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句多餘話
我有一個新發現,那就是我們說出的話都會變成黃金。特別是那多餘的最後一句話在沒有說出口就變成了黃金。
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君來北京之後有一種如在沙漠上的寂寞,於是買來了蝌蚪、小雞、鴨子。可是就在四處蛙鳴的時候,愛羅先珂君不在了,蝌蚪、小雞也不在了,隻留下四隻鴨在沙漠上“鴨鴨”地叫。
鴨的喜劇
——[中國]魯迅
俄國的盲詩人愛羅先珂君帶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後不多久,便向我訴苦說: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這應該是真實的,但在我卻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隻以為很是嚷嚷罷了。然而我之所謂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謂寂寞罷。
我可是覺得在北京仿佛沒有春和秋。老於北京的人說,地氣北轉了,這裏在先是沒有這麼和暖。隻是我總以為沒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銜接起來,夏才去,冬又開始了。
一日就是這冬末夏初的時候,而且是夜間,我偶而得了閑暇,去訪問愛羅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裏;這時一家的人都睡了覺了,天下很安靜。他獨自靠在自己的臥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黃色的長發之間微蹙了,是在想他舊遊之地的緬甸,緬甸的夏夜。
“這樣的夜間,”他說,“在緬甸是遍地是音樂。房裏,草間,樹上,都有昆蟲吟叫,各種聲音,成為合奏。很神奇。其間時時夾著蛇鳴:‘嘶嘶!’可是也與蟲聲相和協……”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時的情景來。
我開不得口。這樣奇妙的音樂,我在北京確乎未曾聽到過,所以即使如何愛國,也辯護不得,因為他雖然目無所見,耳朵是沒有聾的。
“北京卻連蛙鳴也沒有……”他又歎息說。
“蛙鳴是有的!”這歎息,卻使我勇猛起來了,於是抗議說,“到夏天,大雨之後,你便能聽到許多蝦蟆叫,那是都在溝裏的,因為北京到處都有溝。”
“哦……”
過了幾天,我的話居然證實了,因為愛羅先珂君已經買到了十幾個蝌蚪子。他買來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裏。那池的長有三尺,寬有二尺,是鍾仲所掘,以種荷花的荷池。從這荷池裏,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養出半朵荷花來,然而養蝦蟆卻實在是一個極合式的處所。
蝌蚪成群結隊的在水裏麵遊泳;愛羅先珂君也常常踱來訪他們。有時候,孩子告訴他說,“愛羅先珂先生,他們生了腳了。”他便高興的微笑道,“哦!”
然而養成池沼的音樂家卻隻是愛羅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來主張自食其力的,常說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應該種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勸誘他就在院子裏種白菜;也屢次對仲密夫人勸告,勸伊養蜂,養雞,養豬,養牛,養駱駝。後來仲密家裏果然有了許多小雞,滿院飛跑,啄完了鋪地錦的嫩葉,大約也許就是這勸告的結果了。
從此賣小雞的鄉下人也時常來,來一回便買幾隻,因為小雞是容易積食,發痧,很難得長壽的;而且有一匹還成了愛羅先珂君在北京所作惟一的小說《小雞的悲劇》裏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鄉下人竟意外的帶了小鴨來了,咻咻的叫著;但是仲密夫人說不要。愛羅先珂君也跑出來,他們就放一個在他兩手裏,而小鴨便在他兩手裏咻咻的叫。他以為這也很可愛,於是又不能不買了,一共買了四個,每個八十文。
小鴨也誠然是可愛,遍身鬆花黃,放在地上,便蹣跚的走,互相招呼,總是在一處。大家都說好,明天去買泥鰍來喂他們罷。愛羅先珂君說,“這錢也可以歸我出的。”
他於是教書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會,仲密夫人拿冷飯來喂他們時,在遠處已聽得潑水的聲音,跑到一看,原來那四個小鴨都在荷池裏洗澡了,而且還翻筋鬥,吃東西呢。等到攔他們上了岸,全池已經是渾水,過了半天,澄清了,隻見泥裏露出幾條細藕來;而且再也尋不出一個已經生了腳的蝌蚪了。
“愛羅先珂先生,沒有了,蝦蟆的兒子。”傍晚時候,孩子們一見他回來,最小的一個便趕緊說。
“唔,蝦蟆?”
