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嶽
第一回天遣赤須龍下界
佛謫金翅鳥降凡
詩曰:
五代幹戈未肯休,黃袍加體始無憂。
哪知南渡偏安主,不用忠良萬姓愁。
自古天運循環,有興有廢。在下這一首詩,卻引起一部南宋精忠武穆王盡忠報國的話頭。
且說那殘唐五代之時,朝梁暮晉,黎庶遭殃。其時西嶽華山有個處士陳摶,名喚希夷先生,是個道高德行仙人。一日,騎著騾兒在天漢橋經過,抬頭看見五色祥雲,忽然大笑一聲,跌下騾來。眾人忙問其故,先生道:“好了,好了!莫道世間無真主,一胎生下二龍來。”
列位,你道他為何道此兩句?隻因有一宦家,姓趙名宏殷,官拜司徒之職,夫人杜氏,在夾馬營中生下一子,名叫匡胤,乃是上界霹靂大仙下降,故此紅光異香,祥雲擁護。那匡胤長大來英雄無比:一條杆棒,兩個拳頭,打成四百座軍州,創立三百餘年基業,國號大宋,建都汴梁。自從陳橋兵變,黃袍加體,即位以來,稱為“見龍天子”。傳位與弟匡義,所以說“一胎二龍”。自太祖開國至徽宗,共傳八帝,乃是: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
這徽宗乃是上界長眉大仙降世,酷好神仙,自稱“道君皇帝”。其時天下太平已久,真個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五穀豐登,萬民樂業。有詩曰:
堯天舜日慶三多,鼓腹含哺遍地歌。
雨順風調民樂業,牧牛放馬棄幹戈。
閑言不道。且說西方極樂世界大雷音寺我佛如來,一日端坐九品蓮台,旁列著四大菩薩、八大金剛、五百羅漢、三千揭諦、比丘尼、比丘僧、優婆夷、優婆塞,共諸天護法聖眾,齊聽講說妙法真經。正說得天花亂墜、寶雨繽紛之際,不期有一位星官,乃是女士蝠,偶在蓮台之下聽講,一時忍不住撒出一個臭屁來。我佛原是個大慈大悲之主,毫不在意。不道惱了佛頂上頭一位護法神祇,名為大鵬金翅明王,眼射金光,背呈祥瑞,見那女士蝠汙穢不潔,不覺大怒,展開雙翅落下來,望著女士蝠頭上,這一嘴就啄死了。那女士蝠一點靈光射出雷音寺,徑往東土認母投胎,在下界王門為女,後來嫁與秦檜為妻,殘害忠良,以報今日之仇。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且說佛爺將慧眼一觀,口稱:“善哉,善哉!原來有此一段因果!”即喚大鵬鳥近前,喝道:“你這孽畜!既歸我教,怎不皈依五戒,輒敢如此行凶!我這裏用你不著。今將你降落紅塵,償還冤債。直待功成行滿,方許你歸山,再成正果。”大鵬鳥遵了法旨,飛出雷音寺,徑來東土投胎,不表。
再說那陳摶老祖,一生好睡。他本是在睡中得道的神仙,世人不曉得,隻說是“陳摶一目忽困千年”。那一日,老祖正睡在雲床之上,有兩個仙童,一個名喚清風,一個叫做明月。兩個無事,清風便對明月道:“賢弟,師父方才睡去,又不知幾時方醒,我和你往前山去遊玩片時如何?”明月道:“使得。”他二人就手攙著手,出洞門來閑步尋歡。但見鬆徑清幽,竹蔭逸趣。行到盤院石邊,猛見擺著一副殘棋。清風道:“賢弟,何人在此下棋,留到如今,你可記得嗎?”明月道:“小弟記得當年趙太祖去關西之時,在此地經過,被我師父將神風攝上山來下棋,贏了太祖二百兩銀子,逼他寫賣華山文契,卻是小青龍柴世宗、餓虎星鄭子明做中保。後來太祖登了基,我師父帶了文契下山,到京賀喜,求他免了錢糧。這盤棋就是他的殘局。”清風道:“賢弟,好記性,果然不差。今日無事,我請教你,對弈一盤何如?”明月道:“師兄有興,小弟即當奉陪。”
二人對麵坐定,正待下手時,忽聽得半空中一聲響亮。二人急抬頭看時,隻見那西北角上黑氣漫天,將近東南,好生怕人。清風叫一聲:“師弟,不好了!想是天翻地覆了!”兩個慌慌張張走到雲床前跪下,大叫道:“師父!不好了!快些醒來!要天翻地覆了!”
老祖正在夢酣之際,被那二人叫醒了,隻得起來,一齊走出洞府,抬頭一看,老祖道:“原來是這個畜生,如此凶惡,也難免這一劫!”清風、明月道:“師父,這是什麼因果?弟子們迷心不悟,望師父指點。”老祖道:“你們兩個根淺行薄,哪裏得知。也罷,說與你們聽聽罷。這段因果,隻為當今徽宗皇帝元旦郊天,那表章上原寫的是‘玉皇大帝’,不道將‘玉’字上一點,點在‘大’字上去,卻不是‘王皇犬帝’了?玉帝看了大怒道:‘王皇可恕,犬帝難饒!’遂命赤須龍下界,降生於北地女真國黃龍府內,使他後來侵犯中原,擾亂宋室江山,使萬民受兵革之災,豈不可慘!”二童道:“師父,今日就是這赤須龍下界麼?”老祖道:“非也。此乃我佛如來恐赤須龍無人降伏,故遣大鵬鳥下界,保全宋室江山,以滿一十八帝年數。你看,這孽畜將近飛來。你兩個看好洞門,待我去看他降生何處。”就把雙足一登,駕起祥雲,看那大鵬一氣飛到黃河邊。
這黃河,有名的叫做“九曲黃河”,環繞九千裏闊。當初東晉時,許真君爺斬蛟,那蛟精變作秀才,改名慎郎,入贅在長沙賈刺史家,被真君擒住,鎖在江西城南井中鐵樹上,饒了他妻賈氏,已後往烏龍山出家。所生三子,真君已斬了兩個,其第三子逃入黃河岸邊虎牙灘下,後來修行得道,名為“鐵背虯王”。這一日變做個白衣秀士,聚集了些蝦兵蟹將,在那山崖前排陣玩耍,恰遇著這大鵬飛到。
那大鵬這雙神眼認得是個妖精,一翅落將下來,望著老龍,這一嘴正啄著左眼,霎時眼睛突出,滿麵流血,叫一聲“嗬呀”,滾下黃河深底藏躲。那些水族連忙跳入水中去躲。卻有一個不識時務的團魚精,仗著有些氣力,舞著雙叉,大叫道:“何方妖怪,擅敢行凶!”叫聲未絕,早被大鵬一嘴,啄得四腳朝天,嗚呼哀哉。一靈不滅,直飛至東土投胎,後來就是萬俟卨,鍛煉嶽爺爺冤獄,屈死風波亭上,以報此仇。這也是後話。
這時老祖看得明白,點頭歎道:“這孽畜落了劫,尚且行凶,這冤冤相報,何日得了!”一麵嗟歎,一麵駕著雲頭,跟著大鵬。那大鵬飛到河南相州一家屋脊上立定,再看時就不見了。當時老祖也就落下雲頭,搖身一變,變做一個年老道人,手持一根拐杖,前來訪問。
卻說那個人家姓嶽名和,安人姚氏,年已四十,才生下這一個兒子。丫環出來報喜。這員外年將半百,生了兒子,自然快活,忙忙的向家堂神廟點燭燒香,忙個不了。不道這陳摶老祖變了個道人,搖搖擺擺來到莊門首,向著那個老門公打個稽首道:“貧道腹中饑餓,特來抄化一齋,望乞方便。”那個老門公把頭搖一搖說道:“師父,你來得不湊巧!我家員外極肯做好事,往常時不要說師父一個,就是十位、二十位俱肯齋的。隻因年已半百,沒有公子,去年在南海普陀去進香求嗣,果然菩薩靈驗,安人回來就得了孕。今日生下了一位小官人,家裏忙忙碌碌,況且廚下不潔淨。不便,不便,你再往別家去罷。”老祖道:“分道遠方到此,或者有緣,你隻與我進去說一聲。允與不允,就完了齋公的好意了。”門公道:“也罷。老師父且請坐一坐,待我進去與員外說一聲看。”說罷,就走到裏邊,叫一聲:“員外,外邊有一個道人,要求員外一齋。”嶽和道:“你是有年紀的人,怎不曉事?今日家中生了小官人,忙忙碌碌,況且是暗房。那道人是個修經念佛的人,我齋他不打緊,他回到那佛地上去,我與孩兒兩個身上,豈不反招罪過麼?”
門公回身出來,照依員外的話對老祖說了。老祖道:“今日有緣到此,相煩再進去稟複一聲,說‘有福是你享,有罪是貧道當’便了。”門公隻得又進來稟。員外道:“非是我不肯齋他,實是不便,卻怎麼處?”門公道:“員外,這也怪他不得,荒村野地又無飯店,叫他何處投奔?常言道:‘出錢不坐罪。’員外齋他是好意,豈反有罪過之理?”嶽和想了一想,點頭道:“這也講得有理。你去請他進來。”
門公答應一聲,走將出來,叫聲:“師父,虧我說了多少幫襯的話,員外方肯請師父到裏邊去。”老祖道:“難得,難得!”一麵說,一麵走到中堂。
嶽和抬頭一看,見這道人鶴發童顏,骨格清奇,連忙下階迎接。到廳上見了禮,分賓主坐下。嶽和開言道:“師父,非是弟子推托,隻因寒荊產了一子,恐不潔淨,觸汙了師父。”老祖道:“‘積善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請問員外貴姓大名?”嶽和道:“弟子姓嶽名和,祖居在此相州湯陰縣該管地方。這裏本是孝弟裏永和鄉,因弟子薄薄有些家私,耕種幾畝田產,故此人都稱我這裏為嶽家莊。不敢動問老師法號,在何處焚修?”老祖道:“貧道法號希夷,雲遊四海,到處為家。今日偶然來到貴莊,正值員外生了公子,豈不是有緣?但不知員外可肯把令郎抱出來,待貧道看看令郎可有什麼關煞,待貧道與他禳解禳解。”員外道:“這個使不得!那汙穢觸了三光,不獨老夫,就是師父也難免罪過。”老祖道:“不妨事。隻要拿一把雨傘撐了出來,就不能汙觸天地,兼且神鬼皆驚。”員外道:“既如此,老師父請坐,待老夫進去與老荊相商。”
說罷,就轉身到裏邊來,吩咐家人收拾潔淨素齋,然後進臥房來,見了安人,問道:“身子安否?”安人道:“感謝天地神明、祖宗護佑,妾身甚是平安。員外,你看看小孩子生得好麼?”嶽和看了,就抱在懷中,十分歡喜,便對安人道:“外邊有個道人進門化齋,他說:‘修行了多年,會得禳解之法。’要看看孩兒,若有關煞,好與他解除消災。”院君道:“才生下的小廝,恐血光汙觸了神明,甚不穩便。”員外道:“我也如此說。那道人傳與我一個法兒,叫將雨傘撐了,遮身出去,便不妨事,兼且諸邪遠避。”院君道:“既如此,員外好生抱了出去,不要驚了他。”
員外應聲“曉得”,就雙手捧定,叫小廝拿一把雨傘撐開,遮了頭上,抱將出來,到了堂前立定。道人看了,讚不絕口道:“好個令郎!可曾取名字否?”員外道:“小兒今日初生,尚未取名。”老祖道:“貧道鬥膽,替令郎取個名字如何?”員外道:“老師肯賜名,極妙的了!”老祖道:“我看令郎相貌魁梧,長大來必然前程萬裏,遠舉高飛,就取個‘飛’字為名,表字‘鵬舉’,何如?”員外聽了,心中大喜,再三稱謝。老祖道:“這裏有風,抱了令郎進去罷。”員外應聲道“是”,便把兒子照舊抱進房來睡好,將道人取的名字,細細說與院君知道。那院君也十分歡喜。
員外複到中堂,款待道人。那老祖道:“有一事告稟員外:貧道方才有一道友同來,卻往前村化齋去;貧道卻走這裏來,約定‘若有施主,邀來同享’。今蒙員外盛席,意欲去相邀這道友同來領情,不知尊意允否?”員外道:“這是極使得的。但不知這位師父卻在何處?待弟子去請來便了。”老祖道:“出家人行蹤無定,待貧道自去尋來。”遂移步出廳。隻見那天井內有兩件東西,老祖連聲道好!
不因老祖見了這兩件東西,有分教:相州城內,遭一番洪水波濤;內黃縣中,聚幾個英雄好漢。正是:
萬事皆由天數定,一生都是命安排。
畢竟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泛洪濤虯王報怨
撫孤寡員外施恩
詩曰:
波浪洪濤滾滾來,無辜百姓受飛災。
冤冤相報何時了,從今結下禍殃胎。
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那人來惹我,尚然要忍耐,讓他幾分,免了多少是非。何況那蛟精,在真君劍下逃出命來,躲在這黃河岸邊,修行了八百幾十年,才掙得個“鐵背虯龍”的名號,滿望有日功成行滿,哪裏想到被這大鵬鳥驀地一嘴,把這左眼啄瞎!這口氣如何出得?所以後來弄出許多事來。此雖是大數,也是這大鵬結下的冤仇。
那陳摶老祖預知此事,又恐怕那大鵬脫了根基,故此與他取了名字,遺授玄機。當時同嶽員外走出廳來,見天井內有兩隻大花缸排列在階下,原是員外新近買來要養金魚的,尚未貯水。老祖假意道:“好一對花缸!”將那拐杖在缸內畫上靈符,口中默默念咒,演法端正,然後出門。嶽和在後相送到大門首。老祖道:“我們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倘若到前村有了施主,貧道就不來了。”嶽和道:“不要這等說。師父到前村尋見了令道友,就同到小莊,齋供幾日,方稱我意。”老祖道:“多謝!但有一事:三日之內,若令郎平安,不消說得;但若有甚驚恐,可叫安人抱了令郎,坐在左首那隻大花缸內,方保得性命。切記吾言,決不要忘了!”嶽和連聲道:“領命,領命。師父務必尋著道友同來,免得弟子懸候。”那老祖告別,員外送出莊門,老祖回山而去。
且說那嶽和歡歡喜喜,到了第三日家內掛紅結彩,親眷朋友都來慶賀三朝。見過了禮,員外設席款待。眾人齊道:“老來得子,真是天來大的喜事!老哥可進去與老嫂說聲,抱出來與我們看看也好。”嶽和滿口應承,走到房中,與安人說了;仍舊叫小廝撐了一把傘,抱出廳上來,與眾人看。眾人見小官人生得頂高額闊,鼻直口方,個個稱讚。不道有個後生冒冒失失走到麵前,捏著小官人手,輕輕的抬了一抬,說道:“果然好個小官人!”話聲未絕,隻見那小官人怪哭起來。那後生著了忙,便對嶽和道:“想是令郎要吃奶了,快些抱進去罷。”嶽和慌慌張張抱了進去。這班親友俱各埋怨這位後生道:“員外年將半百方得此子,乃是掌上明珠。這粉嫩的手,怎的冒裏冒失,捏他一把!如今哭將起來,使他一家不安,我等也覺沒趣。”又向著一個老家人問道:“小官人安穩了麼?”那家人答道:“小官人隻是哭,連奶也不要吃。”眾人齊聲道:“這便怎麼處!”一麵說,臉上好生沒趣,淡淡的走開的走開,回去的回去,一霎時都散了。
那嶽員外在房中見兒子啼哭不止,沒法處治,安人埋怨不絕。嶽員外忽然想起,前日那個道人曾說我兒“三日內倘有甚驚恐,卻叫安人抱出去,坐在花缸內方保無事”的話,對安人說了。安人正在沒做理會處,便道:“既如此,快抱出去便了。”說罷,把衣裳穿好,叫丫環拿條絨氈鋪在花缸之內。姚氏安人抱了嶽飛,方才坐定在缸內,隻聽得天崩的一聲響亮,頓時地裂,滔滔洪水漫將起來,把個嶽家莊變成大海,一村人民俱隨水漂流。
列位,你道這水因何而起?乃是黃河中的鐵背虯龍要報前日一啄之仇,打聽得大鵬投生在此,卻率了一班水族兵將興此波濤,枉害了一村人性命,卻是犯了天條。玉帝命下,著屠龍力士在剮龍台上吃了一刀。這虯精一靈不忿,就在東土投胎,後來就是秦檜,連用十二道金牌,將嶽爺召回,在風波亭上謀害,以報此仇。後話不表。
且說這嶽飛幸虧陳摶老祖預備花缸,不能傷命。這嶽和扳著花缸,姚氏安人在缸內大哭道:“這事怎處!”嶽和叫聲:“安人!此乃天數難逃!我將此子托付於你,仗你保全嶽氏一點血脈,我雖葬魚腹,亦得瞑目!”說還未了,手略一鬆,啪的一聲,隨水漂流,不知去向了。
那安人坐在缸中,隨著水勢,直淌到河北大名府內黃縣方住。那縣離城三十裏,有一村,名喚麒麟村。村中有個富戶,姓王名明,安人何氏,夫婦同庚五十歲。王明一日清早起來,坐在廳上,叫家人王安過來道:“王安,你可進城去,請一個算命先生來。我在此等著。”王安道:“我請了一個有眼睛的來還好,倘若請了個沒眼睛的先生,此去來往約有六十裏,員外哪裏等得?不知員外要請這算命的何用?”王明道:“我夜來得了一個夢,要請他來圓夢。”王安道:“若說算命,小的不會;若是圓夢,小人是極在行的。隻是有‘三不圓’。”王明道:“怎麼有‘三不圓’?”王安道:“初更二更的夢不圓,四更五更的夢不圓,記得夢頭忘了夢尾不圓。要在三更做的夢,又要記得清楚,方圓得有準。”王明道:“我正是三更做的夢:夢見空中火起,火光衝天,把我驚醒。不知主何吉凶?”王安道:“恭喜員外,火起必遇貴人。”王明大怒,罵道:“你這狗才哪裏會圓什麼夢!明明怕走路,卻將這些胡言來哄我!”王安道:“小人怎敢。那日跟員外到縣裏去完錢糧,在書坊門首經過,買了一本《解夢全書》。員外若不信,待小人取來與員外看。”王明道:“拿來我看。”王安答應一聲,進房去拿了一本夢書,尋出這一行,送與員外看。員外接來一看,果有此說,心中暗想:“此地村莊地麵,有何貴人相遇?”正在半疑半信,忽聽得門外震天的喧嚷。員外吃了一驚,便叫:“王安,快到莊前去看來!”王安答應不及,飛一般趕將出來,看得明白,慌忙報與員外道:“不知哪裏水發,水口邊淌著許多家夥物件。那些村裏人都去搶奪,故此喧喧嚷嚷。”員外聽了這話,即同王安走出莊來觀看,一步步行到水口邊,隻見那些眾鄰舍亂搶物件。王明歎息不已。王安遠遠望見一件東西淌來,上麵有許多鷹鳥搭著翎翅,好像涼棚一般的蓋在半空。王安指道:“員外請看,那邊這些鷹鳥好不奇異麼?”員外抬頭觀看,果然奇異。
不一時,看看流到岸邊來,卻是一隻花缸,花缸內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廝。那眾人隻顧搶那箱籠物件,哪裏還肯來救人。隻王安走上前趕散了鷹鳥,叫道:“員外,這不是貴人?”員外走近一看,便叫王安:“一個半老婦人,怎麼說是貴人?”王安道:“他懷中抱著個孩子,漂流不死。古人雲:‘大難不死,必有厚祿。’況兼這些鷹鳥護佑著他,長大來必定做官。豈不是個貴人?”王明暗想:“不知何處漂流到此?”向花缸內問道:“這位安人住居何處?姓什名誰?”連問了數次,全不答應。員外道:“敢是耳聾的麼?”卻不知這安人生產才得三日,人是虛的;又遭此大難,在水麵上團團轉轉,自然頭暈眼昏,故此問而不答。那王安道:“待小人去問來。”即忙走到缸邊喊道:“這位奶奶的耳朵可是聾的?我家員外在此問你是何方人氏?怎麼坐在缸內?”姚氏安人聽得有人叫喚,方才抬起頭來一看,眼淚汪汪,說道:“這裏莫不是陰司地府麼?”王安道:“這個奶奶好笑!好好的人,怎麼說是陰司地府起來!”
王員外方曉得她是坐在缸內昏迷不醒,不是耳聾,忙叫王安向近村人家,討了一碗熱湯與她吃了,便道:“安人,我這裏是河北大名府內黃縣麒麟村。不知安人住居何處?”安人聽了,不覺悲悲咽咽的道:“妾身乃相州湯陰縣孝弟裏永和鄉嶽家莊人氏,因遭洪水泛漲,妾夫被水漂流,不知死活,人口田產盡行漂沒。妾身命不該絕,抱著小兒坐在缸內,淌到此地來。”說罷,就放聲大哭。員外對王安道:“許遠路途,一直淌到這裏,好生怕人!”王安道:“員外做些好事,救她母子兩個,留在家中,做些生活也是好的。”員外點頭道:“說得有理。”便對安人道:“老漢姓王名明,舍下就在前麵。安人若肯,到舍下權且住下,待我著人前去探聽得安人家下平安,再差人送安人回去,夫妻父子完聚。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安人道:“多謝恩公!若肯收留我母子二人,真乃是重生父母。”員外道:“好說。”叫王安扶了安人出缸,對著那些鄉裏人說道:“這個你們都要搶了去?”眾人笑員外是個呆子,東西不搶,反收留了兩個吃飯的回去。
王安先去報知院君。這裏姚氏安人慢慢的行到莊門前,王院君早已出莊迎接。安人進內,見過了禮,訴說一番夫婦分離之苦。院君與丫環等聽了,亦覺傷心。當日院君吩咐婦女們打掃東首空房,安頓嶽家安人住下。那安人做人一團和氣,上下眾人無不尊敬。王員外又差人往湯陰縣探聽,水勢已平複,嶽家人口並無下落。嶽安人聽了,放聲大哭。王院君再三勸解,方才收淚。自此二人情同姊妹一般。一日閑話中間,說起員外無子,嶽安人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樣大家財,被別人得了,豈不可惜?不如納一偏房,倘或生下一男半女,也不絕了王門一脈。”那個王院君本來有些醋意,卻被嶽安人勸轉,即著媒人討了一妾與王員外。到了第二年果然生下一子,取名王貴。王員外十分感激那嶽安人。
不覺光陰易過,日月如梭,這嶽飛看看長成七歲,那王貴已是六歲了。王員外請個訓蒙先生到家,教他兩個讀書識字。那村中有個湯員外,一個張員外,俱是王員外的好友,各將兒子湯懷、張顯送來讀書。那嶽飛還肯用心,這三個小頑皮非惟不肯讀書,終日在學堂裏舞棒弄拳,先生略略的責罰幾句,不獨不服管,反把先生的胡子幾乎拔得精光。那先生欲待認真,又俱是獨養兒子,父母愛惜,奈何他不得,隻得辭館回去。一連幾個俱是如此。王明也沒奈何,因此對嶽安人道:“令郎年已長成,在此不便,門外有幾間空房,動用家夥俱有在內。不若安人往那邊居住,日用薪水,我自差人送來。不知安人意下如何?”嶽安人道:“多蒙員外、院君救我母子,大恩未報。又蒙員外費心,我母子在外居住倒也相安。”王員外即去備辦了許多柴米油鹽、家夥動用之物。嶽安人即取通書,揀定了吉日,搬移出去另住,日逐與鄰舍人家做些針黹,趁幾分銀錢墊補,倒也有些積趲。一日,對嶽飛道:“你今年七歲,也不小了,天天頑耍也不是個了局。我已備下一個柴扒、一隻筐籃在此,你明日去扒些柴回來也好。就是員外見了,也見得我娘兒兩個做個勤謹。”嶽飛道:“謹依母命,明日孩兒就去打柴便了。”當夜無話。
到了次日早起,嶽安人收拾早飯,叫嶽飛吃了。嶽飛就拿了筐籃柴扒出去,叫聲:“母親,孩不在家中,可關上了門罷。”好個賢惠安人,果然是“夫死從子”,答應一聲,關門進去,嚎啕痛哭道:“若是他父親在日,這樣小小年紀,必然請個先生教他讀書,如今卻教他去打柴!”正是:
千悲萬苦心俱碎,腸斷魂銷膽亦飛。
畢竟嶽飛入山打柴,又做出甚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嶽院君閉門課子
周先生設帳授徒
詩曰:
洪水漂流患難遭,堪嗟幼子困蓬蒿。
終宵紡績供家食,教子思夫淚暗拋。
且說這嶽飛出了門,一時應承了母親出來打柴,卻未知往何處去方有柴。一麵想,一頭望著一座土山走來。立住腳,四麵一望,並無一根柴草。一步步直走到山頂上,四下並無人跡。再爬至第二山後一望,隻見七八個小廝,成團打塊的在荒草地下頑耍。內中有兩個,卻是王員外左邊鄰舍的兒子:一個張小乙,一個李小二。認得是嶽飛,叫一聲:“嶽家兄弟!你來做甚事?”嶽飛道:“我奉母親之命,來扒些柴草。”眾小童齊聲道:“你來得好。且不要扒柴,同我們堆羅漢耍子。”嶽飛道:“我奉母命,叫我打柴,沒有功夫同你們頑耍。”那些小廝道:“動不動什麼‘母命’!你若不肯陪我們頑,就打你這狗頭!”嶽飛道:“你們休要取笑,我嶽飛也不是怕人的!”張小乙道:“誰與你取笑!”李小二接口道:“你不怕人,難道我們倒怕了你不成?”王三道:“不要與他講!”就上前一拳。趙四就跟上來一腳。七八個小廝就一齊上前打攢盤,卻被嶽飛兩手一拉,推倒三四個了,趁空脫身便走。眾小廝道:“你走!你走!”口裏雖是這等說,卻見嶽飛厲害,不敢追來。有幾個反趕到嶽飛家來哭哭啼啼,告訴嶽安人,說是嶽飛打了他。嶽安人把幾句好話安頓了他們回去。
那嶽飛打脫了眾小廝,卻往山後折了些枯枝,裝滿一籃,天色已晚,提了那筐籃,慢慢的走回家來。走進門,放下柴籃,到裏邊去吃飯。嶽安人看見籃內俱是枯枝,便對嶽飛道:“我叫你去扒些亂柴草,反與小廝們廝打,惹得人上門上戶。況且這枯枝乃是人家花木,倘被山主看見了,豈不被他們責打?況爬上樹去,倘然跌將下來,有些差池,叫做娘的倚靠何人?”嶽飛連忙跪下告道:“母親且免愁煩,孩兒明日不取枯枝便了。”嶽安人道:“你且起來。如今不要你去扒柴了。我向來在員外裏邊取得這幾部書留下,明日待我教你讀書。”嶽飛道:“謹依母命便了。”當夜無話。
到了明日,嶽安人將書展開,教嶽飛讀。那經得嶽飛資質聰明,一教便讀,一讀便熟。過了數日,嶽安人叫聲:“我兒,你做娘的積攢得幾分生活銀子,你可拿去買些紙筆來,學寫書法,也是要緊的。”嶽飛想了一想,便道:“母親,不必去買,孩兒自有紙筆。”安人道:“在哪裏?”嶽飛道:“待孩兒去取來。”即去取了一個畚箕,走出門來,竟到水口邊滿滿的畚了一箕的河沙;又折了幾根楊柳枝,做成筆的模樣。走回家來,對安人道:“母親,這個紙筆不消銀錢去買,再也用不完的。”安人微微笑道:“這倒也好。”就將沙鋪在桌上,安人將手把了柳枝,教他寫字。把了一會,嶽飛自己也就會寫了。嶽飛從此在家朝夕讀書寫字不提。
且說王員外的兒子王貴,年紀雖隻得六歲,卻生得身強力大,氣質粗鹵。一日,同了家人王安在後花園中遊玩,走進那百花亭上坐下,看見桌上擺著一副象棋。王貴問道:“這是什麼東西?怎麼有這許多字在上麵?做什麼用的?”王安道:“這個叫做‘象棋’,是兩人對下賭輸贏的。”王貴道:“怎麼便贏了?”王安道:“或是紅的吃了黑的將軍,黑的就輸;黑的吃了紅的將軍,黑的算贏。”王貴道:“這個何難。你擺了,我和你下一盤。”王安就把棋子擺好,把紅的送在王貴麵前道:“小官人請先下。”王貴道:“我若先動手,你就輸了。”王安道:“怎麼我輸了?”王貴先將自己的將軍吃了王安的將軍,便道:“豈不是你輸了?”王安笑道:“哪裏有這樣的下法,將軍都是走得出的?還要我來教你。”王貴道:“放屁!做了將軍,由得我做主,怎麼就不許走出?你欺我不會下棋,反來騙我麼?”拿起棋盤,就望王安頭上打將過來。這王安不曾提防,被王貴一棋盤,打得頭上鮮血直流。王安叫聲:“啊呀!”雙手捧著頭,折轉身就走。王貴隨後趕來。王安跑到後堂,員外看見王安滿頭鮮血,忙問原故。王安將下棋的事稟說一遍。正說未完,王貴恰恰趕來。員外大怒,罵道:“畜生!你小小年紀,敢如此無禮!”遂將王貴頭上一連幾個栗暴。
王貴見爹爹打罵,飛跑的逃進房中,到母親麵前哭道:“爹爹要打死孩兒!”院君忙叫丫環拿果子與他吃,說道:“不要哭,有我在此。”說還未了,隻見員外怒衝衝的走來,院君就房門口攔住。員外道:“這小畜生在哪裏?”院君也不回言,就把員外惡狠狠的一掌,反大哭起來,說道:“你這老殺才!今日說無子,明日道少兒,虧得嶽安人再三相勸討妾,才生得這一個兒子。為著什麼大事就要打死了?這粉嫩的骨頭如何經得起打?罷!罷!我不如與你這老殺才拚了命罷!”就一頭望員外撞來。幸虧得一眾丫環使女,連忙上前拖的拖、勸的勸,將院君扯進房去。員外直氣得開口不得,隻掙得一句道:“罷,罷,罷!你這般縱容他,隻怕誤了他的終身不小!”轉身來到中堂,悶昏昏沒個出氣處。
隻見門公進來報說:“張員外來了。”員外叫請進來。不一時,接進裏邊,行禮坐下。王明道:“賢弟為何尊容有些怒氣?”張員外道:“大哥,不要說起!小弟因患了些瘋氣,步履艱難,為此買了一匹馬養在家中,代代腳力。誰想你這張顯侄兒天天騎了出去,撞壞人家東西,小弟隻得認賠,也非一次了。不道今日又出去,把人都踏傷,抬到門上來吵鬧。小弟再三賠罪,與了他幾兩銀子去服藥調治,方才去了。這畜生如此胡為,自然責了他幾下,卻被你那不賢弟媳護短,反與我大鬧一場,臉上都被他抓破。我氣不過,特來告訴大哥。”王明尚未開口,又見一個人氣喘喘的叫將進來道:“大哥!二哥!怎麼處,怎麼處!”二人抬頭觀看,卻是王明、張達的好友湯文仲。二人連忙起身相迎,問道:“老弟為著何事這般光景?”文仲坐定,氣得出不得聲,停了一會道:“大哥,二哥,我告訴你:有個金老兒夫妻兩個,租著小弟門首一間空房,開個湯圓店。哪知你這湯懷侄兒日日去吃湯圓,把他做的都吃了,隻叫不夠;次日多做了些,他又不去吃,做少了又去吵鬧。那金老兒沒奈何,來告訴小弟,小弟賠他些銀子,把湯懷罵了幾句。誰知這畜生,昨夜搬些石頭堆在他門首。今早金老兒起來開門,那石頭倒將進去,打傷了腳,幸喜不曾打死。他夫妻兩個哭哭啼啼的來告訴我,我隻得又送他銀錢,與他去將養。小弟自然把這畜生打了幾下,你那不賢弟婦,反與我要死要活,打了我幾麵杖!這口氣無處可出,特來告訴大哥。”王明道:“賢弟不必氣惱,我兩個也是同病。”就將王貴、張顯之事說了一遍。各各又氣又惱,又沒法。
正在無可奈何,隻見門公進來稟說:“陝西周侗老相公到此要見。”三個員外聽了大喜,忙一齊出到門外來相接。迎到廳上來,見禮坐下。王明開言道:“大哥久不相會,一向聞說大哥在東京,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周侗道:“隻因老夫年邁,向來在府城內盧家的時節,曾掙得幾畝田產在此地,特來算算帳,順便望望賢弟們,就要返舍去的。”王明道:“難得老哥到此,自然盤桓幾日,再無就去之理。”忙叫廚下備酒接風,一麵叫王安打發莊丁去挑行李來。
三個員外聚坐閑談。王明又問:“大哥別了二十餘年,未知老嫂、令郎在於何處?”周侗道:“老妻去世已久。小兒跟了小徒盧俊義前去征遼,歿於軍中;就是小徒林衝、盧俊義兩個,也俱被奸臣所害。如今真個舉目無親了。不知賢弟們各有幾位令郎了?”三個員外道:“不瞞兄長說,我們三個正為了這些孽障,在此訴苦。”三個人各把三個兒子的事告訴一番。周侗道:“既然如此年紀,為何不請個先生來教訓他?”三個員外道:“也曾請過幾位先生,俱被他們打去。這樣頑劣,誰肯教他?”周侗微笑道:“這都是這幾位先生不善教訓,以致如此。不是老漢誇口,若是老夫在此教,看他們可能打我麼?”三個員外大喜道:“既然如此,不知大哥肯屈留在此麼?”周侗道:“看三位老弟麵上,老漢就成就了侄兒們罷。”三個員外不勝之喜,各各致謝。當日酒散,張、湯二人各自回去,不提。
這日王貴正在外邊頑耍,一個莊丁道:“員外請了個狠先生來教學,看你們玩不成了!”王貴聽了,急急的尋著張顯、湯懷,商議準備鐵尺短棍,好打先生個下馬威。
次日,眾員外送兒子上學,都來拜見了先生,請周侗吃上學酒。周侗道:“賢弟們且請回,此刻不是吃酒的時候。”就送了三個員外出了書房,轉身進來,就叫:“王貴上書。”王貴說:“客還未上書,哪有主人先上書之理?這樣不通,還虧你出來做先生!”便伸手向襪統內一摸,掣出一條鐵尺,望著先生頭上打來。周侗眼快手快,把頭一側,一手接住鐵尺,一手將王貴夾背一拎,揪倒在凳上,取過戒方,將王貴重重的打了幾下。這個富家子弟從未經著疼痛過的,這幾下直打得王貴伏伏貼貼,隻得依他教訓。那張顯、湯懷見了,暗暗的把短家夥撇掉,也不敢放肆了。自此以後,皆聽從先生,用心攻讀。
且說這嶽飛在隔壁,每每將凳子墊了腳,爬在牆頭上聽那周侗講書。忽一日,書童稟道:“西鄉有一個什麼王老實,要見老相公。”周侗道:“我正要見他,快請他進來。”書童應聲“曉得”。出去不多時,引那王老實到書房內來,見了周侗便道:“小人一向種的老相公的田地,老相公有十餘年不曾到此,小人將曆年租米賣出來的銀子收在家裏。今聞得老相公在此,特來看望,請老相公前去把帳來算算。”周侗道:“難得你老人家這等誌誠。”便叫王貴:“你進去對王安說:‘先生有個佃戶到此,可有便飯,拿一箸與他吃。’”王貴轉身進去。周侗又問:“目下田稻何如?”王老實道:“小人田內,一年有兩年的收成。今年禾生雙穗,豈不是老相公的喜事?”周侗道:“禾生雙穗,主出貴人的。這也大奇,明日同你去看看。”
正說間,書童叫佃戶外邊吃飯去。當日就留王老實住下。次日,周侗對三個學生道:“我出三個題目在此,你們用心做成破題,待我回來批閱。”一麵說,一麵換了衣服,便同王老實出門下鄉去了。
且說嶽飛看見周侗出門,心內想道:“先生既出去,我不免到他館中去看看。”遂走將過來。王貴看見,就一把扯住,叫道:“湯哥哥,張兄弟,你兩個人來看看這個人就叫嶽飛,我爹爹常稱說他聰明得極。今日先生出了題目,要我們做,我們哪有這樣心情,不如央代他做做何如?”張、湯兩個齊聲道:“有理。我們正要回去望望母親,嶽哥替我們代做了罷。”嶽飛道:“恐怕做出來不好,不中先生之意。”三人道:“休要太謙,一定要拜煩的了。”王貴恐嶽飛逃走了,去將那書房門反鎖起來,對嶽飛道:“你肚中饑餓,抽屜內有點心,盡著你吃。”說罷,三個飛跑的頑耍去了。
嶽飛將三人平昔所做的破題翻出看了,照依各人的口氣做了三個破題。走到先生位上坐下,將周侗的文章細細看了,不覺拍案道:“我嶽飛若得此人訓教,何慮日後不得成名!”立起身來,提著筆,蘸著墨,端過墊腳小凳,站在上邊,在那粉壁上寫了幾句道:
投筆由來羨虎頭,須教談笑覓封侯。
胸中浩氣淩霄漢,腰下青萍射鬥牛。
英雄自合調羹鼎,雲龍風虎自相投。
功名未遂男兒誌,一在時人笑敝裘。
寫完了,念了一遍,又在那八句後寫著八個字道:“七齡幼童嶽飛偶題。”方才放下筆,忽聽得書房門鎖響,回身一看,隻見王貴同著張顯、湯懷推進門來,慌慌張張說道:“不好了!快走!快走!。”嶽飛吃了一驚。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麒麟村小英雄結義
瀝泉洞老蛇怪獻槍
古人結交惟結心,此心堪比石與金。金石易銷心不易,百年契合共於今。今人結交惟結口,往來歡娛肉與酒。隻因小事失相酬,從此生嗔便分手。嗟乎大丈夫,貪財忘義非吾徒。陳雷管鮑難再得,結交輕薄不如無。水底魚,天邊雁,高可射兮低可釣。萬丈深潭終有底,隻有人心不可量。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休將心腹事,說與結交知!自後無情日,反成大是非。
這一篇古風,名曰《結交行》,乃是嗟歎今世之人,當先如膠似漆,後來反麵無情。哪裏學得古人如金似石,要像陳雷、管鮑生死不移的,千古無二。所以說,“古人結交惟結心”,不比今人惟結口頭交也。閑話慢表。
且說那嶽飛因慕周先生的才學,自顧家寒,不能從遊,偶然觸起自家的抱負,所以題了這首詩在壁上。剛剛寫完,不道先生回來。王貴等三人恐怕先生看見,破了他代做之弊,為此慌慌張張叫道:“快些回去罷!先生回來了。快走!快走!”嶽飛隻得走出書房回家,不表。
且說周侗回至館中坐定,心中暗想:“禾生雙穗,甚是奇異。這小小村落,哪裏出什麼貴人?”一麵想,見那三張破題擺在麵前,拿過來逐張看了,文理皆通,盡可成器。又將他三人往日做的一看,覺得甚是不通,心中自忖道:“今日這三個學生為何才學驟長?想是我的老運亨通,也不枉傳授了三個門生。”再拿起來細看了一回,越覺得天然精密。又想道:“莫不是請人代做的,亦未可定。”因問王貴道:“今日我下鄉去後,有何人到我書房中來?”王貴回說:“沒有人來。”周侗正在疑惑,猛然抬起頭來,見那壁上寫著幾行字。立身上前一看,卻是一首詩。雖不甚美,卻句法可觀,且抱負不小。再看到後頭,寫著嶽飛名字。方知王員外所說,有個嶽飛甚是聰明,話果非虛,便指著王貴道:“你這畜生!現有嶽飛題詩在牆上,怎說沒有人到書房中來?怪道你們三個破題,做得比往日不同,原來是他替你們代做的。你快去與我請他過來見我。”
王貴不敢則聲,一直走到嶽家來,對嶽飛道:“你在書房內牆上,不知寫了些什麼東西,先生見了發怒,叫我請你去,恐是要打哩!”嶽安人聽見,好生驚慌,後來聽見一個“請”字,方才放心,便對嶽飛道:“你前去須要小心,不可造次。”嶽飛答應道:“母親放心,孩兒知道。”
遂別了安人,同著王貴到書房中來。見了周侗,深深的作了四個揖,站在一邊,便道:“適蒙先生呼喚,不知有何使令?”周侗見嶽飛果然相貌魁梧,雖是小小年紀,卻舉止端方,便命王貴取過一張椅子,請嶽飛坐下,問道:“這壁上的佳句,可是尊作麼?”嶽飛紅著臉道:“小子年幼無知,一時狂妄,望老先生恕罪!”周侗又問嶽飛:“有表字麼?”嶽飛應道:“是先人命為‘鵬舉’二字。”周侗道:“正好顧名思義。你的文字卻是何師傳授?”嶽飛道:“隻因家道貧寒,無師傳授,是家母教讀的幾句書,沙上學寫的幾個字。”周侗沉吟了一會,便道:“你可去請令堂到此,有話相商。”嶽飛道:“家母是孀居,不便到館來。”周侗道:“是我失言了。”就向王貴道:“你去對你母親說:‘先生要請嶽安人商議一事,特拜煩相陪。’”王貴應聲“曉得”,到裏邊去了。
周侗方對嶽飛道:“已請王院君相陪,你如今可去請令堂了。”嶽飛應允回家,與母親說知:“先生要請母親講話,特請王院君相陪,不知母親去與不去?”嶽安人道:“既有王院君相陪,待我走遭,看是有何話說。”隨即換了幾件幹淨衣服,出了大門,把鎖來鎖了門,同嶽飛走到莊門首。早有王院君帶了丫環出來迎接,進內施禮坐定。王員外也來見過了禮,說道:“周先生有甚話說,來請安人到舍,未知可容一見?”安人道:“既如此,請來相見便了。”王員外即著王貴到書房中,與先生說話。
不多時,王貴、嶽飛隨著周先生來至中堂,請嶽安人見了禮。東邊王院君陪著嶽安人,西首王員外同周先生各各坐定。王貴同嶽飛兩個站在下首。周侗開言道:“請安人到此,別無話說。隻因見令郎十分聰俊,老漢意欲作螟蛉之子,特請安人到此相商。”嶽安人聽了,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此子產下三日,就遭洪水之變,妾受先夫臨危重托,幸蒙恩公王員外夫婦收留,尚未報答。我並無三男二女,隻有這一點骨血,隻望接續嶽氏一脈。此事實難從命,休得見怪!”周侗道:“安人在上,老夫非是擅敢唐突。因見令郎題詩抱負,後來必成大器。但無一個名師點撥,這叫做‘玉不琢,不成器’,豈不可惜?老夫不是誇口,空有一身本事,傳了兩個徒弟,俱被奸臣害死。目下雖然教訓著這三個小學生,不該在王員外、安人麵前說,哪裏及得令郎這般英傑?那螟蛉之說非比過繼,既不更名,又不改姓,隻要權時認作父子稱呼,以便老漢將平生本事,盡心傳得一人。後來老漢百年之後,隻要令郎把我這幾根老骨頭掩埋在土,不致暴露,就是完局了。望安人慨允!”
