。
究其實這還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請看那一樹,齊著華亭寺的廊簷一般高,油光碧綠的樹葉中間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樣紅豔,每朵花都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焰。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見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這句詩的妙處的。想著茶花,正是好時候。我遊過華亭寺,又冒著星星點點細雨遊了一次黑龍潭,這都是看茶花的名勝地方。原以為茶花一定很少見,不想在遊曆當中,時時望見竹籬茅屋旁邊會閑出一枝猩紅的花來。聽朋友說:“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戶戶都養茶花,花期一到,各樣品種的花兒爭奇鬥豔,那才美呢。”
我不覺對著茶花沉吟起來。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勞動創造的。是誰白天黑夜,積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澆著花,像撫育自己兒女一樣撫育著花秧,終於培養出這樣絕色的好花?應該感謝那為我們美化生活的人。
普之仁就是這樣一個能工巧匠,我在翠湖邊上會到他。翠湖的茶花多,開得也好,紅彤彤的一大片,簡直就是那一段彩雲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領我穿著茶花走,指點著告訴我這叫大瑪瑙,那叫雪獅子;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後來他攀著一棵茶樹的小幹技說:“這叫童子麵,花期遲,剛打骨朵,開起來顏色深紅,倒是最好看的。”
我就問:“古語說:看花容易栽花難——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難吧?”
普之仁答道:“不很難,也不容易。茶花這東西有點特性,水壤氣候,事事都得細心。又怕風,又怕曬,最喜歡半陰半陽,頂討厭的是蟲子。有一種鑽心蟲,鑽進一條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
我又問道:“一棵茶花活不長吧?”
普之仁說:“活的可長啦。華亭寺有棵鬆子鱗,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開花,能開一千多朵。”
我不覺噢了一聲:想不到華亭寺見的那棵茶花來曆這樣大。
普之仁誤會我的意思,趕緊說:“你不信麼?大理地麵還有一棵更老的呢,聽老人講,上千年了。開起花來,滿樹數不清數,都叫萬朵茶。樹幹子那樣粗,幾個人都摟不過來。”說著他伸出兩臂,做個摟抱的姿勢。
我熱切地望著他的手,那雙手滿是繭子,沾著新鮮的泥土。我又望著他的臉,他的眼角刻著很深的皺紋,不必多問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個曾經憂患的中年人。如果他離開你,走進人叢裏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尋到他——他就是這樣一個極其普通的勞動者。然而正是這樣的人,整月整年,勞心勞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著花木,美化我們的生活。美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
正在這時,恰巧有一群小孩也來看茶花,一個個仰著鮮紅的小臉,甜蜜蜜地笑著,唧唧喳喳叫個不休。
我說:“童子麵茶花開了。”
普之仁愣了愣,立時省悟過來,笑著說:“真的呢,再沒有比這種童子麵更好看的茶花了。”