仲密夫人也出來了,報告了小鴨吃完蝌蚪的故事。
“唉,唉!……”他說。
待到小鴨褪了黃毛,愛羅先珂君卻忽而渴念著他的“俄羅斯母親”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處蛙鳴的時候,小鴨也已經長成,兩個白的,兩個花的,而且不複咻咻的叫,都是“鴨鴨”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們盤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勢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裏滿積了水,他們便欣欣然,遊水,鑽水,拍翅子,“鴨鴨”的叫。
現在又從夏末交了冬初,而愛羅先珂君還是絕無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裏了。
隻有四個鴨,卻還在沙漠上“鴨鴨”的叫。
一個村婦枕著一片蘆葦,在曠野中見到了心儀已久的周瑜,並與他促膝而談。可是後來那片她枕著的蘆葦被她的淚水打濕了。
與周瑜相遇
——[中國]遲子建
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個縱馬馳騁、英氣逼人的三國時的周瑜。
因為月亮很好,又是在曠野上,空氣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當時我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袍,烏發披垂,赤著並不秀氣的雙足,正漫無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涼而濕的水汽朝我襲來,我不知怎的聞到了一股燒艾草的氣息,接著是鼓角相聞。我便離開河岸,尋著艾草的味兒和凜凜的鼓角聲而去,結果我見到了一片荒涼的曠野。那裏的帳篷像蘑菇一樣四處皆是,帳篷前篝火點點,軍馬安閑地垂頭吃著夜草,隱隱的鼾聲在大地上沉浮。就在這種時刻,我見到了獨自立在曠野上的周瑜。
我沒有貂嬋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為在這曠野上,隻有兩個人睜著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就是周瑜了。
因為見到了我最想見到的一個男性,所以那一瞬間我說不出話來,我見到親密的人時往往都是那個表情。
周瑜身披鎧甲,劍眉如飛,雙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氣令我顫抖不已。
“戰事還未起來,你為何而發抖?”周瑜說。
我想告訴他,他的英氣令我發抖,隻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發抖,可我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道又有什麼戰事要發生。這麼大規模的安營紮寨,這麼使周瑜徹夜難眠的戰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戰前被擦得雪亮的軍刀都會沾有血跡。隻有刀染了血跡,戰爭才算結束。多少人的血淤積在刀上,又有多少把這樣的刀被遺棄在黃土裏,生起厚厚的鏽來。
周瑜並沒有在意我的發抖,而是將一把艾草丟進篝火裏,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來。可是先前所聞的鼓角聲呢?
周瑜轉身走向帳篷時我見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麵鼓,號角則掛在帳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揚頓挫地敲了起來,然後又吹起了號角。他陶醉著,為這戰爭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鎧甲閃閃發光。
我說:“這鼓角聲令我心煩。”
周瑜笑了起來,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號角,朝我走來。他說:“什麼聲音不令你心煩?”
我說:“流水聲、鳥聲、孩子的吵鬧聲、女人的洗衣聲、男人的飲酒聲。”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來。我見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齒。
我說:“我還不喜歡你身披的鎧甲,你穿布衣會更英俊。”
周瑜說:“我不披鎧甲,怎有英雄氣概?”
我說:“你不披鎧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們不再對話了。月亮緩緩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濃而淡,晚風將帳篷前的軍旗刮得飄揚起來。我坐在曠野上,周瑜也盤腿而坐。
我們相對著。
他說:“你來自何方?為何在我出征前出現?”
我說:“我是一個村婦,我收割完蘆葦後到河岸散步,聞到艾草和鼓角的氣息,才來到這裏,沒想到與你相遇。”
“你不希望與我相遇?”
“與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願。”我說。
“難道你不願意與諸葛孔明相遇?”