嶽安人聽了,尚未開言,嶽飛道:“既不更名改姓,請爹爹上坐,待孩兒拜見。”就走上前,朝著周侗跪下,深深的就是八拜。列位看官,這不是嶽飛不遵母命,就肯草草的拜認別人為父。隻因久慕周先生的才學,要他教訓詩書、授武藝,故此拜他。誰知這八拜,竟拜出一個武昌開國公太子少保總督兵糧統屬文武都督大元帥來。當時拜罷,又向著王員外、王院君行了禮,然後又向嶽安人麵前拜了幾拜。嶽安人半悲半喜,無可奈何。王員外吩咐安排筵席,差人請了張達、湯文仲,來與周侗賀喜。王院君陪嶽安人自在後廳相敘。當晚酒散,各自回去,不提。
次日,嶽飛進館攻書。周侗見嶽飛家道貧寒,就叫他四人結為兄弟。各人回去,與父親說知,盡皆歡喜。從此以後,周侗將十八般武藝,盡傳授與嶽飛。
不覺光陰如箭,夏去秋來,看看嶽飛已長成一十三歲。眾兄弟們一同在書房朝夕攻書。周侗教法精妙,他們四個不上幾年,各人俱是能文善武。一日,正值三月天氣,春暖花香,周侗對嶽飛道:“你在館中,與眾弟兄用心作文。我有個老友誌明長老,是個有德行的高僧,他在瀝泉山,一向不曾去看得他,今日無事,我去望望他就來。”嶽飛道:“告稟爹爹,難得這樣好天光。爹爹路上獨自一個又寂寞,不如帶我們一同去走走,又好與爹爹作伴,又好讓我們去認認那個高僧,如何?”周侗想了想,道:“也罷。”遂同四個學生出了書房門,叫書童鎖好了門。
五個人一同往瀝泉山來。一路上春光明媚,桃柳爭妍,不覺欣欣喜喜。將到山前,周侗立定腳,見那東南角上有一小山,心中暗想:“好塊風水地!嶽飛問道:“爹爹看什麼?”周侗道:“我看這小山山向甚好,土色又佳,來龍得勢,藏風聚氣,好個風水!不知是哪家的產業?”王貴道:“此山前後周圍一帶,都是我家的。先生若死了,就葬在此地不妨。”嶽飛喝道:“休得亂道!”周侗道:“這也不妨。人孰無死?隻要學生不要忘了就是。”就對嶽飛道:“此話我兒記著,不可忘了!”嶽飛應聲“曉得”。
一路閑話,早到山前。上山來不半裏路,一帶茂林裏現出兩扇柴扉。周侗就命嶽飛叩門。隻見一個小沙彌開出門來,問聲:“哪個?”周侗道:“煩你通報師父一聲,說陝西周侗特來探望。”小沙彌答應進去。不多時,隻見誌明長老手持拐杖走將出來,笑臉相迎。二人到客堂內,見禮坐下。四個少年侍立兩旁。長老敘了些寒溫,談了半日舊話,又問起周侗近日的起居。周侗道:“小弟隻靠這幾個小徒。這個嶽飛,乃是小弟螟蛉之子。”長老道:“妙極!我看令郎骨格清奇,必非凡品,也是吾兄修來的!”一麵說,一麵吩咐小沙彌去備辦素齋相待。看看天色已晚,當夜打掃淨室,就留師徒五個安歇了。長老自往雲床上打坐。
到了次日清晨,周侗辭別長老要回去了。長老道:“難得老友到此,且待早齋了去。”周侗隻得應允。坐下少刻,隻見小沙彌捧上茶來,吃了,周侗道:“小弟一向聞說這裏有個瀝泉,烹茶甚佳。果有此說否?”長老道:“這座山原名瀝泉山,山後有一洞,名為瀝泉洞。那洞中這股泉水本是奇品,不獨味甘,若取來洗目,便老花複明。本寺原取來烹茶待客,不意近日有一怪事,那洞中常常噴出一股煙霧迷漫,人若觸著它,便昏迷不醒,因此不能取來奉敬。這幾日隻吃些天泉。”周侗道:“這是小弟無緣,所以有此奇事。”
那嶽飛在旁聽了,暗暗想道:“既有這等妙處,怕什麼霧?多因是這老和尚慳吝,故意說這等話來唬嚇人。待我去取些來,與爹爹洗洗眼目,也見我一點孝心。”遂暗暗的向小沙彌問了山後的路徑,討個大茶碗,出了庵門,轉到後邊。隻見半山中果有一縷流泉,旁邊一塊大石上邊,鐫著“瀝泉奇品”四個大字,卻是蘇東坡的筆跡。那泉上一個石洞,洞中卻伸出一個鬥大的蛇頭,眼光四射,口中流出涎來,點點滴滴,滴在水內。嶽飛想道:“這個孽畜,口內之物,有何好處?滴在水中,如何用得?待我打死它。”便放下茶碗,捧起一塊大石頭,覷得親切,望那蛇頭上打去。不打時猶可,這一打,不偏不歪,恰恰打在蛇頭上。隻聽得呼的一聲響,一霎時,星霧迷漫,那蛇銅鈴一般的眼露出金光,張開血盆般大口,望著嶽飛撲麵撞來。嶽飛連忙把身子一側,讓過蛇頭,趁著勢將蛇尾一拖。一聲響亮,定睛再看時,手中拿的哪裏是蛇尾,卻是一條丈八長的蘸金槍,槍杆上有“瀝泉神矛”四個字。回頭看那泉水,卻已幹涸了,並無一滴。
嶽飛十分得意,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提著這槍,回至庵中,走到周侗麵前,細細把此事說了一遍。周侗大喜。長老叫聲:“老友!這瀝泉原是神物,令郎定有登台拜將之榮。但這裏的風水,已被令郎所破,老僧難以久留,隻得仍回五台山去了。但這神槍非比凡間兵器,老僧有兵書一冊,內有傳槍之法並行兵布陣妙用,今贈與令郎用心溫習。我與老友俱是年邁之人,後會無期。再二十年後,我小徒道悅在金山上,與令郎倒有相會之日。謹記此言。老僧從此告別。”周侗道:“如此說來,俱是小弟得罪,有誤師父了。”長老道:“此乃前定,與老弟何罪之有?”說罷,即進雲房去取出一冊兵書,上用錦匣藏鎖,出來交與周侗。周侗吩咐嶽飛好生收藏。
拜別下山,回至王家莊。周侗好生歡喜,就叫他弟兄們置備弓箭習射,將槍法傳授嶽飛。他弟兄四個每日在空場上開弓射箭,舞劍掄刀。一日,周侗問湯懷道:“你要學什麼家夥?”湯懷道:“弟子見嶽大哥舞的槍好,我也槍罷。”周侗道:“也罷,就傳你個槍法。”張顯道:“弟子想那槍雖好,倘然一槍戳去,刺不著,過了頭,須得槍頭上有個鉤兒方好。”周侗道:“原有這個家夥,名叫‘鉤連槍’。我就畫個圖樣與你,叫你父親去照樣打成了來,教你鉤連槍法罷。”王貴道:“弟子想來,妙不過是大刀,一下砍去,少則三四個人,多則五六個人。若從早上砍到晚上,豈不有幾千幾百個?”周侗原曉得王貴是個一勇之夫,便笑道:“你既愛使大刀,就傳你大刀罷。”
自此以後,雙日習文,單日習武。那周侗是那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衝的師父,又傳過河北大名府盧俊義的武藝,本事高強;嶽飛又是少年力量過人。周侗年邁,巴不得將平生一十八般武藝,盡心傳授與螟蛉之子。所以嶽飛文武雙全,比盧、林二人更高。這也不在話下。
一日,三個員外同先生在莊前閑步,隻見村中一個裏長走上前來施禮道:“三位員外同周老相公在此,小人正有句話稟上:昨日縣中行下牌來小考,小人已將四位小相公的名字開送縣中去了,特來告知。本月十五日要進城,員外們須早些打點打點。”王明道:“你這人好沒道理!要開名字也該先來通知我們,商議商議,你知道我們兒子去得去不得?就是你的兒子也要想想看。怎的竟將花名開送進縣?哪有此理!”周侗道:“罷了。他也是好意,不要埋怨他了。令郎年紀雖輕,武藝可以去得的了。”又對裏長道:“得罪你了,另日補情罷。”那裏長覺道沒趣,便道:“好說。小人有事,要往前村去,告別了。”周侗便對三個員外說道:“各位賢弟,且請回去整備令郎們的考事罷。”眾員外告別,各自回家。
周侗走進書房來,對張顯、湯懷、王貴三個說:“十五日要進城考武,你們回去,叫父親置備衣帽弓馬等類,好去應考。”三人答應一聲,各自回去,不提。
周侗又叫嶽飛也回去與母親商議,打點進縣應試。嶽飛稟道:“孩兒有一事,難以應試,且待下科去罷。”周侗便問:“你有何事,推卻不去?”
那嶽飛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千人叢內,顯穿楊手段;五百年前,締種玉姻緣。
不知嶽飛說出幾句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嶽飛巧試九枝箭
李春慨締百年姻
詩曰:
未曾金殿去傳臚,先識魚龍變化多。
不用屏中圖孔雀,卻教仙子近嫦娥。
話說當時周侗問嶽飛:“為著何事,不去應試?”嶽飛稟道:“三個兄弟俱是豪富之家,俱去備辦弓馬衣服。你看孩兒身上這般襤襤褸褸,哪有錢來買馬?為此說‘且待下科去罷’。”周侗點頭道:“這也說的是。也罷,你隨我來。”嶽飛隨了周侗到臥房中。周侗開了箱子,取出一件半新半舊的素白袍、一塊大紅片錦、一條大紅鸞帶,放在桌上,叫聲:“我兒,這件衣服,與你令堂說,照你的身材改一件戰袍,餘下的改一頂包巾。這塊大紅片錦,做一個坎肩、一副紮袖。大紅鸞帶,拿來束了。將王員外送我的這匹馬,借與你騎了。到十五清早就要進城的,可連夜收拾起來。”嶽飛答應一聲,拿回家去,對母親說知就裏。安人便連夜動手就做。
次日,周侗獨坐書房觀看文字,聽得腳步響,抬頭見湯懷走進來道:“先生拜揖。家父請先生看看學生,可是這般裝束麼?”周侗見那湯懷:頭上戴一頂素白包巾,頂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花;身上穿一領素白繡花戰袍,頸邊披著大紅繡絨坎肩,兩邊大紅紮袖,腰間勒著銀軟帶,腳登烏油粉底靴。周侗道:“就是這等裝束罷了。”湯懷又道:“家父請先生明日到舍下用了飯,好一同進城。”周侗道:“這倒不必,總在校場會齊便了。”
湯懷才去,又見張顯進來,戴著一頂綠緞子包巾,也繡著一朵牡丹花,穿一件綠緞繡花戰袍,也是紅坎肩,紅紮袖,軟金帶勒腰,腳穿一雙銀底綠緞靴。向周侗作了一個揖道:“先生看看學生,可像武中朋友麼?”周侗道:“好。你回去致意令尊:‘明日不必等我,可在校場中會齊。’”
張顯答應回去,劈腳跟王貴走將進來,叫道:“先生,請看學生穿著何如?”但見他身穿大紅戰袍,頭戴大紅包巾,繡著一朵白粉團花,披著大紅坎肩,大紅紮袖,赤金軟帶勒腰,腳下著金黃緞靴。配著他這張紅臉,渾身上下,火炭一般。周侗道:“妙啊!你明日同爹爹先進城去,不必等我。我在你嶽大哥家吃了飯,同他就到校場中會齊便了。”
方才打發王貴出去,嶽飛又走進來道:“爹爹,孩兒就是這樣罷?”周侗道:“我兒目下且將就些罷。你兄弟們已都約定明日在校場中會齊。我明日要在你家中吃飯,同你起身。”嶽飛道:“隻是孩兒家下沒有好菜款待。”周侗道:“隨便罷了。”嶽飛應諾,辭別回家,對母親說了。
到次日清晨,周侗過來,同嶽飛吃了飯,起身出門。周侗自騎了這匹馬,嶽飛跟在後頭。一路行來,直至內黃縣校場。你看人山人海,各樣趕集的買賣並那茶篷酒肆,好不熱鬧!周侗揀一個潔淨茶篷,把馬拴在門前樹上,走進篷來,父子兩個占一副座頭吃茶。那三個員外在城中俱有親友的,各各扛抬食物,送到校場中來,揀一個大酒篷內坐定,叫莊丁在四下去尋那先生和嶽大爺。那莊丁見了這匹馬,認得是周侗的,望裏麵一張,見他父子兩個坐著,忙回至酒篷,報與各員外。三個員外忙叫孩兒們同了莊丁來至茶篷內,見了先生道:“家父們俱在對過篷內,請先生和嶽大哥那裏用酒飯。”周侗道:“你們多去致意令尊:‘這裏不是吃酒的所在。’你們自去料理,停一會,點到你們名字,你三人上去答應。那縣主倘問及你哥哥,你等可稟說:‘隨後就來。’”王貴便道:“為什麼不叫哥哥同我們一齊上去呢?”周侗道:“爾等不知,非是我不叫他同你們去,因你哥哥的弓硬些,不顯得你們的手段,故此叫他另考。”那三個方才會意。辭別先生,回到酒篷,與眾員外說了此話。眾員外讚羨不已。
不多時,那些各鄉鎮上的武童,紛紛攘攘的到來,真個是“貧文富武”,多少富家兒郎,穿著得十分齊整,都是高頭駿馬,配著鮮明華麗的鞍甲。一個個心中俱想取了,好上東京去取功名。果然人山人海,說不盡繁華富麗。再一會,隻見縣主李春,前後跟隨了一眾人役,進校場下馬,在演武廳上坐定。左右送上茶來吃了。看見那些赴考的人好生熱鬧,縣主暗喜:“今日若選得幾個好門生,進京得中之時,連我也有些光彩。”
少刻,該房書吏送上冊籍。縣主看了,一個個點名叫上來,挨次比箭,再看弓馬。此時演武廳前,但聽得嗤嗤的箭,響聲不絕。那周侗和嶽大爺在茶篷內側著耳朵,聽著那些武童們的箭聲。周侗不覺微微含笑。嶽飛問道:“爹爹為何好笑?”周侗道:“我兒你聽見麼?那些比箭的,但聽得弓聲箭響,不聽得鼓聲響,豈不好笑麼?”
那李縣主看射了數牌,中意的甚少。看看點到麒麟村,大叫:“嶽飛!”叫了數聲,全無人答應。又叫:“湯懷!”湯懷應聲道:“有!”又叫張顯、王貴兩個。兩個答應。三個一齊上來。眾員外俱在篷子下睜著眼睛觀看,俱巴不得兒子們取了,好上京應試。當時縣主看了三個武童比眾不同。行禮已畢,縣主問道:“還有一名嶽飛,為何不到?”湯懷稟道:“他在後邊就來。”縣主道:“先考你們弓箭罷。”湯懷稟說:“求老爺吩咐把箭垛擺遠些。”縣主道:“已經六十步,何得再遠?”湯懷道:“還要遠些。”縣主遂吩咐:“擺八十步上。”張顯又上來稟道:“求老爺還要遠些。”縣主又吩咐:“擺整一百步。”王貴叫聲:“求大人再遠些。”縣主不覺好笑起來:“既如此,擺一百二十步罷。”從人答應,下去擺好箭垛。
湯懷立著頭靶,張顯立了二靶,王貴是第三靶。你看他三個開弓發箭,果然奇妙,看的眾人齊聲叫彩,連那縣主都看得呆了。你道為何?那三個人射的箭與前相反,箭箭上垛,並無虛發。但聞擂鼓響,不聽見弓箭的聲音,直待射完了,鼓聲方住。三人同上演武廳來。縣主大喜,便問:“你三人弓箭,是何人傳授?”王貴道:“是先生。”縣主道:“先生是何人?”王貴又道:“是師父。”縣主哈哈大笑道:“你武藝雖高,肚裏卻是不通。是哪個師父?姓甚名誰?”湯懷忙上前稟道:“家師是關西人,姓周名侗。”縣主道:“原來令業師就是周老先生。他是本縣的好友,久不相會,如今卻在哪裏?”湯懷道:“現在下邊茶篷內。”縣主聽了,隨即差人同著三人來請周侗相會,一麵就委衙官看眾人比箭。
不多時,周侗帶了嶽飛到演武廳來,李春忙忙下階迎接。見了禮,分賓主坐下。縣主道:“大哥既在敝縣設帳,不蒙賜顧,卻是為何?”周侗道:“非是為兄的不來看望。那麒麟村的居民最好興詞構訟,若為兄的到賢弟衙裏走動了,就有央說人情等事。賢弟若聽了情分,就壞了國法;不聽,又傷了和氣。故此不來為妙。”李春道:“極承見諒了。”周侗道:“別來甚久,不知曾生下幾位令郎了?”縣主道:“先室已經去世,隻留下一個小女,十六歲了。”周侗道:“既無令公子,是該續娶了。”縣主道:“小弟因有些賤恙,不時舉發,所以不敢再娶。未知大哥的嫂嫂好麼?”周侗道:“也去世多年了。”李春道:“曾有令郎否?”周侗把手一招,叫聲:“我兒,你可來見了叔父。”嶽飛應聲上前,向著縣主行禮。李春看了笑道:“大哥又來取笑小弟了。這樣一位令郎,是大哥幾時生的?”周侗道:“不瞞老弟說:令愛是親生,此子卻是愚兄螟蛉的,名喚嶽飛。請賢弟看他的弓箭如何?”李春道:“令徒如此,令郎一定好的,何須看得?”周侗道:“賢弟,此乃為國家選取英才,是要從公的。況且也要使大眾心服,豈可草草作情?”李春道:“既如此,叫從人將垛子取上來些。”嶽飛道:“再要下些。”縣主道:“就下些。”從人答應。嶽飛又稟:“還要下些。”李春向周侗道:“令郎能射多少步數?”周侗道:“小兒年紀雖輕,卻開得硬弓,恐要射到二百四十步。”李春口內稱讚,心裏不信,便吩咐:“把箭垛擺列二百四十步。”
列位要曉得,嶽大爺的神力,是周先生傳授的“神臂弓”,能開三百餘斤,並能左右射,李縣主如何知道?看那嶽大爺走下階去,立定身,拈定弓,搭上箭,颼颼的連發了九枝。那打鼓的從第一枝箭打起,直打到第九枝,方才住手。那下邊這些看考的眾人齊聲叫彩,把那各鎮鄉的武童都驚呆了。就是三個員外,同著湯懷、張顯、王貴在茶篷內看了,也俱拍手稱妙。隻見那帶箭的,連著這塊泥並九枝箭,一總捧上來稟道:“這位相公真個希奇!九枝箭從一孔中射出,箭攢鬥上。”
李春大喜道:“令郎青春幾歲了?曾畢姻否?”周侗道:“虛度二八,尚未定親。”李春道:“大哥若不嫌棄,願將小女許配令郎,未識尊意允否?”周侗道:“如此甚妙,隻恐高攀不起。”李春道:“相好弟兄,何必客套。小弟即此一言為定,明日將小女庚帖送來。”周侗謝了,即叫嶽飛:“可過來拜謝了嶽父。”嶽飛即上來拜謝過了。周侗暗暗歡喜,隨即作別起身道:“另日再來奉拜了。”李春道聲:“不敢,容小弟奉屈來衙一敘。”周侗回道:“領教。”遂別了李春,同嶽飛下演武廳來。到篷內,同了眾員外父子們,一齊出城回村,不表。
且說李知縣公事已畢,回至衙中。到了次日,將小姐的庚帖寫好,差個書吏送到周侗館中去。書吏領命,來到了麒麟村,問到王家莊上,莊丁進來報與周侗,周侗忙叫請進。那書吏進得書房,見了周侗,行禮坐定,便道:“奉家老爺之命,特送小姐庚帖到此,請老相公收了。”周侗大喜,便遞與嶽飛道:“這李小姐的庚帖,可拿回去,供在家堂上。”嶽飛答應,雙手接了,回到家中,與母親說知。嶽安人大喜,拜過家堂祖宗,然後觀看小姐的年庚。說也奇異,卻與嶽大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豈不是“姻緣輻輳”!不在話下。
這邊周侗封了一封禮物,送與書吏道:“有勞尊兄遠來,無物可敬,些些代飯,莫嫌輕褻!”書吏道聲“不敢”,收了禮物,稱謝告別回去,不提。
再說嶽大爺複至館中,周侗吩咐:“明日早些同我到縣裏去謝了丈人。”嶽大爺應聲“曉得”。過了一夜,次早天明,父子兩個梳洗了,就出了莊門,步行進城,來到縣門首,將兩張謝帖在宅門上投進。李春即時開了宅門,出來接進內衙。行禮畢,嶽飛拜謝了贈親之恩,李春回了半禮,敘坐談心。少停,擺上筵席。三人坐飲了一會,從人將下席搬出去。周侗見了,便道:“小弟兩個是步行來的,沒有帶得家人來,不消費心。”李春道:“既如此,賢婿到此,無物相贈,小弟還有幾十匹馬未曾賣完,奉送令郎一匹如何?”周侗道:“小兒習武,正少一騎。若承厚賜,極妙的了。酒已過多,倒是同去看看馬,再來飲酒罷。”李春道:“使得。”
三人便起身,一同來到後邊馬房內,命馬夫:“取套杆,伺候挑馬。”馬夫答應一聲,周侗便悄悄的對嶽飛道:“你可放出眼力來,仔細挑選。這是丈人送的,不便退換。”嶽飛道“曉得”,就走將下去,細細一看。他本性心裏最喜愛白馬的。有那顏色好些的,把手一按,腳都殂下去了。連挑數匹俱是一般,並無一匹中意的。李春道:“難道這些馬都是無用的麼?”嶽大爺答道:“這些馬並非是無用,隻好那富家子弟配著華麗鞍轡,遊春玩景,代步而已。門婿心上,須要選那上得陣、交得鋒、替國家辦得事業、自己掙得功名,這樣的馬才好。”李縣主搖著頭道:“我這是賣剩的這幾十匹馬,也不過送一匹與賢婿代代步。哪有這樣好馬?”
正說之間,忽聽得隔壁馬嘶聲響。嶽大爺道:“這叫聲卻是好馬!不知在何處?”周侗道:“我兒聽見聲音,又未見馬,怎知是好馬?”嶽飛道:“爹爹豈不聞此馬聲音洪亮,必然力大,所以說是好的。”李春道:“賢婿果然不錯。此馬乃是我家人周天祿在北地買回的,如今已有年餘。果然力大無窮,見了人亂踢亂咬,無人降得住它,所以賣了去又退回來,一連五六次,隻得將它鎖在隔壁這牆內。”嶽大爺道:“何不同小婿去一看?”李春道:“隻怕賢婿降它不住。若降得住,就將來相贈便了。”便叫馬夫開了門。馬夫叫聲:“嶽大爺!須要仔細,這馬卻要傷人的。”嶽大爺把馬相了一相,便把身上的海青脫掉了,上前來。那馬見有人來,不等嶽大爺近身,就舉起蹄子亂踢。嶽大爺才把身子一閃,那馬又回轉頭來亂咬。嶽大爺望後又一閃,趁勢一把把鬃毛抓住,舉起拳來就打,一連幾下,那馬就不敢動了。正是:
驊騮逢伯樂,馳聘遇王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瀝泉山嶽飛守墓
亂草岡牛皋翦徑
詩曰:
飄蓬身世兩茫然,回首孤雲更可憐。
運籌絳帳無他慮,隻圖四海姓名傳。
自古道:“物各有主。”這馬該是嶽大爺騎坐的,自然伏他的教訓,動也不敢動,聽憑嶽大爺一把牽到空地上。仔細一看,自頭至尾足有一丈長短,自蹄至背約高八尺。頭如博兔,眼若銅鈴,耳小蹄圓,尾輕胸闊,件件俱好。但是渾身泥汙,不知顏色如何。看旁邊有一小池,嶽大爺就叫馬夫:“拿刷刨來。”馬夫答應,取了刷子,遠遠的站立著,不敢近前。嶽大爺道:“不防事。我拿住在此,你可上前來,與我洗刷幹淨了。”馬夫道:“姑爺須要拿緊了。待我將舊籠頭替它上了,然後刷洗。”嶽大爺道:“不妨,你上來就是。”馬夫即將籠頭上了,將馬牽到池邊,替他刷洗得幹淨。嶽大爺看了,果然好匹馬,卻原來渾身雪白,並無一根雜毛,好不歡喜。嶽大爺穿好了衣服,把馬牽到後堂階下,拴住了,上廳拜謝嶽父贈馬之恩。李春道:“一匹馬,何足掛意。”又命家人去取出一副好鞍轡來,備好在馬背上。周侗在旁看了,也叫彩不迭。三個重新入席,又飲了幾杯。周侗起身告別,李春再三相留不住,叫馬夫又另備了一匹馬,送周老相公回去。那馬夫答應了,又去備了一匹馬。李春送出了儀門,作別上了馬,馬夫跟在後頭,出了內黃縣城門,周侗道:“我兒,這馬雖好,但不知跑法如何?你何不出一轡頭,我在後麵看看如何?”嶽大爺應道:“使得。”就加上一鞭,放開馬去。隻聽得忽喇喇四個馬蹄翻盞相似,往前跑去。周侗這老頭兒一時高興起來,也加上一鞭,一轡頭趕上去。這馬雖比不得嶽大爺的神馬,那馬夫哪裏跟得上來,直趕得汗流氣喘不住。
那父子兩個,前後一直跑到了莊門首,下馬進去。周侗稱了五錢銀子,賞了馬夫。馬夫叩謝了,騎了那匹原來的馬,自回去了。這裏嶽大爺將那匹馬牽回家中,與母親細說嶽父相贈之事。母子各各感激周先生提挈之恩。
且說那周侗隻因跑馬跑得熱了,到得書房,就把外衣脫了,坐定,取過一把扇子,連扇了幾扇。看看天色晚將下來,覺得眼目昏花,頭裏有些疼痛起來,坐不住,隻得爬上床睡。不一會,胸腹脹悶,身子發寒發熱起來。嶽大爺聞知,連忙過來服侍。過了兩日,越覺沉重。這些弟子俱來看望。員外們個個求醫問卜,好生煩惱。嶽大爺更為著急,不離左右的服侍。到了第七日,病勢十分沉重。眾員外與嶽飛、王貴等,俱在床前問候。
那周侗對嶽飛道:“你將我帶來的箱籠物件,一應都取將過來。”嶽大爺答應一聲,不多時,都取來擺在麵前。周侗道:“難得眾位賢弟們俱在這裏,愚兄病入膏肓,諒來不久於人世的了!這嶽飛拜我一場,無物可贈,慚愧我漂流一世,並無積蓄,隻有這些須物件,聊作紀念。草草後事,望賢弟備辦的了!”眾員外道:“大哥請放心調養,恭喜好了,就不必說;果有不測,弟輩豈要鵬舉費心!”周侗又叫聲:“王賢弟,那瀝泉山東南小山下有塊空地,令郎說是尊府產業,我卻要葬在那裏,未知賢弟允否?”王明回道:“小弟一一領教便了。”周侗道:“全仗,全仗!”便叫嶽飛過來拜謝了王員外。嶽飛就連忙跪下拜謝。王員外一把扶起道:“鵬舉何須如此?”周侗又對三個員外道:“賢弟們若要諸侄成名,須離不得鵬舉!”言畢,痰湧而終。時乃宣和十七年九月十四日,行年七十九歲。
嶽飛痛哭不已,眾人莫不悲傷。當時眾員外整備衣衾棺槨,靈柩停在王家莊,請僧道做了七七四十九日經事,送往瀝泉山側首安葬。殯葬已畢,嶽大爺便在墳上搭個蘆棚,在內守墓。眾員外常時叫兒子們來陪伴。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過了隆冬,倏忽已是二月清明時節。眾員外帶了兒子們來上墳:一則祭奠先生,二則與嶽大爺收淚。王員外叫聲:“鵬舉!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宜久居此地,可就此收拾了,同我們回去罷。”嶽大爺再三不肯。王貴道:“爹爹不要勸他,待我把這牢棚子拆掉了,看哥哥住在哪裏!”湯懷、張顯齊聲拍手道:“妙啊!妙啊!我們大家來。”不一時,三個小弟兄你一拔、我一扳,把那蘆棚拆得幹幹淨淨。嶽大爺無可奈何,隻得拜哭一場,回身又謝了眾員外。眾員外道:“我等先回,孩兒們可同嶽大哥慢慢的來便了。”眾小爺應聲“曉得”。眾員外俱乘著轎子,先自回莊。
這裏四個小弟兄揀了一個山嘴,叫莊丁將果盒擺開,坐地飲酒。湯懷道:“嶽大哥,老伯母獨自一人在家中,好生慘淒,得你今日回去,才得放心。”張顯道:“大哥,小弟們文字武藝盡生疏了,將來怎好去取功名?”嶽大爺道:“賢弟們,我因義父亡過,這‘功名’兩字倒也不在心上。”王貴道:“先師之恩雖是難忘,那功名也是要緊的事。若是大哥無心,小弟們越發無望了。”
弟兄們正在閑談,忽聽得後邊草響。王貴翻身回頭,將腳向草中這一攪,隻見草叢中爬將一個人出來,叫聲:“大王饒命!”早被王貴一把拎將起來,喝道:“快獻寶來!”嶽大爺忙上前喝道:“休得胡說,快些放手!”王貴大笑,把那人放下。嶽大爺問道:“我們是好人,在此祭奠墳墓,吃杯酒兒,怎麼稱我們做大王?”那人道:“原來是幾位相公。”便向草內說:“你們都出來。不是歹人,是幾位相公。”隻聽得枯草裏颼颼的響,猛然走出二十多個人來,都是背著包裹、雨傘的,齊說:“相公們,這裏不是吃酒的所在。前邊地名叫做亂草岡,原是太平地麵。近日不知哪裏來了一個強盜,在此攔路,要搶來往人的財帛,現今攔住一班客商。小人們是打後邊抄小路到此的,見相公們人眾,疑是歹人,故此躲在草內,不道驚動了相公們。小人們自要往內黃縣去的。”嶽大爺道:“內黃縣是下山一直大路,爾等放心去罷。”眾人謝了,歡歡喜喜的去了。
嶽大爺便對眾兄弟道:“我們也收拾回家去罷。”王貴道:“大哥,那強盜不知是怎麼樣的,我們去看看也好。”嶽大爺道:“那強盜不過是昧著良心,不顧性命,希圖目下之富,哪顧後來結果。這等人,看他做什麼?”王貴道:“我們不曾見過,去看看也不防事。”嶽大爺道:“我們又沒有兵器在此,倘然他動手動腳起來,將如之何?”張顯道:“大哥,我們揀那不多大的樹,拔兩棵起來,也當得兵器。難道我們弟兄四個人,倒怕一個強盜不成?”湯懷道:“哥哥,譬如在千軍萬馬裏邊,也要去走走,怎麼說了強盜,就是這等怕?”嶽大爺見弟兄們七舌八嘴,心中暗想:“我若不去,眾兄弟把我看輕了,隻道我沒有膽量了。”吩咐莊丁:“你等先收拾回莊,我們去去就來。”內中有幾個膽大的莊丁說道:“大爺帶挈我們也去看看。”嶽大爺道:“你這些人,好不知死活!倘然強盜凶狠,我們自顧不暇,哪裏還照應得你等。這是什麼好看的所在。帶你們去不得的!”眾人道:“大爺說得是,小人們回去了。”
他弟兄三個等不得,各人去拔起一棵樹來,去了根梢,大家拿了一枝,望後山轉到亂草岡來。遠遠就望見這個強盜,麵如黑漆,身軀長大;頭載一頂镔鐵盔,身上穿著一副镔鐵鎖子連環甲,內襯一件皂羅袍,緊束著勒甲絛;騎著一匹烏騅馬,手提兩條四楞镔鐵鐧。攔住著一夥人,約有十五六個,一齊跪在地下,討饒道:“小的們沒有什麼東西,望大王爺饒命罷!”那好漢大叫道::快拿出來,饒你們狗命!不拿出來,叫你們一個個都死!”嶽大爺看見,便道:“賢弟們,你看那強盜好條大漢,待愚兄先去會他一會。賢弟們遠遠的觀看,不可就上前來。”湯懷道:“哥哥手無寸鐵,怎麼去會他?”嶽大爺道:“我看此人氣質粗鹵,可以智取,不可力敵。倘然我敵他不過,你們再上來也不遲。”
說罷,就走到麵前,叫聲:“朋友!小弟在此,且饒了這幹人去罷。”那個好漢舉頭一看,見嶽大爺眉長臉秀,相貌魁偉,便道:“你也該送些與我。”嶽大爺道:“自然呢。自古說得好:‘在山吃山,靠水吃水。’怎說不該送?”那好漢聽了,便道:“你這個人說的話倒也在行。”嶽大爺道:“我是個大客商,夥計、車輛都在後邊。這些人俱是小本經紀,有甚油水?可放他們去。少停,待我多送些與大王便了。”那個好漢聽了,便對眾人道:“既是他這等講,放你們去罷!”眾人聽說,叩了頭,爬起身來,沒命的飛跑去了。
那好漢對嶽大爺道:“如今你好拿出來了。”嶽大爺道:“我便是這等說了,隻是我有兩個夥計不肯,卻怎麼處?”好漢道:“你夥計是誰?卻在哪裏?”嶽大爺把兩個拳頭漾了一漾道:“這就是我的夥計。”好漢道:“這是怎麼講?”嶽大爺道:“你若打得過它,便送些與你;如若打它不過,卻是休想!”那好漢怒道:“諒你有何本事,敢來捋虎須?但你隻一雙精拳頭,我是鐵鐧,贏了你算不得好漢。也罷,我也是拳頭對你罷。”一麵說,一麵把雙鐧掛在鞍鞽上,跳下馬來,舉起拳頭,望嶽大爺劈麵打來。眾兄弟看見,齊吃了一驚,卻待要向前,隻見嶽大爺也不去招架他的拳頭,竟把身子一閃,反閃在那漢身後。那漢撤轉身,又是一拳,望心口打來。這嶽大爺把身子向左邊一閃,早飛起右腳來,這一腳正踢著那漢的左肋,顛翻在地。
湯懷等見了,齊聲叫道:“好武藝!好武藝!”那好漢一軲轆爬將起來,大叫一聲:“氣殺我也!”遂在腰間拔出那把劍來,就要自刎。嶽大爺慌忙一把攔腰抱住,叫聲:“好漢,為何如此?”那漢道:“我從來沒有被人打倒過,今日出醜,罷了,罷了!真正活不成了!”嶽大爺道:“你這朋友真正性急!我又不曾與你交手,是你自己靴底滑,跌了一跤。你若自盡,豈不白送了性命?”那漢回頭看著嶽大爺道:“好大力氣!”便問:“尊姓大名?何方人氏?”大爺道:“我姓嶽名飛,就在此麒麟村居住。”那漢道:“你既住在麒麟村,可曉得有個周侗師父麼?”嶽大爺道:“這是先義父。你緣何認得?”那漢聽了,便道:“怪不得我輸與你了。原來是周師父的令郎。何不早說,使小弟得罪了!”連忙的拜將下去。嶽大爺連忙扶起。
兩個便在草地上坐了,細問來曆。那漢道:“不瞞你說,我叫牛皋,也是陝西人,祖上也是軍漢出身。隻因我父親沒時,囑咐我母親說:‘若要兒子成名,須要去投周侗師父。’故此我母子兩個離鄉到此,尋訪周師父。有人傳說在內黃縣麒麟村內,故此一路尋來。經過這裏時,卻撞著一夥毛賊在此翦徑,被我把強盜頭打殺了,奪了他這副盔甲鞍馬,把幾個小嘍羅卻都趕散了。因想我就尋見了周師父,將什麼東西來過活?為此順便在這裏搶些東西,一來可以糊口,二來好拿些來做個進見之禮。不想會著你這個好漢。好人!你可同我去見見我母親,再引我去見見周侗師父罷。”嶽大爺道:“不要忙,我有幾個兄弟,一起叫來相見。”就把手一招。湯懷等三個一齊上前相見,各各通了名姓。
牛皋引路,四弟兄一路同走。走不多遠,來到山坳內,有一石洞,外邊裝著柴扉。牛皋進內,與老母說知,老母出來迎接。四位進內,見禮坐下。老母將先夫遺命、投奔周侗的話說了一遍。嶽大爺垂淚答道:“不幸義父於去年九月已經去世了。”老母聞言,甚是悲切,對嶽大爺道:“老身蒙先夫所托,不遠千裏而來。不道周老相公已作古人,我兒失教,將來料無成名之日,可不枉了這一場!”嶽大父勸道:“老母休要悲傷,小侄雖不能及先義父的本領,然亦粗得皮毛。今既到此,何不同到我舍間居住,我四弟兄一齊操演武藝,何如?”
