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睿思為什麼忽然跑開,我並不知道,當簡芷追回睿思的時候,兩個人神情都很平靜,和平時並無兩樣。
從蔚州到宣府,我們整整走了七天。
這七天當中,陳風白不再早晚忙個不停,他一反常態的停下了腳步,每天早晚都守在我身邊。
“你怎麼了,沒什麼軍中大事要你操勞嗎?”
八月十四日,大軍休整三天後,開始返回京城,我半躺在他的懷中,略有些奇怪的問他。
“我們正在回京的路上,瓦剌騎兵的影子都沒見著,還有什麼好商議的,不過是走路而已,你這次出來瘦了很多,身子也不大好,我原該好好陪在你身邊才對。”
“忽然對我這麼好,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我眨眨眼睛看他,“我的政策一貫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招了吧。”
陳風白的眼神中,閃過奇異的火花,然後他笑了,舉起雙手對我說:“公主殿下,小人冤枉呀。”
“你冤枉嗎?”我皺眉,一邊悄悄的伸手在他的肋上,“既然不招,那隻好,大刑伺候了,”然後,飛快的用手嗬他的癢癢。
陳風白一愣之下,迅速的反擊,我們在車裏鬧成一團,然而就在此時,外麵卻忽然亂成一片,有很多人同時在喊,“瓦剌兵來了”。
“他們喊什麼?”我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再動,靜下來傾聽。
“瓦剌兵,”三個字讓我們勃然色變,掀起車簾,外麵的士兵忙亂的東竄西跑,連馬車夫都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剛想下車,陳風白已經拉住了我的手,“你呆在車裏,我去。”說完,他身子嗖的閃到外麵,轉眼已經到了一個喊得最大聲的士兵身邊,手起劍落,連眨眼的機會也沒有留給所有人。
本已慌亂之極的場麵,以他為中心,就那樣,一點一點的安靜下來,片刻後,四周一片肅殺,所有人都看著,方才被斬的士兵,好半天後,身子搖晃,然後喀嚓一聲,血濺三尺,倒向塵埃。
“瓦剌兵在哪裏,誰看見了?”陳風白問,聲音不大,但是他內力深厚,這句話落在每個人耳中,竟都與一聲驚雷無異,“再有敢亂軍心者,就同此人。”他指向地下,片刻後,無數人齊聲回答他道:“是!”
然而,瓦剌兵卻實在的來了,父皇著吳克忠、吳克勤率部斷後,其餘各部,加速前進,半日之後,吳克忠、吳克勤戰死沙場的消息快馬傳回,瓦剌軍隊距離我們所在的地方,已經不過20裏了。
王振又傳旨,令成國公朱勇等率騎四萬前去阻擊,結果朱勇帶人冒險進軍至鷂兒嶺,卻陷入瓦剌重圍,雖然英勇奮戰,但寡不敵眾,四萬軍隊全部覆沒。
朱勇全軍覆沒的消息傳回,徹底擊垮了軍士們的鬥誌,山嶺間拚命奔走,很多人紛紛趁亂逃走,到了傍晚我們來到距離懷來城不到20裏的地方時,各營逃走的士兵,就有十之一二。
“怎麼停下不走了?”馬車停了半刻後,我開始覺得奇怪,駕車的士兵去了一會,回來對我說,“殿下,因為輜重車輛未到,皇上命令原地紮營,明日再走。”
“這裏是什麼地方?”我問。
“這裏叫土木堡。”士兵回答。
土木堡這三個字,一時砸得我頭暈目眩,想不到,終究還是到了這裏。
我自車上跳下,打量我們落腳的地方,四麵環山,地勢很高,因為這裏隻是一個驛站,四周並沒有城牆可以堅守,一旦被圍,進退無路。我如果是瓦剌人,我也會選擇在這裏包圍敵人。四周群山,易守難攻,隻要幾萬人,大約就可以困死我們。
鄺堃再次出現在我麵前,連日的行軍,讓他形容消瘦,上次墜馬後,腿上的傷也沒有好,需要兩個軍士攙扶,才一拐一拐的走過來。
“老大人來,是要勸父皇繼續走的嗎?”我迎了幾步過去。
“殿下,”
鄺堃看到我,卻很欣慰,臉上露出了笑容,隻是這笑容卻很短促,“我們現在距離居庸關最多也就是半日的路程,如今瓦剌軍隊在後追擊,我們兩戰失利,現在實在不宜硬拚,老臣以為,還是勸皇上速入居庸關,同時命精兵斷後,才能保萬全呀。”