“不。”我說,“諸葛孔明是神,我不與神交往,我隻與人交往。”
“你說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氣短。”周瑜激動了。
“英雄氣短有何不好?”我說,“我喜歡氣短的英雄,我不喜歡永遠不倒的神。英雄就該倒下。”
周瑜不再發笑了,他又將一把艾草丟進篝火裏。我見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澤使曠野顯得格外柔和安詳。
我說:“我該回去了,天快明了,該回去奶孩子了,豬和雞也需要食了。”
周瑜動也不動,他看著我。
我站了起來,重複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然後慢慢轉身,戀戀不舍地離開周瑜。走前我打著哆嗦,我在離開親密的人時會有這種舉動。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頭,我怕再看見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時候,卻忍不住還是回了一下頭,我突然發現周瑜不再身披鎧甲,他穿著一件白粗布的長袍,他將一把寒光閃爍的刀插在曠野上,刀刃上跳躍著銀白的月光。戰馬仍然安閑地吃著夜草,不再有鼓角聲,隻有淡淡的艾草味飄來。一個存活了無數世紀的最令我傾心的人的影子就這樣烙印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伸出一雙女人的手,想抓住他的手,無奈那距離太遙遠了,我抓到的隻是曠野上拂動的風。
一個司空見慣、平淡無奇的夜晚,我枕著一片蘆葦見到了周瑜。那片蘆葦已被我的淚水打濕。
在一家夜總會裏,一盤普通的熗芹菜高達三十多元;一場劣質的人妖表演要兩百元;而真正的體操藝術表演——鑽圈,卻僅值三十元。這也是當代生活中的一景罷。
鑽圈
——[中國]阿成
老秦請我們幾個去一家夜總會吃飯。
這家夜總會在南崗區。它雖然不能同國內的一流夜總會相比,但觀其氣魄,也算很可以的了。
幾位先是吃潮州菜。雖然做得不甚地道(潮州菜到了黑龍江,難免有幾分虛假),但價格卻高得驚人。其中的“熗西芹”,不過是普通的辣油熗芹菜,竟高達三十多元一碟。這不免讓我糊塗。
我幾乎每天的早晨都到早市上買菜,一捆兩斤重的新鮮芹菜,僅五角錢。做這種“熗西芹”,能做二三十碟。現在有些事,是很叫人齒冷的。
一個朋友悄悄地附在我的耳旁說,兄弟,這就是夜總會!你就慢慢地品罷,要是有一天你品出好滋味了,就證明你已經修成正果了。
這其間,還上了一些其他的菜,然而我們幾個高談闊論、插科打諢之中,吃得馬馬虎虎,沒覺出什麼特別的滋味來。
吃過了,剔過牙齒,幾位在老秦的率領下,先去了KTV包房。
老秦和這家夜總會的老板很熟,因此,一切都是優惠的。
KTV包房裏的氣味極為難聞,使用這裏如此可疑的茶杯喝茶,確實讓人愁腸百結。
幾位開始選歌子,並不倫不類地嚎唱了一陣。終是覺得無聊,並打起哈欠來了。
老秦便提議到大廳,去看“人妖”的表演。
人妖畢竟沒見過,“新生事物”,不好錯過。於是幾位便離座,隨著老秦去大廳。在大廳裏選了一好位置坐下來,人妖的表演就開始了。
這分明不是貨真價實的、類乎於泰國的那種人妖,而是一群從附近鄉鎮來的年輕流氓,男扮女裝,在大廳裏扭來扭去。
老秦探詢地看了看我。我咧咧嘴。
老秦說,他們這些人演一場給兩百元錢,一晚上走好幾家夜總會呢,掙不少錢呀。
人妖表演之後,是藝術體操表演。夜總會真是不可思議。
不過,這次倒是真正的藝術體操表演。
表演者是一個年近三十歲的女雜技演員,是挺文靜的一個女子,瘦瘦的。她表演鑽圈。
這種鑽圈的技術頗為高難,圈兒很小,需要把身子疊成幾折,或者把身體異常地分開,才能從這個圈裏鑽出鑽進。
她表演時臉上始終微笑著。看得出,她表演得非常認真,似乎整個大廳裏隻有她一個人。
我悄悄地問老秦,這種表演,夜總會每晚給多少報酬?
老秦說,三十塊錢吧?誰知道呢。
老秦告訴我,這個女人是雜技團的,現在雜技團經濟不景氣,她就出來找活兒幹,幾乎每個夜總會都有他們雜技團的人。
我問,她一晚也是要走好幾家夜總會嗎?
老秦說不,她表演的這種節目在夜總會不太受歡迎。她來表演,就是讓客人享受一下有錢人的優越感,就是這個意思。她丈夫天天陪著她來。
女演員像蛇一樣在圈裏鑽來鑽去,果然是沒有掌聲。
她鑽完了,領班在眾目睽睽之下,從錢包裏抽出三張十元的票子鄙夷地遞給了她。
她接過票子,低著頭,拿著圈兒,匆匆地走了。
我之所以記下這個女人,大約是想到,這也是當代生活中的一景罷。
一個來自非洲的朋友給我講了一個流傳在他們部落之間的故事,故事的內容體現了狗的智慧。
狗的智慧
——[中國台灣]張伯權
這是一位來自非洲的朋友親口說給我聽的一則流傳在他們部落之間的故事:
有一天,九條野狗一齊出外覓食,半路上遇見一頭獅子,獅子正好也要去覓食,就建議大家團結力量聯合行獵。在野狗的同意之下,獅子與狗一齊奔跑了一天,日頭西斜時分,一共獵獲了十隻羚羊。獅子說:“現在我們得找一個聰明人來替我們分配。”
有一條野狗接著說:“沒有必要吧?我們不需要什麼特別有智慧的人。你看,我們正好十個,羚羊也正好十隻,一個一隻,不就是最公平的事嗎?”