牛母方才歡喜,就進裏邊去,將所有細軟打做一包。牛皋把老母扶上了這匹烏騅馬上騎了,背上包裹,便同了一班小弟兄取路望王家莊來。到了莊門首,牛皋扶老母下了馬,到嶽家來。見了嶽安人,細說此事。即時去請到三位員外來,牛皋拜見了,將前後事情說了一遍。眾員外大喜。當日,就王員外家設席,與牛皋母子接風,就留牛母與嶽安人同居作伴。揀個吉日,叫牛皋與小兄弟們也結拜做弟兄。嶽大爺傳授牛皋武藝,兼講究些文字。
一日,弟兄五個正在莊前一塊打麥場上比較槍棒,忽見對麵樹林內一個人在那裏探頭張望。王貴就趕上去,大喝一聲:“呔!你是什麼歹人,敢在我莊上來相腳色?”那個人不慌不忙,轉出樹林,上前深深作個揖,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嶽大爺再顯英雄手段,重整舊業家園。正是:
五星炳炳聚奎邊,多士昂昂氣象鮮。
萬裏前程期唾手,馳驟爭看著祖鞭。
畢竟那人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夢飛虎徐仁薦賢
索賄賂洪先革職
卻說那人走上前來,作個揖,便說道:“小人乃是這村中一個裏長的便是。隻因相州節度都院劉大老爺行文到縣,各處武童俱要到那裏考試,取了方好上京應試。特來通知嶽大爺和眾位小爺。因見小爺們在此操演武藝,不敢驟然驚動,故此躲在林中觀看,並不是歹人。”嶽大爺道:“我知道了。”那裏長作別去了。
次日,嶽大爺騎馬進城,來到內黃縣衙門內。門吏進內通報。知縣說一聲:“請進來相見。”門吏答應一聲,忙走出來,請嶽大爺進去。這嶽大爺走進內衙,拜見了嶽父,便道:“小婿要往相州院考,特來拜別。還有一個結義兄弟也要去應試,隻因前日未曾小考,要求嶽父大人附冊送考。”李縣主道:“既是你的義弟,叫做什麼名字?我與他添上罷了。”嶽飛道:“叫做牛皋。”縣主吩咐從人記了補上,又道:“賢婿到相州,待我寫一封書與你帶去。”一麵吩咐衙中擺酒款待;一麵走進書房,寫了一封書,封得好了,出來交付與嶽飛道:“我有一個同年在相州做湯陰縣,叫做徐仁,為人正直,頗有聲名,就是都院也甚是敬重他的。賢婿可帶這封書去與他看了,這補考諸事就省辦了。”
嶽大爺接書收好了,拜謝出來。回到家中,與眾員外說道:“小侄方才到縣裏去,把牛兄弟名字也補上了。明朝是吉日,正好起身。”眾員外應允。各人回去,準備行李馬匹。
到次日,都到王員外莊上會齊。五位弟兄各各拜別了父母,出莊上馬,前往相州進發。一路上曉行夜住,弟兄們說說笑笑,俱是憨憨頑頑。隻有嶽大爺心內暗想:“我原是湯陰縣祖籍,漂流在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
不一日,到了相州。眾弟兄進了南門,走不到裏許,卻就有許多客店。嶽大爺抬頭看時,隻見一家店門上掛著一扇招牌,上寫著“江振子安寓客商”七個大字。嶽大爺看那店中倒也潔淨,五人就下馬立定。裏邊江振子見了,連忙出來迎接,叫小二將五位客人行李搬上樓去,把馬都牽入後槽上料,自己卻來陪那五位小爺坐下吃茶。問了姓名來曆,連忙整備接風酒飯。嶽大爺向主人問道:“此時是什麼時候了?”江振子答道:“晌午了。”嶽大爺沉吟道:“這便怎處?隻好明日去了。”江振子道:“不知大爺要往何處去,這等要緊?”嶽大爺道:“有封書要到縣裏去走一走。”江振子道:“若說縣裏,此刻還早得緊哩。這位縣主老爺在這裏曆任九載,為官清正,真個‘兩袖清風,愛民如子’。幾次報升,都被眾百姓攀轅留住。那個老爺坐了堂,直要到更把天方才退堂,此時正早哩。”嶽大爺道:“但不知此去縣前有多少路?”江振子道:“離此不遠。出了小店的門,投東轉上南去,看見這座衙門就是。”嶽大爺聽畢,便去屋中開箱子,取了書,鎖好了房門,一同眾兄弟出了店門,望縣前而來。
不道那縣主徐仁當夜得了一夢,那日升堂理事,兩邊排列各班書吏衙役,知縣問道:“本縣夜來得了一夢,甚是驚恐,你們可有哪個會詳夢的麼?”旁邊走過一個書吏,諢名叫做“百曉”,上前稟說:“小人極會詳夢。不知老爺夢見些什麼?”縣主道:“我昨夜三更時,忽然夢見五隻五色老虎飛上堂,望著本縣身上撲來,不覺驚惶而醒,出了一身冷汗。未知主何吉凶?”百曉道:“恭喜老爺!昔日周文王夜夢飛熊入帳,後得子牙於渭水。”話還未曾說得完,那知縣大怒起來,拍案罵道:“這狗頭,好胡說!我老爺是何等之人,卻將聖賢君王比起來?好生可惡!”那個百曉無言可對,隻得站過一邊。
忽見門役稟說:“內黃縣有五位武士,口稱:‘縣主李老爺有書求見。’”徐老爺吩咐:“請他們進來。”門役答應一聲,出來相請。五人來到公堂上,行禮已畢,將書呈上。縣主接書看了,又見五個人相貌軒昂,心中暗想:“昨夜的夢,莫非應在此五人身上麼?”就問:“賢契們在何處作寓。”嶽大爺對道:“門生們在南門內江振子店中作寓?”徐仁道:“既如此,賢契們請回寓。都院大人的中軍官洪先,卻是本縣的相與,待我著人央他照應賢契們,明日赴轅門候考便了。”嶽大爺等謝了縣主,出衙回寓。
過了一夜,次日,五個人齊至轅門,來見中軍。嶽飛上前稟道:“嶽飛等五人求大老爺看閱弓馬,相煩引見。”洪先聽了,回轉頭來,問家將道:“他們可有常例送來麼?”家將稟道:“不曾送來。”嶽飛聽見,便上前稟道:“武生等不知這裏規矩,不曾帶得來,待回家著人收拾送來罷。”洪先道:“嶽飛,你不知,大老爺今日不考弓馬,你停三日再來。”
嶽飛隻得答應,轉身出來,上馬回寓。一路與眾兄弟商議,忽見徐縣主乘著四人暖轎,眾衙役左右跟定。將到麵前,五人一齊下馬,候立道旁。縣主在轎中見了,吩咐住了轎,便道:“我正要去見洪中軍,托他周全考事,不道賢契們回來得恁快,不知考得怎樣了?”嶽飛稟道:“那中軍因不曾送得常例與他,叫我們過了三日再去。”徐仁道:“好胡說!難道有他這中軍,才考得;沒有他這中軍,就不考了麼?賢契們可隨我來!”五人答應一聲,俱各上馬,跟著徐縣主來到轅門,投了手本。傳宣官出來一聲傳湯陰縣進見,兩邊呼喝聲響。徐仁進了角門,踏邊而上,來至大堂跪下。劉都院說聲:“請起。”徐仁立起,打了一拱道:“卑職稟上大人:今有大名府內黃縣武生五名,求大人考試弓馬。”劉都院就吩咐傳進來。旗牌官領命,將五人傳入,到丹墀跪下。
劉公看那五個人的相貌,個個魁偉雄壯,心中好生歡喜。隻見中軍走上廳來稟道:“這五個人的弓馬甚是平常,中軍已經見過,叫他們回去溫習,下科再來,怎麼又來觸犯大老爺?”徐仁又上前稟道:“這中軍因未曾送得常例與他,故此誑稟。這些武生們三年一望,望大人成全!”洪先又道:“我早上明明見過他的武藝低微,如何反說我誑稟?若不信,敢與我比比武藝麼?”嶽飛稟道:“若大老爺出令,就與你比試何妨?”劉都院聽了各人言語,說:“也罷,就命你二人比試武藝與本都院看。”
二人領命下去,就在甬道上各自占個地步。洪先叫家人取過一柄三股托天叉來,使個門戶。隻聽得索郎郎的叉盤聲響,使個“餓虎擒羊”勢,叫道:“你敢來麼?”嶽飛卻不慌不忙,取過瀝泉槍,輕輕的吐個旗鼓,叫做“丹鳳朝天”勢。但見那棆冷颼颼亂舞雪花飛,說聲:“恕無禮了!”那洪先恨不得一叉,把嶽大爺就叉個不活,舉起叉,望嶽大爺劈頭蓋將下來。這嶽大爺把頭一側,讓過叉,心中暗想:“我和他並無大仇,何苦害他性命?”這洪先又一叉,向嶽大爺劈麵飛將過來。那嶽大爺把頭一低,側身躲過,曳回步,拖槍而走。洪先隻道他輸了,搶步趕將入來,望嶽大爺當背一叉。嶽大爺忽轉過身來,把槍向上一隔,將洪先的叉掀過一邊,趁勢倒轉槍杆,在洪先背上輕輕的一捺。這洪先站不住腳頭,撲的一跤,跌倒在地,那叉也丟在一邊了。廳上廳下這些人禁不住喝聲彩:“果然好武藝!”那劉都院大怒,叫洪先上去,喝道:“你這樣的本事,哪裏做得中軍官!”叫左右:“與我叉出轅門去!”左右答應一聲,將洪先趕下丹墀。洪先滿麵羞慚,抱頭鼠竄的去了。
劉都院命徐知縣帶那五個武生,同到箭廳比箭。先是四個射過。又考嶽飛的箭,比四人更好,便問嶽飛:“你是祖居在內黃縣麼?”嶽大爺稟道:“武生原是這裏湯陰縣孝弟裏永和鄉人氏,因生下三日就遭洪水之災,可憐家產盡行漂沒。老母在花缸內抱著武生,在水麵上漂流至內黃縣,感蒙恩公王明收養長大,因此就住在內黃縣。又得先義父周侗教成我眾弟兄的武藝。如今隻求大老爺賞一批冊,好進京去。倘能取得功名,日後就好重還故裏了。”劉都院聽了,大喜道:“原來是周師父傳授,故爾都是這般好手段。本院向來久聞令師文武兼全,朝廷幾次差官聘他做官,他隻是不肯出來。如今乃作故人,豈不可惜!目下賢契可回去收拾,本都院著人送書進京,與你料理功名便了。”又喚徐仁道:“這個門生日後定有好處,貴縣可回衙去,替他查一查所有嶽家舊時基業,查點明白,待本院發銀蓋造房屋,叫他仍歸故土便了。”徐知縣領命。嶽飛等一齊叩謝。
出了轅門,跟著徐縣主回至衙中。縣主設宴款待,對嶽飛道:“我這裏與賢契收拾房屋,你可回家去,接取令堂前來居住便了。”嶽大爺謝了。當日,同眾弟兄回至寓所,算還飯錢。到次日別了店主人,一徑回內黃縣來。各自分別回家。嶽大爺將劉都院並徐縣主的事,與嶽安人說知。嶽安人好生歡喜,忙忙收拾,不提。
再說眾兄弟各自歸家,與父親說知嶽大哥歸宗之事,眾員外好生不忍。次日,三位員外正在王員外莊上談論商酌,隻見嶽大爺走來向眾員外作過揖,就將歸宗之事稟明。王員外不覺眼中流下淚來,叫聲:“鵬舉,你在此間,小兒輩正好相交。況且令尊遺命,叫小兒輩‘不要離了鵬舉,方得功名成就’。如今你要歸宗,叫我怎生舍得?”嶽大爺道:“小侄隻因劉大人恩義,難違他命。就是小侄也舍不得老叔伯並兄弟們,也是出於無奈。”張員外道:“我倒有個主意在此,包你們一世不得分離。”湯懷即忙問張達:“是何主意?”張員外道:“我掙了一分大家私,又沒有三男四女,隻得這個孩兒,若得他一舉成名,祖宗麵上也有些光彩。我的意思,止留兩房的當家人在此總管田產,其餘細軟家私盡行收拾,一同嶽賢侄遷往湯陰縣,有何不可?”眾人齊聲道:“此論甚妙!我們竟都遷去就是。”嶽大爺道:“這個如何使得。老叔伯大家資,又有許多人口,為了小侄都要遷往湯陰居住,也不是輕易的事,還求斟酌。”眾員外道:“我等心意相同,主意已定,鵬舉不必多言。”嶽大爺隻得回家,與母親說知眾員外要遷居之事。嶽安人道:“且等我再去與各位院君商議。”牛皋道:“不相幹,我自要同大哥去的。”安人道:“賢侄母子既在此間,自然同去。”
次日,嶽大爺別了母親,備馬進城來見嶽父,到得縣前下馬進去。門吏連忙通報。縣主吩咐一聲:“請進!”就有旁邊門吏慌忙出來,將嶽大爺接入後堂。見禮已畢,李公命坐吃茶,便問往相州去考試諸事。嶽大爺將到了湯陰縣如何稟見縣尊、中軍如何索賄、如何比試,直講到劉公著徐縣主查明小婿舊時基業,捐銀起造房屋,命小婿遷居故土。皆嶽父大人提攜恩德,今日特來拜謝。李縣主道:“難得劉公如此恩義。賢婿重歸祖業,乃是大事,但我有一句話,你可速速回去與令堂說知。”嶽大爺唯唯聽命,有分教:
金屋笙歌偕卜鳳,洞房花燭喜乘龍。
畢竟李縣主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嶽飛完姻歸故裏
洪先糾盜劫行裝
詩曰:
花燭還鄉得意時,忽驚宵小弄潢池。
螳螂枉奮當車力,空結冤仇總是癡。
話說李知縣對嶽飛道:“老夫自從喪偶未娶,小女無人照看,你令堂正堪作伴。我且不留你,你速速回去與令堂說明:‘明日正是黃道吉日,老夫親送小女過門成親。’一同與你歸宗便了。”嶽大爺稟道:“嶽父大人在上,小婿家寒,一無所備,這些迎親之禮,一時匆促,哪裏來得及。望大人稍停,待小婿進京回來,再來迎親便了。”李縣主道:“不是這等說。你今離得遠了,我又年老無兒,等你遷去之後,又費一番跋涉。不如趁此歸宗時候將就完姻,也可了我胸中一件事體。你不必多言,快些回去。我也好與小女收拾收拾,明日準期送來。”
嶽大爺見嶽父執定主意,隻得辭別出衙,上馬回轉麒麟村來。適值眾員外都在堂前議論起身之事,見了嶽大爺回來,便問:“你已辭過令嶽了麼?”嶽大爺道:“家嶽聽說小侄歸宗,他說家母無人侍奉,明日就要親送小姐過來。這件事怎麼處?”眾員外道:“這是極妙的喜事了!”嶽大爺又道:“老叔伯們是曉得的,小侄這等家寒,匆匆促促,哪裏辦得這些事來?”王員外道:“賢侄放心!我們哪一樣沒有現成的?就是你那邊,恐怕房屋窄小,我這裏空屋頗多。況一牆之隔,連夜叫人打通了,隻要請你令堂自來揀兩間,收拾做新房便了。”嶽大爺謝了,回去告稟了母親。嶽安人自然歡喜,不消說得。
這裏王家莊上準備筵席,掛紅結彩,喚集了儐相樂人,鬧鬧熱熱,專等明日吉期。到了次日,李縣主預先叫從役家人抬了箱籠物件、粗細嫁妝,送到王家莊大廳上,兩邊排列。隨後兩乘大轎,李縣主送親到來。眾員外接進中堂,各施禮畢。一眾樂人作起樂來。兩個喜娘扶小姐出轎,與嶽大爺參拜天地。做過花燭,遂入洞房,然後再出來拜謝了嶽丈,與眾員外見過了禮,請李縣主入席飲宴。縣主吃了三杯,起身道:“小婿小女年幼,全仗各位員外提攜!因我縣中有事,不得親送賢婿回鄉了,就此拜別。”眾員外再三相留不住,隻得送出大門。李爺回縣不提。
那眾人回至中堂,歡呼暢飲,盡醉方休。次日,嶽大爺要去謝親,就同了眾兄弟們一齊進縣辭行。見了嶽父,行禮已畢。眾弟兄亦上前見過禮。李爺就命設席款待。眾兄弟飲過三杯,隨即告辭。縣主道:“賢婿與賢契們同往東京,老夫在此,專望捷音!”眾弟兄謝了,拜別回來。各家打點車馬,收拾行裝。過了三朝,齊集在王家莊上,五姓男女共有百餘口,細軟車子百餘輛,騾馬挑夫,離了麒麟村,鬧哄哄望湯陰縣進發。
過不得兩日,來到一個所在,地名野貓村,都是一派荒郊,並無人家。看看天色又黑將下來,嶽大爺對眾弟兄道:“我們隻管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此去三四十裏方有宿店,這車子又重,如何趕得上?你看,一路去俱是荒郊曠野,猛惡林子,如何存頓?湯兄弟,你可同張兄弟先往前邊去,看左右可有什麼村落人家,先尋一個歇處方好。”兩個答應,把馬加上一鞭,豁喇喇的去了。
這裏嶽大爺在前,王貴、牛皋在後,保著家眷車輛,慢慢的行。不多一會,湯、張二人跑馬回來,叫道:“大哥,我兩個直到十裏之外,並無村落人家,隻就這裏落西去三四裏地麵,山腳下卻有一座土地廟,雖是冷落,殿上兩廊,盡夠歇息。但是坍塌不堪,又沒個廟主,沒處做得夜飯吃。”王貴道:“不妨。我們帶得有糧米鍋鏟在此,隻要拾些亂柴,將就燒些飯食,過了一夜再處。”牛皋接口道:“不錯,不錯!趕快些,我肚裏餓了。”嶽大爺吩咐一眾車輛馬匹跟著湯懷引路,一直望土山腳下而來。
到了廟門,一齊把車輛推入廟內,安頓在兩廊下。眾安人同李小姐和丫環們等,俱在殿上歇息。那殿後邊還有三四間房屋,卻停著幾口舊棺材,窗檻朽爛,屋瓦俱無。旁邊原有一間廚房,隻是灶上鍋都沒了,壁角邊倒堆著些亂草。當下牛皋、王貴將帶來的家夥,團團的尋著些水來,叫眾莊丁打火做飯。看看已是黃昏,眾員外等並小爺們各吃了些酒飯,隻有牛皋獨自拿個大碗,將那酒不住的吃。嶽大爺道:“不要吃了。古人說得好:‘清酒紅人麵,財帛動人心。’這裏是荒僻去處,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且待到了湯陰,憑你吃個醉便了。”牛皋道:“大哥膽太小了!既如此講,就不吃了。”拿飯來一連吃了二三十碗方才住口。眾人吃完,都收拾去了。員外等也就在殿上左邊將就安歇,眾莊丁等都跟著車輛馬匹在兩廊下安息。
嶽大爺對湯懷、張顯道:“你二位賢弟今夜不可便睡,可將衣服拴束好了,在殿後破屋內看守。若是後邊有失,與愚兄不相幹的。”二人答應道:“是。”嶽大爺又對王貴道:“王兄弟,你看左邊牆壁殘壞,你可看守,倘左邊有失,是兄弟的幹係!”王貴道:“就是。”又叫:“牛皋兄弟呢?”牛皋道:“在這裏。有甚話吩咐?”嶽大爺道:“右邊的牆也將要倒的了,你可守著右邊!”牛皋道:“大哥辛辛苦苦,睡罷,什麼大驚小怪,怕什麼?若有差池,俱在牛皋一人身上便了!”嶽大爺微笑道:“兄弟不知,自古道:‘小心天下去得。’我和你兩個有甚大行李?但是眾員外們有這許多行裝,倘然稍有疏失,豈有不被人恥笑麼?故此有煩眾弟兄四邊守定,愚兄照管著大門,就有千軍萬馬,也不怕了。但願無事,明日早早起行,早早尋個宿店,一路太太平平到了相州城,豈不為美?”牛皋道:“也罷。大哥既如此說,右邊就交在我處罷了。”一麵說,一麵自肚裏尋思道:“如今太平時節,有甚強盜?況有我這一班弟兄,怕他怎的?大哥隻管嘮嘮叨叨,有這許多小膽。”就將自己的烏騅馬拴好在廊柱上,把雙鐧掛在鞍鞽上,歪著身子,靠著欄杆打盹,不提。
且說嶽大爺將那兩扇大門關得好了,看見殿前階下有一座石香爐,將手一搖,卻是連座鑿成的。嶽大爺奮起神威,兩隻手隻一抱,抱將起來,把廟門靠緊了;將那杆瀝泉槍靠在旁邊,自己穿著戰袍,坐在門檻上,仰麵看那天上。是時正值二十三四,黑洞洞的並無一點月亮,隻有些星光。將近二更,遠遠的聽得嚷鬧。少時,一片火光,將近廟門,隻聽得人喊馬嘶,來到廟門首,大叫:“曉事的快開門來!把一應金寶行囊獻出,饒你一班狗命!”又一個道:“不要放走了嶽飛!”又有幾個把廟門來推,卻推不開。嶽大爺這一驚不小,又暗想:“我年紀尚輕,有甚仇人?那強盜卻認得我。”那廟門原是破的,就向那破縫中一張,原來不是別人,卻是相州節度使劉光世手下一個中軍官洪先。他本是個響馬出身,那劉大老爺見他有些膂力,拔他做個中軍官。不道他貪賄忌才,與嶽大爺比武跌了一跤,被革了職。因此糾集了一班舊時夥伴,帶領了兩個兒子洪文、洪武,到此報仇。嶽大爺暗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隻是守住了這大門,四麵皆有小弟兄把守,諒他不能進來。等到天明,他自然去了。”就把馬上鞍鞽整一整,身上束絛緊一緊,提著瀝泉槍,立定守著。
且說右邊牛皋正在打盹,猛聽得呐喊聲響,忽然驚醒。望外一看,見門外射進火光,一片聲喊叫。把眼揉一揉道:“咦!有趣啊!果然大哥有見識,真個有強盜來了!總是我們要進京去搶狀元,不知自家本事好歹。如今且不要管他,就把強盜來試試鐧看。”就把雙鐧提在手中,掇開破壁,跨上馬衝將出來,大叫一聲:“好強盜!來試鐧啊!”颼的一鐧,將一個打得腦漿迸出;又一鐧打來,把一個直打做兩截。原來把頸項都打折了,一顆頭滾了下來,豈不是兩截?王貴在左邊聽見道:“不好了,不好了!我若再遲些出去,都被他們殺完了。”舉起那柄金背大砍刀來,砍開左邊這垛破壁,一馬衝出來,手起刀落,人頭滾下。
那時燈球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洪先一馬當先,提著三股托天叉,抵住牛皋。洪文、洪武兩枝方天畫戟,齊向王貴戳來。牛皋罵道:“狗強盜!你敢來惹爺的事麼?”使動這兩根镔鐵鐧,飛舞打去。王貴喊道:“哪怕你一齊來,留你一個,也不箅小爺的本事!”嶽大爺聽見說:“不好了!這兩個出去,必要做出事來了。待我出去勸他們,放他去罷,省得冤仇越結得深了。”就把石香爐推倒在一邊,開了廟門上馬。才待上前,那後邊湯懷、張顯兩個,忙到殿上叫聲:“爺母們,休要驚慌!強盜自有眾兄弟抵擋住,不能進門的。待我兩個也去燥燥脾胃。”兩個一齊上馬,一個拿爛銀槍,一個持鉤連槍,衝出廟門。那些眾嘍羅逢著就死,碰著就亡。
那洪武見父親戰牛皋不住,斜刺裏舉戟來助洪先。洪文單敵王貴,卻被王貴一刀砍下馬來。洪武吃了一驚,被牛皋一鐧,削去了半個天靈蓋。洪先大叫一聲:“殺我二子,怎肯甘休!”縱馬搖叉,直取牛皋。嶽大爺叫聲:“洪先,休得無禮,我嶽飛在此!”洪先正戰不下牛皋,聽得嶽飛自來,心中著慌。正待回馬,不意張顯上來,一鉤連槍扯下馬來;湯懷趕上前,一槍結果了性命。正是:
勸君莫要結冤仇,結得冤仇似海深。
試看洪先三父子,今朝一旦命歸陰。
那些小嘍羅見大王死了,各自四散逃命。王貴、牛皋又趕上去,殺個爽快。嶽大爺道:“兄弟們,讓他們逃去罷,不要殺了!”他兩個哪裏肯聽,兀自追尋。嶽大爺哄他們道:“兄弟,後邊還有強盜來了,快回廟裏來!”兩個隻道是真,俱勒馬回轉廟門道:“在哪裏?”嶽大爺道:“他們既已逃去,就罷了,何必再去追趕?如今我們殺了這許多人,明日豈不連累地方上人?我們且到殿上來,商量個長策方好。”
於是眾弟兄一齊下馬,來到殿上。隻見一眾莊丁七舌八嘴,不知搗什麼鬼。眾員外、安人、李小姐和一眾丫環婦女,都嚇得土神一般,不做聲,隻是發抖。看見嶽大爺和四個兄弟一齊走來,才個個歡喜,立起身來,你問一聲,我說一句,曉得殺了強盜,都放下心,謝天謝地不迭。嶽大爺道:“你們不要亂嘈嘈的。你看天已明了,倘有人曉得,雖然殺了強盜不要償命,也脫不了吃場大官司,這便如何處置?”王貴道:“我們自走他娘,不到得官府就曉得是我們殺的,來拿我們。”嶽大爺道:“不好。現今殺了這許多屍首在此,地方上豈不要追究根源,終是不了之事。”牛皋接口道:“我有個主意在此,不如把這些屍首堆在廟裏,我們尋些亂草樹枝來,放一把火,燒得他娘幹幹淨淨,再叫鬼來尋我?”嶽大爺笑道:“牛兄弟這句話卻是講得極是,倒要依你。”張顯、湯懷一齊拍手道:“妙啊!怪不得牛兄弟前日在亂草岡翦徑,原來殺人放火是道地本領!”眾人聽了,俱各大笑。
那時眾弟兄喚集膽壯莊丁,扛抬屍首,一齊堆在神殿上,將那些車輛馬匹俱端正好了,齊集廟門外,請家眷上車起行。牛皋就去尋些火種,把那些破碎窗欞,堆在大殿上,放起一把火來。風狂火驟,霎時間,把一座山神廟燒成白地。嶽大爺和弟兄等上馬提槍,趕上車輛,一同趕路,望相州進發。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在路不止一日,看看到了相州,就在城外尋個大大宿店,安頓了家眷並這許多行李馬匹。過了一夜,小弟兄五個先進城來,到得湯陰縣前下馬,與門吏說知。門吏進去稟過縣主,出來請列位相公進見。嶽大爺同眾弟兄一齊進到內衙,拜見了徐縣主。徐仁命坐,左右奉上茶來。嶽大爺就把李縣尊送女成親、眾員外遷來同居之事細細稟明。徐縣主道:“難得,難得!但是下官不知眾位到來,那房屋卻小了些,便怎麼處?”眾門生謝道:“有費了大人清心,早晚間待門生們添造罷了。”徐縣主道:“既如此,此時且不敢款留,下官先同賢契們去安頓了家眷,同去謝了都院大人,再與賢契們接風罷。”眾人連稱:“不敢。”徐縣主即時備馬,同嶽大爺等一齊出了衙門,到城外歇店門首。嶽大爺先去報知眾員外,接進行禮已畢,先同了嶽大爺一路往孝弟裏永和鄉來。徐縣主在馬上指向嶽大爺道:“下官在魚鱗冊上,查出這一帶是嶽氏基地。都院大人發下銀兩,回贖出來,造這幾間房子,與賢契居住。你可料理搬進去便了。”嶽大爺再三稱謝。縣主隨即回衙,不表。
嶽大爺當日即到客寓內,喚莊丁到新屋內收拾停當,請各家家眷搬進去。姚氏安人想起舊時家業何等富麗,眼前又不見了嶽和員外,不覺兩淚交流,十分悲苦。媳婦並眾位院君解勸不住。嶽大爺道:“母親不必悲傷。目下房屋雖小,權且安居,等待早晚再造幾間,也是容易的。”遂命擺灑,合家慶賀。
到第二日,嶽大爺同了眾弟兄進城來,拜謝徐縣尊。徐縣主隨即引了這兄弟五個,同到節度衙門。傳宣官隨即進去稟道:“今有湯陰縣率領嶽飛等求見。”劉公吩咐:“傳進來。”傳宣官出來道:“大老爺傳你們進見。”眾人答應一聲。嶽大爺回頭對眾弟兄說:“須要小心!”傳宣官引眾人來到大堂跪下。徐知縣先參見了,將眾弟兄同來居住之事說了一遍。然後嶽大爺叩謝:“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門生等怎能補報!”劉公道:“賢契們不忍分離,遷到這裏同居,真是難得!貴縣先請回衙,且留賢契們在此盤桓片刻。”徐知縣打躬告退回衙。
這裏劉公就吩咐:“掩門。”兩旁答應一聲:“嗬!”劉公又問:“賢契們何日起身上東京去赴考?”嶽大爺稟道:“謝過了大恩,回去收拾收拾。明日就要起身。”劉公一想,又喚嶽大爺近前,悄悄的說道:“我前已修書與宗留守,囑他照應你考事,恐怕他朝事繁冗,丟在一邊。我如今再寫一封書與你帶去,親自到那裏當麵投遞。他若見了,必有好處。”隨即取過文房四寶,修了一封書。又命親隨取過白銀五十兩來,付與嶽大爺道:“此銀賢契收下,權為路費。”嶽大爺再三稱謝,收了書劄銀兩,與眾兄弟一同拜別。出了轅門上馬回到縣中,謝別縣尊。縣主道:“本縣窮官,無物相贈。但是賢契們家事都在我身上,賢契們不必掛念。”
嶽大爺等五人拜謝出衙,回到家中,與眾員外說知赴考之話。員外問道:“幾時動身?”嶽大爺道:“明日是吉日,侄兒們就要動身。”眾員外便叫:“挑選幾名能幹些的莊丁隨去伏侍。”眾弟兄道:“我不要!我不要!我們自去,要他們去做什麼?”是日大家忙忙碌碌,各自去收拾盤纏行李包裹,捎在馬上,拜別眾員外安人。嶽飛又與李小姐作別,吩咐了幾句話。眾人送出大門,看著五人上馬滔滔而去。
當下嶽飛、湯懷、張顯、牛皋、王貴共是五騎馬,往汴京進發。一路上免不得曉行夜宿,渴飲饑餐。不止一日,看看早已望見都城。嶽大爺叫聲:“賢弟們!我們進城須要把舊時性子收拾些。此乃京都,卻比不得在家裏。”牛皋道:“難道京裏人都是吃人的麼?”嶽大爺道:“你哪裏曉得。這京城內非比荒村小縣,那些九卿、四相、公子、王孫,來往的多得很。倘若粗粗魯魯,惹出事來,有誰解救?”王貴道:“這不妨。我們進了城都不開口、閉著嘴就是了。”湯懷道:“不是這等說。大哥是好話,我們凡事讓人些便是了。”
五個在馬上談談說說,不覺早已進了南薰門。行不到半裏多路,忽然一個人氣喘噓噓在後邊趕上來,把嶽大爺馬上韁繩一把拖住,叫道:“嶽大爺!你把我害了,怎不照顧我!”嶽大爺回頭一看,叫聲:“啊呀!你卻緣何在此?”又叫:“各位兄弟,且轉來說話!”
不因嶽大爺見了這個人,有分教:三言兩語,結成生死知己;千秋百世,播傳報國忠良。正乃是:
玉在璞中人不識,剖出方知世上珍。
不知嶽大爺見的那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元帥府嶽鵬舉談兵
招商店宗留守賜宴
話說嶽大爺在馬上回頭看那人時,卻是相州開客店的江振子。嶽大爺道:“你如何卻在此?怎地我害了你?”江振子道:“不瞞大爺說,自從你起身之後,有個洪中軍,說是被嶽大爺在劉都院大老爺麵前贏了他,害他革了職。便統領了許多人來尋你算帳。小人回他說已回去了兩日,他怪小的留了大爺們,尋事把小人家中打得粉碎,又吩咐地方不許容留小人在那裏開店。小人無奈,隻得搬到這裏南薰門內,仍舊開個客寓。方才小二來報說,大爺們幾匹馬打此過去了,故此小人趕上來,請大爺們仍到小店去歇罷。”嶽大爺歡喜道:“這正是‘他鄉遇故知’了!”忙叫:“兄弟們轉來!”四人聽見,各自回轉馬頭。嶽大爺細說:“江振子也在此開店。”四人亦各歡喜。
一同回到江振子店前下馬。江振子忙叫小二把相公們行李搬上樓去,把馬牽到後槽上料,送茶送水,忙個不了。嶽大爺問江振子道:“你先到京師,可曉得宗留守的衙門在哪裏麼?”江振子道:“此是大衙門,哪個不曉?此間望北一直大路有四五裏,極其好認的。”嶽大爺道:“此時想已坐過堂了。”江振子道:“早得很哩。這位老爺官拜護國大元帥,留守汴京,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這時候還在朝中辦事未回,要到午時過後,方坐堂哩。”嶽大爺說聲:“承教了。”
隨即走上樓來,取了劉都院的書,打點下樓。湯杯問道:“哥哥要往哪裏去?”嶽大爺道:“兄弟,你有所不知,前日劉都院有書一封,叫我到宗留守處當麵投遞。我聽見主人家說,他在朝中甚有權勢。待愚兄今去下了這封書,若有意思,愚兄討得個出身,兄弟們都有好處。”牛皋道:“既如此,兄弟同你去。”嶽大爺道:“使不得。什麼地方!倘然你闖出禍來,豈不連累了我?”牛皋道:“我不開口,我在衙門前等你就是。”嶽大爺執意不肯。王貴道:“哥哥好人!我們一齊同去,認認這留守衙門,不許牛兄弟生事便了。”嶽大爺無可奈何,便道:“既是你們再三要去,隻是要小心,不要做出事來,不是小可的哩!”四人道:“包你無事便了。”說罷,就將房門鎖好,下樓對江振子道:“相煩主人照應門戶,我們到留守衙門去去就來。”江振子道:“小人薄治水酒一杯,替大爺們接風,望大爺們早些回來。”五位兄弟應聲:“多謝,不勞費心。”
出了店門,一同步行,一直到了留守衙門,果然雄壯。站了一會,隻見一個軍健從東首轅門邊茶館內走將出來。嶽大爺就上前把手一拱,叫聲:“將爺,借問一聲,大老爺可曾坐過堂麼?”那軍健道:“大老爺今早入朝,尚未回來。”嶽大爺道:“承教了。”轉身回來對眾兄弟道:“此時尚未回來,等到幾時?我們不如回寓,明日再來罷。”眾弟兄道:“悉聽大哥。”
五個人折轉身,行不得半裏多路,隻見行路的人都兩邊立定,說:“宗大老爺回來了!”眾弟兄也就人家屋簷下站定了。少刻,但見許多執事眾軍校隨著,宗留守坐著大轎,威威武武,一路而來。嶽大爺同四人跟在後邊觀看,直至大堂下轎。進去不多時,隻聽得三梆升堂鼓,兩邊衙役軍校,一片吆喝聲。宗留守就升坐公案,吩咐旗牌官:“將一應文書陸續呈繳批閱。倘有湯陰縣武生嶽飛來,可著他進來。”旗牌官應一聲:“嗬!”
列位,你道宗大老爺為何曉得嶽飛要來?隻因那相州節度劉光世先有一書送與宗留守,說得那嶽飛人間少有,蓋世無雙,文武全才,真乃國家之棟梁,必要宗留守提拔。所以宗留守日日想那嶽飛:“也不知果是真才實學;也不知是個大財主,劉節度得了他的賄賂,買情囑托?”疑惑未定,且等他到來,親見便知。
且說嶽大爺等在外麵,見那宗留守果是威風,真正像個閻羅天子一般,好生害怕。湯懷道:“怎的宗留守回來就坐堂?”嶽大爺道:“我也在此想,他五更上朝,此時回來也該歇息歇息,吃些東西,才坐堂理事。大約有什麼緊急之事,故此這般急促。”正說間,但見那旗牌官一起一起將外府外縣文書遞進。嶽大爺道:“我也好去投書了,隻是我身上穿的衣服是白色,恐怕不便。張兄弟,你可暫與我換一換。”張顯道:“大哥說的極是,換一換好。”當下兩個把衣服換轉。嶽大爺又道:“我進去,倘有機緣,連兄弟們都有好處;若有山高水低,賢弟們隻好在外噤聲安待,切不可發惱鼓噪。莫說為兄的,連賢弟們的性命也難保了。”湯懷道:“哥哥既如此怕,我等臨場有自家的本事,何必要下這封書?就得了功名,旁人也隻道是借著劉節度的幫襯。”嶽大爺道:“我自有主意,不必阻擋我。”
竟自一個進了轅門,來見旗牌稟說:“湯陰縣武生嶽飛求見。”旗牌道:“你就叫嶽飛麼?”嶽大爺應聲道:“是。”旗牌道:“大老爺正要見你,你且候著。”那旗牌進去稟道:“湯陰縣武生嶽飛,在外求見。”宗澤道:“喚他進來。”旗牌答應,走出叫聲:“嶽飛,大老爺喚你,可隨我來。可小心些呀!”嶽大爺應聲“曉得”,隨著旗牌直至大堂上,雙膝跪下,口稱:“大老爺在上,湯陰縣武生嶽飛叩頭。”宗爺望下一看,微微一笑:“我說那嶽飛必是個財主,試看他身上如此華麗!”便問嶽飛:“你幾時來的?”嶽大爺道:“武生是今日才到。”即將劉節度的這封書雙手呈上。宗澤拆開看了,把案一拍,喝聲:“嶽飛!你這封書劄出了多少財帛買來的?從實講上來便罷,若有半句虛詞,看夾棍伺候!”