“鄺堃,如今火炮等輜重還在後麵,你勸皇上退守居庸關,不等這些輜重,是不是想這些東西都落在瓦剌兵手中,讓他們拿來對付我們,你安的是什麼心,瓦剌給了你什麼好處?你不過是一個腐儒,你知道什麼是兵事,皇上說了,你在再妄言,斬!”不等我開口,王振尖細的聲音已經傳來。
“你——”鄺堃被王振氣得腳步踉蹌,半晌才說出話來,“我是為國家軍民,何得用死來嚇我,況且老夫對皇上忠心耿耿,天地日月可鑒,你先是慫恿皇上禦駕親征,現在又陷皇上於如此險境,你才是禍國殃民居心叵測。”
“是嗎?皇上可不這麼認為。”王振大笑,同時吩咐,“來人,皇上口諭,兵部尚書鄺堃自朕出兵之日,每每口出妄言,怨懟不已,朕念其是兩朝元老,每每容忍,然而,鄺堃不思聖恩,惑亂軍心,著革去兵部尚書之職,交由錦衣衛暫押,回京按罪論處,欽此。”
“王振,你別太過分了。”我擋在前麵,怒視錦衣衛。
“殿下,長生還是那句老話,您別讓我為難,我也是奉旨行事。”王振目光冷冽。
“如今你奉什麼旨你自己心裏有數,”我自懷中掏出一塊金牌,“我這裏有先帝禦賜金牌,今日我就要看看,誰敢動鄺大人一個指頭。”我全然無畏,高舉金牌,既然事已如此,不如豁出去拚了。
“先生,皇上宣你過去呢。”就在我們劍拔弩張之際,陳風白忽然出現,“皇上說了,他剛剛也是憂慮戰事,心情焦躁了些,鄺堃暫時貶為庶民,隨軍效力吧。”
“扶鄺大人回去休息吧。”我轉身吩咐先前扶鄺堃來的軍士,鄺堃臉上淚水縱橫,掙脫了扶持他的人,很慢的跪下,向父皇的營帳拜了三拜。然後起身,對我說:“殿下,您也要保重,日後若是見到小兒,就告訴他,榮華富貴不過是人生一夢,叫他得抽身時,且抽身吧。”說完,老人甩開軍士的扶持,拖著腿,蹣跚而去。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這位正直的老人,夕陽將他的影子來的很長很長。
晝夜交替,亙古不變,夕陽落盡餘輝後,就是又一個黑夜。
土木堡的夜,似乎格外的黑暗。
“早點睡吧,”陳風白在帳篷裏走了幾圈後,來到床邊。
“你也睡不著不是嗎?”我搖頭示意自己不想睡覺。
“誰說我睡不著?”陳風白卻突然這樣說,聲音有些艱澀。
“我們跟瓦剌騎兵的距離不過20裏,睡著了,也許就醒不來了也說不定,”我看著他,手悄悄的撫上小腹,“風白,你不怕嗎?等到瓦剌騎兵真的衝過來,我們可能都會死在這裏呢。”
“死是每個人最後的歸宿,怕又能怎樣?”他笑了笑看著我,“所以,睡吧,有我在,你沒那麼容易死。”
我靠在他的懷中,開始還隻是微微合著眼,到了後來,竟真的睡了,直到清晨,嗚嗚的號角聲將我驚醒。
陳風白的眼睛紅紅的爬滿血絲,仍舊維持著我入睡前的姿勢,抱著我。
“你一夜沒睡?怎麼不放下我?”我心裏憐惜他,輕輕摸了摸他的臉,“累嗎?”
“我不困,就想這麼看著你,沒留神,天就亮了。”他笑了笑,忽然又說,“今天是八月十五了,月到中秋分外明,不知道今年的月亮是不是如此,晚上我們一起看看,也應應東坡先生那句‘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意境。”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嗎,我沒有做聲,詠月亮的詩詞何其之多,為什麼偏偏是這一句,東坡的詞素來就是我喜歡的,但是卻唯獨不喜這首,人有悲歡離和,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此事古難全呀。
我們被瓦剌軍四麵包圍,消息傳開後,更多的人惶惶不安,隻是此時,要跑也晚了,上午的時候,瓦剌兵曾經從四麵衝殺過一場,我同簡芷、睿思和文彬一起,帶著護衛在父皇身邊的禦林軍抵擋了中路的進攻,瓦剌人的攻勢並不猛烈,試探的意味十足,我猜測,他們並不想正麵與我們對決。
到了下午,士兵們帶的水喝光了,我這才知道,土木堡地勢偏高,四周沒有水源,最近的河流在南邊15裏,此時,已經被瓦剌軍隊控製,幾次去搶水,派去的軍士都被瓦剌騎兵的強弓硬弩射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