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鏡子(1 / 3)

人類的鏡子

如果不把解剖刀深入到人類的行動、思維和欲望深處無意識的領域,就不能了解人類精神的全貌,當然也就不能了解生命的全貌。

——池田大作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

野草·題辭

——[中國]魯迅

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

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於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於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

生命的泥委棄在地麵上,不生喬木,隻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麵。

地火在地下運行,奔突;熔岩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於是並且無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

天地有如此靜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靜穆,我或者也將不能。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於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為我自己,為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去罷,野草,連著我的題辭!

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文明

——[中國]朱自清

第一次乘夜航船,從紹興府橋到西興渡口。

紹興到西興本有汽油船。我因急於來杭,又因年來逐逐於火車輪船之中,也想“回到”航船裏,領略先代生活的異樣的趣味;所以不顧親戚們的堅留和勸說(他們說航船裏是很苦的),毅然決然的於下午六時左右下了船。有了“物質文明”的汽油船,卻又有“精神文明”的航船,使我們徘徊其間,左右顧而樂之,真是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幸福了!

航船中的乘客大都是小商人;兩個軍弁是例外。滿船沒有一個士大夫;我區區或者可充個數兒,——因為我曾讀過幾年書,又忝為大夫之後——但也是例外之例外!真的,那班士大夫到哪裏去了呢?這不消說得,都到了輪船裏去了:士大夫雖也搴著大旗擁護精神文明,但千慮不免一失,竟為那物質文明的孫兒,滿身洋油氣的小頑意兒騙得定定的,忍心害理的撇了那老相好。於是航船雖然照常行駛,而光彩已減少許多:這確是一件可以慨歎的事;而“國粹將亡”的呼聲,似也不是徒然的了。嗚呼,是誰之咎歟?

既然來到這“精神文明”的航船裏,正可將船裏的精神文明考察一番,才不虛此一行。但從哪裏下手呢?這可有些為難,躊躇之間,恰好來了一個女人。——我說“來了”,仿佛親眼看見,而孰知不然,我知道她“來了”,是在聽見她尖銳的語音的時候。至於她的麵貌,我至今還沒有看見呢。這第一要怪我的近視眼,第二要怪那襲人的暮色,第三要怪——哼——要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女人坐在前麵,男人坐在後麵;那女人離我至少有兩丈遠,所以便不可見其臉了。且慢,這樣左怪右怪,“其詞若有憾焉”,你們或者猜想那女人怎樣美呢。而孰知又大大的不然!我也曾“約略的”看來,都是鄉下的黃麵婆而已。至於尖銳的語音,那是少年的婦女所常有的,倒也不足為奇。然而這一次,那來了的女人尖銳的語音竟致勞動區區的執筆者,卻又另有緣故,在那語音裏,表示出對於航船裏精神文明的抗議;她說,“男人女人都是人!”她要坐到後麵來,(因前麵太擠,實無他故,合並聲明。)而航船裏的“規矩”是不許的。船家攔住她,她仗著她不是姑娘了,便老了臉皮,大著膽子,慢慢地說了那句話。她隨即坐在原處,而“批評家”的議論繁然了。一個船家在船沿上走著,隨便的說,“男人女人都是人,是的,不錯。做稱鉤的也是鐵。做稱錘的也是鐵,做鐵錨的也是鐵,都是鐵呀!”這一段批評大約十分巧妙,說出諸位“批評家”所要說的,於是眾喙都息,這便成了定論。至於那女人,事實上早已坐下來了;“孤掌難鳴”,或者她飽飫了諸位“批評家”的宏論,也不要鳴了罷。“是非之心”,雖然“人皆有之”,而撐船經商者流,對於名教之大防,竟能剖辨得這樣“詳明”,也著實虧他們了。中國畢竟是禮義之邦,文明之古國呀!——我悔不該亂怪那“男女分坐”的精神文明了!