兩邊衙役吆喝一聲。早驚動轅門外這幾個小弟兄,聽得裏邊吆喝,牛皋就道:“不好了!待我打進去,搶了大哥出來罷。”湯懷道:“動也動不得!且看他怎樣發落,再作道理。”那弟兄四個指手劃腳,在外頭探聽消息。
這裏嶽大爺見宗留守發怒,卻不慌不忙,徐徐的稟道:“武生是湯陰縣人氏,先父嶽和,生下武生三日就遭黃河水發,父親喪於清波之中。武生賴得母親抱了,坐於花缸之內,淌至內黃縣,得遇王明恩公收養,家業田產盡行漂沒。武生長大,拜了陝西周侗為義父,學成武藝。因在相州院考,蒙劉大老爺恩義,著湯陰縣徐公,查出武生舊時基業,又發銀蓋造房屋,命我母子歸宗。臨行又贈銀五十兩為進京路費,著武生到此討個出身,以圖建功立業。武生一貧如洗,哪有銀錢送與劉大老爺?”宗澤聽了這一番言語,心中想道:“我久聞有個周侗本事高強,不肯做官。既是他的義子,或者果有些才學,也未可定。”向嶽飛道:“也罷,你隨我到箭廳上來。”
說了一聲,一眾軍校簇擁著宗爺,帶了嶽飛來到箭廳。宗澤坐定,遂叫嶽飛:“你自去揀一張弓來,射與我看。”嶽大爺領命,走到旁邊弓架上,取過一張弓來試一試,嫌軟;再取一張來,也是如此。一連取過幾張,俱是一樣。遂上前跪下道:“稟上大老爺,這些弓太軟,恐射得不遠。”宗爺道:“你平昔用多少力的弓?”嶽大爺稟道:“武生開得二百餘斤,射得二百餘步。”宗爺道:“既如此,叫軍校取過我的神臂弓來,隻是有三百斤,不知能扯得動否?嶽大爺道:“且請來試一試看。”
不一時,軍校將宗爺自用的神臂弓並一壺雕翎箭,擺列在階下。嶽大爺下階取將起來一拽,叫聲:“好!”搭上箭,蚩蚩蚩一連九枝,枝枝中在紅心。放下弓,上廳來見宗爺。宗爺大喜,便問:“你慣用什麼軍器?”嶽大爺稟道:“武生各件俱曉得些,用慣的卻是槍。”宗爺道:“好。”叫軍校:“取我的槍來。”軍校答應一聲,便有兩個人將宗爺自用那管點鋼槍抬將出來。宗爺命嶽飛:“使與我看。”嶽大爺應了一聲,提槍在手,仍然下階,在箭場上把槍擺一擺,橫行直步,直步橫行,裏勾外挑,埋頭獻鑽,使出三十六翻身、七十二變化。宗爺看了,不覺連聲道:“好!”左右齊齊的喝彩不住。嶽大爺使完了,麵色不紅,喉氣不喘,輕輕的把槍倚在一邊,上廳打躬跪下。宗爺道:“我看你果是英雄,倘然朝廷用你為將,那用兵之道如何?”嶽大爺道:“武生之誌,倘能進步,隻願:
令行閫外搖山嶽,隊伍端嚴賞罰明。
將在謀猷不在勇,高防困守下防坑。
身先士卒常施愛,計重生靈不為名。
獲獻元戎恢土地,指日高歌定升平。”
宗留守聽了大喜,便吩咐:“掩門。”隨走下座來,雙手扶起道:“賢契請起。我隻道是賄賂求進,哪知你果是真才實學。”叫左右:“看座來!”嶽大爺道:“大老爺在上,武生何等之人,擅敢僭坐。”留守道:“不必謙遜,坐了好講。”嶽大爺打了一躬,告坐了。左右送上茶來吃過,宗爺便開言道:“賢契武藝超群,堪為大將,但是那些行兵布陣之法,也曾溫習否?”嶽大爺道:“按圖布陣,乃是固執之法,亦不必深究。”宗爺聽了這句話,心上覺得不悅,便道:“據你這等說,古人這些兵書陣法都不必用了?”嶽大爺道:“排了陣,然後交戰,此乃兵家之常,但不可執死不變。古時與今時不同,戰場有廣、狹、險、易,豈可用一定的陣圖?夫用兵大要,須要出奇,使那敵人不能測度我之虛實,方可取勝。倘然賊人倉卒而來,或四麵圍困,那時怎得工夫排布了陣勢,再與他廝殺麼?用兵之妙,隻要以權濟變,全在一心也。”
宗爺聽了這一番議論,道:“真乃國家棟梁,劉節度可謂識人。但是賢契早來三年固好,遲來三年也好,此時真正不湊巧!”嶽大爺道:“不知大老爺何故忽發此言?”宗爺道:“賢契不知,隻因現有個藩王,姓柴名桂,乃是柴世宗嫡派子孫,在滇南南寧州,封為小梁王。因來朝賀當今天子,不知聽了何人言語,今科要在此奪取狀元。不想聖上點了四個大主考:一個是丞相張邦昌,一個是兵部大堂王鐸,一個是右軍都督張俊,一個就是下官。那柴桂送進四封書、四分禮物來了。張丞相收了一分,就把今科狀元許了他了;王兵部與張都督也收了;隻有老夫未曾收他的。如今他三個作主,要中他作狀元,所以說不湊巧。”嶽大爺道:“此事還求大老爺作主!”宗爺道:“為國求賢,自然要取真才,但此事有些周折。今日本該相留賢契再坐一談,隻恐耳目招搖不便。且請回寓,待到臨場之時再作道理便了。”
卻說當時嶽大爺拜謝了,就出轅門來。眾弟兄接見道:“你在裏邊好時候不出來,連累我們好生牽掛。為甚的你麵上有些愁眉不展?想必受了那留守的氣了?”嶽大爺道:“他把為兄的敬重得了不得,有什麼氣受?且回寓去細說。”弟兄五個急急趕回寓來,已是黃昏時候。嶽大爺與張顯將衣服換轉了。主人家送將酒席上來,擺在桌子上,叫聲:“各位大爺們!水酒蔬肴不中吃的,請大爺們慢慢的飲一杯,小人要照應前後客人,不便奉陪。”說罷,自下樓去了。這裏弟兄五人坐下飲酒。嶽大爺隻把宗留守看驗演武之事說了一遍,並不敢提那柴王之話,但是心頭暗暗納悶。眾弟兄哪知他的就裏!當晚無話。
到了次日上午,隻見店主人上來,悄悄的說道:“留守衙門差人抬了五席酒肴,說是:‘不便相請到衙,特送到此,與嶽大爺們接風的。’怎麼發付他?”嶽大爺道:“既如此,拿上樓來。”當下封了二兩銀子,打發了來人。主人家叫小二相幫把酒送上樓來擺好,就去下邊燙酒,著小二來伏侍。嶽大爺道:“既如此,將酒燙好了來,我們自會斟飲,不勞你伏侍罷。”牛皋道:“主人家的酒,不好白吃他的。既是衙門裏送來,不要回席的,落得吃他了!”也不謙遜,坐下來,低著頭亂吃。
吃了一會,王貴道:“這樣吃得不高興,須要行個令來吃方妙。”湯懷道:“不錯,就是你起令。”王貴道:“不是這樣說,本該是嶽大哥作令官:今日這酒席,乃是宗留守在嶽大哥麵上送來的,嶽大哥算是主人。這令官該是張大哥作。”湯懷說道:“妙啊,就是張大哥來。”張顯道:“我也不會行什麼令,隻要說一個古人吃酒,要吃得英雄。說不出的就罰三杯。”眾人齊聲道:“好!”
當時王貴就滿滿的斟了一杯,奉與張顯。張顯接來一口吃幹,說道:“我說的是:關雲長單刀赴會,豈不是英雄飲酒?”湯懷道:“果然是英雄,我們各敬一杯。”吃完,張顯就斟了一杯,奉與湯懷道:“如今該是賢弟了。”湯懷也接來吃幹了,道:“我說的是:劉季子醉後斬蛇,可算得英雄麼?”眾人齊道:“好!我們也各敬一杯。”第三輪到王貴自家,也吃了一杯道:“我說的是:霸王鴻門宴,可算得是英雄吃酒麼?”張顯道:“霸王雖則英雄,但此時不殺劉季,以致有後來之敗,尚有不足之處。要罰一杯。如今該輪到牛兄弟來了。”牛皋道:“我不曉得這些古董!隻是我吃他幾碗,不皺眉頭,就算我是個英雄了!”四人聽了,大笑道:“也罷,也罷,牛兄弟竟吃了三杯罷。”牛皋道:“我也不耐煩這麼三杯兩杯,竟拿大碗來吃兩碗就是!”當下牛皋取過大碗,自吃了兩碗。
眾人齊道:“如今該嶽大哥收令了。”嶽大爺也斟了一杯吃幹,道:“各位賢弟俱說的魏漢三國的人。我如今隻說一個本朝真宗皇帝天禧年間的事:乃是曹彬之子曹瑋,張樂宴請群僚。那曹瑋在席間吃酒,霎時不見,一會兒就將敵人之頭擲於筵前。這不是英雄?”眾兄弟道:“大哥說得爽快,我們各敬一杯。”牛皋道:“你們是文縐縐的說今道古,我哪裏省得?竟是猜謎吃酒罷。”王貴道:“就是,你起。”牛皋也不推辭,竟與各人猜謎,一連輸了幾碗。眾人亦吃了好些。這弟兄四個歡呼暢飲,吃個盡興。獨有那嶽大爺心中有事,想:“這武狀元若被王子占去,我們的功名就出於人下,哪能個討得出身?”一時酒湧上心頭,坐不往,不覺靠在桌上,竟睡著了。
張、湯兩個見了,說道:“往常同大哥吃酒,講文論武,何等高興!今日隻是不言不語,不知為著甚事?”那兩個心上好生不快活,立起身來,向旁邊榻上去睡了。王貴已多吃了兩杯,歪著身子,靠在椅上亦睡著了。隻剩牛皋一個,獨自拿著大碗,尚吃個不住。抬起頭來,隻見兩個睡著在桌上,兩個不知哪裏去了,心中想道:“他們都睡了,我何不趁此時到街上去看看景致,有何不可?”遂輕輕的走下樓來,對主人道:“他們多吃了一杯,都睡著了,不可去驚動。我卻去出個恭就來。”店主人道:“既如此,這裏投東去一條胡同內,有大空地,寬暢好出恭。”牛皋道:“我自曉得。”
出了店門,望著東首亂走,看著一路上挨挨擠擠,果然熱鬧。不覺到得三叉路口,就立住了腳,想道:“不知往哪一條路去好耍?”忽見對麵走將兩個人來:一個滿身穿白,身長九尺,圓白臉;一個渾身穿紅,身長八尺,淡紅臉。兩個手攙著手,說說笑笑而來。牛皋側耳聽見,那穿紅的說道:“哥哥,我久聞這裏大相國寺甚是熱鬧,我們去走走。”那個穿白的道:“賢弟高興,愚兄奉陪就是。”牛皋聽見,心裏自想:“我也聞得東京有個大相國寺是有名的,我何不跟了他們去遊玩遊玩,有何不可?”定了主意,竟跟了他兩個轉東過西,到了相國寺前。但見九流三教,作買賣趕趁的,好不熱鬧。牛皋道:“好個所在!連大哥也未必曉得有這樣好地方哩。”又跟著那兩個走進天王殿來,隻見東一堆人,西一堆人,都圍裹著。那穿紅的將兩隻手向人叢中一拉,叫道:“讓一讓!”那眾人看見他來得凶,大家就讓開一條路來。牛皋也隨了進去。正是:
白雲本是無心物,卻被清風引出來。
不知是做甚事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大相國寺閑聽評話
小校場中私搶狀元
卻說牛皋跟了那兩個人走進圍場裏來,舉眼看時,卻是一個說評話的擺著一個書場,聚了許多人,坐在那裏聽他說評話。那先生看見三個人進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三位相公請坐。”那兩個人也不謙遜,竟朝上坐下。牛皋也就在肩下坐定,聽他說評話。卻說的是北宋金槍倒馬傳的故事。正說道:“太宗皇帝駕幸五台山進香,被潘仁美引誘觀看透靈牌,照見塞北幽州天慶梁王的蕭太後娘娘的梳妝樓,但見樓上放出五色毫光。太宗說:‘朕要去看看那梳妝樓,不知可去得否?’潘仁美奏道:‘貴為天子,富有四海,何況幽州?可令潘龍齎旨,去叫蕭邦暫且搬移出去,待主公去看便了。’當下閃出那開宋金刀老令公楊業,出班奏道:‘去不得。陛下乃萬乘之尊,豈可輕入虎狼之域?倘有疏虞,幹係不小。’太宗道:“朕取太原,遼人心膽已寒,諒不妨事。’潘仁美乘勢奏道:‘楊業擅阻聖駕,應將他父子監禁,待等回來再行議罪。’太宗準奏,即將楊家父子拘禁。傳旨著潘龍來到蕭邦,天慶梁王接旨,就與軍師撒裏馬達計議。撒裏馬達奏道:‘狼主可將計就計,調齊七十二島人馬,湊成百萬,四麵埋伏,待等宋太宗來時,將幽州圍困,不怕南朝天下不是狼主的。’梁王大喜,依計而行。款待潘龍,搬移出去,恭迎天駕往臨。潘龍複旨。太宗就同了一眾大臣離了五台山,來到幽州。梁王接駕進城,尚未坐定,一聲炮響,伏兵齊起,將幽州城圍得水泄不通。幸虧得八百裏淨山王呼必顯藏旨出來,會見天慶梁王,隻說‘回京去取玉璽來獻,把中原讓你’,方能得騙出重圍,來到雄州,召楊令公父子九人,領兵來到幽州解圍。此叫作八虎闖幽州,楊家將的故事。”說到那裏就不說了。那穿白的去身邊取出銀包打開來,將兩錠銀子遞與說書的道:“道友,我們是路過的,送輕莫怪。”那說書的道:“多謝相公們!”
二人轉身就走,牛皋也跟了出來。那說書的隻認他是三個同來的,哪曉得是聽白書的。牛皋心裏還想:“這廝不知搗他娘甚麼鬼?還送他兩錠銀子。”那穿紅的道:“大哥,方才這兩錠銀子,在大哥也不為多。隻是這裏本京人看了,隻說大哥是鄉下人。”那穿白的道:“兄弟,你不曾聽見說我的先祖父子九人,這個個祖宗,百萬軍中沒有敵手?莫說兩錠,十錠也值!”穿紅的道:“原來為此。”牛皋暗想:“原來為祖宗之事。倘然說著我的祖宗,拿什麼與他?”
隻見那穿白的道:“大哥,這一堆去看看。”穿紅的道:“小弟當得奉陪。”兩個走進人叢裏,穿白的叫一聲:“列位!我們是遠方來的,讓一讓。”眾人聽見,閃開一條路,讓他兩個進去。那牛皋仍舊跟了進來,看又是作什麼的。原來與對門一樣說書的。這道友見他三個進來,也叫聲:“請坐。”那三個坐定,聽他說的是興唐傳。正說到:“秦王李世民在枷鎖山赴五龍會,內有一員大將,天下數他是第七條好漢,姓羅名成,奉軍師將令,獨自一人拿洛陽王王世充、楚州南陽王朱燦、湘州白禦王高談聖、明州夏明王竇建德、曹州宋義王孟海公。”正說到:“羅成獨要成功,把住山口。”說到此處就住了。這穿紅的向身邊拿出四錠銀子來,叫聲:“朋友!我們是過路的,不曾多帶得,莫要嫌輕。”說書的連稱:“多謝!”三個人出來。牛皋想道:“又是他祖宗了。”
列位,這半日在牛皋眼睛裏,隻曉得一個穿紅的,一個穿白的,不曉得他姓張姓李。在下卻認得:那個穿白的,姓楊名再興,乃是山後楊令公的子孫;這個穿紅的,是唐朝羅成的子孫,叫作羅延慶。當下楊再興道:“兄弟,你怎麼就與了他四錠銀子?”羅延慶道:“哥哥,你不聽見他說我的祖宗狠麼?獨自一個在牛口穀鎖住五龍,不比大哥的祖宗,九個保一個皇帝,尚不能周全性命。算起來,我的祖宗狠過你的祖宗,故此多送他兩錠銀子。”楊再興道:“你欺我的祖宗麼?”羅延慶道:“不是欺哥哥的祖宗,其實是我的祖宗狠些。”楊再興道:“也罷,我與你回寓去,披掛上馬,往小校場比比武藝看:若是勝的,在此搶狀元;若是武藝醜的,竟回去,下科再來考罷。”羅延慶道:“說得有理。”兩個爭爭嚷嚷去了。
牛皋道:“還好哩,有我在此聽見。若不然,狀元被這兩個狗頭搶去了!”牛皋忙忙的趕回寓來,上樓去,隻見他們還睡著沒有醒,心中想道:“不要通知他們,且等我去搶了狀元來,送與大哥罷。”遂將雙股鐧藏了,下樓對主人家道:“你把我的馬牽來,我要牽去飲飲水,將鞍轡好生備上。”主人聽了,就去備好,牽出門來。牛皋便上了馬,往前竟走,卻不認得路,見兩個老兒掇條板凳,在籬笆門口坐著講古話。牛皋在馬上叫道:“呔!老頭兒,爺問你,小校場往哪裏去的?”那老者聽了,氣得目瞪口呆,隻眼看著牛皋,不作聲。牛皋道:“快講我聽!”那老者隻是不應。牛皋道:“晦氣!撞著一個啞子。若在家裏,惹我老爺性起,就打死他。”那一個老者道:“冒失鬼!京城地麵容得你撒野?幸虧是我兩個老人家,若撞著後生,也不和你作對,隻要你走七八個轉回哩。這裏投東轉南去,就是小校場了。”牛皋道:“老殺才,早替爺說明就是,有這許多嚕蘇。若不看大哥麵上,就一鐧打死你!”說罷,拍馬加鞭去了。那兩個老兒肚皮都氣破了,說道:“天下哪有這樣蠢人!”
卻說牛皋一馬跑到小校場門首,隻聽得叫道:“好槍!”牛皋著了急,忙進校場,看那二人走馬舞槍,正在酣戰,就大叫一聲:“狀元是俺大哥的!你兩個敢在此奪麼?看爺的鐧罷!”接著就是一鐧,望那楊再興頂梁上打來。楊再興把槍一抬,覺道有些斤兩,便道:“兄弟,不知哪裏走出這個野人來?你我原是弟兄,比甚武藝,倒不如將他來取笑取笑。”羅延慶道:“說得有理。”遂把手中槍緊一緊,望牛皋心窩戳來。牛皋才架過一邊,那楊再興也一槍戳來。牛皋將兩根鐧盤頭護頂,架隔遮攔,後來看看有些招架不住了。你想牛皋出門以來,未曾逢著好漢。況且楊再興英雄無敵,這杆爛銀槍,有酒杯兒粗細;羅延慶力大無究,使一杆鏨金槍,猶如天神一般。牛皋哪裏是二人的對手。幸是京城之內,二人不敢傷他的性命,隻逼住他在此作樂。隻聽得牛皋大叫道:“大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楊、羅二人聽了,又好笑,又好氣:“這個呆子叫什麼大哥大哥?必定有個有本事的在那裏,且等他來,會他一會看。”故此越把牛皋逼住,不放他走脫了。
且說那客店樓上,嶽大爺睡醒來,看見三個人都睡著,隻不見了牛皋,便叫醒了三人,問道:“牛兄弟呢?”三人道:“你我俱睡著了,哪裏曉得?”嶽大爺便同了三個人忙下樓來,問主人家。主人家道:“牛大爺備了馬去飲水了。”嶽大爺道:“去了幾時了?”店主人道:“有一個時辰了。”嶽大爺便叫:“王兄弟,你可去看他的兵器可在麼?”王貴便上樓去,看了下來道:“他的雙鐧是掛在壁上的,如今卻不見了。”嶽大爺聽了,嚇得麵如土色,叫聲:“不好了!主人家快將我們的馬備來。兄弟們各把兵器來端正好了,若無事便罷,倘若惹出禍來,隻好備辦逃命罷了!”
弟兄們上樓去紮縛好了,各將器械拿下樓來。主人家已將四匹馬備好在門首了。嶽大爺又問主人道:“你見牛大爺往哪條路去的麼?”主人道:“往東首去的。”那弟兄四人上了馬,向東而行,來到了三叉路口,不知他往哪條路上去的。卻見籬笆門口,有兩個老人家坐著拍手拍腳,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嶽大爺就下了馬,走上前把手一拱道:“不敢動問老丈,方才可曾見一個黑大漢,坐一匹黑馬的,往哪條路上去的?望乞指示!”那老者道:“這黑漢是尊駕何人?”嶽大爺道:“是晚生的兄弟。”那老者道:“尊駕何以這等斯文,你那個令弟怎麼這般粗蠢?”就把問路情狀說了一遍,道:“幸是遇著老漢,若是別人,不知指引他哪裏去了。他如今說往小校場去,尊駕若要尋他,可投東轉南,就望見小校場了。”嶽大爺道:“多承指教了。”遂上馬而行。看看望見了,隻聽得牛皋在那裏大叫:“哥哥若再不來,狀元被別人搶去了!”嶽大爺忙進內去,但見牛皋麵容失色,口中白沫亂噴。又見一個穿白的坐著一匹白馬,使一杆爛銀槍;一個穿紅的坐一匹紅馬,使一杆鏨金槍,猶如天將一般。一盤一旋,纏住牛皋,牛皋哪裏招架得住。嶽大爺看得真切,叫聲:“眾兄弟不可上前,待愚兄前去救他。”說罷,就拍馬上來,大叫一聲:“休得傷了我的兄弟!”楊、羅二人見了,即丟了牛皋,兩杆槍一齊挑出。嶽大爺把槍望下一擲,隻聽得一聲響,二人的槍頭著地,左手打開,右手拿住槍鑽上邊。這個武藝名為“敗槍”,再無救處的。二人大驚,把嶽大爺看了看,說道:“今科狀元必是此人,我們去罷。”遂拍馬而走。嶽大爺隨後趕來,大叫:“二位好漢慢行,請留尊姓大名!”二人回轉頭來,叫道:“我倆乃山後楊再興、湖廣羅延慶是也。今科狀元權且讓你,日後再得相會。”說罷,拍馬竟自去了。
嶽大爺回轉馬頭,來到小校場,看見牛皋喘氣未定,便道:“你為何與他相殺起來?”牛皋道:“你說得好笑!我在此與他相殺,無非要奪狀元與大哥。不想這廝凶狠得緊,殺他不過。虧得哥哥自來贏了他,這狀元一定是哥哥的了。”嶽大爺笑道:“多承兄弟美意。這狀元是要與天下英雄比武,無人勝得才為狀元,哪裏有兩三個人私搶的道理?”牛皋道:“若是這等說起來,我倒白白的同他兩個空殺這半天了。”眾弟兄大笑,各自上馬,同回寓中,不表。
且說楊再興、羅延慶兩人回到寓處,收拾行李,竟回去了。
再說嶽大爺次日起來,用過早飯,湯懷與張顯、王貴道:“小弟們久要買一口劍來掛掛,昨日見那兩個蠻子都有的,牛兄弟也自有的。我們沒有劍掛,覺得不好看相,今日煩哥哥同去,各人買一口,何如?”嶽大爺道:“這原是少不得的。我因沒有餘錢,故不曾提起。”王貴道:“不妨。哥哥也買一口,我有銀子在此。”嶽大爺道:“既如此,我們同去便了。”
當時各人俱帶了些銀兩,囑咐店家看管門戶,一同出門。來到大街上走了一回,看著那些刀店內掛著的都是些平常的貨色,並無好鋼火的,況且那些來往行人擁擠得很。嶽大爺道:“我們不知往小街去看看,或者倒有好的,也未可定。”就同眾兄弟們轉進一個小胡同內來,見有好些店麵,也有熱鬧的,也有清淡的。看到一家店內擺列著幾件古董,壁上掛著名人書畫與五六口刀劍。嶽大爺走進店中,那店主就連忙站起身來拱手道:“眾位相公請坐,敢是要賜顧些什麼東西?”嶽大爺道:“我們非買別物,若有好刀或是好劍,乞借一觀。”店主道:“有,有,有!”即忙取下一口劍來,揩抹幹淨送將過來。嶽大爺接在手中,先把劍匣一看,然後把劍抽將出來一看,便道:“此等劍卻用不著,若有好的取來看。”店主又取下一把劍來,也不中意。一連看了數口,總是一樣。嶽大爺道:“若有好的,可拿出來;若沒有,就告辭了,不必費手。”店主心上好生不悅,便道:“尊駕看了這幾口劍,還是哪一樣不好?倒要請教。”嶽大爺道:“若是賣與王孫公子富宦之家,希圖好看,怎說得不好?在下們買去,卻是要上陣防身、安邦定國的,如何用得?倘果有好的,悉憑尊價便是。”牛皋接口道:“憑你要多少銀子,決不少你的,可拿出來看,不要是這等寒抖抖的。”那店主又舉眼將眾兄弟看了一看,便道:“果然是好的,隻有一口,卻是在舍下。待我叫舍弟出來,引相公們到寒舍去看,何如?”嶽大爺道:“到府上有多少路?”店主道:“不多遠,就在前麵。”嶽大爺道:“既有好劍,便走幾步也不妨。”主人便叫小使:“你進去請二相公出來。”小使答應進去。不多時,裏邊走出一個人來,叫聲:“哥哥,有何吩咐?”店主道:“這幾位相公要買劍,看過好幾口都不中意,諒來是個識貨的。你可陪眾位到家中去看那一口看。”那人答應一聲,便向眾人把手一拱說:“列位相公請同步。”嶽大爺也說一聲:“請前。”
遂別了店主,一同出門行走。嶽大爺細看那人時,隻見:
頭帶一頂晉陽巾,麵前是一塊羊脂白玉;身穿一領藍道袍,腳登一雙大紅朱履。手執湘妃金扇,風流俊雅超然。
行來卻有二裏多路,來到一座莊門,門外一帶俱是垂楊,低低石牆,兩扇籬門。那人輕輕把門扣了一下,裏邊走出一個小童,把門開了,就請眾位進入草堂,行禮坐下。小童就送出茶來。用過了,嶽大爺道:“不敢動問先生尊姓?”那人道:“先請教列位尊姓大名,貴鄉何處?”嶽大爺道:“在下相州湯陰縣人氏,姓嶽名飛,字鵬舉。”那人道:“久仰,久仰。”嶽大爺又道:“這位乃大名府內黃縣湯懷,這位姓張名顯,這位姓王名貴,都是同鄉好友。”牛皋接口道:“我叫作牛皋,陝西人氏。我自家有嘴的,不須大哥代說。”嶽大爺道:“先生休要見怪。我這兄弟性子雖然暴躁,最好相與的。”那人道:“這也難得。”
嶽大爺正要問那人的姓名,那人卻已站起身來道:“列位且請坐,待學生去取劍來請教。”一直望內去了。嶽大爺抬頭觀看,說道:“此乃好古之家,才有這古畫掛著。”又看到兩旁對聯,便道:“這個人原來姓周。”湯懷道:“一路同哥哥到此,並未問他姓名,何以知他姓周?”嶽大爺道:“你看對聯就明白了。”眾人一齊看了道:“並沒有個‘周’字在上邊呀!”嶽大爺道:“你們隻看那上聯是‘柳營春試馬’,下聯是‘虎將夜談兵’。如今不論營伍中皆貼著此對,卻不知此乃是唐朝李晉王贈與周德威的,故此我說他是姓周。”牛皋道:“管他姓周不姓周,等他出來問他,便知道了。”
正說間,隻見那人取了一口寶劍走將出來,放在桌上,複身坐下道:“失陪,有罪了。”嶽大爺道:“豈敢。請教先生尊姓貴表?”那人道:“在下姓周,賤字三畏。”眾皆吃驚道:“大哥真個是仙人!”三畏起身道:“請嶽兄看劍。”嶽大爺就立起身來,接劍在手,左手拿定,右手把劍鋒抽出才三四寸,覺得寒氣逼人。再抽出細看了一看,連忙推進,便道:“周先生,請收了進去罷。”三畏道:“嶽兄既然看了,為何不還價錢?難道還未中意麼?”嶽大爺道:“周先生,此乃府上之寶,價值連城。諒小子安敢妄想,休得取笑!”三畏接劍,仍放在桌上,叫聲:“請坐。”嶽大爺道:“不消,要告辭了。”三畏道:“嶽兄既識此劍,還要請教,那有就行之理?”嶽大爺無奈,隻得坐下。三畏道:“學生祖上原係世代武職,故遺下此劍。今學生已經三代改習文學,此劍並無甚用。祖父曾囑咐子孫道:‘若後人有識得此劍出處者,便可將此劍贈之,分文不可取受。’今嶽兄既知是寶劍,必須請教,或是此劍之主,亦未可定。”嶽大爺道:“小生意下卻疑是此劍,但說來又恐不是,豈不貽笑大方?今先生必要下問,倘若錯了,幸勿見笑。”三畏道:“幸請見教,學生洗耳恭聽。”
那嶽大爺迭兩個指頭,講一番言語,直說得:
報仇孝子千秋仰,節婦賢名萬古留。
不知這劍委是何等出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周三畏遵訓贈寶劍
宗留守立誓取真才
詩曰:
三尺龍泉一紙書,贈君他日好為之。
英雄自古難遭遇,管取功成四海知。
卻說周三畏必要請教嶽大爺此劍的出處,當下嶽大爺道:“小弟當初曾聽得先師說:‘凡劍之利者,水斷蛟龍,陸剸犀象。有龍泉、太阿、白虹、紫電、莫邪、幹將、魚腸、巨闕諸名,俱有出處。’此劍出鞘即有寒氣侵人。乃是春秋之時,楚王欲霸諸侯,聞得韓國七裏山中有個歐陽冶善,善能鑄劍,遂命使宣召進朝。這歐陽冶善來到朝中,朝見已畢,楚王道:‘孤家召你到此,非為別事,要命你鑄造二劍。’冶善道:‘不知大王要造何劍?’楚王道:‘要造雌雄二劍,俱要能飛起殺人。你可會造麼?’歐陽冶善心下一想:‘楚王乃強暴之君,若不允他,必不肯饒我。’遂奏道:‘劍是會造,恐大王等不得。’楚王道: ‘卻是為何?’歐陽冶善道:‘要造此劍,須得三載工夫,方能成就。’楚王道:‘孤家就限你三年便了。’隨賜了金帛彩緞。冶善謝恩出朝,回到家中,與妻子說知其事,將金帛留在家中,自去山中鑄劍。卻另外又造了一口,共是三口。到了三年,果然造就,回家與妻子說道:‘我今前往楚國獻劍。楚王有了此劍,恐我又造與別人,必然要殺我,以斷後患。今我想來,總是一死,不如將雄劍留埋此地,隻將那二劍送去。其劍不能飛起,必然殺吾。你若聞知凶信,切莫悲啼。待你腹中之孕十月滿足,生下女兒,隻就罷了;倘若生下男來,你好生撫養他成人,將雄劍交付與他,好叫他代父報仇,我自在陰空護佑。’說罷分別,來至楚國。楚王聽得冶善前來獻劍,遂率領文武大臣到校場試劍。果然不能飛起,空等了三年。楚王一時大怒,把冶善殺了。冶善的妻子在家得知了凶信,果然不敢悲啼。守至十月,產下一子,用心撫養;到了七歲,送在學堂攻書。一日,同那館中學生爭鬧,那學生罵他是‘無父之種’。他就哭轉家中,與娘討父。那婦人看見兒子要父,不覺痛哭起來,就與兒子說之前事。無父兒要討劍看,其母隻得掘開泥土,取出此劍。無父兒就把劍背著,拜謝了母親養育之恩,要往楚國與父報仇。其母道:‘我兒年紀尚小,如何去得?’自家懊悔說得早了,以致如此,遂自縊而死。那無父兒把房屋燒毀,火葬其母,獨自背了此劍,行到七裏山下,不認得路途,日夜啼哭。哭到第三日,眼中流出血來,忽見山上走下一個道人來,問道:‘你這孩子,為何眼中流血?’無父兒將要報仇之話訴說一遍。那道人道:‘你這小小年紀,如何報得仇來?那楚王前遮後擁,你怎能近他?不如代你一往。但是要向你取件東西。’無父兒道:‘就要我的頭,也是情願的!’道人說:‘正要你的頭。’無父兒聽了,便跪下道:‘若報得父仇,情願奉獻!’就對道人拜了幾拜,起來自刎。道人把頭取了,將劍佩了,前往楚國,在午門之外大笑三聲、大哭三聲。軍士報進朝中,楚王差官出來查問。道人說:‘笑三聲者,笑世人不識我寶;哭三聲者,哭空負此寶不遇識者。我乃是送長生不老丹的。’軍士回奏楚王。楚王道:‘宣他進來。’道人進入朝中,取出孩子頭來。楚王一見便道:‘此乃人頭,何為長生不老丹?’道人說:‘可取油鍋兩隻,把頭放下去:油滾一刻,此頭愈覺唇紅齒白;煎至二刻,口眼皆動;若煎三刻,拿起來供在桌上,能知滿朝文武姓名,都叫出來;煎到四刻,人頭上長出荷葉,開出花來;五刻工夫,結成蓮房;六刻結成蓮子,吃了一顆,壽可活一百二十歲。’楚王遂命左右取出兩口油鍋,命道人照法行之。果然六刻工夫,結成蓮子。滿朝文武無不喝彩。道人遂請大王來摘取長生不老丹。楚王下殿來取,不防道人拔出劍來,一劍將楚王之頭砍落於油鍋之內。眾臣見了,來捉道人,道人亦自刎其首於鍋內。眾臣連忙撈起來,三個一樣的光頭,不知哪一個是楚王的,隻得用繩穿了,一齊下棺而葬。古言楚有‘三頭墓’即此之謂。此劍名曰‘湛盧’,唐朝薛仁貴曾得之,如今不知何故落於先生之手?亦未知是此劍否?”
三畏聽了這一席話,不覺欣然笑道:“嶽兄果然博古,一些不差。”遂起身在桌上取劍,雙手遞與嶽大爺道:“此劍埋沒數世,今日方遇其主。請嶽兄收起!他日定當為國家之棟梁,也不負我先祖遺言。”嶽大爺道:“他人之寶,我焉敢擅取?決無此理。”三畏道:“此乃祖命,小弟焉敢違背?”嶽大爺再四推辭不掉,隻得收了,佩在腰間,拜謝了相贈之德,告辭回去。三畏送出門外,珍重而別。
嶽大爺又同眾弟兄往各處走了一會,又買了三口劍。回至寓中,不覺天色已晚,店主人將夜飯送上樓來。嶽大爺道:“主人家,我等三年一望,明日是十五了,要進場去的,可早些預備飯來與我們吃。”店主人道:“相公們放心!我們店裏有許多相公,總是明早要進場的。今夜我們家裏,一夜不睡的。”嶽大爺道:“隻要早些就是了。”弟兄們吃了夜飯,一同安寢。
到了四更時分,主人上樓,相請梳洗。眾弟兄即起身來梳洗。吃飯已畢,各各端正披掛。但見湯懷白袍銀甲,插箭彎弓;張顯綠袍金甲,掛劍懸鞭;王貴紅袍金甲,渾如一團火炭;牛皋鐵盔鐵甲,好似一朵烏雲;隻有嶽大爺,還是考武舉時的舊戰袍。你看他兄弟五個,袍甲索琅琅的響,一同下樓來,到店門外各人上馬。隻見店主人在牛皋馬後摸摸索索了一會;又一個走堂的小二,拿著一盞燈籠,高高的擎起送考。眾人正待起身,隻見又一個小二,左手托個糖果盒,右手提著一大壺酒,主人便叫:“各位相公,請吃上馬杯,好搶個狀元回來。”每人吃了三大杯,然後一齊拍馬往校場而來。到得校場門首,那拿燈籠的店小二道:“列位爺們,小人不送進去了。”嶽大爺謝了一聲,店小二自回店去不提。
且說眾弟兄一齊進了校場,隻見各省舉子先來的、後到的,人山人海,擁擠不開。嶽大爺道:“此處人多,不如到略靜些的地方去站站。”就走過演武廳後首,站了多時,牛皋想起出門的時候,看見店主人在馬後拴掛什麼東西,想看一看。他望馬後邊一看,隻見鞍後掛著一個口袋,就伸手向袋內一摸,卻是數十個饅頭、許多牛肉在內。這是店主人的規例,凡是考時,恐他們來得早,等得饑餓,特送他們作點心的。牛皋道:“妙啊!停一會比武,哪裏有工夫吃,不若此時吃了,省得這馬累墜。”就取將出來,都吃個幹淨。
不意停了一會,王貴道:“牛兄弟,我們肚中有些饑了,主人家送我們吃的點心,拿出來大家吃些。”牛皋道:“你沒有麼?”王貴道:“一總掛在你馬後。”牛皋道:“這又晦氣了!我隻道你們大家都有的,故此才把這些點心牛肉狠命的都吃完了,把個肚皮撐得飽脹不過。哪裏曉得你們是沒有的。”王貴道:“你倒吃飽,怎叫別人在此挨餓?”牛皋道:“如今吃已吃完了,這怎麼處?”嶽大爺聽見了,便叫:“王兄弟,不要說了,倘若別人聽見了,覺得不雅相。牛兄弟,你本不該是這等,就是吃東西,無論別人有沒有,也該問一聲。竟自吃完了,這個如何使得?”牛皋道:“知道了。下次若有東西,大家同吃便了。”
正在閑爭閑講,忽聽得有人叫道:“嶽相公在哪裏?”牛皋聽得,便喊道:“在這裏。”嶽大爺道:“你又在此招是攬非了。”牛皋道:“有人在那裏叫你,便答應他一聲,有甚大事?”說未了,隻見一個軍士在前,後邊兩個人抬了食籮,尋來說道:“嶽相公如何站在這裏?叫小人尋得好苦。小人是留守衙門裏來的,奉大老爺之命,特送酒飯來,與相公們充饑。”眾人一齊下馬來謝,就來吃酒飯。牛皋道:“如今讓你們吃,我自不吃了。”王貴道:“諒你也吃不下了。”眾人用完酒飯,軍士與從人收拾了食籮,抬回去了。
看看天色漸明,那九省四郡的好漢俱已到齊。隻見張邦昌、王鐸、張俊三位主考,一齊進了校場,到演武廳坐下。不多時,宗澤也到了,上了演武廳,與三人行禮畢,坐著用過了茶。張邦昌開言道:“宗大人的貴門生,竟請填上了榜罷!”宗澤道:“哪有什麼敝門生,張大人這等說?”邦昌道:“湯陰縣的嶽飛,豈不是貴門生麼?”列位要曉得,大凡人作了點私事,就是被窩裏的事也瞞不過,何況那日眾兄弟在留守衙門前,豈無人曉得?況且留守帥爺抬了許多酒席,送到招商店中,怎麼瞞得眾人耳目?兼之這三位主考受了梁王禮物,豈不留心?張邦昌說出“嶽飛”兩字,倒弄得宗澤臉紅心跳,半晌沒個道理回複這句話來,便道:“此乃國家大典,豈容你我私自檢擇?如今必須對神立誓,表明心跡,方可考試。”即叫左右:“過來,與我擺列香案。”立起身來,先拜了天地,再跪下禱告過往神靈:“信官宗澤,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氏。蒙聖恩考試武生,自當誠心秉公,拔取賢才,為朝廷出力。若存一點欺君賣法、誤國求財之念,必死於刀箭之下。”
誓畢起來,就請張邦昌過來立誓。邦昌暗想:“這個老頭兒好混帳!如何立起誓來?”到此地位,不怕你推托,沒奈何也隻得跪下道:“信官張邦昌,乃湖廣黃州人氏。蒙聖恩同考武試,若有欺君賣法、受賄遺賢,今生就在外國為豬,死於刀下。”你道這個誓,也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是他心裏想出來:“我這樣大官,怎能得到外國?就到番邦,如何變豬?豈不是個牙疼咒?”自以為得計。宗澤是個誠實君子,隻要辨明自己的心跡,也不來管他立誓輕重。
王鐸見邦昌立誓,亦來跪下道:“信官王鐸,與邦昌是同鄉人氏。若有欺心,他既為狸,弟子即變為羊,一同死法。”誓畢起來,心中也在暗想:“你會奸,我也會刁。難道就學你不來?”暗暗笑個不止。
誰知這張俊在旁看得清,聽得明,暗想:“這兩個人立的好巧誓,叫我怎麼好?”也隻得跪下道:“信官張俊,乃南直隸順州人氏。如有欺君之心,當死於萬人之口。”列位看官,你道這個誓立得奇也不奇?這變豬變羊,原是口頭言語,不過在今生來世、外國番邦上弄舌頭。哪一個人,怎麼死於萬人之口?卻不道後來嶽武穆王墓頂褒封時候,竟應了此誓。也是一件奇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這四位主考立誓已畢,仍到演武廳上一拱而坐。宗爺心裏暗想:“他三人主意已定,這狀元必然要中梁王。不如傳他上來,先考他一考。”便叫旗牌:“傳那南寧州的舉子柴桂上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下來,大叫一聲:“得!大老爺有令,傳南寧州舉子柴桂上廳聽令。”那梁王答應一聲,隨走上演武廳來,向上作了一揖,站在一邊聽令。宗爺道:“你就是柴桂麼?”梁王道:“是。”宗爺道:“你既來考試,為何參見不跪,如此托大麼?自古道:‘作此官,行此禮。’你若不考,原是一家藩王,自然請你上坐。今既來考試,就降作了舉子了。哪有舉子見了主考不跪之理?你好端端一個王位不做,不知聽信哪一個奸臣的言語,反自棄大就小,來奪狀元,有什麼好處?況且今日天下英雄俱齊集於此,內中豈無高強手段,倍勝於你?怎能穩穩狀元到手?你不如休了此心,仍回本郡,完全名節,豈不為美?快去想來!”梁王被宗爺一頓發作,無可奈何,隻得低頭跪下,開口不得。
看官!可曉得梁王為著何故,現放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不做,反來奪取狀元,受此羞辱呢?隻因梁王來朝賀天子,在太行山經過,那山上有一位大王,使一口金背砍山刀,江湖上稱他為“金刀大王”。此人姓王名善,有萬夫不當之勇。手下有勇將馬保、何六、何仁等,左右軍師鄧武、田奇,足智多謀。聚集著嘍羅有五萬餘人,霸占著太行山,打家劫舍,官兵不敢奈何他。他久欲謀奪宋室江山,卻少個內應。那日打聽得梁王入朝,即與軍師商議,定下計策,紮營在山下,等那梁王經過,被嘍羅截住,邀請上山。到帳中坐定,獻茶已過,田奇道:“昔日南唐時,雖然衰敗,天下安寧,被趙匡胤設謀,詐言陳橋兵變,篡了帝位,把天下謀去,直到如今。主公反隻得一個掛名藩王空位,受他管轄,臣等心上實不甘服!臣等到現今兵精糧足,大王何不進京結納奸臣,趁著今歲開科,謀奪武狀元到手,把這三百六十個同年進士交結,收為心腹內應。那時寫書知會山寨,臣等即刻發兵前來,幫助主公恢複舊日江山,豈不為美?”這一席話,原是王善與軍師定下的計策:借那梁王作個內應,奪了宋朝天下,怕不是王善的?哪知這梁王被他煽惑,十分大悅,便道:“難得卿家有此忠心,孤家進京即時幹辦此事,若得成功,願與卿等富貴共之。”王善當時擺設筵宴款待,飲了一會,就送梁王下山。一路進京,就去結識這幾位主考。這三個奸臣受了賄賂,要將武狀元賣與梁王。哪知這宗澤是赤心為國的,明知這三位受賄,故將梁王數說幾句。梁王一時回答不來。
那張邦昌看見,急得好生焦躁:“也罷!待我也叫他的門生上來,罵他一場,好出出氣。”便叫:“旗牌過來。”旗牌答應上來道:“大老爺有何吩咐?”張邦昌道:“你去傳那湯陰縣的舉子嶽飛上來。”旗牌答應了一聲,就走將下來,叫一聲:“湯陰縣嶽飛上廳聽令。”嶽飛聽見,連忙答應上廳,看見柴王跪在宗爺麵前,他就跪在張邦昌麵前叩頭。邦昌道:“你就是嶽飛麼?”嶽飛應聲道:“是。”邦昌道:“看你這般人不出眾,貌不驚人,有何本事,要想作狀元麼?”嶽飛道:“小人怎敢妄想作狀元。但今科場中,有幾千舉子都來考試,哪一個不想做狀元?其實狀元隻有一個,那千餘人哪能個個狀元到手?武舉也不過隨例應試,怎敢妄想?”張邦昌本待要罵他一頓,不道被嶽大爺回出這幾句話來,怎麼罵得出口?便道:“也罷。先考你二人的本事如何,再考別人。且問你用的是什麼兵器?”嶽大爺道:“是槍。”邦昌又問梁王:“用何兵器?”梁王說:“是刀。”邦昌就命嶽飛做“槍論”,梁王做“刀論”。
二人領命下來,就在演武廳兩旁擺列桌子紙筆,各去作論。若論柴桂才學,原是好的,因被宗澤發作了一場,氣得昏頭脹腦,下筆寫了一個“刀”字,不覺出了頭,竟象個“力”字。自覺心中著急,隻得描上幾筆,弄得刀不成刀,力不成力,隻好塗去另寫幾行。不期嶽爺早已上來交卷。梁王諒來不妥當,也隻得上來交卷。邦昌先將梁王的卷子一看,就籠在袖裏;再看嶽飛的文字,吃驚道:“此人之文才,比我還好,怪不得宗老頭兒愛他!”乃故意喝道:“這樣文字,也來搶狀元!”把卷子望下一擲,喝一聲:“叉出去!”左右呼的一聲擁將上來,正待動手,宗爺吆喝一聲:“不許動手,且住著!”左右人役見宗大老爺吆喝,誰敢違令?便一齊站住。
宗老爺吩咐:“把嶽飛的卷子取上來我看。”左右又怕張太師發作,麵麵相覷,都不敢去拾。嶽大爺隻得自己取了卷子,呈上宗爺。宗爺接來放於桌上,展開細看,果然是:言言比金石,字字賽珠璣,暗想:“這奸賊如此輕才重利。”也把卷子籠在袖裏,便道:“嶽飛!你這樣才能,怎能取得功名到手?你豈不曉得蘇秦獻的‘萬言書’、溫庭筠作的《南花賦》麼?”