獅子霍然撲向前去,巨掌一落一起之瞬間,可憐魯莽的野狗已經瞎了眼睛。
其他的野狗真給嚇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有一條野狗鼓起勇氣站出來:“不,不,我們的兄弟錯了,這樣分法不對。獅子是人間之王,如果他拿了九隻羚羊,合起來就是十;我們兄弟九個,合一隻羚羊也是十。這樣子分配就對了!”
獅子心裏極高興,神氣活現地說:“你可一點也不像你那兄弟一般笨,實在是一條聰明的狗!你這了不起的智慧是哪裏得來的?”
狗回答:“當你的巨掌挖出我兄弟的眼睛,就在那時候我學得了這份智慧。”
自從我被提名為紐約州州長候選人之後,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媒體就開始破壞我的名譽。最終,我再也無法忍受黨派鬥爭的無恥迫害,我退出了競選。
競選州長
——[美國]馬克·吐溫
幾個月以前,我被提名為紐約州州長候選人,代表獨立黨參加競選,對手是斯坦華特·L·伍福特先生和約翰·T·霍夫曼先生。顯而易見,我有顯著的優勢,因為同這兩位先生相比,我總覺得自己名聲不錯。從報上很容易看出:如果說這兩位先生也曾知道愛護名聲的好處,那是過去的事情了,近年來他們顯然已經把各種各樣的無恥勾當看作家常便飯。當時,我雖然醉心於自己的長處,暗自得意,但是一想到我得讓自己和這些人的名字混在一起到處傳播,我總覺得在我愉快心情的深處有一股不安的混濁暗流在“翻騰”。我越想心裏越亂。後來我給奶奶寫了一封信,把這件事告訴她。她回信又快又幹脆:
你生平沒有做過一樁虧心事——一樁也沒有做過。你看看報紙——看一看就會明白,伍福特和霍夫曼等先生是何等人,難道你願意把自己降低到他們的層次,跟他們一道競選?
這也正是我的想法!那夜我幾乎沒合眼。但是我既然已經卷了進去,就不能打退堂鼓,隻好幹下去。
我一邊吃早飯,一邊無精打采地翻閱報紙。我看到一段令我惶恐的消息:
偽證罪——一八六三年,在交趾支那的瓦卡瓦克,有三十四名證人證明馬克·吐溫先生犯有偽證罪,當時他企圖侵占一小片芭蕉地,那是當地一位窮寡婦和她一群孤兒喪失親人之後在淒慘的境遇中賴以活命的惟一資源。馬克·吐溫先生現在既然出來競選州長,是否可以請他講講此事的經過。不論對自己或是對其要求投票選舉他的偉大人民,吐溫先生都有責任把此事交代清楚。他願意交代嗎?
麵對這麼殘酷無情的指控,我當時驚愕得不得了!老實說,我從來沒有這樣驚惶過。我從來沒有到過交趾支那!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瓦卡瓦克!我也不知道什麼是芭蕉地,就像我不知道什麼是袋鼠一樣!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都氣瘋了,卻又毫無辦法。那一天我什麼也沒幹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早晨,這家報紙沒說別的,隻有這麼一句:
值得注意——大家都已注意到:馬克·吐溫先生對交趾支那的偽證案保持緘默,似有苦衷。
(備忘——在這場競選運動中,這家報紙此後凡提到我必稱“臭名昭著的偽證犯吐溫”。)
下一份是《新聞報》,登了這麼一段:
急需查究——吐溫先生在蒙大那州露營時,與他同一帳篷的夥伴經常丟失小東西,後來這些東西都在吐溫先生身上或“箱子”(即他卷藏食物的報紙)裏發現了,一件不少。大家為他著想,不得不對他進行友好的告誡,在他身上塗滿柏油,插上羽毛,叫他跨坐在橫杆上,把他攆出去,並勸告他讓出鋪位,從此別再回來。這件小事是否請新州長候選人向急於要投他票的同胞們解釋一下?他難道還不願意解釋嗎?