“禍不單行”,湊巧又來了一個女人。她是帶著男人來的。——呀,帶著男人!正是,所以才“禍不單行”呀!——說得滿口好紹興的杭州話,在黑暗裏隱隱露出一張白臉,帶著五六分城市氣。船家照他們的“規矩”,要將這一對兒生刺刺的分開;男人不好意思做聲,女的卻搶著說,“我們是‘一堆生’的!”太親熱的字眼,竟在“規規矩矩的”航船裏沒了!於是船家命令的嚷道:“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管你‘一堆生’不‘一堆生’的!”大家都微笑了。有的沉吟的說:“一堆生的?”有的驚奇的說:“‘一堆’生的!”有的嘲諷的說:“哼,一堆生的!”在這四麵楚歌裏,憑你怎樣伶牙利齒,也隻得服從了!“婦者,服也”,這原是她的本行呀。隻看她也不置辯,毫不懊惱,還是若無其事的和人攀談,便知她確乎是“服也”了。這不能不感謝船家和乘客諸公“衛道”之功;而論功行賞,船家尤當首屈一指。嗚呼,可以風矣!

在黑暗裏征服了兩個女人,這正是我們的光榮。而航船中的精神文明,也粲然可見了——於是乎書。

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底麵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

麵具

——[中國]許地山

人麵原不如那紙製底麵具喲!你看那紅的,黑的,白的,青的,喜笑的,悲哀的,目眥怒得欲裂底麵容,無論你怎樣褒獎,怎樣棄嫌,他們一點也不改變。紅的還是紅,白的還是白,目眥欲裂底還是目眥欲裂。

人麵呢?顏色比那紙製底小玩意兒好而且活動,帶著生氣。可是你褒獎他底時候,他雖是很高興,臉上卻裝出很不願意底樣子;你指摘他底時候,他雖是懊惱,臉上偏要顯出勇於納言底顏色。

人麵到底是靠不住呀!我們要學麵具,但不要戴他,因為麵具後頭應當讓他空著才好。

在大海裏我才發現我是一條美麗的小溪,因為我已把我的涓涓細流,無條件地奉獻給了大海。

小溪

——[中國]楊沫

我是一條流淌在崎嶇山間的小溪。我滿身灑著細碎的光亮,懷著對大自然奇妙的幻想,流呀,順著山繞過石,不停地流。我有時被亂石阻塞,有時被泥沙攪混,但我渾渾噩噩,不知宇宙的真諦為何,不知生命的價值何在。我繞過碎石,抖抖泥沙,又淙淙地向前流去。還不時仰望夜空,歡樂地聽起夜鶯的歌唱。

一次,猛地撞在重疊的巨石下,我似乎被擊碎了。呻吟著看著自己——我已經變成了一畦小水窪,瑟縮在巨石縫隙中。喘息一會,感到不自由,我想跳出去,卻跳不出。怎麼辦?我悲傷地哭了。突然大石縫隙中閃過幾縷陽光,隨著陽光響起親切的聲音:“小溪,生活的真理你知道麼?掙紮——奮鬥——拚搏——超越。”我聽著,卻不知這聲音的含意。我無力掙紮,昏昏睡去。醒來了,不知怎麼,我又成了一條小溪。原來是我身邊的水多了,自然地從石縫中竄了出來。我又是我了!

多麼美麗的春天啊,我流淌在山間小路上,路邊盛開著豔麗的鮮花,岩上嫣紅的桃花,輕盈的綠柳,笑靨迎人。我挨著她們輕輕流過。她們對我說:“小溪,你就這樣快活輕鬆地流下去吧,這就是你的幸福,你的歸宿。”我點點頭,得意地順流而下。

一天,突然天昏地瞑,山崩地裂般一聲巨響,我猛地不能動彈了。我看不見天,看不見地,看不見紅桃綠柳。我虛飄飄不知自己是否還存在。我死了,卻又漸漸蘇醒。我瑟縮在一塊硬殼裏動彈不得。溪水被阻隔,我漸漸枯竭、幹涸……能等待死亡麼?我虛弱地問自己。突然岩縫間閃爍著幾束陽光。“啊,太陽!”我大喊著,“我真喜歡你,你是萬物之母,你是光明的源泉,如今你又出現了,我要奔向你,請你救救我吧!”……忽而陽光不見了,我聽見發自宇宙、也好像發自我自身深處的聲音:“掙紮、奮鬥、拚搏、超越,你才能找回自我!”我沉默了,我想著那歡樂的玫瑰色的日子,但那隻是短暫的曇花一現。永恒的、永恒的真理是什麼?我歎息、我思索、我尋覓……