你道這兩句是什麼出典?隻因當初蘇秦到秦邦上那萬言策,秦相商鞅忌他才高,恐他後來奪他的權柄,乃不中蘇秦,隻中張儀。這溫庭筠是晉國丞相桓文的故事:晉王宣桓文進禦花園賞南花,那南花就是鐵梗海棠也。當時晉王命桓文作《南花賦》,桓文奏道:“容臣明日早朝獻上。”晉王準奏。辭朝回來,哪裏作得出?卻央家中代筆先生溫庭筠代作了一篇。桓文看了,大吃一驚,暗想:“若是晉王知道他有此才華,必然重用,豈不奪了我權柄?”即將溫庭筠藥死,將《南花賦》抄寫獻上,這就是妒賢嫉能的故事。
張邦昌聽了,不覺勃然大怒。不因這一怒,有分教:一國藩王,死於非命;數萬賊兵,竟成畫餅。正是:
朝中奸黨專權日,天下英雄失意時!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奪狀元槍挑小梁王
反武場放走嶽鵬舉
詩曰:
落落貧寒一布衣,未能仗劍對公車。
心承孟母三遷教,腹飽陳平六出奇?
铩羽濡飛嗟此日,腰金衣紫待何時?
男兒未遂封侯誌,空負堂堂七尺軀。
話說張邦昌聽得宗爺說出那兩樁故事,明知是罵他妒賢嫉能,卻又自家有些心虛,發不出話來,真個是“敢怒而不敢言”,便道:“嶽飛,且不要說你的文字不好,今問你敢與梁王比箭麼?”嶽大爺道:“老爺有令,誰敢不遵?”宗爺心中暗喜:“若說比箭,此賊就上了當了!”便叫左右:“把箭垛擺列在一百數十步之外。”梁王看見靶子甚遠,就向張邦昌稟道:“柴桂弓軟,先讓嶽飛射罷。”邦昌遂叫嶽飛下階先射。又暗暗的叫親隨人去將靶子移到二百四十步,令嶽飛不敢射,就好將他趕出去了。誰知這嶽大爺卻不慌不忙,立定了身,當天下英雄之麵,開弓搭箭,真個是“弓開如滿月,箭發似流星”,颼颼的一連射了九枝。隻見那搖旗的搖一個不住,擂鼓的擂得個手酸。方才射完了,那監箭官將九枝箭,連那射透的箭靶一齊捧上廳來,跪著。張邦昌是個近視眼,看那九枝箭並那靶子一總擺在地下,不知是什麼東西。隻聽得那官兒稟道:“這舉子箭法出眾,九枝箭俱從一孔而出。”張邦昌等不得他說完,就大喝一聲:“胡說!還不快拿下去!”
那梁王自想:“箭是比他不過了,不若與他比武,以便將言語打動他,令他詐輸,讓這狀元與我。若不依從,趁勢把他砍死,不怕他要我償命。”算計已定,就稟道:“嶽飛之箭皆中,倘然柴桂也中了,何以分別高下?不若與他比武罷。”邦昌聽了,就命嶽飛與梁王比武。
梁王聽了,隨即走下廳來,整鞍上馬,手提著一柄金背大砍刀,拍馬先自往校場中間站定,使開一個門戶,叫聲:“嶽飛,快上來,看孤家的刀罷!”這嶽大爺雖然武藝高強,怕他是個王子,怎好交手,不覺心裏有些躊躇。勉強上了馬,倒提著槍,慢騰騰的懶得上前。那校場中來考的、看的,有千千萬萬,見嶽飛這般光景,俱道:“這個舉子哪裏是梁王的對手?一定要輸的了!”就是宗爺也隻道:“他是臨場膽怯,是個沒用的,枉費了我一番心血!”
且說梁王見嶽飛來到麵前,便輕輕的道:“嶽飛,孤家有一句話與你講,你若肯詐敗下去,成就了孤家大事,就重重的賞你;若不依從,恐你性命難保。”嶽大爺道:“千歲吩咐,本該從命,但今日在此考的,不獨嶽飛一人。你看天下英雄,聚集不少,哪一個不是十載寒窗,苦心習學,隻望到此博個功名,榮宗耀祖?今千歲乃是堂堂一國藩王,富貴已極,何苦要占奪一個武狀元,反丟卻藩王之位,與這些寒士爭名?豈不上負聖主求賢之意,下屈英雄報國之心?竊為千歲不取,請自三思!不如還讓這些眾舉子考罷。”梁王聽了,大怒道:“好狗頭!孤家好意勸你,你若順了孤家,豈愁富貴?反是這等胡言亂語。不中抬舉的狗!看刀罷!”說罷,當的一刀,望嶽大爺頂門上砍來。嶽大爺把槍望左首一隔,架開了刀。梁王又一刀攔腰砍來。嶽大爺將槍杆橫倒,望右邊架住。這原是“鷂子大翻身”的家數,但是不曾使全。惱得那梁王心頭火起,舉起刀來,當當當,一連六七刀。嶽大爺使個解數,叫作“童子抱心勢”,東來東架,西來西架,哪裏會被他砍著?梁王收刀回刀,轉演武廳來。嶽大爺亦隨後跟來,看他怎麼。
隻見梁王下馬上廳來,稟張邦昌道:“嶽飛武藝平常,怎能上陣交鋒?”邦昌道:“我亦見他武藝不及千歲。”宗爺見嶽飛跪在梁王後頭,便喚上前來道:“你這樣武藝,怎麼也想來爭功名?”嶽飛稟道:“武舉非是武藝不精,隻為與梁王有尊卑之分,不敢交手。”宗爺道:“既如此說,你就不該來考了。”嶽大爺道:“三年一望,怎肯不考?但是往常考試,不過跑馬射箭,舞劍掄刀,以品優劣。如今與梁王刀槍相向,走馬交鋒,豈無失誤?他是藩王尊位,倘然把武舉傷了,武舉白送了性命;設或武舉偶然失手,傷了梁王,梁王怎肯甘休?不但武舉性命難保,還要拖累別人。如今隻要求各位大老爺作主,令梁王與武舉各立下一張生死文書:不論哪個失手,傷了性命,大家不要償命。武舉才敢交手。”宗爺道“這話也說得是。自古道:‘壯士臨陣,不死也要帶傷。’哪裏保得定?柴桂你願不願呢?”梁王尚在躊躇,張邦昌便道:“這嶽飛好一張利嘴!看你有甚本事,說得這等決絕?千歲可就同他立下生死文書,倘他傷了性命,好叫眾舉子心服,免得別有話說。”梁王無奈,隻得各人把文書寫定,大家畫了花押,呈上四位主考,各用了印。梁王的交與嶽飛,嶽飛的交與梁王。梁王就把文書交與張邦昌,張邦昌接來收好。嶽大爺看見,也將文書來交與宗澤。宗爺道:“這是你自家的性命交關,自然自家收著,與我何涉,卻來交與我收?還不下去!”嶽大爺連聲道:“是,是,是!”
兩個一齊下廳來。嶽大爺跨上馬,叫聲:“千歲,你的文書交與張太師了。我的文書宗老爺卻不肯收,且等我去交在一個朋友處了就來。”一麵說,一麵去尋著了眾弟兄們,便叫聲:“湯兄弟,倘若停一會梁王輸了,你可與牛兄弟守住他的帳房門首,恐他們有人出來打攢盤,好照應照應。”又向張顯道:“賢弟,你看帳房後邊盡是他的家將,倘若動手幫助,你可在那裏攔擋些。王賢弟,你可整頓兵器,在校場門首等候,我若是被梁王砍死了,你可收拾我的屍首;若是敗下來,你便把校場門砍開,等我好逃命。這一張生死文書,與我好生收著;倘然失去,我命休矣!”吩咐已畢,轉身來到校場中間。那時節,這些來考的眾舉子,並那看的人,真個人千人萬,挨挨擠擠,四麵如打著圍牆一般站著,要看他二人比武藝。
且說那梁王與嶽飛立了生死文書,心裏有就些慌張了,即忙回到帳房之中。列位看官,這又不是出征上陣,隻不過考試,為什麼要去帳房呢?一則,他是一家藩王,比眾不同;二來,已經買服奸臣,縱容他胡為,不去管他;三來,他是心懷不善,埋伏家將虞候在內,以備防護。故此搭下這三座大帳房:自己與門客在中間,兩旁是家將虞候並那些親隨諸色人等。這梁王來到中間帳房坐定,即喚家將虞候人等齊集麵前,便道:“本藩今日來此考試,穩穩要奪個狀元。不期偏偏的遇著這個嶽飛,要與本藩比試,立了生死文書,不是我傷他,定是他傷我。你們有何主見贏得他?”眾家將道:“這嶽飛有幾個頭,敢傷千歲?他若差不多些就罷;若是恃強,我們眾人一擁而出,把他亂刀砍死。朝中自有張太師等作主,怕他怎的?”
梁王聽了大喜,重新整理好了,披掛上馬,來到校場中間。卻好嶽大爺才到。梁王抬起頭來,看那嶽飛雄赳赳,氣昂昂,不比前番膽怯光景,心中著實有些膽怯,叫聲:“嶽舉子,依著孤家好!你若肯把狀元讓與我,少不得榜眼、探花也有你的分,日後自然還有好處與你。今日何苦要與孤家作對呢?”嶽大爺道:“王爺聽稟,舉子十載寒窗,所為何事?自古說:‘學成文武藝,原是要貨與帝王家的。’但願千歲勝了舉子,舉子心悅誠服。若以威勢相逼,不要說是舉子一人,還有天下許多舉子在此,都是不肯服的!”
梁王聽了大怒,提起金背刀,照嶽大爺頂梁上就是一刀。嶽大爺把瀝泉槍咯當一架。那梁王震得兩臂酸麻,叫聲:“不好!”不由心慌意亂,再一刀砍來。嶽大爺又把槍輕輕一舉,將梁王的刀梟過一邊。梁王見嶽飛不還手,隻認他是不敢還手,就膽大了,使開金背刀,就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望嶽大爺頂梁頸膊上隻顧砍來。嶽大爺左讓他砍,右讓他砍,砍得嶽大爺性起,叫聲:“柴桂!你好不知分量。差不多,全你一個體麵,早些去罷了,不要倒了楣呀!”梁王聽見叫他名字,怒吼如雷,罵聲:“嶽飛好狗頭!本藩抬舉你,稱你一聲舉子,你擅敢冒犯本藩的名諱麼?不要走,吃我一刀!”提起金背刀,照著嶽大爺頂梁上呼的一聲砍將下來。這嶽大爺不慌不忙,舉槍一架,梟開了刀,耍的一槍,望梁王心窩裏刺來。梁王見來得厲害,把身子一偏,正中肋甲絛。嶽大爺把槍一起,把個梁王頭望下、腳朝天挑於馬下;複一槍,結果了性命。隻聽得合校場中眾舉子並那些看的人,齊齊的喝一聲彩。這急壞了左右巡場官,那些護衛兵丁軍夜班等,俱嚇得麵麵相覷。巡場官當下吩咐眾護兵:“看守了嶽飛,不要被他走了。”那嶽大爺神色不變,下了馬,把槍插在地上,就把馬拴在槍杆之上等令。
隻見那巡場官飛奔報上演武廳來道:“眾位大老爺在上,梁王被嶽飛挑死了,請令定奪。”宗爺聽了,麵色雖然不改,心裏卻也有些驚慌。張邦昌聽了,大驚失色,喝道:“快與我把這廝綁起來!”兩旁刀斧手答應一聲“得令”,飛奔下來,將嶽大爺捆綁定了,推到將台邊來。那時梁王手下這些家將,各執兵器搶出帳房來,想要為梁王報仇。湯懷在馬上把爛銀槍一擺,牛皋也舞起雙鐧,齊聲大叫道:“嶽飛挑死梁王,自有公論。爾等若是恃強,我們天下英雄,是要打抱不平的!”那些家將看見風色不好,回頭打探帳後人的消息,才待出來,早被張顯把鉤連槍,將一座帳房扯去了半邊,大聲吆喝道:“你們誰敢擅自動手,休要惹我們眾好漢動起手來,頃刻間叫你們性命休想留了半個!”當時這些看的人有笑的,有高聲附和的,嚇得這些虞候人等怎敢上前?況且看見刀斧手已將嶽飛綁上去了,諒來張太師焉肯放他,隻得齊齊的立定,不敢出頭。
隻有牛皋看見綁了嶽大哥,急得上天無路。正在驚慌,忽聽得張邦昌傳令:“將嶽飛斬首號令。”左右方才答應,早有宗大老爺喝一聲:“住著!”急忙出位來,一手扯了張邦昌的手,一手攙住王鐸的手,說道:“這嶽飛是殺不得的。他兩人已立下生死文書,各不償命,你我俱有印信落在他處。若殺了他,恐這些舉子不服,你我俱有性命之憂。此事必須奏明聖上,請旨定奪才是。”邦昌道:“嶽飛乃是一介武生,敢將藩王挑死,乃是個無父無君之人。古言‘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何必再為啟奏?”喝叫:“刀斧手,快去斬訖報來!”左右才應得一聲:“得令!”
“得令”兩字尚未說完,底下牛皋早已聽見,大聲喊道:“呔!天下多少英雄來考,哪一個不想功名?今嶽飛武藝高強,挑死了梁王,不能夠做狀元,反要將他斬首,我等實是不服!不如先殺了這瘟試官,再去與皇帝老子算帳罷!”便把雙鐧一擺,望那大纛旗杆上當的一聲。兩條鐧一齊下,不打緊,把個旗杆打折,轟隆一聲響倒將下來。再是眾武舉齊聲喊叫:“我們三年一望,前來應試,誰人不望功名?今梁王倚勢要強占狀元,屈害賢才,我們反了罷!”這一聲喊,趁著大旗又倒下,猶如天崩地裂一般。宗爺將兩手一放,叫聲:“老太師,可聽見麼?如此悉聽老太師去殺他罷了。”
張邦昌與那王鐸、張俊三人,看見眾舉子這般光景,慌得手足無措,一齊扯住了宗爺的衣服道:“老元戎,你我四人乃是同船合命的,怎說出這般話來?還仗老元戎調處安頓方好。”宗爺道“且叫旗牌傳令,叫眾武舉休得羅唕,有犯國法,且聽本帥裁處。”旗牌得令,走至滴水簷前,高聲大叫道:“眾武舉聽著,宗大老爺有令,叫你們休得羅唕,有犯國法,且靜聽大老爺裁處。”底下眾人聽得宗大老爺有令,齊齊的擁滿了一階,竟有好些直擠到演武廳上來七舌八嘴的。
當下張邦昌便對著宗爺道:“此事還請教老元戎如何發放呢?”宗爺道:“你看人情洶洶,眾心不服,奏聞一事也來不及。不先將嶽飛放了,先解了眼前之危,再作道理。”三人齊聲道:“老元戎所見不差。”吩咐:“把嶽飛放了綁!”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忙忙的將嶽大爺放了。嶽大爺得了性命,也不上前去叩謝,竟去取了兵器,跳上了馬,往外飛跑。牛皋引了眾弟兄隨後趕上。王貴在外邊看見,忙將校場門砍開,五個兄弟一同逃出。這些來考的眾武舉見了這個光景,諒來考不成了,大家一哄而散。這裏眾家將且把梁王屍首收拾盛殮,然後眾主考一齊進朝啟奏。
不知朝廷主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昭豐鎮王貴染病
牟駝岡宗澤踹營
詩曰:
旅邸相依賴故人,新知亦肯遠留賓。
若非王貴淹留住,宗澤安能獨踹營?
話說嶽大爺弟兄五個逃出了校場門,一竟來到留守府衙門前,一齊下馬,望著轅門大哭一聲,拜了四拜起來,對那把門巡捕官說道:“煩老爺多多拜上大老爺,說:‘我嶽飛等今生不能補報,待轉世來效犬馬之力罷!’”說完,就上馬回到寓所,收拾了行李,捎在馬上,與主人算清了帳,作別出門,上馬回鄉,不表。
且說眾官見武生已散,吩咐梁王的家將收拾屍首,然後一同來到午門。早有張邦昌奏道:“今科武場,被宗澤門生嶽飛挑死了梁王,以致武生俱各散去。”一肩兒都卸在宗澤身上。幸虧宗澤是兩朝大臣,朝廷雖然不悅,不好定罪,隻將宗澤削職閑居。各官謝恩退出。
宗爺回至衙中,早有把門巡捕跪下稟道:“方才有嶽飛等五人,到轅門哭拜說:‘隻好來生補報大老爺的洪恩。’特著小官稟上。”宗爺聽了,歎氣不絕道:“可惜,可惜!”吩咐家將:“快到裏邊抬了我的卷箱出來,同我前去追趕。”家將道:“他們已經去遠了,大老爺何故要趕他?”宗爺道:“爾等哪裏曉得?昔日蕭何月下追賢,成就了漢家四百年天下。今嶽飛之才不弱於韓信,況國家用人之際,豈可失此棟梁?故我要趕上他,吩咐他幾句話。”當時家將忙去把卷箱抬出來,宗爺又取些銀兩,帶領著眾從人一路趕來。
且說嶽大爺等出了城門,加鞭拍馬,急急而行。牛皋道:“到了此處,還怕他怎的,要如此忙忙急急的走?”嶽爺道:“兄弟,你有所不知,方才那奸臣怎肯輕放了我?隻因恩師作主,眾人喧嚷,恐有不測,將我放了。我們若不急走,倘那奸賊又生出別端來,再有意外之虞,豈不悔之晚矣?”眾人齊聲道:“大哥說得不差,我們快走的是。”一路說,一路行,不多時,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升。
眾人乘著月色,離城將有二十餘裏遠近,忽聽得後麵馬嘶人喊,追風般趕來。嶽大爺道:“何如?後麵必定是梁王的家將們追將來了。”王貴道:“哥哥,我們不要行,等他來,索性叫他做個斷根絕命罷。”牛皋大叫道:“眾哥哥們不要慌,我們都轉去,殺進城去,先把奸臣殺了,奪了汴京,嶽大哥就做了皇帝,我們四個都做了大將軍,豈不是好?還要受他們什麼鳥氣!還要考什麼武狀元!”嶽大爺大怒,喝道:“胡說!你敢是瘋了麼?快閉了嘴!”牛皋撅著嘴道:“就不開口,等他們兵馬趕來時,手也不要動,伸長了頸脖子,等他砍了就是。”湯懷道:“牛兄弟,你忙做什麼?我們且勒住了馬,停一停,不要走,看他們來時,文來文對,武來武當。終不然,難道怕了他麼?”
正說間,隻見一騎馬如飛般跑來,大叫道:“嶽相公慢行,宗大老爺來了!”嶽大爺道:“原來是恩師趕來,不知何故?”不多時,隻見宗爺引了從人趕來。眾兄弟連忙下馬,迎上馬前,跪拜於地。宗爺連忙下馬,雙手扶起。嶽爺道:“門生等蒙恩師救命之恩,未能報答,今因逃命心急,故此不及麵辭。不知恩師趕來有何吩咐?”宗爺道:“因為你們之事,被張邦昌等劾奏一本,聖上旨下,將老夫削職閑居,因此特來一會。”眾人聽了,再三請罪,甚覺不安。宗爺道:“賢契們不必介懷,隻恐朝廷放不下我。若能休致,老夫倒得個安閑自在。”遂問家將:“此處可有什麼所在?借他一宿。”家將稟道:“前去不下半裏,乃是諫議李大老爺的花園,可以借宿得。”宗爺聽說,便同眾人上馬前行。
不多路,已到花園。園公出來跪接。宗大老爺同小弟兄等一齊下馬,進入園中,到花廳坐下,就問園公道:“我們都是空腹,此地可有所在備辦酒肴麼?”園公稟道:“此去一裏多路就是昭豐鎮,有名的大市鎮,隨你要買什麼東西,也有廚司替人整備。”宗爺就命親隨帶了銀兩,速到鎮上去購辦酒肴,就帶個廚司來整備。一麵叫人抬過卷箱來,交與嶽飛,說道:“老夫無甚物件,隻有一副盔甲衣袍贈與賢契,以表老夫薄意。”嶽大爺正少的是盔甲,不覺大喜,叩頭謝了。宗爺又道:“賢契們,目下雖是功名不遂,日後自有騰達,不可以一跌就灰了心。倘若奸臣敗露,老夫必當申奏朝廷,力保賢契們重用。那時如魚得水,自然日近天顏。如今取不得個忠字,且回家去奉侍父母,盡個孝字。文章武藝,亦須時時講論,不可因不遇便荒疏了,誤了終身大事。”眾弟兄齊聲應道:“大老爺這般教訓,門生等敢不努力!”說未了,酒筵已備就送來,擺了六席。眾人告過坐,一齊坐定。自有從人伏侍斟酒,共談時事,並講論些兵法。
那王貴、牛皋是坐在下席。他自五鼓吃了飯,在校場守了這一日,直到此時,肚中正在饑餓,見了這些酒肴,也不聽他們談天說地,好似渴龍見水,如狼似虎的吃個精光,方才住手。不道那廚司因晚了,手腳忙亂,菜蔬內多擱了些鹽。這兩個吃得嘴鹹了,隻管討茶吃。那茶夫叫道:“夥計,你看不出上邊幾席上,斯斯文文的;這兩席上的二位,粗粗蠢蠢,不是個吃細茶的人。你隻管把小杯熱茶送去,不討好;你且把那大碗的冷茶送上去,包管合式。”那人聽了,真個把冷茶大碗的送將上去。王貴好不快活,一連吃了五六碗,說道:“好爽快!”方才住了手。重新再飲,說說笑笑,不覺天色黎明。嶽大爺等拜別了宗爺,宗爺又叫從人:“有那騎來的牲口,讓一匹與嶽大爺馱了卷箱。”嶽大爺又謝了,辭別上路而行;正是:
暢飲通宵到五更,忽然紅日又東升。
路上有花兼有酒,一程分作兩程行。
這裏宗爺亦帶領從人回城,不表。
且說嶽大爺等五人一路走,一路在馬上說起宗澤的恩義:“真是難得!為了我們,反累他削了職,不知何日方能報答他?”正說間,忽然王貴在馬上大叫一聲,跌下馬來。頃刻間麵如土色,牙關緊閉。眾皆大驚,連忙下馬來,扶的扶,叫的叫,嚇得嶽大爺大哭,叫道:“賢弟呀!休得如此,快些蘇醒!”連叫數聲,總不見答應。嶽大爺哭聲:“賢弟呀!你功名未遂,空手歸鄉已是不幸。若再有三長四短,叫為兄的回去,怎生見你令尊令堂之麵?”說罷,又痛哭不止。眾人也各慌張。牛皋道:“你們且不要哭,我自有個主意在此。若是一哭,就弄得我沒主意了。”嶽大爺便住了哭,問道:“賢弟有甚主意,快些說來!”牛皋道:“你們不知王哥原沒有病的,想是昨夜吃了些東西,灌下幾碗冷茶,肚裏發起脹來。待我來替他醫醫看。”便將手去王貴肚皮上揉了一會,隻聽得王貴肚裏邊骨碌碌響,猶如雷鳴一般,響了一會,忽然放了許多臭水出來;再揉幾揉,竟撒出糞來,臭不可當。王貴微微蘇醒,呻吟不絕。眾人忙將衣服與他換了。嶽大爺道:“我們且在此暫歇片時。湯兄弟,可先到昭豐鎮上去,端正了安歇的地方,以便調整。”
湯懷答應上馬,來到鎮上,但見人煙熱鬧,有幾個客店掛著燈籠。左首一個店主人,看見湯懷在馬上東張西望,便上前招接道:“客官莫非要打中夥麼?”湯懷便跳下馬來,把手一拱道:“請問店主貴姓?”店主道:“小人姓方,這裏昭豐鎮上有名的方老實,從不欺人的。”湯懷道:“我們有弟兄五個,是進武場的,因有一個兄弟傷了些風寒,不能行走,要借歇幾天,養病好了方去,可使得麼?”方老實道:“小人開的是歇店,這又何妨?家裏盡有幹淨房屋,隻管請來就是。若是要請太醫,我這鎮上也有,不必進城去請的。”湯懷道:“如此甚好,我去邀了同來。”遂上馬回轉,與眾兄弟說了。便攙扶王貴上馬,慢慢的行到鎮上,在方家客寓住下。當日就煩方老實去請了個醫生來看。醫生說是飲食傷脾,又感了些寒氣,隻要散寒消食,不妨事,就可好的。遂撮了兩服煎劑。嶽大爺封了一錢銀子謝了,太醫自去。眾弟兄等就安心歇下,調理王貴。
且說這太行山金刀王善,差人打聽梁王被嶽飛挑死,聖旨將宗澤削職歸農,停止武場,遂傳集了諸將軍師並一眾嘍羅,便開言道:“目今奸臣當道,將士離心。梁王雖然死了,卻幸宗澤削職,朝中別無能人。孤家意欲趁此時興兵入汴,奪取宋室江山。卿等以為何如?”當下軍師田奇便道:“當今皇帝大興土木,萬民愁怨;舍賢用奸,文武不和。趁此時守防懈怠,正好興兵,不要錯過了。”王善大喜,當時就點馬保為先鋒,偏將何六、何七等帶領人馬三萬,扮做官兵模樣,分作三隊,先期起行;自同田奇等,率領大兵隨後。
一路往汴京進發,並無攔阻。看看來到南薰門外,離城五十裏放炮安營。這裏守城將士聞報,好不慌張,忙把各城門緊閉,添兵守護,一麵入朝啟奏。徽宗忙登金鑾大殿,宣集眾公卿,降旨道:“今有太行山強寇興兵犯闕,卿等何人領兵退賊?”當下眾臣你看我、我看你,並無一人答應。朝廷大怒,便向張邦昌道:“古言:‘養軍千日,用在一朝。’卿等受國家培養有年,今當賊寇臨城,並無一人獻策退兵,不辜負國家數百年養士之恩麼?”語聲未絕,隻見部班中閃出一位諫議大夫,出班奏道:“臣李綱啟奏陛下,王善兵強將勇,久蓄異心;隻因畏懼宗澤,故爾不敢猖獗。今若要退賊軍,須得複召宗澤領兵,方保無虞。”聖上準奏。傳旨就命李綱宣召宗澤入朝,領兵退賊。
李綱領旨出朝,就到宗澤府中來。早有公子宗方出來迎接。李綱道:“令尊翁在於何處,不來接旨?”公子道:“家父臥病在床,不能接旨,罪該萬死!”李綱道:“令尊不知害的什麼症候?如今卻在何處?”公子道:“自從鬧了武場,吃了驚恐,回來染了怔忡之症,如今臥在書房中。”李綱道:“既然如此,且將這聖旨供在中堂,煩引老夫到書房,去看看令尊如何?”公子道:“隻是勞動老伯不當。”李綱道:“好說。”當時公子宗方,便引了李綱來到書房門口,隻聽得裏邊鼾聲如雷,李綱道:“幸是我來,若是別人來,又道是欺君了。”公子道:“實是真病,並非假詐。”說未了,隻聽得宗澤叫道:“好奸賊呀!”翻身複睡。李綱道:“令尊既是真病,等我複了旨再來。”說罷,抽身出來。公子送出大門。
李綱回至朝中俯伏奏道:“宗澤有病,不能領旨。”徽宗道:“宗澤害何病症,即可著太醫院前去醫治。”李綱奏道:“宗澤之病,因前日鬧了武場,受了驚恐,削了官職,憤恨填胸,得了怔忡之症,恐藥石一時不能療治。臣見他夢中大罵奸臣,此乃他的心病,必須心藥醫之。若萬歲降旨,將奸臣拿下,則宗澤之病不藥自愈矣。”徽宗便問:“誰是奸臣?”李綱方欲啟奏,隻見張邦昌俯伏金階先奏道:“兵部尚書王鐸乃是奸臣。”朝廷準奏,即傳旨將王鐸拿下,交與刑部監禁。看官,你道張邦昌為甚反奏王鐸,將他拿下?要曉得奸臣是要有才情的方做得。他恐李綱奏出他三個,一連拿下,便難挽回了。今他先奏,把王鐸拿下,放在天牢內,尋個機會,就可救他出來的。李綱想道:“這個奸賊卻也知竅。也罷,諒他也改悔前非了。”遂辭駕出朝,再往宗澤府中來。
這裏宗澤見李綱複命,慌忙差人打聽動靜。早已報知,朝廷現將王鐸拿下天牢。今李綱複來宣召,隻得出來接旨,到大廳上,李綱將張邦昌先奏拿下王鐸之事一一說知。宗澤道:“隻是太便宜了這奸賊。”兩人遂一同出了府門,入朝見駕。朝廷即複了宗澤原職,領兵出城退賊。張邦昌奏道:“王善烏合之眾,陛下隻消發兵五千與宗澤前去,便可成功。”朝廷準奏,命兵部發兵五千與宗澤,速去退賊。宗澤再要奏時,朝廷已卷簾退朝進宮去了。隻得退出朝門,向李綱道:“‘打虎不著,反被虎傷。’如何是好?”李綱道:“如今事已至此,老元戎且請先領兵前去。待我明日再奏聖上,添兵接應便了。”當時二人辭別,各自回府。
到了次日,宗爺到校場中點齊人馬,帶領公子宗方一同出城。來到牟駝岡,望見賊兵約有四五萬,因想:“我兵隻有五千,怎能敵得他過?”便傳令將兵馬齊上牟駝岡上紮營。宗方稟道:“賊兵眾多,我兵甚少。今爹爹傳令於岡上安營,倘賊兵將岡圍困,如何解救?”宗澤拭淚道:“我兒,為父的豈不知天時地利?奈我被奸臣妒害,料想五千人馬,怎能殺退這四五萬嘍羅?如今紮營於此,我兒好生固守,待為父的單槍獨馬,殺入賊營。若得僥幸殺敗賊兵,我兒即率兵下岡助陣;倘為父的不能取勝,死於陣內,以報國恩,我兒可即領兵回城,保你母親家眷回歸故土,不得留戀京城。”吩咐已畢,即匹馬單槍出本營,要去獨踹金刀王善的營盤。
這宗留守平日間最是愛惜軍士的。眾人見他要單身獨騎去踹賊營,就有那隨征的千總、遊擊、百戶、隊長一齊攔住馬前道:“大老爺要往哪裏去?那賊兵勢大,豈可輕身以蹈虎穴?即使要去,小將們自然效死相隨,豈有讓大老爺一人獨去之理?”宗澤道:“我豈不知賊兵眾盛?就帶你們同去,亦無濟於事。不若舍吾一命,保全爾等罷。”眾軍士再三苦勸,宗爺哪裏肯聽,竟一馬衝入賊營,大叫一聲:“賊兵當我者死!避我者生!看宗留守來踹營也!”這些眾嘍羅聽見,抬頭看時,但見宗老爺:
頭帶鐵襆頭,身披烏油鎧;內襯皂羅袍,坐下烏騅馬;手提鐵杆槍,麵如鍋底樣;一部白胡須,好似天神降。
那宗老爺把槍擺一擺,殺進營來,人逢人倒,馬遇馬傷。眾嘍羅哪裏抵擋得住,慌忙報進中營道:“啟大王,不好了!今有宗澤單人匹馬踹進營來,十分厲害,無人抵擋,請大王定奪。”王善心中想道:“那宗澤乃宋朝名將,又是忠臣。今單身殺進營來,必然是被奸臣算計,萬不得已,故此拚命。孤家若得此人歸順,何愁江山不得到手?”就命五營大小三軍:“速出迎敵!隻要生擒活捉,不許傷他性命!”眾將答應一聲“得令”,就將宗澤老爺重重迭迭圍裹攏來,大叫:“宗澤,此時不下馬,更待何時?”正是:
英雄失誌受人欺,白刃無光戰馬疲。
得意狐狸強似虎,敗翎鸚鵡不如雞。
畢竟不知宗老爺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嶽飛破賊酬知己
施全翦徑遇良朋
詩曰:
轅門昨日感深恩,報效捐軀建上勳。
白鵲旗邊懸賊首,紅羅山下識良朋。
話說那宗留守老爺,一人一騎獨踹王善的營船,滿拚一死。不要說是眾寡不敵,倘然賊兵一陣亂箭,這宗老爺豈不做了個刺蝟?隻因王善出令要捉活的,所以不致傷命。但賊兵一重一重,越殺越多;一層一層,圍得水泄不通,如何得出?且按下慢表。
卻說這昭豐鎮上,王貴病體略好些,想要茶吃。嶽大爺叫:“湯懷兄弟,你可到外邊去,與主人家討杯茶來,與王兄弟吃。”湯懷答應了一聲,走到外邊來,連叫了幾聲,並沒個人答應。隻得自己到爐子邊去扇了一會,等得滾了,泡一碗茶。方欲轉身,隻聽得推門響,湯懷回頭看時,卻是店主人同著小二兩個慌慌張張進來。湯懷道:“你們哪裏去了?我叫了這半天,也不見個人影兒。”店主人道:“正要與相公說知:今有太行山大盜起兵來搶都城,若是搶了城倒也罷了;倘若被官兵殺敗了,轉來就要逢村搶村,遇鎮搶鎮,受他的累。因此我們去打聽打聽消息,倘若風色不好,我們這裏鎮上人家都要搬到鄉間去躲避。相公們是客邊,也要收拾收拾,早些回府的妙。”湯懷道:“原來有這等事。不妨的,那些強盜若曉得我們在此,決不敢來的。恐怕曉得了,還要來納些進奉,送些盤纏來與我們哩。”這店小二努著嘴道:“霹靂般的事,這相公還講著沒氣力的閑話。”湯懷笑了一笑,自拿了茶走進來,遞與王貴吃了。嶽大爺便問:“湯兄弟,你去取茶,怎去了這許多時?王兄弟等著吃,惹得他心焦。”湯懷便將店主人的話說了一遍。嶽大爺便叫店主人進來,問道:“你方才這些話,是真是假?恐怕還是訛傳?”店主人道:“千真萬確。朝廷已差官兵前去征剿了。”嶽大爺道:“既如此,煩你與我快去做起飯來。”店主人隻道他們要吃了飯起身回去,連忙答應了一聲,如飛往外邊去做飯,不提。
且說嶽大爺對眾兄弟道:“我想朝廷差官領兵,必然是恩師宗大人。”湯懷道:“哥哥何以見得?”嶽大爺道:“朝內俱是奸臣,貪生怕死的,哪裏肯衝鋒打仗?隻有宗大人肯實心為國的。依愚兄的主意,留牛兄弟在此相伴王兄弟,我同著二位兄弟前去打探看。若是恩師,便助他一臂;若不是,回來也不遲。”湯、張二人聽了,好不歡喜。牛皋就叫將起來道:“王哥哥的病已好了,留我在此做什麼?”嶽大爺道:“雖然好了,沒有個獨自丟他一個在此的。為兄的前去相助恩師,隻當與賢弟同去一樣。”牛皋再要開言,王貴將手暗暗的在牛皋腿上撚了一把。牛皋便道:“什麼一樣不一樣,不要我去就罷!”