難道還有比這種控告的用心更加險惡的嗎?直到今天,我還從沒有到過蒙大那州。
(從此以後,這家報紙按例管我叫“蒙大那小偷吐溫”。)
自那以後,我拿起報紙總有點提心吊膽,好像你想睡覺,可是一拿起床毯,生怕毯子下麵有條蛇似的。有一天,我看到這麼一段消息:
謊言已被揭穿!——根據五點區的密凱爾·奧弗拉納根先生、華脫街的吉特·彭斯先生和約翰·艾倫先生三位的宣誓證書,現已證明馬克·吐溫先生曾惡毒地聲稱我們尊貴的領袖約翰·T·霍夫曼的祖父係攔路搶劫被處絞刑一說,毫無事實根據,純屬卑劣無端之謊言。用誹謗故人、以謊言玷汙其美名這種下流手段,來掠取政治上的成功,使有道德的人見了極為痛心。我們一想到這一卑劣的謊言必然會使死者無辜的親友蒙受極大悲痛時,恨不得鼓動起被傷害和被侮辱的公眾,立即對誹謗者施行非法的報複。但是,我們有道德的人不會這樣做,還是讓他去經受良心譴責的痛苦吧。(不過,公眾如果義憤填膺,盲目行動起來,竟對誹謗者加以人身傷害,顯然陪審團不可能對肇事者判罪,法庭也不可能加以懲處。)
最後這句妙語大起作用,當天晚上,一群“被傷害和被侮辱的公眾”從前門衝進來,嚇得我趕緊從床上爬起來,從後門溜走。他們義憤填膺,來的時候搗毀家具和門窗,走的時候把能抄走的財物統統抄走。然而,我可以把手按在《聖經》上起誓:我從來沒有誹謗過霍夫曼州長的祖父。不僅如此,在那一天之前,我從來沒有聽人說起過他,更不知道他的名字。
(順便提一下,刊登上述新聞的那家報紙此後總是稱我為“盜屍犯吐溫”。)
下一篇引起我注意的報上文章是這樣寫的:
好一個候選人——馬克·吐溫先生原定於昨晚獨立黨民眾大會上作一次毀損對方的演說,卻未按時到會。他的醫生打來一個電報,說他被一輛瘋跑的馬車撞倒,腿部兩處負傷,極為痛苦,無法起身,以及一大堆諸如此類的廢話。獨立黨的黨員們硬著頭皮想把這一拙劣的托詞信以為真,假裝不知道他們提名為候選人的這個放縱無度的家夥未曾到會的真正原因。
昨天晚上,分明有一個人喝得酪酊大醉,歪歪斜斜地走進吐溫先生下榻的旅館。獨立黨人有責任證明那個醉鬼並非馬克·吐溫本人,而且此事刻不容緩。這下我們到底把他們抓住了。這一事件不容躲躲閃閃,避而不答。人民用雷鳴般的呼聲要求回答:“那個人是誰?”
我竟然會與那個丟臉的嫌疑人聯係在一起,一時叫我無法相信,絕對叫我無法相信。我已經整整三年沒有喝過啤酒、葡萄酒,或是其他的任何一種酒了。
(第二天,這家報紙大膽地授與我“酗酒狂吐溫先生”的稱號,而且我明白它會忠誠無二地永遠這樣稱呼下去。但是,我當時看了竟無動於衷。現在想來,足見那種時勢對我起了多大的影響。)
從我被提名為州長候選人開始,我所收到的郵件中,匿名信占了很大的一部分。一般是這樣寫的:
被你從你寓所門口一腳踢開的那個要飯的老婆子,現在怎麼樣了?
包·打聽
還有這樣寫:
你幹的某些事,除我之外無人知曉,奉勸你掏出幾元錢來孝敬我,不然,咱們報上見。
惹不起
內容大致都是如此。讀者如果想聽,我可以不斷引用下去,保你膩煩。
不久,共和黨的主要報紙“宣判”我犯了巨額賄賂的罪行,民主黨最主要的報紙把一樁極為嚴重的訛詐案件“栽”在我的頭上。
(就這樣,我又多了兩個頭銜:“肮髒的賄賂犯”和“惡心的訛詐犯”。)
與此同時,輿論嘩然,紛紛要求我答複所有這些可怕的指控。我們黨的報刊主編和領袖們都說,我如果再不說話,政治生命將會就此結束。好像為使他們的要求更為迫切似的,就在第二天,有一家報紙登了這麼一段話:
注意這個人!——獨立黨這位候選人至今默不作聲。他之所以不敢答複,因為對他的控告條條都有充分根據,並且接二連三地得到證實,他永遠也翻不了案。獨立黨的黨員們,看看你們這位候選人!看看這位臭名昭著的偽證犯!這位盜屍犯!好好看一看你們這位酗酒狂的化身!你們這位肮髒的賄賂犯!你們這位惡心的訛詐犯!你們好好看一看,想一想——這個家夥犯下了這麼可怕的罪行,得了這麼一串“光榮”的稱號,而且一條也不敢張嘴否認,難道你們現在還願意把自己那偉大的選票投給他嗎?