陽光又出現了,而且愈來愈燦爛。我似乎有所領悟,於是我開始掙紮,開始奮鬥。幾經拚搏,幾經尋覓,我身上的溪水漸漸多了,漸漸活而有力了。猛一掙紮,我竟從埋藏我的地下跳了出來。經此挫折,我反而比過去粗獷了,寬闊了。我跳躍在岩石、樹隙間,有意地尋覓起同伴——原來道道山梁間都有那麼多或比我大,或比我小的溪流。它們都和我一樣不停地向前奔瀉。大自然使我們越靠越近,越聚越寬。終於我們彙聚成河、彙聚成大江,最後我和我的同伴們一齊湧向無邊的大海。

在大海裏我才發現我是一條美麗的小溪,因為我已把我的涓涓細流,無條件地奉獻給了大海。

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差不多先生傳

——[中國]胡適

你知道中國最有名的人是誰?

提起此人,人人皆曉,處處聞名。

他姓差,名不多,是各省各縣各村人氏。你一定見過他,一定聽過別人談起他。差不多先生的名字天天掛在大家的口頭,因為他是中國全國人的代表。

差不多先生的相貌和你和我都差不多。他有一雙眼睛,但看的不很清楚;有兩隻耳朵,但聽的不很分明;有鼻子和嘴,但他對於氣味和口味都不很講究。他的腦子也不小,但他的記性卻不很精明,他的思想也不很細密。

他常常說:“凡事隻要差不多,就好了。何必太精明呢?”

他小的時候,他媽叫他去買紅糖,他買了白糖回來。他媽罵他,他搖搖頭道:“紅糖白糖不是差不多嗎?”

他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問他:“直隸省的西邊是哪一省?”他說是陝西。先生說:“錯了。是山西,不是陝西。”他說:“陝西同山西不是差不多嗎?”

後來他在一個錢鋪裏做夥計;他也會寫,也會算,隻是總不會精細。十字常常寫成千字,千字常常寫成十字。掌櫃的生氣了,常常罵他。他隻笑嘻嘻地道:“千字比十字隻多一小撇,不是差不多嗎?”

有一天,他為了一件要緊的事,要搭火車到上海去。他從從容容地走到火車站,遲了兩分鍾,火車已開走了。他白瞪著眼,望著遠遠地火車上的煤煙,搖搖頭道:“隻好明天再走了。今天走同明天走,也還差不多。可是火車公司未免太認真了。八點三十分開,同八點三十二分開,不是差不多嗎?”他一麵說,一麵慢慢地走回家,心裏總不很明白為什麼火車不肯等他兩分鍾。

有一天,他忽然得了急病,趕快叫家人去請東街的汪醫生。那家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一時尋不著東街汪大夫卻把西街的牛醫生王大夫請來了。差不多先生病在床上,知道尋錯了人;但病急了,身上痛苦,心裏焦急,等不得了,心裏想道:“好在王大夫同汪大夫也差不多,讓他試試看吧。”於是這位牛醫生王大夫走近床前,用醫牛的法子給差不多先生治病。不上一點鍾,差不多先生就一命嗚呼了。

差不多先生差不多要死的時候,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活人同死人也差……差不多……凡事隻要……差……差……不多……就……好了……何……何……必……太……太……認真呢?”他說完了這句格言,方才絕氣。

他死後,大家都很稱讚差不多先生樣樣事情看得破,想得通;大家都說他一生不肯認真,不肯算帳,不肯計較,真是一位有德行的人;於是大家給他取個死後的法號,叫他圓通大師。

他的名譽越傳越遠,越久越大。無數無數的人都學他的榜樣。於是人人都成了一個差不多先生——然而中國從此就成了一個懶人國了。

片麵地隻強調讀書,而不關心政治;或者片麵地隻強調政治,而不努力讀書,都是極端錯誤的。

事事關心

——[中國]鄧拓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這是明代東林黨首領顧憲成撰寫的一副對聯。時間已經過去了三百六十多年,到現在,當人們走進江蘇無錫“東林書院”舊址的時候,還可以尋見這副對聯的遺跡。