一個念頭忽然跳進我的腦子,我得到一幅畫的構思。如果用最濃最豔的朱紅,畫一大朵含露乍開的童子麵茶花,豈不正可以象征著祖國的麵貌?我把這個簡單的構思記下來,寄給遠在國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許她肯再斟酌一番,為我畫一幅畫兒吧。
燈光,不管是哪個人家的燈光,都可以給行人——甚至像我這樣的一個異鄉人——指路。
燈
——[中國]巴金
我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感覺到窒悶,便起來到廊上去呼吸寒夜的空氣。
夜是漆黑的一片,在我的腳下仿佛橫著沉睡的大海,但是漸漸地像浪花似地浮起來灰白色的馬路。然後夜的黑色逐漸減淡。哪裏是山,哪裏是房屋,哪裏是菜園,我終於分辨出來了。
在右邊,傍山建築的幾處平房裏射出來幾點燈光,它們給我掃淡了黑暗的顏色。
我望著這些燈,燈光帶著昏黃色,似乎還在寒氣的襲擊中微微顫抖。有一兩次我以為燈會滅了,但是一轉眼昏黃色的光又在前麵亮起來。這些深夜還燃著的燈,它們(似乎隻有它們)默默地在散布一點點的光和熱,不僅給我,而且還給那些寒夜裏不能睡眠的人,和那些這時候還在黑暗中摸索的行路人。是的,那邊不是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嗎?誰從城裏走回鄉下來了?過了一會兒,一個黑影在我眼前晃一下。影子走得極快,好像在跑,又像在溜,我了解這個人急忙趕回家去的心情。那麼,我想,在這個人的眼裏、心上,前麵那些燈光會顯得是更明亮、更溫暖吧。
我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隻有一點微弱的燈光,就是那一點仿佛隨時都會被黑暗撲滅的燈光也可以鼓舞我多走一段長長的路。大片的飛雪飄打在我的臉上,我的皮鞋不時陷在泥濘的土路中,風幾次要把我摔倒在汙泥裏。我似乎走進了一個迷陣,永遠找不到出口,看不見路的盡頭。但是我始終挺起身子向前邁步,因為我看見了一點豆大的燈光。燈光,不管是哪個人家的燈光,都可以給行人——甚至像我這樣的一個異鄉人——指路。
這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的生活中有過了好些大的變化。現在我站在廊上望山腳的燈光,那燈光跟好些年前的燈光不是同樣的麼?我看不出一點分別!為什麼?我現在不是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樓房前麵的廊上麼?我並沒有在雨中摸夜路,但是看見燈光,我卻忽然感到安慰,得到鼓舞。難道是我的心在黑夜裏徘徊,它被噩夢引入了迷陣,到這時才找到歸路?
我對自己的這個疑問不能夠給一個確定的回答,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漸漸地安定了,呼吸也暢快了許多。我應該感謝這些我不知道姓名的人家的燈光。
他們點燈不是為我,在他們的夢寐中也不會出現我的影子,但是我的心仍然得到了益處。我愛這樣的燈光,幾盞燈甚或一盞燈的微光固然不能照徹黑暗,可是它也會給寒夜裏一些不眠的人帶來一點勇氣、一點溫暖。
孤寂的海上的燈塔挽救了許多船隻的沉沒,任何航行的船隻都可以得到那燈光的指引。哈裏希島上的姐姐為著弟弟點在窗前的長夜孤燈,雖然不曾喚回那個航海遠去的弟弟,可是不少捕魚歸來的鄰人都得到了它的幫助。
再回溯到遠古的年代去,古希臘女教士希洛點燃的火炬照亮了每夜泅過海峽來的利安得爾的眼睛。有一個夜晚暴風雨把火炬弄滅了,讓那個勇敢的情人溺死在海裏。但是熊熊的火光至今還隱約地亮在我們的眼前,似乎那火炬並沒有跟著殉情的古美人永沉海底。
這些光都不是為我燃著的,可是連我也分到了它們的一點點恩澤——一點光,一點熱。光驅散了我心靈裏的黑暗,熱促成它的發育。一個朋友說:“我們不是單靠吃米活著”,我自然也是如此。我的心常常在黑暗的海上飄浮,要不是得著燈光的指引,它有一天也會永沉海底。