這個困境令我無法擺脫,隻得深受委屈地著手“答複”一大堆毫無根據的指控和卑鄙下流的謊言。但是,我始終沒有做完這件事,因為就在第二天,有一家報紙登出一個新的聳人聽聞的案件,再一次惡意中傷,嚴厲地控告我因一家瘋人院妨礙我家人看風景,我於是就將這座瘋人院燒掉,裏麵的病人被統統燒死。這叫我十分驚慌。接著又是一個控告,說我為吞占我叔父的財產不惜把他毒死,並且要求立即挖開墳墓驗屍。此時此刻,我的神經麵臨全部崩潰、錯亂的危險。這些還遠遠不夠,竟有人控告我在負責育嬰堂事務時雇用掉了牙的、年老昏庸的親戚給育嬰堂做飯。我都快嚇暈了。最後,黨派鬥爭的積怨對我的無恥迫害達到了自然而然的高潮:在一次民眾大會上,有人教唆九個剛剛在學走路的小孩,包括各種不同的膚色,穿著各式各樣的破爛衣服,衝到講台上,抱住我的雙腿,管我叫爸爸!
我最終退出了,我放棄了競選。我夠不上紐約州州長競選運動所需要的條件,所以,我遞上退出競選的聲明,而且懷著怨恨、痛苦的心情簽上我的名字:
“你忠實的朋友,過去是好人,現在卻成了臭名昭著的偽證犯、蒙大那小偷、盜屍犯、酗酒狂、肮髒的賄賂犯和惡心的訛詐犯——馬克·吐溫。”
祖母為了說服我學習一門手藝,給我講了一個“王子與牧羊女事。聽完故事後,我告訴祖母等我賺夠了錢就去買工具和材料,做一把椅子或一個書架。
牧羊人的女兒
——[美國]薩落揚
我的祖母是個勤勞的人,她認為人人都應勞動。剛才吃飯時她還對我說:“你得學門手藝,造些於人有用的器具,不論是用泥土、木材,還是用金屬、布料,都可以。年輕人都應當學會一門好手藝。你能造出什麼來?一張簡單的桌子、椅子、一個樸素的碟子、一張地毯或者一個咖啡壺?你能造出哪一樣來?”
祖母不悅地看著我。
她繼續說:“據說你是個作家,就算是吧。但你卻使整座房子都彌漫著香煙的薄霧和味道。你得學著做些實實在在的東西,看得到摸得著又實用的東西。”
接著,祖母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波斯國王有個兒子,他愛上了一個牧羊人的女兒。他去見他的父親,說:“父王,我愛上了一個牧羊人的女兒,我要和她結婚。”國王說:“國王的兒子將來要繼承王位,成為未來的國王,你怎能娶一個牧羊人的女兒為妻?”王子答道:“我隻知道我愛她,我願她做我的王後。”
國王感到這是天意,於是派信使去告訴那個姑娘說,國王的兒子愛她並要娶她為妻。牧羊人的女兒對信使說:“他做什麼活的?”信使回答:“他是王子,不用做活。”姑娘說:“隻要他學會做一種活,我就嫁給他。”信使回去把姑娘的話告訴了國王。
國王對兒子說:“那個姑娘要你先學會一門手藝。你還想娶她嗎?”王子說:“當然,從今天起,我要學著編草墊。”於是,王子開始學編各式各樣不同顏色不同裝飾的草墊。三天之後,他已經編得很好了。信使帶著這些草墊去見姑娘,說:“這些墊子是王子編的。”
姑娘看到墊子後便答應了王子的求婚,隨信使去了王宮與王子完婚。
一天,王子信步來到街上。他經過一間看上去很是雅潔的飲食店,於是走了進去,坐到一張桌子旁邊。
不料,這家小店是強盜和殺人犯開的。他們把王子捉起來關進了土牢。土牢裏已經關了不少城裏的知名人士。這幫壞人把捉來的胖子殺了用來喂捉來的瘦子,以此來開心。王子很瘦,強盜們並不知道他就是王子,所以王子一時沒有生命危險。他對強盜們說:“我會編草墊,這些草墊可以賣大價錢。”強盜便給了他一些草。他在三天內編了三張草墊。
然後,他對強盜們說:“拿這三張墊子去宮廷賣給國王吧,每一張墊子都值一百塊金子。”