為什麼忽然想起這副對聯呢?因為有幾位朋友在談話中,認為古人讀書似乎都沒有什麼政治目的,都是為讀書而讀書,都是讀死書的。為了證明這種認識不合事實,才提起了這副對聯。而且,這副對聯知道的人很少,頗有介紹的必要。

上聯的意思是講書院的環境便於人們專心讀書。這十一個字很生動地描寫了自然界的風雨聲和人們的讀書聲交織在一起的情景。令人仿佛置身於當年的東林書院中,耳朵裏好像真的聽見了一片朗誦和講學的聲音,與天籟齊鳴。

下聯的意思是講在書院中讀書的人都要關心政治。這十一個字充分地表明了當時的東林黨人在政治上的抱負。他們主張不能隻關心自己的家事,還要關心國家的大事和全世界的事情。那個時候的人已經知道天下不隻是一個中國,還有許多別的國家。所以,他們把天下事與國事並提。可見這是指的世界大事,而不限於本國的事情了。

把上下聯貫串起來看,它的意思更加明顯,就是說一麵要致力讀書,一麵要關心政治,兩方麵要緊密結合。而且,上聯的風聲、雨聲也可以理解為語帶雙關,即兼指自然界的風雨和政治上的風雨而言。因此,這副對聯的意義實在是相當深長的。

從我們現在的眼光看上去,東林黨人讀書和講學,顯然有他們的政治目的。盡管由於曆史條件的限製,他們當時還是站在封建階級的立場上,為維護封建製度而進行政治鬥爭。但是,他們比起那一班讀死書的和追求功名利祿的人,總算進步得多了。

當然,以顧憲成和高攀龍等人為代表的東林黨人,當時隻知道用“君子”和“小人”去區別政治上的正邪兩派。顧憲成說:“當京官不忠心事主,當地方官不留心民生,隱居鄉裏不講求正義,不配稱君子。”在顧憲成死後,高攀龍接著主持東林講席,也是繼續以“君子”與“小人”去品評當時的人物,議論萬曆、天啟年間的時政。他們的思想,從根本上說,並沒有超出宋儒學,特別是程、朱學說的範圍,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顧憲成講學的東林書院,本來是宋儒楊龜山創立的書院。楊龜山是程灝、程頤兩兄弟的門徒,是“二程之學”的正宗嫡傳。朱熹等人則是楊龜山的弟子。顧憲成重修東林書院的時候,很清楚地宣布,他是講程朱學說的,也就是繼承楊龜山的衣缽的。人們如果要想從他的身上找到反封建的革命因素,那恐怕是不可能的。

我們決不需要恢複所謂東林遺風,就讓它永遠成為古老的曆史陳跡去吧。我們隻要懂得努力讀書和關心政治,這兩方麵緊密的結合的道理就夠了。

片麵地隻強調讀書,而不關心政治;或者片麵地隻強調政治,而不努力讀書,都是極端錯誤的。不讀書而空談政治的人,隻是空頭的政治家,決不是真的政治家。真正的政治家沒有不努力讀書的。完全不讀書的政治家是不可思議的。同樣,不問政治而死讀書本的人,那是無用的書呆子,決不是真正有學問的學者。真正有學問的學者決不能不關心政治。完全不懂政治的學者,無論如何他的學問是不完全的。就這一點說來,所謂“事事關心”實際上也包含著對一切知識都要努力學習的意思在內。

既要努力讀書,又要關心政治,這是愈來愈明白的道理。古人尚且知道這種道理,宣揚這種道理難道我們還不如古人,還不懂得這種道理嗎?無論如何,我們應該比古人懂得更充分,更深刻,更透徹!

“哀莫大於心死”,假使人人偷巧躲避為得計,那末,中國讀書人,都要個個都變成“漢奸”了!“禮義廉恥”之說方興,我願國人注重“恥”字,就該把“節操”比一切都看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