我想起了另一位友人的故事:他懷著滿心難治的傷痛和必死之心,投到江南的一條河裏。到了水中,他聽見一聲叫喊(“救人啊!”),看見一點燈光,模糊中他還聽見一陣喧鬧,以後便失去知覺。醒過來時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人的家中,桌上一盞油燈,眼前幾張誠懇、親切的臉。“這人間畢竟還有溫暖”他感激地想著,從此他改變了生活態度,“絕望”沒有了,“悲觀”消失了,他成了一個熱愛生命的積極的人,這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我最近還見到這位朋友。那一點燈光居然鼓舞一個出門求死的人多活了這許多年,而且使他到現在還活得健壯。我沒有跟他重談起燈光的話。但是我想,那一點微光一定還在他的心靈中搖晃。
在這人間,燈光是不會滅的——我想著,想著,不覺對著山那邊微笑了。
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於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海燕
——[中國]鄭振鐸
烏黑的一身羽毛,光滑漂亮,積伶積俐,加上一雙剪刀似的尾巴,一對勁俊輕快的翅膀,湊成了那樣可愛的活潑的一隻小燕子。當春間二三月,輕風微微的吹拂著,如毛的細雨無因的由天上灑落著,千條萬條的柔柳,齊舒了它們的黃綠的眼,紅的白的黃的花,綠的草、綠的樹葉,皆如趕赴市集者似的奔聚而來,形成了爛熳無比的春天時,那些小燕子,那麼伶俐可愛的小燕子,便也由南方飛來,加入了這個雋妙無比的春景的圖畫中,為春光平添了許多的生趣。小燕子帶了它的雙剪似的尾,在微風細雨中,或在陽光滿地時,斜飛於曠亮無比的天空之上,唧的一聲,已由這裏稻田上,飛到了那邊的高柳之下了。再幾隻卻雋逸的在粼粼如紋的湖麵橫掠著,小燕子的剪尾或翼尖,偶沾了水麵一下,那小圓暈便一圈一圈的蕩漾了開去。那邊還有飛倦了的幾對,閑散的憩息於纖細的電線上,——嫩藍的春天,幾支木杆,幾痕細線連於杆與杆間,線上是停著幾個粗而有致的小黑點,那便是燕子,是多麼有趣的一幅圖畫呀:還有一家家的快樂家庭,他們還特為我們的小燕子備了一個兩個小巢,放在廳梁的最高處,假如這家有了一個匾額,那匾後便是小燕子最好的安巢之所。第一年,小燕子來住了,第二年,我們的小燕子,就是去年的一對,它們還要來住。
“燕子歸來尋舊壘。”還是去年的主,還是去年的賓,他們賓主間是如何的融融泄泄呀!偶然的有幾家,小燕子卻不來光顧,那便很使主人憂戚,他們邀召不到那麼雋逸的嘉賓,每以為自己運命的蹇劣呢。
這便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可愛的活潑的小燕子,曾使幾多的孩子們歡呼著,注意著,沉醉著,曾使幾多的農人們市民們憂戚著,或舒懷的指點著,且曾平添了幾多的春色,幾多的生趣於我們的春天的小燕子!
如今,離家是幾千裏!離國是幾千裏!托身於浮宅之上,奔馳於萬頃海濤之間,不料卻見著我們的小燕子。
這小燕子,便是我們故鄉的那一對,兩對麼?便是我們今春在故鄉所見的那一對,兩對麼?
見了它們,遊子們能不引起了,至於是輕煙似的,一縷兩縷的鄉愁麼?
海水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海波是平穩得如春晨的西湖一樣,偶有微風,隻吹起了絕細絕細的千萬個粼粼的小皺紋。這更使照曬於初夏之太陽光之下的、金光燦爛的水麵顯得溫秀可喜。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海!天上也是皎潔無比的蔚藍色,隻有幾片薄紗似的輕雲,平貼於空中,就如一個女郎,穿了絕美的藍色夏衣,而頸間卻圍繞了一段絕細絕輕的白紗巾。我沒有見過那麼美的天空!我們倚在青色的船欄上,默默的望著這絕美的海天;我們一點雜念也沒有,我們是被沉醉了,我們是被帶入晶天中了。
就在這時,我們的小燕子,二隻,三隻,四隻,在海上出現了。它們仍是雋逸的從容的在海麵上斜掠著,如在小湖麵上一樣;海水被它的似剪的尾與翼尖一打,也仍是連漾了好幾圈圓暈。小小的燕子,浩莽的大海,飛著飛著,不會覺得倦麼?不會遇著暴風疾雨麼?我們真替它們擔心呢!