強盜們把草墊送到宮裏。國王看到草墊後,發現這是失蹤的兒子編的,於是叫來媳婦。牧羊人的女兒仔細地檢查草墊,發現在圖案裏有她丈夫編下的波斯文字,她告訴國王,王子現在有危險,他在強盜手裏。
於是,國王派出了許多士兵,殺掉了所有的強盜,救出了所有被俘的人。
王子平安地回到了王宮裏,和妻子團聚。他十分感激妻子,說:“親愛的,是你救了我,因為有了你我才能大難不死。”
故事講完了,祖母問我:“你明白為什麼人人都要學會一門好手藝了吧?”我告訴她,我明白了。等我賺夠錢,就去買一把鋸、一把錘子和一塊木料,然後盡我的全力去做一把椅子或一個書架。
詹卡西先生在報紙上看到了一則關於搶劫的案件報導,沒想到自己也變成了報導中的受害者。正當搶劫犯向詹卡西一家人揮手告別時,卻被從門外傳來的突如其來的話驚呆了。
上鉤
——[美國]亞曆山大
同往常一樣,詹卡西先生洗漱完畢就坐在餐桌旁,一邊吃著早餐,一邊看著當天的晨報。
“親愛的,有什麼驚人的報道嗎?”詹卡西太太正忙著往麵包上塗果醬。她總是嫌女仆露茜塗得不好。為了讓丈夫感覺到妻子的愛,她每次都要自己動手。
“拉斯維加斯又發生了一起驚人搶劫案,事主被劫十七萬美元。歹徒如何得手,原因尚不明了……”
“先生,太太,有個陌生客人要見你們。”露茜走進餐廳,打斷了詹卡西先生的念報聲。
詹卡西太太嚷著:“怎麼這個時候來拜訪人,真是沒教養。別讓他進來,誰擔保他不是劫匪?”說著幹脆把一團果醬塞到嘴裏去。
露茜說:“我讓他在外麵等,他問我們有沒有丟錢。”
“請他進來吧。”詹卡西擦擦嘴說。然後,站起來往客廳走去。
詹卡西太太瞪大了雙眼:“你居然不告訴我你丟了錢,你這天殺的!”
當氣憤的詹卡西太太來到客廳時,一個陌生人正把一捆鈔票遞給她丈夫。陌生人說:“我揣摩著就是你們遺失的,這麼一大筆錢隻有像你們這樣住得起闊氣房子的人才有。”
下麵的對話詹卡西太太沒有仔細聽,她對丈夫的不忠誠感到害怕。她在費勁地猜想:丈夫哪裏來的這筆錢。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陌生人居然會把這麼大一筆錢送回來,按照報紙的說法,他可以當選為今年拉斯維加斯頭號傻瓜……
陌生人的告別打斷了她的沉思,送走了客人,她一言不發,看丈夫如何解釋此事。
詹卡西先生賠著笑臉道:“對不起,親愛的。昨天公司給了我一筆獎金,可是我丟了,所以我不敢告訴你。現在錢被送回來了,這難道不是上帝的旨意嗎?”
聽了丈夫的解釋,詹卡西太太這才高興地把錢點了一遍,鎖進了保險櫃。可是,喝下午茶的時候,她心裏又嘀咕起來:“有哪個公司會發這麼一大筆獎金?足足一萬元啊!”一貫馬大哈的詹卡西太太這次卻出人意料地細心起來,她決定請私家偵探社幫她弄個明白。
過了一個星期,報告送到了詹卡西太太手中:詹卡西先生循規蹈矩,沒有外遇,隻是找了幾次一個在警局謀生的老同學鮑勃先生喝酒。巨額獎金不是公司所發。
這真是一個斯芬克斯一樣的謎!詹卡西太太考慮再三,決定今晚和丈夫攤牌。她可不願意有一個對妻子保守秘密的丈夫。
晚飯後,夫妻二人來到客廳,詹卡西太太發難了:“親愛的,那一萬元……”
“先生,太太,那個人又來了。”露茜打斷了她的話。
詹卡西太太一下沒有回過神來:“誰?那個人是誰?”
露茜說:“他說肯定是先生丟了錢。”
“什麼?又丟錢了?他又撿到了?”詹卡西太太吃驚地大叫。
陌生人來到客廳,滿臉笑容地說:“詹卡西先生,我回家經過您家門口,見到了這皮包,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您瞧,事情真是太巧了!”