正說之間,店小二送進飯來。王貴本不吃飯,牛皋賭氣也不吃。三個人吃了飯,各自披掛了,提著兵器,出店門上馬而去。這裏牛皋便問:“王哥哥,你方才撚我一把做什麼?”王貴道:“你這呆子!大哥既不要你去,說也徒然。你曉得我為何生起病來?”牛皋道:“我不曉得。”王貴道:“我對你說了罷,隻因我那日在校場中不曾殺得一個人,故此生出病來。你不聽,如今太行山強盜去搶奪京城,必然人都在那裏。我撚你這一把,叫你等他三個先去,我和你隨後趕去,不要叫大哥曉得,殺他一個暢快,隻當是我病後吃一料大補藥,自然全好了。你道我該去不該去?”牛皋拍手道:“該去,該去!”於是二人也把飯來吃了,披掛端正,托店主人照應行李:“我們去殺退賊兵就來。”出門上馬,提著兵器,亦望南薰門而來。
且說嶽大爺三人先來到牟駝岡,抬頭觀看,果然是宗澤的旗號。嶽大爺叫聲:“哎喲!恩師精通兵法,怎麼紮營在岡上?此乃不祥之兆。我們且上岡去,看是如何?”三人乘馬上岡。早有小校報知宗公子,下岡相迎,接進營中。嶽大爺便問:“令尊大人素練兵術,精通陣法,卻為何結營險地?倘被賊兵困絕汲水打糧之道,如何是好?”宗方淚流兩頰,便將被奸臣陷害,不肯發兵,老父滿拚一死,以報朝廷,故爾駐兵於此,匹馬單槍已踹入賊營去了,說與嶽大爺知道。嶽大爺道:“既如此,公子可速為接應!待我愚弟兄下去,殺入賊營內,救出恩師便了。”便叫:“湯兄弟可從左邊殺進,張兄弟可從右邊殺進,愚兄從中央衝入,如有哪個先見恩師的,即算頭功。”湯懷道:“大哥,你看這許多賊兵,一時哪裏殺得盡?”嶽大爺道:“賢弟,我和你隻要擒拿賊首,救出恩師,以酬素誌,何必慮那賊兵之多寡?”二人便道:“大哥說得是。”
你看他吼一聲,三個人奮勇當先。湯懷舞動這管爛銀槍,從左邊殺進去:
猶如是毒龍出海,渾似那惡虎離山。
衝進營中,那些嘍羅怎能抵擋得住?這張顯把手中鉤連槍擺開,從右邊殺進去,橫衝直撞,隻見:
半空中大鵬展翅,斜刺裏獅子搖頭。
殺得那些嘍羅馬仰人翻,神號鬼哭。那嶽大爺:
頭戴著爛銀盔,身披著鎖子甲。銀鬃馬,正似白龍戲水;瀝泉槍,猶如風舞梨花。渾身雪白,遍體銀裝。馬似掀天獅子,人如立地金剛。槍來處,人人命喪;馬到時,個個身亡。
正是:
斬堅入陣救忠良,賊將當鋒盡滅亡。
成功未上淩煙閣,嶽侯名望至今香。
擺動手中這杆瀝泉槍,衝入營中,大叫一聲:“嶽飛來也!”
這宗留守被眾賊困在中央,殺得氣喘不住,但聽得那些賊兵口中聲聲隻叫:“宗澤,俺家大王有令,要你歸降,快快下馬,免你一死!”正在危急之際,猛聽得一片聲齊叫道:“槍挑小梁王的嶽飛殺進來了!”宗老爺暗想:“這嶽飛已回去,難道是夢裏不成?”正在疑惑,隻聽得一聲呐喊,果然嶽飛殺到麵前。宗澤大喜,高叫:“賢契,老夫在這裏!”嶽大爺上前叫聲:“恩師,門生來遲,望乞恕罪!”話聲未絕,隻見湯懷從左邊殺來,張顯從右邊殺來。嶽大爺便叫:“二位兄弟,恩師在此,且並力殺出營去。”宗爺此時好生歡喜,四個人並在一堆,逢人便殺,好似砍瓜切菜一般。
不道那牛皋、王貴恐怕那些賊兵被他三個殺完了,因此急急趕來。將到營門,抬頭一望,滿心歡喜,說道:“還有!還有!”王貴道:“牛兄弟,且慢些上來,等我先上去吃兩貼補藥,補補精神!”牛皋道:“王哥,你是病後,且讓我先上去燥燥脾胃!”你看他拍著烏騅馬,舞動雙鐵鐧,狠似玄壇再世;那王貴騎著紅馬,使開大刀,猛如關帝臨凡。一齊殺入營來,真個是人逢人倒,馬遇馬傷。那些嘍羅忙報與王善道:“啟上大王爺,不好了!前營殺進三個人來,十分厲害!不道背後又有一個紅人、一個黑人殺進來,凶惡得緊!無人抵敵,請令定奪。”王善聽了大怒,叫:“備馬來!待孤家親自去拿他。”左右答應一聲“得令”,帶馬的帶馬,抬刀的抬刀。王善忙忙上馬,提刀衝出營中。嘍羅吆喝一聲:“大王來了!”王貴看見,便道:“妙嚇!大哥常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就一馬當先,徑奔王善。牛皋大叫:“王哥哥,不要動手,這貼補藥我要吃的!”這一聲喊,猶如半空裏起個霹靂。王善吃了一驚,手中金刀鬆得一鬆,早被王貴一刀,連肩帶背砍於馬下。
王貴下馬取了首級,掛在腰間,看見王善這口金刀好不中意,就把自己的刀撇下,取了金刀,跳上馬來。牛皋見了,急得心頭火起,便想:“我也要尋一個這樣的殺殺,才好出氣。”便舞開雙鐧,逢著便打。正在發瘋,早被嶽大爺看見,心中暗想:“難道他撇了王貴,竟自前來不成?”正要上前來問,忽見王貴腰間掛著人頭,從斜刺裏將賊將鄧成追將下來。正遇嶽大爺馬到,手起一搶,鄧成翻身落馬;複一槍,結果了性命。田奇舉起方天畫戟正待來救,被牛皋左手一鐧,挑開了畫戟,右手一鐧,把田奇的腦蓋打得粉碎,跌下馬來,眼見得不活了。那些眾賊兵看見主帥軍師已死,料難抵擋,大潰奔逃。
山頂上宗方公子看見賊營已亂,領兵衝下,直抵賊營亂殺。眾賊乞降者萬餘,殺死者不計其數,逃生者不上千人。宗澤吩咐鳴金收軍,收拾遺棄的旗帳衣服、兵器糧食,不計其數。又下令將降兵另行紮營住下,自己擇地安營,等待次日進城。
嶽飛等拜辭宗澤,即欲起身回去。宗澤道:“賢契等有此大功,豈宜就去?待老夫明日進朝奏過天子,自有好音。”嶽飛應允,就在營中歇了一夜。到了次日,宗爺帶領兄弟五人來到午門。宗爺入朝,俯伏金階啟奏道:“臣宗澤奉命領兵殺賊,被賊兵圍困不能衝出。幸得湯陰縣嶽飛等弟兄五人殺入重圍,救了臣命,又誅了賊首王善,並殺了賊將軍師鄧成、田奇等,俱有首級報功。降兵一萬餘人。收得車馬糧草兵械,不計其數。候旨發落。”徽宗聽奏大喜,傳旨命宗澤平身,宣嶽飛等五人上殿見駕。
五人俱俯伏,三呼已畢。徽宗就問張邦昌:“嶽飛等五人如此大功,當封何職?”邦昌遂奏道:“若論破賊,該封大官。隻因武場有罪,可將功折罪,權封為承信郎,俟日後再有功勞,另行升賞。”徽宗準奏。傳下旨來,嶽飛謝恩退出。又命戶部收點糧草,兵部安貯降兵。其餘器械財帛,盡行入庫。各官散班退朝。宗澤心中大怒,暗罵:“奸賊!如此妒賢嫉能,天下怎得太平?”
列位,你道這承信郎是什麼前程?就是如今千把總之類,故此宗爺十分懊惱。但是聖上聽了奸臣之話已經傳旨,亦不好再奏,隻得隨著眾官散朝,含怒回府。隻見嶽飛等俱在轅門首伺候。宗澤忙下馬,用手相攜,同進轅門,到了大堂坐定。宗澤道:“老夫本欲力薦大用,不期被奸臣阻抑。我看此時非是幹功名的時候,賢契等不如暫請回鄉,再圖機會罷了。老夫本欲屈留賢契居住幾日,隻是自覺赧顏。”嶽大爺道:“恩師大德,門生等沒齒不忘。今承台諭,就此拜別。”宗爺雖如此說,心中原是不舍。隻因奸臣當道,若留他在京,恐怕別生禍端,隻得再三珍重囑咐,送出轅門。
嶽大爺弟兄五人辭了宗爺,回到昭豐鎮上,收拾行李,別了店主人,一路望湯陰縣而來。有詩曰:
浩氣衝霄貫鬥牛,萍蹤梗跡歎淹留。
奇才大用知何日?李廣誰憐不拜侯!
嶽大爺弟兄五人在路上談論奸臣當道,難取功名。牛皋道:“雖不得功名,也吃我殺得爽快!有日把那些朝內奸臣,也是這樣殺殺才好!”嶽大爺道:“休得胡說!”王貴接口道:“若不是大哥,我們在朝內就把那個什麼張邦昌揪將下來,一頓拳頭打死了!拚得償了他一命,不倒得殺了我的頭,又把我充了軍去。”湯懷道:“你這冒失鬼!若是外頭打殺了人,將一命抵一命。皇帝金殿上打了人,就是欺君的罪名,好不厲害哩!”
且說五個人你一句、我一句正在路閑講,忽見前麵一夥客人,約有十多個,慌張失智,踉蹌而來。見那五個人在馬路上說說笑笑的走路,內中一人便喊道:“前邊去不得,你們快往別處走罷。”一麵說,一麵就走。張顯就下馬趕回來,一把扯住了一個道:“你且說說,如何前邊去不得?”那人苦掙不脫,著了急,便道:“前邊紅羅山下有強盜阻路,我們的行李都被搶去了,走得快,逃了性命。我好意通你個信,你反扯住我做什麼?”張顯道:“原來有強盜,怎麼大驚小怪?”把手一放,那個人撲地一跤,爬起來飛奔去了。張顯便向嶽大爺道:“前麵有個把小強盜,沒甚大事。”牛皋大喜道:“快活,快活!又是好買賣到了!”嶽大爺道:“休得如此,也要小心為妙。湯兄弟可打前去先探聽,我們隨後就來。”遂一齊披掛好了。
湯懷一馬當先,來到一座山邊。隻見山下一人,坐一匹紅鬃馬,手掄大刀,攔住喝道:“拿買路錢來!”湯懷道:“你要買路錢嚇!什麼大事,隻問我夥計要便了。”那人道:“你夥計在哪裏?”湯懷把手中爛銀槍一擺,說道:“這就是我的夥計!”那人大怒,舉起大刀,照著湯懷頂門上砍來。湯懷把槍一舉,架開刀,分心刺來。那人在馬上把身子一閃,還刀就砍。刀來槍架,槍去刀迎,戰有一二十個回合,真是對手,沒個高下。
恰好嶽大爺等四個人一齊都到,看見湯懷戰那人不下,張顯把鉤連槍一擺,喝聲:“我來也!”話聲未絕,山上一人紅戰袍,金鎧甲,手提點鋼槍,拍馬下山,接住張顯廝殺。王貴舉起金刀,上前助戰。山上又跑下一人,但見他麵如黃土,遍體金裝,坐下黃驃馬,手持三股托天叉,接住王貴大戰。牛皋看得火起,舞動雙鐧打來。隻見一人生得青麵獠牙,頷下無須,坐著青鬃馬,手舞狼牙棒,抵住牛皋接戰。
嶽大爺想道:“不知這山上有多少強盜?看他四對人相殺,沒甚高低,我若不去,如何分解?”便把雪花鬃一拍,卻待向前,隻聽得山上鸞鈴響,一個人戴一頂爛銀盔,穿一副白鎧甲,坐下白戰馬,手執一枝畫杆爛銀戟,大聲喝道:“我來也!”不分皂白,望著嶽大爺舉戟就刺。嶽爺把槍一逼,搭上兵器。不上五六個照麵、七八個回合,那人把馬一拍,跳出圈子,叫聲:“少歇,有話問你。”嶽大爺把槍收住,便道:“有話說來。”那人道:“我看你有些麵善,不知從哪裏會來,一時想不起,你且說是姓什名誰?從哪裏而來?”嶽大爺道:“我等是湯陰縣舉子,在武場不第而回,哪裏認得你們這班強盜!”那人道:“莫不是槍挑小梁王的嶽飛麼?”嶽大爺道:“然也。”那人聽了,慌忙下馬來,插了戟,連忙行禮道:“穿了盔甲,一時再認不出,多多得罪了!”嶽大爺亦下馬來,扶住道:“好漢請起,為何認得小弟?”那人道:“且待小弟喚那幾個兄弟來,再說便了。”正是:
一笑三生曾有約,算來都是會中人。
不知那人如何認得嶽飛,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金兀朮興兵入寇
陸子敬設計禦敵
詩曰:
漁陽鼙鼓動喧天,易水蕭蕭星鬥寒。
金戈鐵騎連蕃漢,煙塵笳角滿關山。
卻說那人上前一步,高聲叫道:“列位兄弟,休得動手,都來說話。”那四個人正戰到好處,忽聽得那人叫,便一齊收住兵器,上前來道:“我們正要捉拿那廝,不知大哥為何喚小弟們?”那人指著嶽大爺道:“此位正是槍挑梁王的嶽飛。”四人聽見,便一齊下馬,來與嶽飛行禮。嶽大爺亦叫湯懷眾兄弟一齊過來見了禮,便問那用戟的道:“請問眾位好漢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施名全,這用刀的兄弟喚做趙雲,那使槍的兄弟叫做周青,拿叉的叫梁興,用狼牙棒的名吉青。我們五個是結義弟兄。因來搶武狀元,不意被大哥挑死梁王,散了武場。小弟等欲待回家,怎奈囊空羞澀,思量又無家小,不如投奔大哥。來到紅羅山下,恰遇著一班毛賊攔路,被我們殺了,眾人挽留我為主,因此在此胡亂取些金銀財帛,以作進見之禮。不想在此相遇,適才冒犯,幸勿介意。”嶽大爺大喜。施全等忙請眾位上山,擺了香案,一齊結為兄弟。各各收拾行李,跟隨嶽大爺一齊回轉湯陰居住,終日修文演武,講論兵機戰法。按下慢表。
且說那北地女真國黃龍府,有一個總領狼主,叫做完顏烏骨達,國號大金。生有五子:大太子名為粘罕,二太子名為喇罕,三太子答罕,四太子兀朮,五太子澤利。又有左丞相哈哩強,軍師哈迷蚩,參謀勿迷西,大元帥粘摩忽,二元帥皎摩忽,三元帥奇渥溫鐵木真,四元帥烏哩布,五元帥瓦哩波。管下六國三川多少地方。每想中原花花世界,一心要奪取宋室江山。一日,老狼主登殿,當有番官上殿啟道:“軍師回來了。”老狼主命宣來。當時哈迷蚩上殿,俯伏朝見已畢,奏道:“狼主萬千之喜!”老狼主道:“有何喜事?”哈迷蚩奏道:“臣到中原探聽消息,老南蠻皇帝讓位於小皇帝欽宗。這小皇帝自即位以來,不理朝政,專聽那些奸臣用事,貶黜忠良。兼之那些關塞上邊並無好漢保守。今狼主要奪中原,隻消發兵前去,包管一鼓而可得也。”老狼主聞奏大喜,即擇定了十五日吉利日子,往校場中挑選掃宋大元帥。出榜通衢,曉諭軍民人等,都到校場比武。各官領旨退朝。
到了那日,老狼主擺駕往校場中來,到演武廳上坐下。兩邊文武官員朝見已畢,站立兩旁。且說那演武廳前一座鐵龍,原是先王遺下鎮國之寶,重有一千餘斤。老狼主即命番官傳旨高叫道:“不論軍民人等,有能舉得起這鐵龍者,即封為昌平王、掃南大元帥之職。”旨意一下,那王子、平章、軍丁、將士,個個想做元帥:這個上來搖一搖,漲得臉紅,那個上來拔一拔,掙得麵赤,好像蜻蜓撼石柱,俱各滿麵羞慚,退將下去。老狼主道:“當年項羽拔山,子胥舉鼎,難道我國枉有這許多文武,就沒個舉得起這千斤之物?”正在煩惱,忽然旁邊閃出一人,但見他生得:
臉如火炭,發似烏雲。虯眉長髯,闊口圓睛。身長一丈,膀闊三停。分明是狠金剛下降,卻錯認開路神猙獰。
原來是老狼主第四個太子,名喚兀朮。他本是天上赤須龍下降,要來擾亂宋室江山的。當下上前俯伏奏道:“臣兒能舉這鐵龍。”老狼主聽了,大喝一聲:“與我綁去砍了!”左右番軍答應一聲,登時就把兀朮綁起。
列位看官,你道老狼主聽見自家兒子能舉鐵龍,應該歡喜,為何反要殺他起來?隻因有個原故,那兀朮雖然生長番邦,酷好南朝書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宮中學穿南朝衣服,因此老狼主甚不歡喜他。今日見無人舉得起鐵龍,心中正在煩惱,卻見他挺身出來,一時怒起要將他斬首。早有軍師哈迷蚩連忙奏道:“今日選將吉期,正要觀太子武藝,如何反要將他斬首?乞狼主詳察!”老狼主道:“軍師有所不知,你看滿朝王子,各平章、武將尚舉不起,量他有甚本領,出此大言。這等狂妄之徒不殺了,留他何用?”哈迷蚩又奏道:“人不可貌相。依臣愚奏,且命四太子去舉鐵龍,若果然舉得起,即封為前職,去奪中原,得了宋朝天下,此乃狼主洪福;倘若舉不起,然後殺他,也叫他死而無怨。”老狼主依奏,即命將兀朮放了,叫他去舉鐵龍,若舉不起即時斬首,以正狂妄之罪。
番軍領旨,即將兀朮放了綁。兀朮謝了恩下廳來,仰天暗暗祝告:“我若進得中原,搶得宋朝天下,望神力護佑,舉起鐵龍;若進不得中原,搶不得宋朝天下,便舉不起鐵龍,死於刀劍之下。”祝罷,就左手撩衣,右手將鐵龍前足一提,就舉將起來,高叫:“父王,臣兒舉鐵龍哩!”老狼主一見大喜,各殿下、各平章哪個不稱讚。文武官員、軍民人等齊聲喝彩,俱說:“四殿下真是天神!”
那兀朮將鐵龍連舉三舉,轟隆一聲,將龍撩在半邊,上廳來,拜見父王繳旨。老狼主即封為昌平王、掃南大元帥,總領六國三川兵馬,帶領軍師參謀、左右丞相、各位元帥並那各邦小元帥。選定良辰吉日,發兵五十萬,祭了珍珠寶雲旗,辭別父王,進兵中原。真個人如惡虎,馬似遊龍;旌旗蔽日,金鼓喧天。
且說兀朮領兵在路行了一月有餘,到了南朝地界。第一關乃是潞安州。此關有個鎮守潞安節度使,姓陸名登,表字子敬;夫人謝氏,止生一子,年方三歲。這位老爺綽號小諸葛,手下有五千多兵,乃是宋朝名將。這日正坐公堂,忽有探子來報:“啟上大老爺,不好了!今有大金國差主帥完顏兀朮,帶領五十萬人馬,來犯潞安州,離此隻有百裏之遙了。”陸節度聽見,吃了一驚,賞了探子銀牌一麵,吩咐再去打聽。
即時令旗牌官出去,把城外百姓盡行收拾進城居住;把房屋盡行拆了,等太平時照式造還。又令各營將士上城緊守。又差旗牌到鋪中給償官價,收買鬥缸,每一個城垛安放一隻,命木匠做成木蓋蓋了。令軍士在城上派定五個城垛,砌成灶頭三個。又令製造糞桶一千口,桶內裝滿人糞。又取碗口粗的毛竹一萬根、細小竹子一萬根及棉花破布萬餘斤,做成唧筒。一麵水關上下了千斤閘,庫中取出鋼鐵來,畫成鐵鉤樣子,叫鐵匠照式打造鐵鉤縛在網上。又在庫內取出數千桶毒藥,調入人糞之內,放在城上鍋內煎熬,放入缸內,專等番兵到城下,將滾糞潑下。若是番兵粘著此糞,即時爛死。晚上將鉤網布在城頭之上,以防番兵爬城。
料理已畢,然後親自修下一道告急本章,差官星夜前往汴梁,求朝廷發兵來救應。陸老爺恐怕救兵來遲,失了潞安州不打緊,那時連汴梁亦難保守。放心不下,又修了兩道告急文書:一道送至兩狼關總兵韓世忠處;一道送與河間府太守張叔夜,求他兩人發兵前來相助。差人出城去了,陸老爺自家就率領三軍,上城保守,晝夜巡查。正是:
設就陷坑擒虎豹,安排鐵網捉蛟龍。
花開兩朵,各在一枝。書中慢講陸老爺準備停當。再說兀朮領兵,一路滾滾而來,來到了潞安州,離城五十裏,入炮安營。陸老爺在城上觀看番兵,果然厲害。但見:
滿天生怪霧,遍地起黃沙。但聞那撲通通駝鼓聲敲,又聽得伊嗚嗚胡笳亂動。東南上千條條鋼鞭鐵棍狼牙棒,西北裏萬道道銀錘畫戟虎頭牌。來一陣藍青臉,朱紅發,翹唇露齒,真個奇形怪樣;過兩隊錘擂頭,板刷眉,環睛暴眼,果然惡貌猙獰。波斯帽,牛皮甲,腦後插雙雙雉尾;烏號弓,雁翎箭,馬項掛累累纓毛。旗幡錯雜,難分赤白青黃;兵器縱橫,哪辨刀槍劍戟。真個滾滾征塵隨地起,騰騰殺氣蓋天來。
有詩曰:
一旦金人戰釁開,縱橫戈戟起塵埃。
胡笳吹徹軍心震,刁鬥聲驚客夢回。
鬼泣神號悲切切,妻離子散哭哀哀。
人心不肯存公道,天降刀兵劫運來!
城上那些兵將見了,好不害怕,有的要乘金人初到,出去殺他一陣。陸老爺道:“此時彼兵銳氣正盛,隻宜堅守,等候救兵來到再處。”眾將士俱各遵令防守,專等救兵,不提。
陸登吩咐軍士:“好生看守城池,待我出去會他一會。”當時下城來,提著槍,翻身上馬,開了城門,放下吊橋,一聲炮響,匹馬單槍,出到陣前。抬頭一看。見那兀朮:
頭戴一頂金鑲象鼻盔,金光閃爍;旁插兩根雉雞尾,左右飄分。身穿大紅織錦繡花袍,外罩黃金嵌就龍鱗甲;坐一匹四蹄點雪火龍駒,手拿著螭尾鳳頭金雀斧。好像開山力士,渾如混世魔王。
大叫一聲:“來者莫非就是陸登否?”陸登道:“然也。”那兀朮也把陸登一看,但見他:
頭戴大紅結頂赤銅盔,身穿連環鎖子黃金甲。走獸壺中箭比星,飛魚袋內弓如月。真個英雄氣象,蓋世無雙;人材出眾,豪傑第一!
兀朮暗想:“果然中原人物比眾不同。”便開言叫聲:“陸將軍!某家領兵五十萬,要進中原去取宋朝天下,這潞安州乃第一個所在。某家久聞將軍是一條好漢,特來相勸,若肯歸降了某家,就官封王位,不知將軍意下若何?”陸登道:“你是何人?快通名來。”兀朮道:“某家非別,乃是大金國總領狼主殿前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掃南大元帥完顏兀朮的便是。”陸登大喝一聲:“休得胡說!天下有南北之分,各守疆界。我主仁德遠布,存爾醜類,不加兵刃。爾等不思謹守臣節,反提無名之師,犯我邊疆,勞我師旅,是何道理?”兀朮道:“將軍說話差矣!自古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爾宋朝皇帝肆行無道,去賢用奸,大興土木,民怨天怒。因此興仁義之師,救百姓於倒懸。將軍及早應天順人,不失封侯之位;倘若執迷,隻恐你這小小城池經不起。那時踏為平地,玉石俱焚,豈不悔之晚耶?”陸登大怒,喝道:“好奴才,休得胡言!照老爺的槍罷!”當的一槍,望兀朮刺來。兀朮舉起金雀斧革當一響,掀開槍,回斧就砍。陸登掄槍接戰,戰有五六個回合,哪裏是兀朮對手,招架不住,隻得帶轉馬頭便走。兀朮從後趕來。陸登大叫:“城上放炮!”這一聲叫,兀朮回馬便走。城內放下吊橋,接應陸登進城。陸登對著眾將道:“這兀朮果然房害,爾等可小心堅守,不可輕覷了他。”
且說兀朮收兵進營,軍師問道:“適才陸登單騎敗走,太子何不追上前去拿住他?”兀朮道:“陸登一人出馬,必有埋伏。況他大炮打來,還趕他做甚?”軍師道:“太子言之有理。”
過了一夜。次日,兀朮又到城下搦戰。城上即將“免戰牌”掛起,隨你叫罵,總不出戰。守了半個多月,兀朮心焦起來,遂命烏國龍、烏國虎去造雲梯,令三元帥奇渥溫鐵木真領兵五千打頭陣,兀朮自領大兵為後隊。來到城河,叫小番將雲梯放下水中,當了吊橋,以渡大兵過河。將雲梯向城牆扯起,一字擺開,令小番一齊爬城。將已上城,那城上也沒有甚麼動靜。兀朮想道:“必然那陸登逃走了。不然,怎的城上沒個守卒?”正揣想間,忽聽得城上一聲炮響,滾糞打出,那些小番一個個翻下雲梯,盡皆跌死。城上軍士把雲梯盡皆扯上城去了。兀朮便問軍師:“怎麼這些爬城軍士跌下來盡皆死了?卻是為何?”哈迷蚩道:“此乃陸登滾糞打人,名為臘汁,沾著一點即死的。”兀朮大驚,忙令收兵回營。這裏陸登叫軍士將跌死小番取了首級,號令城上,把那些雲梯打開劈碎,又煎熬滾糞。
且說兀朮在營中與軍師商議道:“白日爬城,他城上打出糞來,難以躲避;等待黑夜裏去,看他怎樣?”算計已定。到了黃昏時候,仍舊領兵五千,帶了雲梯,來到城河邊,照前渡過了河,將雲梯靠著城牆,令番兵一齊爬將上去。兀朮在那黑暗中,看那城上並無燈火,那小番一齊俱已爬進城垛,心中大喜,向軍師道:“這遭必得潞安州了!”說還未了,隻聽得城上一聲炮響,一霎時,燈籠火把照得如同白日,把那小番的頭盡皆拋下城來。兀朮看見,眼中流淚,問軍師道:“這些小番,怎麼被他都殺了?卻是為何?”哈迷蚩道:“臣也不解其意。”原來那城上是將竹子撐著絲網,網上盡掛著倒須鉤,平平撐在城上,懸空張著。那些爬城番兵,黑暗裏看不明白,都踹在網中,所以盡被殺了。兀朮見此光景,不覺大哭起來,眾平章相勸回營。兀朮思想,此城攻打四十餘日,不得成功,反傷了許多軍士,好不煩惱。
軍師看見兀朮如此,勸他出營打圍散悶。兀朮依允,點起軍士,帶了獵犬鷂鷹,望亂山茂林深處打圍。遠遠望見一個漢子向林中躲去,軍師便向兀朮道:“這林子中有奸細。”兀朮就命小番進去搜獲。不一時,小番捉得一人,送到兀朮麵前跪著。兀朮道:“你是哪裏來的奸細?快快說來!若支吾半句,看刀伺候。”
不因這個人說出幾句話來,有分教:大膽軍師,割去鼻子真好笑;忠良守將,刎下頭顱實可欽。
不知那人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下假書哈迷蚩割鼻
破潞安陸節度盡忠
詩曰:
殉難忠臣有幾人?陸登慷慨獨捐身。
丹心一點朝天闕,留得聲名萬古新!
卻說當時小番捉住那人,兀朮便問:“你好大膽!孤家在此,敢來捋虎須。實在是哪裏來的奸細?快快說來!若有半句支吾,看刀伺候。”那人連忙叩頭說道:“小人實是良民,並非奸細,因在關外買些貨物,回家去賣。因王爺大兵在此,將貨物寄在行家,小人躲避在外。今聞得大王軍法禁嚴,不許取民間一草一木,小人得此消息,要到行家取貨物去。不知王爺駕來,回避不及,求王爺饒命!”兀朮道:“既是百姓,饒你去罷。”軍師忙叫:“主公,他必是個奸細;若是百姓,見了狼主,必然驚慌,哪裏還說得出話來。今他對答如流,並無懼色,百姓哪有如此大膽?如今且帶他回大營,細問情由,再行定奪。”兀朮吩咐小番:“先帶了那人回營。”兀朮打了一會圍,回到大營坐下,取出那人細細盤問。那人照前說了一遍,一句不改。兀朮向軍師道:“他真是百姓,放了他去罷。”軍師道:“既要放他,也要將他身上搜一搜。”遂自己走下來,叫小番將他身上細細搜檢,並無一物。軍師將那人兜屁股一腳,喝聲:“去罷!”不期後邊滾出一件東西。軍師道:“這就是奸細帶的書。”兀朮道:“這是什麼書?如何這般的?”軍師道:“這叫做‘蠟丸書’。”遂拔出小刀將蠟丸破開,內果有一團縐紙;摸直了一看,卻是兩狼關總兵韓世忠送與小諸葛陸登的。書上說:
有汴梁節度孫浩,奉旨領兵前來助守關隘。如若孫浩出戰,不可助陣,他乃張邦昌心腹,須要防他反複。即死於番陣,亦不足惜。今特差趙得勝達知,伏乞鑒照,不宣。
兀朮看了,對軍師道:“這封書沒甚要緊。”軍師道:“狼主不知,這封書雖然平淡,內中卻有機密。譬如孫浩提兵前來與狼主交戰,若是陸登領兵來助陣,隻消暗暗發兵,一麵就去搶城。倘陸登得了此書,不出來助陣,堅守城池,何日得進此城?”兀朮道:“既如此,計將安出?”軍師道:“待臣照樣刻起他紫綬印來,套他筆跡,寫一封書教他助陣,引得他出來,我這裏領大兵將他重重圍住,一麵差人領兵搶城,事必諧矣。”兀朮大喜,便叫軍師快快打點,命把奸細砍了。軍師道:“這個奸細不可殺他,臣自有用處,賞了臣罷。”兀朮道:“軍師要他,領去便了。”
到了次日,軍師將蠟丸書做好了,來見兀朮。兀朮便問:“誰人敢去下書?”問了數聲,並沒個人答應。軍師道:“做奸細,須要隨機應變。既無人去,待臣親自去走一遭罷。臣去時,倘然有甚差失,隻要狼主照顧臣的後代罷了。”兀朮道:“軍師放心前去,但願事成,功勞不小。”
卻說哈迷蚩扮做趙得勝一般裝束,藏了蠟丸,辭了兀朮出營。來到吊橋邊,輕輕叫:“城上放下吊橋,有機密事進城。”陸登在城上見是一人,便叫放下吊橋。哈迷蚩過了吊橋,來到城下,便道:“開了城門,放我進來,好說話。”城上軍士道:“自然放你進來。”一麵說,隻見城上墜下一個大筐籃來,叫道:“你可坐在籃內,好扯你上城。”哈迷蚩無奈,隻得坐在籃內。那城上小軍就扯起來,將近城垛,就懸空掛著。陸登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奉何人使令差來?可有文書?”那哈迷蚩雖然學得一口中國話,也曾到中原做過幾次奸細,卻不曾見過今日這般光景,隻得說道:“小人叫做趙得勝,奉兩狼關總兵韓大老爺之命,有書在此。”陸登暗想,韓元帥那邊原有一個趙得勝,但不曾見過,便道:“你既在韓元帥麾下,可曉得元帥在何處得功,做到元帥之職?”哈迷蚩道:“我家老爺同張叔夜招安了水滸寨中好漢得功,欽命鎮守兩狼關。”陸登又問:“夫人何氏?”哈迷蚩道:“我家夫人非別人可比,現掌五軍都督印,哪一個不曉得梁氏夫人。”陸登道:“什麼出身?”哈迷蚩道:“小的不敢說。”又問:“可有公子?”哈迷蚩道:“有兩位。”陸登道:“叫甚名字?多大年紀了?”哈迷蚩回道:“大公子韓尚德,十五歲了;二公子韓彥直,隻得三四歲。”陸登道:“果然不差。將書取來我看。”哈迷蚩道:“放小的上城,方好送書。”陸登道:“且等我看過了書,再放你上來不遲。”哈迷蚩到此地步,無可奈何,隻得將蠟丸呈上。你道哈迷蚩怎麼曉得韓元帥家中之事,陸登盤他不倒?因他拿住了趙得勝,一夜問得明明白白,方好來做奸細。
陸老爺把蠟丸剖開,取出書來細細觀看,心內暗想道:“孫浩是奸臣門下,怎麼反叫我去助他?況且我去助陣,倘兀朮分兵前來搶城,怎生抵擋?”正在疑惑,忽然一陣羊臊氣,便問家將道:“今日你們吃羊肉麼?”家將稟道:“小人們並不曾吃羊肉。”陸登再把此書細細一看,把書在鼻邊聞了一聞,哈哈大笑道:“若不是這陣羊臊氣,幾乎被他瞞過了!你這騷奴,把這樣機關來哄我,卻怎出得我的手?快快從實講來!若在番邦有些名目的,本都院放你去;若是無名小卒,留你也無用,不如殺了。”哈迷蚩想,這個人果然名不虛傳,便笑道:“‘明知山有虎,故作采樵人。’因你城中固守難攻,故用此計。我乃大金國軍師哈迷蚩是也。”陸登道:“我也聞得番邦有個哈迷蚩,就是你麼?我聞你每每私進中原,探聽消息,以致犯我邊疆。我今若殺了你,恐天下人笑我怕你計策來取中原;若就是這樣放你回去,你下次再來做奸細,如何識認?”吩咐家將:“把他鼻子割下,放他去罷。”家將答應一聲,便把他鼻子割了,將筐籃放下城去。
哈迷蚩得了性命,奔過吊橋,俺麵回營,來見兀朮。兀朮見他渾身血跡,問道:“軍師為何如此?”哈迷蚩將陸登識破之事,說了一遍。兀朮大怒道:“軍師且回後營將息,待等好了,某家與你拿那陸登報仇便了。”哈迷蚩謝了兀朮,回後營將養。半月有餘,傷痕已愈,做了一個瘢鼻子,來見兀朮。商議要搶潞安州水關,點起一千餘人,捱至黃昏,悄悄來到水關一齊下水,思想偷進水關。誰知水關上將網攔住,網上盡是銅鈴,如人在水中碰著網,銅鈴響處,撓鉤齊下。番人不知,俱被拿住,盡皆斬首,號令城上。那岸上番兵看見,報與兀朮。兀朮無奈,隻得收兵回營,與軍師議道:“此人機謀果然厲害!某家今番索性自去搶那水關,若然失手死於水內,爾等便收兵回去罷了。”
到晚間,兀朮自領一千兵馬,等到三更時分,兀朮先下水去探看,來到水關底下,將頭鑽進水關來,果然一頭撞在網裏,上麵銅鈴一響。城上聽見,忙要收網,卻被四太子將刀割斷,跳上岸來,把斧頭砍死宋軍。奔到城門邊來,砍斷門栓,打去了鎖,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吹動胡笳,外邊小番接應。恰好這一日陸登回衙去了,無人阻擋。番兵一擁進城。詩曰:
兩國交爭各用兵,陸登妙計勝陳平。
獨憐天佑金邦主,不助荒淫宋道君。
卻說陸登正在衙中料理,忽聽軍士報道:“番兵已進城!”陸登忙對夫人道:“此城已失,我焉能得生?自然為國盡忠了!”夫人道:“相公盡忠,妾當盡節。”乃向乳母道:“我與老爺死後,隻有這點骨血。須要與我撫養成人,接續陸氏香火,就是我陸氏門中的大恩人了!”吩咐已畢,走進後堂,自刎而亡。陸登在堂,聞報夫人已自刎,連叫數聲:“罷了!”亦拔劍自刎。那屍首卻崢然立著,並不跌倒。一眾家丁見老爺、夫人已死,各自逃生。
那乳母收拾東西正要逃走,卻見兀朮早已騎馬進門來,乳母慌忙躲在大門背後。兀朮下馬,走上堂來,見一人手執利劍,昂然而立。兀朮大喝一聲:“你是何人?照槍罷!”見不則聲,走上前仔細一看,認得是陸登,已經自刎了。兀朮倒吃了一驚,哪有人死了不倒之理?遂把槍插在階下,提劍走入後堂,並無人跡,隻見一個婦人屍首,橫倒在地。再往後頭一直看了一回,並無一人。複走出堂上,看見陸登屍首尚還立著。兀朮道:“我曉得了,敢是怕某家進來,傷害你的屍首,殺戮你的百姓,故此立著麼?”正想間,隻見哈迷蚩進來道:“臣聞得狼主在此,特來保駕。”兀朮道:“來得正好。與我傳令出去,吩咐軍士:‘穿城而去,尋一個大地方安營,不許動民間一草一木。違令者斬!’”哈迷蚩領命,傳令出去。兀朮道:“陸先生,某家並不傷你一個百姓,你放心倒了罷。”說畢,又不見倒。兀朮又道:“是了,那後堂婦人的屍首,敢是先生的夫人,為丈夫盡節而死。今某家將你夫妻合葬在大路口,等過往之人曉得是先生忠臣節婦之墓,如何?”說了又不見倒。兀朮道:“是了,某家聞得當年楚霸王自刎,直到漢王下拜,方才跌倒。如今陸先生是個忠臣,某家就拜你幾拜何妨?”兀朮便拜了兩拜,又不見倒。兀朮道:“這也奇了!”就拖過一把椅子來,坐在旁邊思想。隻見一個小番拿住一個婦人,手中抱著個小孩子,來稟道:“這婦人抱著這孩子,在門背後吃奶,被小的拿來,請狼主發落。”兀朮問婦人:“你是何人?抱的孩子是你甚人?”乳母哭道:“這是陸老爺的公子,小婦人便是這公子的乳母。可憐老爺、夫人為國盡忠,隻存這點骨血,求大王饒命!”兀朮聽了,不覺眼中流下淚來道:“原來如此。”便向陸登道:“陸先生,某家決不絕你後代。把你公子撫為己子,送往本國,就著這乳母撫養;直待成人長大,承你之姓,接你香火,如何?”話才說完,隻見陸登身子仆地便倒。
兀朮大喜,就將公子抱在懷中。恰值哈迷蚩進來看見,便問:“這孩子哪裏來的?”兀朮將前事細說一遍。哈迷蚩道:“這孩子既是陸登之子,乞賜與臣,去將他斷送了,以報割鼻之仇。”兀朮道:“此乃各為其主。譬如你拿住個奸細,也不肯輕放了他。某家敬他是個忠臣,可差官帶領軍士五百名,護送公子並乳母回轉本邦。”一麵命人收拾陸登同著夫人的屍首,合葬在城外高阜處。著番將哈利祿鎮守潞安州,自家率領大兵,來搶兩狼關。
卻說總兵韓世忠正在中軍,忽有探子來報:“啟上元帥,今有金兀朮打破潞安州,陸老爺夫婦盡節。今兀朮領兵來犯本關,離此隻有百裏了,請元帥定奪。”元帥聞報,賞了探子銀牌一麵,叫他再去打聽。當下元帥遂傳令各營將士,在三山口各處緊要關隘,遍設伏兵火炮,添兵把守,一麵修表入朝告急。正在料理,又有探子來報:“啟上大老爺,今有汴梁節度孫老爺領兵五萬,繞城而過,殺進番營去了。”元帥道:“嚇!這奸賊怎麼直到此時才到?也不前來知會本帥一聲。那兀朮有五十餘萬人馬,你有何本領擅敢以少敵眾,自取滅亡麼?”叫左右賞了探子羊酒銀牌,再去打聽。探子答應一聲,如飛去了。
元帥心下思想:“若不發兵救應,必至全軍覆沒;若去救應,又恐本關有失。”正在躊躇,左右報說:“梁夫人出堂。”韓元帥相見坐定,便問道:“夫人出來,有何高見?”夫人道:“妾聞孫浩提兵殺入番營,以他這樣才能武藝,領五萬人馬,擋兀朮五十餘萬之番兵,猶如驅羊入虎口耳。倘或有失,那奸臣必然上本,反說相公坐視不救。依妾愚見,相公還該發兵接應才是。”韓元帥道:“夫人雖說得是,隻是便宜了這奸賊。”遂傳下令來,問:“誰人敢領兵前去救應孫浩?”早有一員小將上前應道:“孩兒敢去。”元帥一看,原來是大公子韓尚德。元帥就道:“我兒,你可領兵一千,前去救應孫浩回來。”公子答應一聲,正欲下去,夫人又叫轉來吩咐道:“我兒,為將之道須要眼觀四處,耳聽八方,可戰則戰,可守則守。若不見孫浩,可速回兵,切勿冒險與戰!”