小燕子卻從容憩著了。它們展開了雙翼,身子一落,落在海麵上了,雙翼如浮圈似的支持著體重,活是一隻烏黑的小水禽,在隨波上下的浮著,又安閑,又舒適。海是它們那麼安好的家,我們真是想不到。在故鄉,我們還會想象得到我們的小燕子是這樣的一個海上英雄麼?
海水仍是平貼無波,許多絕小絕小的海魚,為我們的船所驚動,群向遠處竄去;隨了它們飛竄著,水麵起了一條條的長痕,正如我們當孩子時之用瓦片打水漂在水麵所劃起的長痕。這小魚是我們小燕子的糧食麼?
小燕子在海麵上斜掠著,浮想著。它們果是我們故鄉的小燕子麼?
啊,鄉愁呀,如輕煙似的鄉愁呀!
我敢相信:你們之所以要創造我,完全是因為你們缺乏自信——請看吧,我比之你們能多些什麼呢?而我卻沒有你們自己所具備的。
偶像
——[中國]艾青
在那著名的古廟裏,站立著一尊高大的塑像,人在他的旁邊,伸直了手還摸不到他的膝蓋。很多年以來,他都使看見的人不由自主地肅然起敬,感到自己的渺小,卑微,因而渴望著能得到他的拯救。
這尊塑像站了幾百年了,他覺得這是一種苦役,對於熱望從他得到援助的芸芸眾生,明知是無能為力的,因此他由於羞愧而厭煩,最後終於向那些膜拜者說話了:
“眾生啊,你們做的是多麼可笑的事!你們以自己為模型創造了我,把我加以擴大,想從我身上發生一種威力,借以鎮壓你們不安定的精神。而我卻害怕你們。
“我敢相信:你們之所以要創造我,完全是因為你們缺乏自信——請看吧,我比之你們能多些什麼呢?而我卻沒有你們自己所具備的。
“你們假如更大膽些,把我搗碎了,從我的胸廓裏是流不出一滴血來的。
“當然,我也知道,你們之創造我也是一種大膽的行為,因為你們嚐試著要我成為一個同謀者,讓我和你們一起,能欺騙更軟弱的那些人。
“我已受夠懲罰了,我站在這兒已幾百年,你們的祖先把我塑造起來,以後你們一代一代為我的周身貼上金葉,使我能通體發亮,但我卻嫌惡我的地位,正如我嫌惡虛偽一樣。
“請把我搗碎吧,要麼能將我縮小到和你們一樣大小,並且在我的身上賦予生命所必需的血液,假如真能做到,我是多麼感激你們——但是這是做不到的呀。
“因此,我認為:真正能拯救你們的還是你們自己。而我的存在,隻能說明你們的不幸。”說完了最後的話,那尊塑像忽然像一座大山一樣崩塌了。
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
醜石
——[中國]賈平凹
我常常遺憾我家門前的那塊醜石呢:它黑黝黝地臥在那裏,牛似的模樣;誰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留在這裏的,誰也不去理會它。隻是麥收時節,門前攤了麥子,奶奶總是要說:這塊醜石,多礙地麵喲,多時把它搬走吧。
於是,伯父家蓋房,想以它壘山牆,但苦於它極不規則,沒棱角兒,也沒平麵兒;用鏨破開吧,又懶得花那麼大氣力,因為河灘並不甚遠,隨便去掮一塊回來,哪一塊也比它強。房蓋起來,壓鋪台階,伯父也沒有看上它。有一年,來了一個石匠,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說:用這塊醜石吧,省得從遠處搬運。石匠看了看,搖著頭,嫌它石質太細,也不采用。
它不像漢白玉那樣的細膩,可以鑿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樣的光滑,可以供來浣紗捶布;它靜靜地臥在那裏,院邊的槐蔭沒有庇覆它,花兒也不再在它身邊生長。荒草便繁衍出來,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鏽上了綠苔、黑斑。我們這些做孩子的,也討厭起它來,曾合夥要搬走它,但力氣又不足;雖時時咒罵它,嫌棄它,也無可奈何,隻好任它留在那裏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們的,是在那石上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凹兒。雨天就盛滿了水。常常雨過三天了,地上已經幹燥,那石凹裏水兒還有,雞兒便去那裏喝飲。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們盼那滿月出來,就爬到其上,翹望天邊;奶奶總是要罵的,害怕我們摔下來。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來,磕破了我的膝蓋呢。