詹卡西接過皮包,掏出一疊厚厚的鈔票。詹卡西太太正在吃驚,卻聽陌生人說:“如果二位不介意的話,我有一件禮物送給二位。”
剛剛抬起頭的夫妻二人看到,陌生人手裏拿著一枝精巧的小手槍對準了他們:“最好別動,先生,太太,我不想開槍傷人。”
陌生人微笑著把一根繩子扔給呆若木雞的詹卡西太太,命令道:“太太,請您把您丈夫捆起來,快點!”
就這樣,詹卡西夫婦和露茜都被捆起來了。陌生人一邊往俘虜嘴裏塞著布條,一邊說:“對於一個沒有丟錢而又問心無愧地認領失款的人來說,這就是頭等的報酬。我在拉斯維加斯幹了十幾回了,還沒有一個人對一萬元錢不感興趣的。”
看著陌生人向臥室的保險櫃走去,詹卡西太太又氣又急:原來這人就是拉斯維加斯的頭號竊賊,他先拿出一萬元引誘那些昧良心的人;同時乘機摸清情況,甚至與事主交上朋友。所以,當他劫走財物後,事主懼於名譽,隻好用“歹徒如何得手,原因尚不明了”的解釋語!
陌生人走出臥室,腋下夾了一個小包,朝他的俘虜打了個手勢:“再見了,上鉤的魚兒。”
“您好,上鉤的魚兒。”鎖著的門突然開了,一個拿槍的人帶著好幾個人走了進來。陌生人聽了拿槍人的話,呆住了。
那個拿槍人就是詹卡西先生的老同學——鮑勃。
我的兒子為了賺錢,為了出名,不惜在小說裏把我寫成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家庭暴力分子,還向我提出條件,如果我肯為他買一台文字加工機,那麼等他將來賺了錢後會多給我一些小費。
爸爸最值錢
——[美國]布赫瓦爾德
一天,我從兒子房間的門口經過,門開著,兒子正在聚精會神地打字。
“兒子,寫什麼呢?”我問他。
“正在寫回憶錄,描述做你兒子的感受。”
他的話讓我心裏甜絲絲的:“寫吧,但願在書中我的形象不壞。”
“放心吧,錯不了!”他說,我正要離開,“爸爸,您先別走,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你把我關進牛棚,用你的皮帶抽我,像這樣的事,在我的書中出現幾次為好?”
這使我愕然:“我從未把你關進牛棚,也沒有用皮帶抽你啊!再說,我們家也沒有牛棚啊!”
“我的編輯說,要想使書有銷路,我應該描述諸如此類的事:當我做錯事的時候,你狠狠地揍我,繼而又把我關進洗手間或者什麼地方。”
“可我從來沒那麼做過。”
“那是事實。但編輯指望我的故事能使讀者大開眼界,就像加裏·克羅斯比和克裏斯蒂娜·克勞索德寫的關於他們父母的故事那樣。他認為讀者對你的私生活感興趣——想看到你的真實一麵。現在,前輩們都在寫這方麵的書,而且都很暢銷。假如我也把你描述成一個墮落的父親,您不會有意見吧?”
“你一定要這樣做嗎?”
“是的,必須如此。我已經預支了一萬美元,他們的條件是我必須揭露你的隱私。我已經寫完了前兩章,你可以先讀一讀。內容嘛,是你在一次演講會上鬧出了大笑話,會後你酩酊大醉地回到家中,逼迫家裏的所有人在深夜刷地板。”
“這都是你編造的,我可從來沒有這樣幹過。”
“哎呀,我的爸爸!這隻不過是一本書。我的編輯喜歡這樣的書。第三章最中他的意了——你對母親拳打腳踢,大耍威風。”
“什麼?我對你母親施行暴力?”
“我並不是說你真的傷害了母親。不過,我還寫了我們幾個小孩慣於藏在毛毯底下,這樣母親挨打時那種聲嘶力竭的叫聲就聽不見了。”
“天哪,我什麼時候幹過這種事!”
“可我不能照搬事實。編輯說過,成年人是不會花十五六美元去買《桑尼布魯克農場的麗貝卡耶》的。”
“好吧,就算我用皮帶抽了你,打了你母親!還有什麼?”
“對了,你拈花惹草的事呢,我把它安排在第四章。假如我寫你常在淩晨三點鍾領舞女回家過夜,你說人們會不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