公子應聲“曉得”,隨即領兵出關。將近番營,抬頭一看,五六十裏地麵盡是營盤。公子思想:“這許多番兵,若殺進去,這一千人馬豈不多白送了性命?若不殺進去,又不知孫浩下落,這便如何是好?也罷!”吩咐眾軍士:“你們且紮住營盤在此等我,我獨自一人踹進營中,尋見了孫浩,或者一同殺出來;倘尋不見孫浩,我戰死番營,你們可回報大老爺便了。”軍士領命,就紮住營盤。公子拍馬舞刀,大喝一聲:“兩狼關韓尚德來踹營了!”一聲喊,望番營衝去。舉起刀來,殺得人頭滾滾,猶如砍瓜切菜一般,來尋孫浩。哪知道這時候,孫浩的人馬已全軍覆沒了。
小番報進牛皮帳中:“啟上狼主,又有一個小南蠻殺進營來,十分厲害,說叫做什麼韓尚德,候狼主發令擒拿。”兀朮便問軍師:“可曉得那一個韓尚德是什麼人,這等厲害?”哈迷蚩道:“就是前日臣對狼主講的韓世忠的大兒子。他的父母本事高強,就生出這個兒子來,也是狠的。”兀朮笑道:“他一個人本事雖強,怎敵得我五十萬人馬?看孤家生擒他來,叫他降順。”即命眾平章傳令下來:“務要生擒,不許傷他性命。”這些番兵聞令,一齊擁將上來,把韓公子團團圍住。公子並不懼怯,將手中這杆刀左攔右架,東格西搪,在番營內大戰。隻是人馬眾多,不能殺出。
那領來的一千人馬,在外邊遠遠的望了半日,並不見公子的消息,疑心大約已喪在番營,就回進關中,報上元帥:“公子令我們屯兵在外,單人獨騎,踹進番營中去了。半日不見動靜,諒已不保了。”韓元帥聞報,就走進後堂與夫人說知。夫人大哭起來道:“我想,做了武將固當捐軀報國,但是我兒年幼,不曾受得朝廷半點爵祿,豈不可傷?”元帥道:“夫人不必悲傷,待吾領兵前去,一則探聽番兵消息,二來與孩兒報仇。”
元帥說罷,隨即出堂,仍帶這一千人馬,上馬出關,望金營來。行至中途,軍士皆停馬不走。元帥就問軍士:“為何不行?”軍士道:“前番公子有令,說:‘番營人馬眾多,我們這一千人馬去枉送性命。’著在這裏等的。”元帥聽了,流下淚來:“我兒既有此令,你們原在此等罷。”元帥一馬直入番營,大叫一聲:“大宋韓元帥來了!”搖動手中刀,殺入重圍,逢著就死,撞著就亡,好不厲害。殺進了幾個營盤,無人抵擋。小番慌忙報進帳中,兀朮連連稱讚:“好個韓世忠嚇!”就與軍師計議,下令叫眾平章等將韓元帥圍住;一麵調兵去搶兩狼關,叫他首尾不能照應。那韓元帥雖是英雄,怎擋得番兵眾多,一層一層圍裹攏來,一時哪裏殺得出來。這裏兀朮帶領大兵,浩浩蕩蕩,殺奔兩狼關來。
那元帥帶來的一千兵,等候元帥不見出來,反見番兵望關上殺來,齊驚道:“不好了!元帥決無性命了!”一齊進關報知夫人。夫人恐亂了軍心,不敢高聲痛哭,隻得暗暗流淚,叫過奶公奶母,抱公子上堂,悄悄吩咐道:“你二人可收拾金銀珠寶,帶了兩個印信,騎馬先出關去,在左近探聽消息。我若得勝,你們可原進關來,再作商量;我若死了,你可將公子撫養成人,隻算是你的兒子一般。待他成人送入朝中,令他襲父之職。千萬不可有誤!”二人領命,忙收拾先出關去。不一會,探子來報:“金兵已到關下。”說猶未了,又有探子來報:“有番將討戰。”接連幾報,好似:
長江後浪催前浪,月趕流星風送雲。
未知梁夫人如何抵敵,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梁夫人炮炸失兩狼
張叔夜假降保河間
詩曰:
大炮轟雷失兩狼,那堪天意佑金邦。
丈夫縱有乾坤手,枉送身軀死戰場!
又詩曰:
金將南侵急困城,張君矢日效忠誠。
非關屈膝甘降服,為保河間一郡民。
話說梁夫人聞丈夫、兒子俱已遭傷,將幼子托付奶娘夫婦先出城去,自己帶領家將人馬,來到關前。守關眾將上前迎接道:“番兵勢大,夫人隻宜堅守關隘,不可出兵。”夫人道:“列位將軍有所不知,我夫、子二人俱死於賊手,此仇不共戴天,如何不報?爾諸將們可將‘鐵華車’擺列端正,把大炮設放三山口上,等那番兵近關,一齊推出‘鐵華車’擋住,那時點放大炮,不得有誤!”眾將領令安排。
夫人帶了人馬,放炮出關,對著番兵,排下隊伍。旗門開處,夫人出馬。那邊兀朮四太子看見這邊調遣,暗暗的喝彩:“果然是女中豪傑,真個名不虛傳!”梁夫人喝道:“番奴!你是何等樣人?快通名來!”兀朮道:“某乃大金國黃龍府四太子,官拜昌平王、掃南大元帥完顏兀朮是也。南蠻婆!可通名來!”梁夫人道:“番奴聽著,我乃大宋天子駕前禦筆親點兩狼關大元帥韓夫人,官拜五軍都督府梁紅玉是也。”兀朮道:“原來就是你。某家久聞你熟悉兵機,深通戰法,豈不識天時人事?某家統領大兵來取你南朝天下,如泰山壓卵。你若識時務,早早降順,不獨保全性命,且不失你之官爵。可細細想來。”梁夫人罵一聲:“番奴!我丈夫、孩兒的性命俱害在你手內,恨不得拿你來碎屍萬段,方泄此恨,尚敢搖唇鼓舌!”兀朮道:“你丈夫、兒子何曾死?俱被某家困在營中。你若降順了,我還你丈夫、兒子便了。”梁夫人大怒道:“休得胡說,放馬過來!”說罷,掄起手中刀,望兀朮就砍。兀朮舉斧相迎。戰到五六個回合,梁夫人哪裏招架得住,隻得回馬敗下。兀朮隨後趕將上來。將近關前,梁夫人高叫一聲:“放炮!”那三山口上眾將正待開炮,不道霎時間滿天黑霧迷漫,隻聽得半空中豁喇喇一聲霹靂打將下來。那“九牛大將軍”一震,不想這炮轟天價響亮,兩邊炸開,把兩狼關打開一條大路。此一回,就叫做“雷震三山口,炮炸兩狼關”,那兀朮趁勢擁將上來,搶入關中。
梁夫人見炮炸了,也使不得“鐵華車”,關已失了,急得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隻得落荒而走。前麵到一茂林,正待想要進去歇息歇息,忽聽得林中叫道:“夫人快進來,公子在此!”夫人勒馬看時,卻是奶公、奶母。夫人下馬走入林中,抱住公子大哭一場。奶公便問:“夫人出兵,勝敗若何?”夫人說:“關已失了。老爺、公子並無下落,諒已難保。我們如今歸於何處?”不覺淚如雨下。
不表夫人在林中悲切,再說那韓元帥在番營大戰,隻見番兵前後走動。你道為何?原來那些兵知道得了兩狼關,都想搶進關去,故此圍兵漸漸稀了。韓元帥奮勇往外衝來,卻見馬上一員小將被一番將趕下來。元帥細認卻是大公子,便高叫一聲:“我兒,為父的在此!”公子叫一聲:“爹爹!番將厲害,殺不過他。”元帥拍馬上前,舉刀望著那員番將劈頭砍下,正中了那將的頭盔。忽見那番將頭上進出一道白光,刀不能下。看官,你道那員番將是誰?卻叫做奇渥溫鐵木真。隻因他日後生下一子,名為忽必烈,卻是元朝始祖,故有此異。那奇渥溫鐵木真被韓元帥這一刀,吃了一驚,拖槍敗走。元帥暗想:“這番將有此奇異,日後倒有好處。”
當時韓元帥父子二人,並力殺出重圍,遙望關前、關上都是金兵旗號,隻得落荒而走。前到茂林之處,夫人在林內望見,大叫:“相公、孩兒,妾身在此!”元帥半驚半喜,就下馬來。公子亦下馬來見了母親,請了安。元帥就問夫人:“為何失了關隘?”夫人道:“隻因軍士報你與孩兒陣亡,故此妾身出兵,與你報仇。不意雷震三山,炮炸兩狼,故此把關隘失了,逃避在此。”元帥道:“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夫人道:“如今關隘已失,我們往哪裏去好?”元帥道:“我等同往京城候旨便了。”於是韓元帥夫妻、父子,同著奶公、奶母,便一齊往汴梁一路而來。
且說兀朮進了兩狼關,查點了倉庫錢糧,看見那“鐵華車”,便問軍師:“此車何人製造?”軍師回說:“昔日韓信造此車,困住了西楚霸王。今日狼主洪福齊天,皇天護佑,得破此關。可趁此銳氣,發兵進攻河間府,渡過黃河,那汴京指日可取也。”兀朮道:“如此,可即整頓糧草,起兵去攻河間府。”
再說韓世忠夫婦等來到黃河地界,正遇著欽差齎旨而來。世忠夫婦一齊跪接。欽差宣讀詔書,說:
韓世忠失守兩狼關,本應問罪,姑念有功免死,削職為民。
世忠夫婦一同謝恩,交還了兩顆印信。夫妻、父子一同回到陝西,不表。
卻說河間府節度使張叔夜,聞報失了兩狼關,兀朮率領大兵來取河間府,不覺驚慌,心中暗想:“那陸登何等智謀,不能保全;韓世忠夫婦驍勇異常,況有大炮、‘鐵華車’,尚且失守,何況下官?”想定主意,就與眾將士計議:傳令城上豎起降旗,等金兵到來,權且詐降,以保一府百姓,免受殺戮之慘。等他渡過黃河,各路勤王兵來,殺敗兀朮,那時候將兵截其歸路,必擒兀朮也。諸將領令,端正降金。
不道那張叔夜有兩位公子:大公子名喚張立,身長一丈,方麵大耳;二公子名喚張用,也是身長一丈,淡黑麵龐。這兄弟兩個各使一根鐵棍,力大無比。這一日,同在書房中讀書,直到了午後還不見送飯進來。張用對哥哥道:“今日這等時候還不送飯來,敢是忘記了不成?”張立道:“我也在這裏想,不知何故。”正說之間,隻見書童端進飯來。大公子道:“為何這時候才送來?二公子道:“敢是你這狗才往哪裏去頑耍忘記了?該打這狗才!你怎麼連我二人都不放在心上了!”書童道:“今日雖則遲了些,還有飯吃;再過兩日,隻怕沒得吃了!”張立道:“這狗才,益發胡說了!為甚事情,就到得沒飯吃?”書童道:“二位相公坐在此間,哪裏知道外麵金兵殺來,潞安州、兩狼關俱已失了。如今將到河間府,我家老爺害怕,在堂上同眾將商量料理投降之事。一府亂慌慌的,故此飯遲。倘若那金兀朮不準投降,殺進城來,豈不是沒飯吃了?”張用道:“不信有這等事!我家老爺豈肯投降那韃子?”書童道:“公子不信,外麵去問,那一個不曉得麼?”說罷,書童自去了。
大公子道:“難道我爹爹要做奸臣不成?”二公子道:“哥哥,我同你吃了飯去問母親。若果有此事,就向母親討了二三百兩銀子,同你逃出城去,迎著番兵拚命殺他一陣;若殺不過他,我們帶了銀子逃往他方,再做道理,何如?”張立道:“兄弟言之有理。”兩個忙忙的把飯吃了,同到中堂,見了母親說道:“爹爹為何要做奸臣投降番邦?是何道理?”夫人道:“你二人小小年紀,曉得什麼?此是國家大事,由你爹爹作主,連我也隻好隨著他。”二人道:“既然如此,我們要二三百兩銀子。”夫人道:“此時匆匆忙忙,要銀子哪裏去使?”張立道:“我們要趁早買些東西,若等金兵進城,我們就不好上街去了。”夫人認以為真,隨取了二百兩銀子,付與弟兄兩個。
兩個接了銀子,回到書房,捆紮端正,開了後園門,一路出城來。行不到二三十裏,正迎著番兵。弟兄二人見旁邊有一座山岡,就走上岡來。看那金兵如潮似浪,滔滔不絕。看了多時,越看越多,張用道:“哥哥,等不完了,下去與他打罷。”二人跳下岡子來,擺開兩條鐵棍,乒乒乓乓,將番兵打得落花流水,頭撞頭碎,額碰額傷,打死無數。那小番忙忙報與兀朮。兀朮傳令眾平章:“不要傷他,與我活活的擒將來。”眾平章傳令,將二人圍住。直殺到黃昏時分,張立不見了兄弟,心內自想:“此時不走,等待何時?”舉棍一個盤頭,使得勢大,打開一條血路而去。隻因天色昏暗,又走得快,因此金兵拿他不住。這裏張用也尋不見哥哥,衝出圍來,落荒而走。那弟兄兩個今日失散了,直到了嶽元帥三服何元慶,才得會合。這是後話,不表。
且說兀朮拿不住他弟兄,當夜安營紮住,到明日發兵前往。將近城池,隻見一將遠遠帶人跪接,打著降旗,口稱:“河間府節度使張叔夜歸降,特來迎請狼主進城。”小番報與兀朮。兀朮上前看時,果然是張叔夜俯伏在地。兀朮在馬上問軍師道:“這個人是忠臣,還是奸臣?”哈迷蚩道:“久聞他是第一個忠臣,叫做張叔夜。”兀朮道:“待某家問他。”便道:“你就是張叔夜麼?”叔夜道:“小臣正是。”兀朮道:“我久聞你是個忠臣,為甚歸降起某家來?莫非是詐麼?”叔夜道:“小臣豈敢有詐?隻因目下朝內奸臣用事,貶黜忠良。今潞安州、兩狼關俱已失去,狼主大兵到此,諒小臣兵微將寡,怎能迎敵?城中百姓,必遭荼毒。故此情願歸順,以救合郡生靈,並不敢希圖爵祿,望狼主鑒察!”兀朮聽了,道:“如此說來,果然是個忠臣!老先生既識天時,仁心救民,是個好人。某家就封你為魯王,仍守此城。我的大軍,隻收你的犒賞,繞城而去,不許進城。如有一人不遵,擅自進你城者,斬首號令!”
叔夜謝恩而退,叫眾軍搬出豬羊酒,犒眾番兵吃了,俱各繞城而過。來到黃河口,揀一空地,安下營盤,打造船隻,等待渡河。
且說地方官飛報入朝,這日正值欽宗設朝坐殿,進本官俯伏啟奏:“兀朮大兵五十餘萬已近黃河,望陛下即速發兵退敵。”欽宗大驚,便問眾卿:“金兀朮兵勢猖獗,將何策退之?”當下張邦昌奏道:“潞安州陸登盡節,韓世忠夫婦棄關而逃,今河間張叔夜又投降,隻剩得黃河阻住。若過了黃河,汴京甚危。臣觀滿朝文武全才,無如李綱、宗澤。聖上若命李綱為元帥,宗澤為先鋒,決能退得金兵。”欽宗準奏,降旨拜李綱為平北大元帥,宗澤為先鋒,領兵五萬前往黃河退敵。二人領旨出朝。李綱雖是個有謀有智的忠臣,但是個文官,不會上陣廝殺。今金兵勢大,張邦昌明明要害他的性命,故此保奏。
那李綱回府,與夫人辭別,忽見階簷下站著一個長大漢子。李綱便問:“你是何人?”那人跪下道:“小人就是張保。”李綱道:“你一向在哪裏?”張保道:“小人在外邊做些生意。”李綱道:“你可有些力氣麼?”張保道:“小人走長路,挑得五六百斤東西。”夫人道:“老爺可帶他前去,早晚伏侍伏侍。”李綱就命張保收拾隨行。
到了次日,宗澤來請元帥起兵,李綱接進。相見已畢,李綱便道:“老元戎,你看那些奸臣如此厲害,明明欲害下官,保奏領兵。老夫性命,全仗周庇。”宗澤道:“元帥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二人一同出府上馬,來到校場點齊五萬人馬,發炮起行。一路來到黃河口,安下營寨。沿河一帶撥兵把守,將四麵船隻收拾上岸。宗澤寫下一封書劄,差人星夜往湯陰縣,去請嶽飛同眾弟兄前來助戰。正是:
要圖定國安邦計,預備擒龍捉虎人。
畢竟李綱和宗澤兩個,怎生退得金兵,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金兀朮冰凍渡黃河
張邦昌奸謀傾社稷
詩曰:
塞北胡風刁鬥驚,宮牆狐兔任縱橫。
慚愧上方無請處,臠奸磔佞恨方伸。
且說那宗澤差人往湯陰縣去,不多日,回來稟說:“嶽相公病重不能前來。那些相公們不肯離了嶽相公,俱各推故不來。小人無奈,隻得回來稟複。”宗澤長歎一聲:“嶽飛有病,此乃天意欲喪宋室也!”
且說兀朮差燕子國元帥烏國龍、烏國虎往河間府取齊船匠,備辦木料,在黃河口搭起廠篷,打造船隻,整備渡河。李綱探聽的實,即著張保領數十隻小船,保守黃河口上,以防金人奸細過河窺探。那日張保暗想:“聽得人說番兵有五六十萬,不知是真是假,我不免過河去探聽個信息。”算計定了,到黃昏後帶領十幾個水手,放一隻小船,趁著星光,搖到對岸,把船藏在蘆葦中間。捱到五更,張保腰間掛著一把短刀,手提鐵棍,跳得上岸,輕輕走到營前,有許多小番俱在那裏打盹。張保一手撈翻一個,夾在腰裏,飛跑就走。來到一個林中放下來,要問他消息,哪曉得夾得重了些,隻見這人口中流血,已是死了。張保道:“晦氣!拿著個不濟事的。”一麵說,又跳轉來,又撈了一個。那小番正要叫喊,張保拔出短刀輕輕喝道:“高做聲,便殺了你!”又飛跑來至林中,放下問道:“你實說來,你們有多少人馬?”番道:“實有五六十萬。”張保道:“哪座營盤是兀朮的?”番兵道:“狼主的營盤,離此尚有三十裏。爺爺拿我的所在,是先行官黑風高的。”張保又問:“那邊的呢?”番兵道:“這是元帥烏國龍、烏國虎在此監造船隻的。”張保問得明白了,說聲“多謝你”,就一棍把小番打死。
轉身奔走到黑風高的營前,大吼一聲,舉棍搶入營中,逢人便打。小番攔阻不住,被他打死無數。拔出短刀,割了許多人頭,掛在腰間。回身又到船廠中,正值眾船匠五更起來,煮飯吃了,等天明趕工,被張保排頭打去。有命的逃得快,走了幾個;無命的,呆著看,做了肉泥。張保順便取些木柴引火之物,四麵點著,把船廠燒著了,然後來到河口下船,搖回去了。
這裏小番報入牛皮帳中。黑風高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已不見了,隻得收拾屍首,安置受傷小卒。又有那小番飛報元帥道:“有一蠻子把船匠盡皆打死,木料船隻俱被南蠻放火燒得幹幹淨淨了。又打到先鋒營內,割了許多首級,過河去了。”烏國龍道:“他帶多少人馬來?去了幾時?”小番道:“隻得一人,去不多時候。”烏國龍、烏國虎帶了兵將,追到黃河口。但見黑霧漫漫,白浪滔天,又無船可渡。他兩個是個性急的人,不覺怒氣填胸,大叫一聲:“氣死我也!”無可奈何,等待天明,報與兀朮。再令人去置辦木料,招集船匠,重搭廠篷趕造。
張保卻來見家主報功。李綱大喝道:“什麼功!你不奉軍令,擅自冒險過河,倘被番兵殺了,豈不白送性命,損我軍威?以後再如此,必然定罪!”吩咐把人頭號令。張保叩頭出營,笑道:“雖沒有功勞,卻是被我殺得快活!”仍舊自到黃河口邊去把守。
卻說天時不正,應該百姓遭殃。不然,李綱、宗澤守了南岸,兀朮一時怎能渡得黃河之險?不道那年八月初三,猛然刮起大風,連日不止,甚是寒冷。番營中俱穿皮襖尚擋不住,那宋兵越發凍得個個發抖。再加上連日陰雲密布,細雨紛紛,把個黃河連底都冰凍了。兀朮在營中向軍師道:“南朝天氣,難道八月間就這樣寒冷了麼?”哈迷蚩道:“臣也在此想,南暖北寒,天道之正。哪有桂秋時候,就如此寒冷?或者是主公之福,也未可知。”兀朮問道:“天寒有甚福處?”哈迷蚩道:“臣聞得昔日郭彥威取劉智遠天下,那時也是八月,天氣寒冷,冰凍了黃河,大軍方能渡過。今狼主可差人到黃河口去打探,倘若黃河凍了,汴京在我手掌之中也。”兀朮聽了,就令番軍去打聽。
不一時,番軍來回報,果然黃河連底都凍了。兀朮大喜,就下令發兵,竟踏著冰過河而來。那宋營中兵將俱是單衣鐵甲,擋不住寒冷,聞得金兵過河,俱熬著冷出營觀看,果然見番兵勢如潮湧而來。宋軍見了,盡皆拚命逃走已來不及,哪裏還敢來對敵。張保見不是頭路,忙進營中,背了李綱就走。宗澤見軍士已潰,亦隻得棄營而逃,趕上李綱,一同來京候旨。先有飛騎報入朝中。二人未及進城,早有欽差齎旨前來,謂:
李綱、宗澤失守黃河,本應問罪,姑念保駕有功,削職為民,追印繳旨。
二人謝恩,交了印信。欽差自去複命。宗澤便對李綱道:“此還是天子洪恩。”李綱道:“什麼天子洪恩,都是奸臣詭計!我等何忍在此眼睜睜的看那宋室江山送與金人?不若轉回家鄉,再圖後舉罷。”宗澤道:“所見極是。”就命公子宗方進城搬取家小。李綱亦命張保迎取家眷,各望家鄉而去。朝裏欽差降旨,差各將士緊守都城,專等四方勤王兵到。
回言再說那兀朮得了黃河,逢人便殺,占了宋營。不多時候,忽然雨散雲收,推出一輪紅日,頃刻黃河解凍。兀朮差人收拾南岸船隻,渡那後兵過河,就點馬蹄國元帥黑風高領兵五千,為頭隊先行;燕子國元帥烏國龍、烏國虎領兵五千,為第二隊;自領大兵,一路來至汴京。離城二十裏安下營寨。
探軍飛報入朝。天子忙集文武計議道:“今兀朮之兵殺過黃河,已至京城,如何退得他去?”張邦昌道:“臣已差兵發火牌兵符,各路調齊勤王兵馬,以抵兀朮。不想他先過黃河,已至京城。臣想古人說得好:‘窮韃子,富倭子。’求主公賞他一賞,備一副厚禮,與彼求和,叫他將兵退過黃河。主公這裏暗暗等那各路兵馬到來,那時恢複中原,未為晚也。”欽宗道:“從古可有求和之事麼?”張邦昌道:“漢嫁昭君,唐亦尚公主,目下不過救急。依臣之見,可送黃金一車,白銀一輛,錦緞千匹,美女五十名,歌童五十名,豬羊牛酒之類。隻是沒有這樣忠臣,肯去為天子出力。”欽宗便問兩班文武:“誰人肯去?”連問數聲,並無人答應。張邦昌上前道:“臣雖不才,願走一遭。”欽宗便道:“還是先生肯為國家出力,真是忠臣!”遂傳旨備齊禮物,交與張邦昌。
張邦昌來至金營,小番報與元帥。元帥道:“令他進來。”張邦昌來至裏邊,拜見黑元帥。黑元帥道:“你這南蠻,可是你家皇帝差你送禮來的麼?”張邦昌道:“禮物是有一副,要見狼主親自送的。”黑元帥聽說,大喝一聲:“拿去砍了!”左右小番一聲答應,一齊上前。張邦昌道:“元帥不須發怒。”雙手把禮單奉上。黑元帥看了禮單,便說道:“張邦昌,你且起來,將禮物留在這裏;你且回去,待本帥與你見狼主便了。”張邦昌道:“還有要緊話稟。”黑元帥道:“也罷,既有要緊話,可對我說知,與你傳奏便了。”張邦昌道:“煩元帥奏上狼主,說張邦昌特來獻上江山,今先耗散宋國財帛。”黑風高道:“知道了。待本帥與你傳奏狼主便了,你去罷。”邦昌拜辭出了金營,回來交旨,不表。
且說那黑風高看見這許多禮物,又有美女歌童、金銀緞匹,心中暗想道:“我幫他們奪了宋室江山,就得了這些禮物也不為過。”遂吩咐小番將禮物收下,呼哨一聲,竟拔寨起身,往山西抄路回轉本國去了。當有軍士報知兀朮。兀朮想道:“黑風高跟隨某家搶奪中原,早晚得了宋朝天下,正要重重犒賞他們,不知何故竟自去了?”吩咐小番傳令調燕子國人馬,上前五裏下寨。
且說都城中有探軍報上殿來:“外國番兵又上來五裏安營,請旨定奪。”欽宗問張邦昌道:“昨日送禮求和,今日反推兵上前紮營,是何道理?”邦昌道:“主公,臣想他們非為別事,必定見禮少人多,分不到,故此上前。主公如今再送一副禮與他,自然退兵黃河去了。”欽宗無奈,隻得又照前備下一副禮物。到了次日,命張邦昌再送禮講和。
這奸臣領旨出了午門,來到番營。小番稟過元帥,元帥道:“叫他進來。”小番出來,叫張邦昌一同進內,俯伏在地,口稱:“臣叩見狼主。臣為狼主親送禮物到來,還有機密事奏上。”烏國龍、烏國虎看了禮單,方才說道:“吾非狼主。前日你送來的禮,是黑元帥自己收了,不曾送與狼主。如今這副禮,我與你送去便了。你可先入城去,聽候好音。”邦昌隻得出營,進城複旨。
且說烏國龍對烏國虎道:“怪不得黑元帥去了。我們自從起兵以來,立下多少功勞,論起來這副禮也該收得。不若收了他的,拔營也回本國何如?”烏國虎道:“正該如此。”遂吩咐三軍,連夜拔營起馬,從山東取路回本國去了。
小番又來報與兀朮道:“烏家兄弟不知何故拔寨而去。”兀朮道:“這也奇了!待某家親自起兵上前,看是何如?”那宋朝探軍又慌忙報入朝內說:“兀朮之兵,又上前五裏安營。”欽宗大驚,即忙問張邦昌:“何故?”張邦昌道:“兩次送禮,不曾麵見兀朮。如今主公再送一副禮去,待臣親見兀朮求和便了。”欽宗哭道:“先生!已經送了兩副禮去,此時再要,叫朕何處措辦?”邦昌道:“主公此副禮不依臣時,日後切莫怪臣。”欽宗道:“既如此,可差官往民間去買歌童美女,再備禮物。”邦昌道:“若往民間去買,恐兀朮不中意。不如還在宮中搜括,購辦禮物送去為妙。”欽宗無奈,隻得在後宮盡行搜檢宮女湊足,罄括金珠首飾,購齊禮物,仍著張邦昌送去。
邦昌此回來至番營,抬頭觀看,比前大不相同,十分厲害。邦昌下馬見過平章等,稟明送禮之事。平章道:“站著。”轉身進入營中奏道:“啟上狼主,外邊有一個南蠻,口稱是宋朝丞相,叫做什麼張邦昌送禮前來。候旨。”兀朮問軍師道:“這張邦昌是個忠臣,還是奸臣?”哈迷蚩道:“是宋朝第一個奸臣。”兀朮道:“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罷。”哈迷蚩道:“這個使不得。目今正要用著奸臣的時候,須要將養他。且待得了天下,再殺他也不遲。”
兀朮聞言大喜,叫聲:“宣他進來。”平章領旨出來,將張邦昌召入金頂牛皮帳中,俯伏在地,口稱:“臣張邦昌朝見狼主,願狼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兀朮道:“張老先兒到此何幹?”張邦昌道:“臣未見主公之時,先定下耗財之計。前曾到來送禮二次,俱被元帥們收去了。如今這副厚禮是第三次了。”兀朮把禮單拿過來看了,說道:“怪不得兩處兵馬都回本國去了,原來為此。”哈迷蚩道:“主公可封他一個王位,服了他的心,不怕江山不得。”兀朮道:“張邦昌,孤家封你楚王之職,你可歸順某家罷。”邦昌叩頭謝恩。兀朮道:“賢卿,你如今是孤家的臣子了,怎麼設個計策,使某家奪得宋朝天下?”張邦昌道:“狼主要他的天下,必須先絕了他的後代,方能到手。”兀朮道:“計將安出?”張邦昌道:“如今可差一個官員,與臣同去見宋主,隻說要一親王為質,狼主方肯退兵。待臣再添些利害之言哄嚇他一番,不怕他不獻太子出來與狼主。”兀朮聞言,心中暗怒,咬牙道:“這個奸臣果然厲害,真個狠計!”假意說道:“此計甚妙。孤家就差左丞相哈迷剛、右丞相哈迷強同你前去。但這歌童美女,我這裏用不著,你可帶了回去罷。”
張邦昌同了二人出營,帶了歌童美女,回至城中。來至午門下馬,邦昌同哈迷剛、哈迷強朝見欽宗道:“兀朮不要歌童美女,隻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今之計,不若暫時將殿下送至金營為質,一麵速調各路人馬到來,殺盡番兵,自然救千歲回朝。若不然,番兵眾多,恐一時打破京城,那時玉石俱焚,悔之晚矣。”欽宗沉吟不語。邦昌又奏道:“事在危急,望陛下速作定見。”欽宗道:“既如此,張先生可同來使暫在金亭館驛中等候著,朕與父王商議,再為定奪。”邦昌同了番營丞相出朝,在金亭館驛候旨。
張邦昌又私自入宮奏道:“臣啟我主,此乃國家存亡所係,我主若與太上皇商議,那太上皇豈無愛子之心?倘或不允,陛下大勢去矣!陛下須要自作主意,不可因小而失大事。”欽宗應允,入宮朝見道君皇帝,說:“金人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徽宗聞奏,不覺淚下,說道:“王兒,我想定是奸臣之計。然事已至此,沒有別人去得,隻索令你兄弟趙王去罷。”隨傳旨宣趙王入安樂宮來。道君含淚說道:“王兒,你可曉得外麵兀朮之兵甚是猖獗。你王兄三次送禮求和,他要親王為質,方肯退兵。為父的欲將你送去,又舍不得你,如何是好?”
原來這位殿下名完,年方十五,甚是孝敬。他看見父王如此愁煩,因奏道:“父王休得愛惜臣兒,此乃國家大事,休為臣兒一人,致誤國家重務。況且祖宗開創江山,豈是容易的?不若將臣兒權質番營,候各省兵馬到來,那時殺敗番兵,救出臣兒,亦未晚也。”徽宗聽了無奈,隻得親自出營坐朝,召集兩班文武問道:“今有趙王願至金營為質,你等眾卿,誰保殿下同去?”當有新科狀元秦檜出班奏道:“臣願保殿下同往。”徽宗道:“若得愛卿同去甚好,等待回朝之日,加封官職不小。”當下徽宗退回宮內,百官退朝畢。
張邦昌、秦檜同著兩個番官,同了趙王前去金營為質。這趙王不忍分離,放聲大哭。出了朝門上馬,來至金營。這奸臣同了哈迷剛、哈迷強先進營去。隻有秦檜保著殿下,立在營門之外。張邦昌進營來見兀朮,兀朮便問:“怎麼樣了?”哈迷剛、哈迷強道:“楚王果然好,果然叫南蠻皇帝將殿下送來為質;又有一個新科狀元叫什麼秦檜的同來,如今現在營門外候旨。”兀朮道:“可與我請來相見。”
誰知下邊有一個番將,叫做蒲蘆溫,生得十分凶惡。他聽差了,隻道叫拿進來,急忙出營問道:“誰是小殿下?”秦檜指著殿下道:“這位便是。”蒲蘆溫上前一把把趙王拿下馬來,望裏麵便走。秦檜隨後趕來,高叫道:“不要把我殿下驚壞了!”那蒲蘆溫來至帳前,把殿下放了,誰知趙王早已驚死。兀朮見了大怒,喝道:“誰叫你去拿他?把他驚死!”吩咐:“把這廝拿去砍了!”隻見秦檜進來說道:“為何把我殿下驚死?”兀朮問道:“這個就是新科狀元秦檜麼?”哈迷強道:“正是。”兀朮道:“且將他留下,休放他回去。”
不因兀朮將秦檜留下,有分教:徽、欽二帝,老死沙漠之鄉;義士忠臣,盡喪奸臣之手。正是:
無心栽下冤家種,從今生出禍殃來。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李侍郎拚命罵番王
崔總兵進衣傳血詔
詩曰:
破唇噴血口頻開,氈笠羞看帝主來。
莫訝死忠惟一個,黨人氣節久殘灰。
話說當時兀朮將秦檜留住,不放還朝;命將趙王屍首,教秦檜去掩埋了。又問張邦昌道:“如今殿下已死,還待怎麼?”張邦昌道:“如今朝內還有一個九殿下,乃是康王趙構,待臣再去要來。”遂辭了兀朮出營。來至朝內,見了道君皇帝,假意哭道:“趙王殿下跌下馬來,死於番營之內。如今兀朮仍要一個親王為質,方肯退兵。若不依他,就要殺進宮來。”道君聞言,苦切不止,隻得又召康王上殿。朝見畢,道君即將金邦兀朮要親王為質、趙王跌死之事一一說知。康王奏道:“社稷為重,臣願不惜此微軀,前往金營便了。”二帝又問:“誰人保殿下前往?”當有吏部侍郎李若水上殿啟奏:“微臣願保。”遂同康王辭朝出城,來至番營,站在外邊。
那張邦昌先進番營,見了兀朮奏道:“如今九殿下已被臣要來,朝內再沒別個小殿下了。”兀朮聽了,恐怕又嚇死了,今番即命軍師親自出營迎接。李若水暗暗對康王道:“殿下可知道:‘能弱能強千年計,有勇無謀一旦亡?’進營去見兀朮,須要隨機應變,不可折了銳氣。”康王道:“孤家知道。”遂同哈迷蚩進營,來見兀朮。
兀朮見那康王,年方弱冠,美如冠玉,不覺大喜道:“好個人品!殿下若肯拜我為父,我若得了江山,還與你為帝何如?”康王原意不肯,聽見說話是“原還他的江山”,隻得勉強上前應道:“父王在上,待臣兒拜見。”兀朮大喜道:“王兒平身。”就命康王從後營另立帳房居住。隻見李若水跟隨著進來,兀朮問道:“你是何人?”李若水瞪著眼道:“你管我是誰人!”隨了康王就走。兀朮就問軍師道:“這是何人?這等倔強。”哈迷蚩道:“此人乃是宋朝的大忠臣,現在做吏部侍郎,叫做李若水。”兀朮道:“就是這個老先生,某家倒失敬了。天色已晚,就留在軍師營前款待。”
次日,兀朮升帳,問張邦昌道:“如今還待怎麼?”邦昌道:“臣既許狼主,怎不盡心?還要將二帝送與狼主。”兀朮道:“怎麼樣送來?”邦昌道:“隻須如此如此,便得到手。”兀朮大喜,依計而行。
且說張邦昌進城來見二帝道:“昨日一則天晚,不能議事,故爾在北營歇了。今日他們君臣計議,說道:‘九王爺是個親王,還要五代先王牌位為當。’臣想道:這牌位總之不能退敵,不如暫且放手與他,且等各省勤王兵到,那時仍舊迎回便了。”二帝無奈,哀哀痛哭道:“不孝子孫,不能自奮,致累先王!”父子二人齊到太廟哭了一場,便叫邦昌:“可捧了去。”邦昌道:“須得主公親送一程。”二帝依言,親送神主出城。方過吊橋,早被番兵拿住。二帝來至金營。邦昌自回守城不表。
且說二帝被拿至金營,兀朮命哈軍師點一百人馬,押送二帝往北。那李若水在裏麵保著殿下,一聞此言,忙叫秦檜保著殿下,自己出營大罵兀朮,便要同去保駕。兀朮暗想:“李若水若至本國,我父王必然要殺他。”乃對軍師道:“此人性傲,好生管著,不可害他性命。”軍師道:“曉得。狼主亦宜速即回兵,不可進城,恐九省兵馬到來,截住歸路,不能回北,那時間性命就難保了。依臣愚見,狼主不如暫且回國,來春再發大兵,掃清宋室,那時即位如何?”兀朮聞言稱是,遂令邦昌守城,又令移取秦檜家屬,回兵不表。
且說二帝蒙塵,李若水保著囚車一路下來。看看來到河間府,正走之間,隻見前麵一將俯伏接駕,乃是張叔夜。君臣相見,放聲痛哭。李若水道:“你這奸臣還來做甚?”叔夜道:“李大人,我之投降,並非真心。因見陸登盡節、世忠敗走,力竭詐降,實望主公調齊九省大將殺退番兵,阻其歸路。不想冰凍黃河,又將宗澤、李綱削職為民。不知主公何故,隻信奸臣,以致蒙塵。”說罷,大叫一聲:“臣今不能為國家出力,偷生在此,亦何益哉!”遂拔劍自刎而死。二帝看見,哭泣而言道:“孤聽了奸臣之言,以致如此。”李若水對哈迷蚩道:“你可與我把張叔夜的屍首掩埋了。”軍師遂令軍士們葬了張叔夜,押二帝往北而進。
卻說一路前來,李若水對哈迷蚩道:“還有多少路程?”哈迷蚩道:“沒有多少遠了。李先兒,你若到本國,那些王爺比不得四狼主喜愛忠臣,言語之間須要謹慎。”李若水道:“這也不能。我此來隻拚一死,餘外非所知也!”不一日到了黃龍府,隻見那本國之人,齊來觀看南朝皇帝,直至端門方散。哈迷蚩在外候旨,早有番官啟奏狼主:“哈軍師解進兩個南朝皇帝來了。”金主聞奏大喜,說道:“宣進來。”哈迷蚩朝見了老狼主,把四太子進中原的話說了一遍,道:“臣解兩個南朝皇帝進來候旨。”老狼主道:“如今四太子在於何處?”哈迷蚩道:“如今中國雖然沒有皇帝,還有那九省兵馬未服,故此殿下暫且回國,隨後就到。等待明春掃平宋室,然後保狼主前去即位。”老狼主大喜,一麵吩咐擺設慶賀筵宴,一麵令解徽宗、欽宗二帝進來。
番官出朝,帶領徽、欽二帝來到裏邊,見了金主,立而不跪。老狼主道:“你屢次傷害我之兵將,今被擒來,尚敢不跪麼?”吩咐左右番官:“把銀安殿裏邊燒熱了地,將二帝換了衣帽,頭上與他戴上狗皮帽子,身上穿了青衣,後邊掛上一個狗尾巴,腰間掛著銅鼓,帶子上麵掛了六個大響鈴,把他的兩手綁著細柳枝,將他靴襪脫去了。”少刻,地下燒紅。小番下來把二帝抱上去,放在那熱地上,燙著腳底,疼痛難熬,不由亂跳,身上銅鈴鑼鼓俱響。他那裏君臣看了他父子跳得有興,齊聲哈哈大笑,飲酒作樂。可憐兩個南朝皇帝,比做把戲一般!這也是他聽信奸臣之語、貶黜忠良之報。
下邊李若水看見,心中大怒,趕上來把老主公抱了下去,又上來把小主公抱了下去。老狼主就問哈軍師:“這是何人?”哈迷蚩道:“這是他的臣子李若水,乃是個大忠臣。四狼主極重他的,恐老狼主傷他性命,叫臣好生看管他,如若死了,就問臣身上要人的。望乞吾主寬恩!”老狼主道:“既然如此,不計較他便了。”軍師謝恩而起。隻見李若水走上前來,指著罵道:“你這些囚奴,不知天理的!把中原天子如此淩辱,不日天兵到來,殺至黃龍府內,把你這些囚奴殺個幹幹淨淨,方出我今日之氣!”這李若水口內不住的千囚奴、萬囚奴罵個不休不了。那老狼主不覺大怒,吩咐小番:“把他的指頭剁去。”小番答應下來,把李若水手指割去一個。若水又換第二個指頭,指著罵道:“囚奴!你把我李若水看做什麼人?雖被你割去一指,我罵賊之氣豈肯少屈?”狼主又叫:“將他第二個指也割去。”如此割了數次,五個指頭盡皆割去了。李若水又換右手指罵。狼主又把他右手指頭盡皆割去。李若水手沒了指頭,還大罵不止。老狼主道:“把他舌頭割去。”哪曉得割去舌頭,口中流血,還隻是罵。但是罵得不明白,言語不清,隻是跳來跳去。眾番人看見,說道:“倒好取笑作樂。”眾番官一麵吃酒,一麵說笑。那外國之人俱席地而坐的,過了一會,都在上酒之時,不曾防備李若水趕將上來,抱住老狼主,隻一口咬了他耳朵,死也不放。那老狼主疼痛得動也動不得。那時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五太子,文武眾官,一同上來亂扯,連老狼主的耳朵都扯去了。把李若水推將下來,一陣亂刀,砍為肉泥。正是:
罵賊忠臣粉碎身,千秋萬古孰為憐?