人都罵它是醜石,它真是醜得不能再醜的醜石了。
終有一日,村子裏來了一個天文學家。他在我家門前路過,突然發現了這塊石頭,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沒有走去,就住了下來;以後又來了好些人,說這是一塊隕石,從天上落下來已經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不久便來了車,小心翼翼地將它運走了。
這使我們都很驚奇!這又怪又醜的石頭,原來是天上的呢!它補過天,在天上發過熱,閃過光,我們的先祖或許仰望過它,它給了他們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來了,在汙土裏,荒草裏,一躺就是幾百年了?!
奶奶說:“真看不出!它那麼不一般,卻怎麼連牆也壘不成,台階也壘不成呢?”
“它是太醜了。”天文學家說。
“真的,是太醜了。”
“可這正是它的美!”天文學家說,“它是以醜為美的。”
“以醜為美。”
“是的,醜到極處,便是美到極處。正因為它不是一般的頑石,當然不能去做牆,做台階,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這些小玩意兒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譏諷。”
奶奶臉紅了,我也臉紅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恥,也感到醜石的偉大;我甚至怨恨它這麼多年竟會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種不屈於誤解、寂寞的生存的偉大。
草是可以代替真金的,真金實在代替不了草。精密天平可以稱出一隻真金戒指的分量,哪裏又有能夠稱出草戒指真正分量的衡具呢?
草戒指
——[中國]鐵凝
夏的一天,受日本友人邀請,去他家做客,並欣賞他的夫人為我表演茶道。
這位友人名叫池澤實芳,是國內一所大學的外籍教師。我說的他家,實際是他們夫婦在中國的臨時寓所——大學裏的專家樓。
因為不在自己的本土,茶道不免因陋就簡,賓主都跪坐在一領草席上。一隻電爐代替著茶道的爐具,其他器皿也屬七拚八湊。但池澤夫人的表演卻是虔誠的,所有程序都一絲不苟。聽池澤先生介紹,他的夫人在日本曾專門研習過茶道,對此有著獨到的心得。加上她那高髻和盛裝,平和寧靜的姿容,頓時將我帶進一個異邦獨有的意境之中。那是一種祛除了雜念的瞬間專注吧,在這專注裏頓悟越發嘈雜的人類氣息中那稀少的質樸和空靈。我學著主人的姿態跪坐在草席上,細品杯中碧綠的香茗,想起曾經讀過一篇比較中國茶文化與日本茶道的文字。那文章說,日本的茶道與中國的飲茶方式相比,更多了些拘謹和抑製,比如客人應隨時牢記著禮貌,要不斷稱讚:“好茶!好茶!”因此而少了茶與人之間那真正瀟灑、自由的融合。不似中國,從文人士大夫的伴茶清談,到平頭百姓大碗茶的暢飲,可抒懷,亦可恣肆。顯然,這篇文字對日本的茶道是多了些挑剔的。或許我因受了這文字的影響,跪坐得久了便也覺出些疲塌。是眼前一簇狗尾巴草又活潑了我的思緒,它被女主人插在一隻青花瓷筆筒裏。
我猜想,這狗尾巴草或許是鮮花的替代物,茶道大約是少不了鮮花的。但我又深知在我們這座城市尋找鮮花的艱難。問過女主人,她說是的,是她發現了校園裏這些瘋長的草,這些草便登上了大雅之堂。
一簇狗尾巴草為茶道增添了幾分清新的野趣,我的心思便不再拘泥於我跪坐的姿態和茶道的表演了,草把我引向了廣闊的冀中平原……
要是你不曾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你怎麼能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要是你曾經在夏日的冀中平原上走過,誰能保證你就會看見大道邊、壟溝旁那些隨風搖曳的狗尾巴草呢?
狗尾巴草,莖纖細、堅挺,葉修長,它們散漫無序地長在夏秋兩季,毛茸茸的圓柱形花序活像狗尾。那時太陽那麼亮,壟溝裏的水那麼清,狗尾巴草在陽光下快樂地與澆地的女孩子爆戲——搖起花穗掃她們的小腿。那些女孩子不理會草的騷擾,因為她們正揪下這草穗,編結成兔子和小狗,兔子和小狗都搖晃著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也有掐掉草穗單拿草莖編戒指的,那扁細的戒指戴在手上雖不明顯,但心兒開始閃爍了。
初長成的少女不再理會這狗尾巴草,她們也編戒指,拿麥稈。麥收過後,遍地都是這耀眼的麥稈。麥稈的正道是被當地人用來編草帽辮的,常說“一頂草帽三丈三”,說的即是縫製一頂草帽所需草帽辮的長度。
那時的鄉村,各式的會議真多。姑娘們總是這些會議熱烈的響應者,或許隻有會議才是她們自由交際的好去處。那機會,村裏的男青年自然也不願錯過。姑娘們刻意打扮過自己,胳肢窩裏夾著一束束金黃的麥稈。但她們大都不是匆匆趕製草帽辮兒,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們編製的便是這草戒指,麥稈在手上跳躍,手下花樣翻新:菱形花結的,?畚字花結的,扭結而成的“雕”花……編完,套上手指,把手伸出來,或互相誇獎,或互相貶低。這伸出去的手,這誇獎,這貶低,也許隻為著對不遠處那些男青年的提醒。於是無緣無故的笑聲響起來,引出主持會議者的大聲嗬斥。但笑聲總會再起的,因為姑娘們手上總有翻新的花樣,不遠處總有蹲著站著的男青年。
那麥稈編就的戒指,便是少女身上惟一的飾物了。但那一雙雙不拾閑的粗手,卻因了這草戒指,變得秀氣而有靈性,釋放出女性的溫馨。
戴戒指,每個民族自有其詳盡、細致的規則吧,但千變萬化,總離不開與婚姻的關聯。惟有這草戒指,任憑少女們隨心所欲地佩戴。無人在乎那戴法犯了哪一條禁忌,比如閨中女子把戒指戴成了已婚狀,已婚的將戒指戴成了求婚狀什麼的,這裏是個戒指的自由王國。會散了,你還會看見一個個草圈兒在黃土地上跳躍——一根草唄。
少女們更大了,大到了出嫁的歲數。隻待這時,她們才丟下這麥稈、這草帽辮兒、這戒指,收拾起心思,想著如何同送彩禮的男方“矯情”——討價還價。冀中的日子並不豐腴,那看來缺少風度的“矯浴”就顯得格外重要。她們會為彩禮中缺少兩斤毛線而在炕上打滾兒,倘若此時不要下那毛線,婚後當男人操持起一家的日子,還會有買線的閑錢嗎?她們會為彩禮中短了一雙皮鞋而嚎啕,倘若此時不要下那鞋,當婚後她們自己做了母親,還會生出為自己買鞋的打算嗎?於是她們就在聲聲“矯情”中變作了新娘,於是那新娘很快就敢於赤裸著上身站在街口喊男人吃飯了。她們露出那被太陽曬得黑紅的臂膀,也露出那從未曬過太陽的雪白的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