不圖富貴惟圖義,留取丹心照汗青。
又詩曰:
元老孤忠節義高,牛驥堪羞同一皂。
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宋朝。
當時,眾番官俱各上前來請老狼主的安。那哈迷蚩悄悄著人收拾了李若水的屍首,盛在一個金漆盒內,私自藏好。那老狼主叫太醫用藥敷了耳朵,傳旨:“將徽、欽二帝發下五國城,拘在陷阱之內,令他坐井觀天。”
過不得一二十天,兀朮大兵回國,拜見父王奏說:“臣兒初進中原,勢如破竹。”老狼主大喜。又說起被李若水咬去一隻耳朵之事,兀朮再三請安。老狼主又傳旨,命番官分頭往各國借兵幫助,約定來年新春一同二進中原。
再說當年宋朝代州雁門關,有個總兵崔孝,失陷在於北邦,已經一十八年。善於醫馬,因此在眾番營裏四下往來,與那些番兵番將個個合式,倒也過得日子。這日聽得二帝囚於五國城內,便取了兩件老羊皮襖子,燒了幾十斤牛羊脯,又帶了幾根皮條,來至五國城,對那些平章道:“我的舊主聞得在此,望眾位做個人情,放我進去見他一麵,也盡我一點忠心。”眾平章道:“若是別人,哪裏肯放進去;若是你,我們常有煩你之處,就放你進去看看。但是就要出來的。”崔孝道:“這個自然。”
那平章開了門,放了崔孝進去。崔孝一頭走,一頭叫道:“主公在哪裏?主公在哪裏?”叫了半日,不見答應,自語道:“你看這許多土井在此,叫我向何處去尋。”崔孝本是個年老的人了,從早至午,叫了這半日,有些走不動了,不覺腰裏也酸痛了,隻得蹲在地下睡倒了。忽然耳中聽得叫:“王兒。”又聽得:“王兒在此。”崔孝道:“好了,在這裏了。”便高叫:“萬歲,臣乃代州雁門關總兵崔孝。無物可敬,隻有些牛羊脯並皮襖兩件,願主上龍體康健!”遂將牛皮條把衣食縛了,送下井去。二帝接了,道聲:“難得你一片好心。”崔孝道:“中原還有何人?”二帝道:“隻為張邦昌賣國,將趙王驅入金邦跌死;隻有一個九殿下康王,又被他逼來在此為質,中原沒有人了。”崔孝道:“既有九殿下在此,主公可寫下詔書一道,待臣帶著,倘能相遇,好叫他逃往本國,起兵來救主公回國。”二帝道:“又無紙筆,叫寡人如何寫得詔書?”崔孝道:“臣該萬死,主公可降一道血詔罷。”二帝聽了,放聲大哭,隻得暗裏把白衫扯下一塊,咬破指尖血書數字,叫康王逃回中原即位,重整江山,不失先王祭祀。寫了,就縛在皮條上。崔孝吊起來,藏於夾衣內,哭了一場,辭別二帝。二帝哭道:“朕父子陷身於此,舉目無親,今得見卿,如同至戚。略敘數言,又要別去,豈不叫朕痛殺?”崔孝道:“主公保重龍體,臣若在此,自必常來看陛下也。”說罷,遂別了二帝出來。眾平章見了,大喝一聲:“崔孝,你幹得好事!”叫小番:“與我綁去殺了!”崔孝吃了一驚,真正是:
頭頂上失了三魂,足底下走了七魄。
不知崔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金營神鳥引真主
夾江泥馬渡康王
胡馬南來衰宋祚,樓台歌舞春光暮。
玉人已去酒厄空,西曲當年隨帝輅。
誰想奢華變作悲,龍爭虎鬥交相持。
京城鼙鼓旌旗急,風逐人將士離。
親皇後妃俱遭譴,義士忠臣無計轉。
黃雲白草蔽胡塵,促去鑾輿關塞遠。
致令天下勤王心,臨歧還覺嗟怨深。
欲挽幹戈回日月,中原奚忍見傾沉。
金陵氣運留英主,竟產英雄獲相遇。
夾江夜走有神駒,神駒英主今何處?
崔君廟畔樹蒼蒼,行人經過幾斜陽。
中興事業渾如夢,盡付漁歌在滄浪。
話說當時眾平章喝住崔孝要殺。崔孝大叫道:“老漢無罪!”平章道:“我念你醫馬有功,通情放了你進去,為何直到此時才回?倘或狼主曉得,豈不連累我們?”崔孝道:“裏邊陷阱甚多,沒處尋覓,況且老漢有了些年紀,行走不動,故此耽擱久了。望平章原情饒罪!”平章道:“也罷,念你舊情分上,姑恕你一次,下次再不許到此處來。”崔孝連連說:“不來,不來!”飛跑的奔回。每日裏,仍往各營頭去看馬,留心打聽康王消息,不提。
且說兀朮過了新春,到了二月半邊,仍起五十萬人馬,並各國番兵,諸位殿下,一同隨征,殺奔南朝。這就是金兀朮二進中原。一路上,但見那些番兵威風殺氣,分明是:
酆都失了城門鎖,放出一班惡鬼來。
行到四月中旬,方進了潞安州城門。你道這次為何來遲?隻因在路上打了幾次圍場,故此遲延了日子。兀朮把陸節度盡忠之事,與眾殿下細說了一番,眾殿下莫不讚歎。不一日,又至兩狼關。又把雷震三山口、炮炸兩狼關的事也說一遍。眾殿下俱道:“此乃我主洪福齊天所致。”迤邐到了河間府,兀朮傳令:“不許入城騷擾百姓,有負張叔夜投順之心。”又一日,到了黃河,已是六月中旬了,天氣炎熱。兀朮傳令:“仍舊沿河一帶安下了營盤,待等天氣稍涼,然後渡河。”
倏忽之間,又到了七月十五日。兀朮先已傳令,搭起一座蘆篷,宰了多少豬羊魚鴨之類,望北祀祖。把祭禮擺得端正,眾王爺早已齊集伺候。隻見兀朮坐了火龍駒,後邊跟著一個王子:“穿著大紅團龍夾紗戰袍,金軟帶勒腰;左掛弓,右插箭,掛口腰刀,坐下紅纓馬;頭戴束發紫金冠,兩根雉雞尾左右分開。那崔孝也跟在後頭來看,打聽得就是康王。那康王正走之間,坐下馬忽然打了個前失,幾乎跌下馬來。那康王忙忙把扯手一勒,這馬就趁勢立了起來。兀朮回頭見了,大喜道:“王兒馬上的本事,倒也好了。”不道殿下因馬這一蹲,飛魚袋內這張雕弓墜在地下。那崔孝走上一步,拾起弓來,雙手遞上,說道:“殿下收好了。”兀朮聽見崔孝是中原口音,便問:“你是何人?”崔孝便向馬前跪下,答道:“小臣崔孝,原是中原人氏,在狼主這裏醫馬,今已十九年了。”兀朮大喜道:“看你這個老人家倒也忠厚,就著你伏侍殿下,待某家取了宋朝天下,封你個大大的官兒便了。”崔孝謝了,就跟著康王來至廠前,下馬進來,見了王伯、王叔。
兀朮望北遙祭,叩拜已畢,一眾人回到營中,席地而坐,把酒筵擺齊了吃酒。九殿下也就坐在下麵。眾王子心上好生不悅,暗道:“子侄們甚多,偏要這個小南蠻為子做什麼?”哪裏曉得這九殿下坐在下邊,不覺低頭流下淚來,暗想:“外國蠻人尚有祖先,獨我二帝蒙塵,宗廟毀傷,皇天不佑,豈不傷心?”兀朮正在歡呼暢飲,看見康王含淚不飲,便問:“王兒為何不飲?”崔孝聽見,連忙跪下奏道:“殿下因適才受了驚恐,此時心中疼痛,身上不安,故飲不下喉。”兀朮道:“既如此,你可扶殿下到後營將養罷。”崔孝領命,扶了康王回到本帳。康王進了帳中,悲哭起來。崔孝遂進後邊帳房,吩咐小番:“殿下身子不快,你們不要進來,都在外麵伺候。”小番答應一聲,樂得往帳房外麵好頑耍。這崔孝來到裏邊,遂叫:“殿下,二帝有旨,快些跪接。”康王聽了,連忙跪下。崔孝遂在夾衣內拆出二帝血詔,奉上康王。康王接在手中,細細一看,更增悲戚。忽有小番來報:“狼主來了。”康王慌忙將血詔藏在貼身,出營來接。兀朮進帳坐下問道:“王兒好了麼?”殿下忙謝道:“父王,臣兒略覺好些了,多蒙父王掛念。”
正說之間,隻見半空中一隻大鳥好比母雞一般,身上毛片俱是五彩奪目,落在對麵帳篷頂上,朝著營中叫道:“趙構!趙構!此時不走,還等什麼時候?”崔孝聽了,十分吃驚。兀朮問道:“這個鳥叫些什麼?從不曾聽見這般鳥音,倒像你們南朝人說話一般。”康王道:“此是怪鳥,我們中國常有,見則不祥。它在那裏罵父王。”兀朮道:“聽它在那裏罵我什麼?”康王道:“臣兒不敢說。”兀朮道:“此非你之罪,不妨說來我聽。”康王道:“他罵父王道:‘騷羯狗!騷羯狗!絕了你喉,斷了你首!’”兀朮怒道:“待某家射它下來。”康王道:“父王賜與臣兒射了罷。”兀朮道:“好,就看王兒弓箭何如?”康王起身拈弓搭箭,暗暗禱告:“若是神鳥,引我逃命,天不絕宋祚,此箭射去,箭到鳥落。”祝罷,一箭射去。那神鳥張開口,把箭銜了就飛。崔孝即忙把康王的馬牽將過來。叫道:“殿下,快上馬追去!”
這康王跳上馬,隨了這神鳥追去。崔孝執鞭趕上,跟在後邊。逢營頭,走營頭;逢帳房,踹帳房,一直追去。兀朮尚自坐著,看見康王如飛追去,暗想:“這呆孩子,這枝箭能值幾何,如此追趕?”兀朮轉身仍往大帳中去,與眾王子吃酒取樂。不一會,有平章報道:“殿下在營中發轡頭,踹壞了幾個帳房,連人都踹壞了。”兀朮大喝一聲:“什麼大事?也來報我!”平章嘿然不敢再說,隻得出去。倒是眾王子見兀朮將殿下如此愛惜,好生不服,便道:“昌平王,踹壞了帳房入口不打緊。但殿下年輕,不慣騎馬,倘然跌下來,跌壞了殿下,這怎麼處?”兀朮笑道:“王兄們說的不差,小弟暫別。”就出帳房來,跨上火龍駒,問小番道:“你們殿下哪裏去了?”小番道:“殿下出了營,一直去了。”兀朮加鞭趕去。
且說崔孝哪裏趕得上,正在氣喘,兀朮見了道:“嚇!必定這老南蠻說了些什麼?你不知天下皆屬於我,你往哪裏走?”大叫:“王兒,你往哪裏走?還不回來!”康王在前邊聽了,嚇得魂不附體,隻是往前奔。兀朮暗想:“這孩子不知道也罷,待我射他下來。”就取弓在手,搭上箭,望康王馬後一箭,正中在馬後腿上。那馬一跳,把康王掀下馬來,爬起來就走。兀朮笑道:“嚇壞了我兒了。”
康王正在危急,隻見樹林中走出一個老漢,方巾道服,一手牽著一匹馬,一手一條馬鞭,叫聲:“主公快上馬!”康王也不答應,接鞭跳上馬飛跑。兀朮在後見了,大怒,拍馬追來,罵道:“老南蠻!我轉來殺你。”那康王一馬跑到夾江,舉目一望,但見一帶長江,茫茫大水,兀朮又在後追來,急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大叫一聲:“天喪我也!”這一聲叫喊,忽然那馬兩蹄一舉,背著康王向江中轟的一聲響,跳入江中。兀朮看見,大叫一聲:“不好了!”趕到江邊一望,不見了康王,便嗚嗚咽咽哭著回來。到林中尋那老人,並無蹤跡;再走幾步,但見崔孝已自刎在路旁。兀朮大哭回營。眾王子俱來問道:“追趕殿下如何了?”兀朮含淚將康王追入江心之事說了一遍。眾王子道:“可惜,可惜!這是他沒福,王兄且勿悲傷。”各各相勸。
且說那康王的馬跳入江中,原是浮在水麵上的,兀朮為何看不見?因有神聖護住,遮了兀朮的眼,故此不能看見。康王騎在馬上,好比霧裏一般,哪裏敢開眼睛;耳朵內但聽得呼呼水響。不一個時辰,那馬早已過了夾江,跳上岸來。又行了一程,到一茂林之處,那馬將康王顛下地來,望林中跑進去了。康王道:“馬啊!你有心,再馱我幾步便好,怎麼拋我在這裏就去了。”
康王一麵想,一麵抬起頭來,見日色墜下,天色已晚,隻得慢慢的步入林中。原來有一座古廟在此。抬頭一看,那廟門上有個舊匾額,雖然剝落,上麵的字仍看得出,卻是五個金字,寫著“崔府君神廟”。康王走入廟門,門內站著一匹泥馬,顏色卻與騎來的一樣。又見那馬濕淋淋的,渾是身水,暗自想道:“難道渡我過江的,就是此馬不成?”想了又想,忽然失聲道:“那馬乃是泥的,若沾了水,怎麼不壞?”言未畢,隻聽得一聲響,那馬即化了。康王走上殿,向神舉手言道:“我趙構深荷神力保佑!若果然複得宋室江山,那時與你重修廟宇、再塑金身也。”說了,就走下來,將廟門關了,旁邊尋塊石頭頂住了。然後走進來,在神櫃裏睡了。此回叫做“泥馬渡康王的故事”。正是
天樞拱北辰,地軸趨南曜。
神靈隨默佑,泥馬渡江湖。
畢竟不知康王在廟中有何人來救,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宋高宗金陵即帝位
嶽鵬舉劃地絕交情
詩曰:
胡馬南來宋社墟,夾江夜走有神駒。
臨安事業留青史,莫負中興守一隅。
上回已講到了宋康王泥馬渡過夾江,在崔府君廟內躲在神櫃裏睡覺。此回卻先說那夾江這裏,卻正是磁州封丘縣所屬地方。那封丘縣的縣主,姓都名寬。那一夜三更時候,忽然坐起堂來,有幾個隨衙值宿的快班衙役連忙掌起燈來,宅門上發起梆來,老爺坐了堂,旁邊轉過一個書吏,到案前稟道:“半夜三更,不知老爺升堂,有何緊急公事!”都寬道:“適才本縣睡夢之中見一神人,自稱是崔府君,說有真主在他廟內,叫本縣速去接駕。你可知崔府君廟在於何處?”書吏道:“老爺思念皇上,故有此夢,況小吏實不知何處有崔府君廟。”都寬又問眾衙役:“你們可有曉得崔府君廟的麼?”眾人俱回稟不曉得。都寬流下淚來道:“國無帝主,民不聊生,如何是好!”回過頭來,叫聲門子:“拿茶來我吃!”
門子答應,走到茶房。那茶夫姓蔡名茂,聽得縣主升堂,連忙起來,正在煮茶。門子叫道:“老蔡,快拿茶來,老爺等著吃哩!”蔡茂道:“快了,快了,就滾了。半夜三更,為什麼寂天寞地坐起堂來,也要叫人來得及的!”門子道:“真正好笑!老爺一些事也沒有,做了一個夢,就吵得滿堂不得安穩。”蔡茂道:“做了甚麼夢,就坐起堂來?”門子道:“說是夢見什麼崔府君,叫他去接駕。如今要查那崔府君廟在哪裏,又沒人曉得,此時還坐在堂上流眼淚,你道好笑不好笑?”蔡茂道:“崔府君廟我倒曉得。隻是接什麼駕,真正是夢魘。”一麵說,一麵泡了一碗茶遞與門子,又吩咐道:“你不要七搭八搭,說我曉得的,惹這些煩惱。等他吃了茶,好進去睡。”
門子笑著,一直走到堂上,送上茶去吃。都寬一麵吃茶,一麵看那門子隻管忍笑不住,都寬喝道:“你這奴才,有什麼好笑!”扯起簽來要打。門子慌忙寨道:“不是小的敢笑。那崔府君廟,茶夫曉得,卻叫小人不要說。”都寬道:“快去叫他來!”門子奔進茶房裏來,埋怨蔡茂道:“都是你叫我不要說,幾乎連累我打。如今老爺叫你,快些去!”蔡茂倒吃了一驚,鶻鶻突突來到堂上跪下。都寬道:“該打的奴才!你既曉得崔府君廟,為何叫門子不要說?快些講來,卻在何處!”蔡茂稟道:“非是小人叫門子不要說。崔府君廟是有一個,隻是清淨荒涼得緊,恐怕不是這個崔府君廟,所以不敢說。”都寬道:“你且說來!”蔡茂稟道:“小人祖居近在夾江邊。離夾江五六裏,有個崔府君廟,卻是倒塌不堪的,所以說不是這個廟。或者城裏地方,另有別個崔府君廟,也未可知。明早老爺著保甲查問,自然就曉得了。”都寬道:“神明說是‘江中逃難,衣服俱濕’。今既近江,一定就是這個崔府君廟。快叫備馬掌燈!”又命門子到裏邊取出一副袍帽靴襪,忙忙碌碌的亂了一會,帶了從人,叫茶夫引路。來到城門邊,已經天明。出了城,一路望著夾江口而來。
不一時,蔡茂指著一帶茂林道:“稟老爺,這林邊就是崔府君廟。”老爺吩咐:“爾等俱在廟外候著,不許高聲!”隻帶了一個門子,把廟門用力一推,那靠門的石小,竟推開了。走到裏邊,並無影響。殿上亦無人跡,殿後俱是荒地。老爺叫門子:“把神櫃帳幔掀起來我看,可是這位神聖?”那門子不掀猶可,將帳幔一掀,不打緊,隻見兩根雉尾搖動,嚇得魂不附體,大叫:“老爺,有個妖怪在內!”
這一聲喊,早驚醒了康王。康王一手把腰刀拔出,捏在手中,跳出神櫃,喝聲:“誰敢近前?”都寬跪下道:“主公係是何人?不必驚慌,臣是來接駕的。”康王道:“孤乃康王趙構,排行九殿下,在金營逃出,幸得神道顯靈,將泥馬渡孤過江。你是何人?如何說是來接駕的?”都寬道:“臣乃磁州封丘知縣都寬,蒙神明夢中指點,命臣到此接駕。”康王大喜道:“雖是神聖有靈,也難得卿家忠義!”都寬叫門子喚進從人,進上衣服。康王更換了濕衣,齊出廟門。都寬將馬牽過來,扶康王上了馬,自己卻同眾人步行跟隨,一路進城。
到了縣中,在大堂上坐定,重新參見了。一麵送酒飯,一麵準備兵馬守城。康王便問:“這裏有多少兵馬?”都寬稟說:“隻有馬兵三百,步兵三百。”康王道:“倘然金兵追來,如何處置?”都寬道:“主公可發令旨,召取各路兵馬;張掛榜文,招集四方豪傑。人心思宋,自然聞風而至。”正在商議,忽報:“王元帥帶兵三千前來保駕,未奉聖旨,不敢進見。”康王道:“快去與孤家宣進來!”軍士到城外傳旨。王淵進城,來到縣堂上朝見,君臣大哭一番。命王淵坐了,問道:“卿家如何得知孤家在此?”王淵道:“臣於數日前夢一神人,自稱東漢崔子玉,托夢叫臣到此保駕。不意主公果然在此。”正說間,又報:“有金陵張大元帥帶兵五千前來保駕,在城外候旨。”康王道:“快宣進來!”張所進城朝見畢,奏說:“崔府君托夢,叫臣保駕。不意王元帥已先到此。”兩個又見了禮,各各賜坐。
康王看那王淵一表非凡;張所年已七十多歲,尚是威風凜凜,好生歡喜,便問:“二卿,此處地方狹小,城低兵少,倘金兵到來,如何迎敵?”王淵道:“二帝北轅,國不可一日無君。臣願主公駕回汴京,明正大位,號召四方,以圖恢複。”張所道:“汴京已被金兵殘破,況有奸臣張邦昌賣國,守在那裏,其心不測,不宜輕往。金陵乃祖宗受命之地,況在四方之中,便於漕運,可以建都。”康王準奏,擇日起身,往金陵進發。一路上州官、縣官俱各進送糧食供給。舊時臣子聞知,皆來保駕。
到了金陵,權在鴻慶宮駐蹕,諸臣依次朝見。有眾大臣進上冠冕法服,即於五月初一日,即位於南京,廟號高宗皇帝。改元建炎,大赦天下。發詔播告天下,召集四方勤王兵馬。數日之間,有那趙鼎、王思中、李綱、宗澤並各路節度使、各總兵俱來護駕勤王。又遣官往各路催取糧草。各路聞風,也漸漸起行,解送糧米接應。
內中來了一位清官,卻是湯陰縣徐仁。聽見新君即位,偏偏遇著這等年歲,鬥米升珠的時候,縣主親自下鄉,催比糧米;又勸諭富戶鄉紳各各輸助,湊足了一千擔,親自解送。一路上克儉克勤,到了金陵,吩咐眾人將糧車在空地上停住,走到轅門上,見了中軍官道:“湯陰縣解送糧米到此,相煩稟複。”中軍道:“帥爺此時有事,不便通報。”徐仁道:“此乃一樁大事。相煩,相煩。”中軍道:“我的事也不少!”徐仁聽見,就會意了,便叫家人取個封筒,稱了六錢銀子,封好了,複身進來,對著中軍賠笑道:“些須薄敬,幸乞笑納。帥爺那裏,萬望周全。”中軍接在手中,覺得輕飄飄的,就是赤金,也值不得幾何,便把那封筒望地下一擲,道:“不中抬舉的!”竟折轉身進去,全不睬理。
徐仁拾了封筒道:“怪不得朝廷受了苦楚!不要說是奸臣坐了大位,就是一個中軍尚然如此可惡!難道我到了這裏,罷了不成?也罷,做我不著,沒有你這中軍,看我見得元帥也不?”就在馬鞍邊抽出馬鞭來,將鼓亂敲。裏邊王元帥聽得擊鼓,忙坐公堂,叫旗牌出去查問,是何人擊鼓。旗牌官出來問明,進去報與元帥。元帥道:“傳進來!”旗牌答應一聲“嚇”,就走出轅門道:“大老爺傳湯陰縣進見。”徐仁不慌不忙走至階下,躬身稟說:“湯陰知縣徐仁參見大老爺,特送糧米一千擔到此。”遂將手本呈上。王元帥看了大喜,便道:“難為貴縣了!但是解糧雖是大事,應該著中軍進稟,不該擅自擊鼓。幸本帥知道你是個清官,倘若別人,豈不罪及於汝?”徐仁道:“那中軍因卑職送他六錢銀子嫌輕,擲在地下,不肯與卑職傳稟。卑職情急了,為此鬥膽擊鼓,冒犯虎威,求元帥恕罪!”王元帥道:“有這等事!”吩咐:“把中軍綁去砍了!”兩邊答應一聲“嚇”,即時把中軍拿下。徐仁慌忙跪下稟道:“若殺了他,卑職結深了冤仇,報不清了。還求大老爺開恩!”元帥道:“貴縣請起。既是貴縣討饒,免了死罪。”喝叫左右:“重責四十棍,趕出轅門!”又叫左右取過白銀五十兩,給與徐仁道:“送與貴縣,以作路費。”徐仁拜謝,辭了元帥,出了轅門,上馬而去。
王元帥忽然想起一事,忙叫旗牌:“快去與我請徐縣官轉來!”旗牌那隻耳朵原有些背的,錯聽做拿徐縣官轉來,正要與中軍官出氣,就怒烘烘的出了轅門,飛跑趕上來,大叫:“徐知縣慢走!大老爺叫拿你轉去!”就一把抓住。那件圓領本來舊的,不經扯,一扯就扯破了半邊。徐仁大怒,就跑馬轉來,進了轅門,也不等傳令,下了馬,一直走到大堂上,把紗帽除下來,望元帥案前摜去。那元帥倒吃了一驚,便問:“貴縣為何如此!”徐仁道:“卑職吃辛吃苦,解糧前來,就承賜了這點路費也不為過。為何叫旗牌趕上來拿我,把我這件圓領扯破半件,攔路出醜?還要這頂紗帽做什麼?”元帥聽了大怒,叫旗牌喝問道:“本院叫你去請徐縣主,為何扯破他的圓領?”旗牌連連叩頭道:“小的該死,小的的耳朵實在有病,聽錯了,隻道大老爺叫小的拿他轉來。他的馬走得快,小的著了急,輕輕一把,不道這件圓領不經扯,竟扯破了。”元帥大怒道:“小事猶可,倘若軍情大事,難道也聽錯得的麼?”叫左右:“綁去砍了!”徐仁暗想:“原來是他聽錯了,何苦害他一條性命。”隻得走上來將紗帽戴好了,跪下稟道:“既是偶然聽錯,非出本心。人命重大,望乞開恩!”元帥道:“又是貴縣討饒,造化這狗頭。”吩咐放綁,重責四十棍,趕出轅門。左右答應一聲“嚇”,把旗牌就打了四十棍,趕出轅門而去。
這裏元帥叫:“貴縣請起。本帥請貴縣轉來,非為別事。本帥久聞當年貴縣有個嶽飛,如今怎樣了?貴縣必知詳細,故特請貴縣回來問個明白。”徐仁道:“稟複元帥,這嶽飛隻因在武場內挑死了小梁王,功名不就。後來複在南薰門力剿太行大盜,皇上隻封他為承信郎,他不肯就職。現今閑住在家,務農養親。”元帥道:“既如此,敢屈貴縣在驛館中暫宿一宵,等待明早同去見駕,保舉嶽飛,聘他前來共扶社稷何如?”徐仁道:“若得大老爺保舉,庶不負了他一生才學。”當時元帥就著人送徐知縣往驛館中去,又送酒飯並新紗帽圓領,反添了一雙朝靴。徐仁收了,好不快活。一夜無事。
次日清晨,王元帥引了徐仁同到午門。元帥進朝奏道:“有相州湯陰縣徐仁解糧到此。臣問及當年嶽飛現在湯陰,此人果有文武全才,堪為國家梁棟,臣願陛下聘他前來共扶社稷。為此引徐仁在午門候旨,伏乞聖裁!”高宗聞奏,便道:“當年嶽飛槍挑小梁王,散了武場。又協同宗留守除了金刀王善,果有大功。奈父王專聽了張邦昌,以致沉埋賢士。孤家久已曉得。可宣徐仁上殿聽旨。”徐仁隨奉旨上殿。朝見已畢,高宗道:“那嶽賢士,朕已久知他有文武全才,隻為奸臣蒙蔽,不得重用。今朕欲聘他前來同扶王室。孤家初登大寶,不能遠出,卿可代朕一行。”隨即傳旨,將詔書一道並聘嶽飛的禮物交與徐仁,又賜了徐仁禦酒三杯。徐仁吃了,謝恩出朝,一徑回湯陰來聘請嶽飛。
且說那嶽飛自從遇見了施全之後,一同回到家中,習練武藝。不想其年瘟疫盛行,王員外、安人相繼病亡。湯員外夫妻兩個前來送喪,亦染了疫症,雙雙去世。又遇著旱荒,米糧騰貴。那牛皋吃慣了的人,怎熬得清淡,未免做些不公不法的事。牛安人戒飭不住,一口氣氣死了。
單有那嶽家母子夫妻,苦守清貧,甚是淒涼。嶽大爺一日正在書房看書,偶然在書中揀出一張命書。那星士批著:“二十三歲必當大發。”嶽大爺暗想:“古人說,‘命之理微’。這些星相之流,不過一派胡言,騙人財物而已。”正在嗟歎,隻見娘子送進茶來,叫聲:“相公,‘達人知命,君子固窮。’看你愁眉不展,卻為何來?”嶽大爺道:“我適才翻出一張命書,算我二十三歲必當大發,今正交此運,發在哪裏?況當此年荒歲歉,如何是好!”李氏娘子勸道:“時運未來君且守,困龍亦有上天時。”嶽大爺道:“雖如此說,叫我等到幾時?”
正說之間,姚氏安人偶在書房門口走過,聽見了,便走進書房。夫妻二人起身迎接。安人坐定,便道:“我兒,你時運未來,怎麼反在此埋怨媳婦,是何道理?”嶽飛急忙跪下稟道:“母親,孩兒隻為目下困守,偶然翻著命書,故爾煩惱。怎肯埋怨媳婦?”話還未說完,嶽雲從館中回來,不見母親,尋到書房裏來,看見父親跪著,他也來跪在父親後邊。安人看見七歲孫子跪在地下,心下不安,真個是孝順還生孝順子,便叫嶽雲起來。嶽雲道:“爹爹起來了,孫兒才起來。”安人即叫嶽飛起來,就帶了媳婦、孫兒,一同出書房去了。
嶽飛獨自一個在書房內,想道:“昔日恩師叫我不可把學業荒廢了。今日無事,不妨到後邊備取槍馬,往外邊去練習一番,有何不可?”嶽大爺即提著槍,牽著馬,出門來到空場上。正要練槍,忽見那邊眾兄弟俱各全身甲胄,牽著馬,說說笑笑而來。嶽大爺歎道:“我幾次勸他們休取那無義之財,今番必定又去幹那勾當了!待我問他們一聲看是如何。”便叫聲:“眾兄弟何往?眾人俱不答應,隻有牛皋應道:“大哥,隻為‘饑寒’二字難忍!”嶽大爺道:“昔日邵康先生有言:‘為人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餘。’”王貴接口道:“大哥雖說得是,但是兄弟想這幾日無飯吃,沒衣穿,卻不道‘正而不足’,不若‘邪而有餘’。”嶽大爺聽了,便道:“兄弟們不聽為兄之言,此去若得了富貴,也不要與我嶽飛相見;倘若被人拿了,也不要說出嶽飛來。”便將手中這槍,在地下劃了一條斷紋,叫聲:“眾兄弟,為兄的從此與你們劃地斷義,各自努力罷了。”眾人道:“也顧不得這許多。且圖目下,再作道理。”竟各自上馬,一齊去了。正是:
本是同林鳥,分飛竟失群。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
又詩曰:
結義勝關張,豈期中道絕?
情深不忍拋,無言淚成血!
嶽大爺看見這般光景,眼中流下淚來,也無心操演槍馬,牽馬提槍,回轉家中。到了中堂,放聲大哭起來。姚安人聽見,走出來喝道:“畜生!做娘的方才說了你幾句,你敢懷恨悲啼麼?”嶽大爺道:“孩兒怎敢。隻為一班兄弟們所為非禮,孩兒幾次勸他們不轉,今日與他們劃地斷義。回來想起,舍不得這些兄弟,故爾悲傷。”安人道:“人各有誌,且自由他們罷了。”
母子二人正在談論,忽聽得叩門聲急,嶽飛道:“母親且請進去,待孩兒出去看來。”即走到外邊,把門開了。隻見一個人頭戴便帽,身穿便衣,腳登快靴,肩上背著一個黃包袱,氣喘籲籲走進門來,竟一直走到中堂。嶽大爺細看那人,二十以上年紀,圓臉無須,卻不認得是何人。又不知到此何事。直待到: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
畢竟不知此人是誰,到此何幹,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結義盟王佐假名
刺精忠嶽母訓子
詩曰:
寂寞相如臥茂陵,家徒四壁不知貧。
世情已逐浮雲變,裘馬誰為感激人?
大盜徒然投幣帛,新君仗爾整乾坤。
隻看賢母精忠訓,便識將軍報國心。
話說眾兄弟不肯安貧,各自散去。嶽大爺正在悲傷之際,恰遇著那人來叩門。嶽大爺開門讓進來,隻見那人一直走上中堂,把包袱放下,問道:“小弟有事來訪嶽飛的,未知可是這裏?”嶽爺道:“在下就是嶽飛,未知兄長有何見教?”那人聽了,納頭便拜道:“小弟久慕大名,特來相投,學些武藝。若蒙見允,情願結為兄弟,住在寶莊,以便朝夕請教。不知尊意若何?”嶽爺道:“如此甚妙。請問尊姓大名?尊庚幾何?”那人道:“小弟姓於名工,湖廣人氏,行年二十二歲。”嶽爺道:“如此叨長一歲,有屈老弟了!”那人大喜,就與嶽飛望空八拜,立誓:“永勝同胞,各不相負。”拜罷起來,於工取出白銀二百兩送與嶽飛。嶽飛推辭不受。於工道:“如今既為兄弟,不必推遜了。”
嶽爺隻得收了,就進去交與母親,遂轉身出來。於工道:“哥哥有大盤子,取出幾個來。”嶽爺道:“有。”即進房去,向娘子討了幾個盤子出來交與於工。於工親自動手,把桌子擺在中間,將盤安放得停當。打開黃包裹,取出十個馬蹄金,放在一盤;又取出幾十粒大珠子,也裝在一盤;又將一件猩紅戰袍,一條羊脂玉玲瓏帶,各盛在盤內;又向胸前取出一封書來,供在中央,便叫:“大哥快來接旨!”嶽大爺道:“兄弟,你好糊塗,又不說個明白,卻叫為兄的接旨。不知這旨是何處來的,說明了,方好接得。”那人道:“實不瞞大哥說,小弟並非於工,乃是湖廣洞庭湖通聖大王楊幺駕下,官封東勝侯,姓王名佐的便是。隻因朝廷不明,信任奸邪,勞民傷財,萬民離散。目下徽、欽二帝被金國擄去,國家無主。因此我主公應天順人,誌欲恢複中原,以安百姓。久慕大哥文武全才,因此特命小弟前來聘請大哥,同往洞庭湖去扶助江山,共享富貴。請哥哥收了。”嶽大爺道:“好漢子,幸喜先與我結為兄弟。不然,就拿賢弟送官,連性命也難保了!我嶽飛雖不才,生長在宋朝,況曾受承信郎之職,焉肯背國投賊?兄弟,你可將這些東西快快收了,再不要多言。”王佐道:“哥哥,古人雲;‘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不要說是二帝無道,現今被兀朮擄去,天下無主,人民離亂,未知鹿死誰手。大哥不趁此時幹功立業,還待何時?不必執迷,還請三思!”嶽大爺道:“為人立誌,如女子之守身。嶽飛生是宋朝人,死是宋朝鬼。縱有陸賈、隨何之口舌,難挽我貫日淩雲之浩氣。本欲屈留賢弟暫住幾日,今既有此舉,嫌疑不便。賢弟速速請回,拜複你那主人,今生休再想我。難得今日與賢弟結拜一場,他日嶽飛若有寸進,上陣交鋒之際,再得與賢弟相會也。”王佐見嶽飛侃侃烈烈,無可奈何,隻得把禮物收了,仍舊包好。
嶽大爺遂走進裏邊,叫母親把方才那個銀包取出來。安人取了出來,交與嶽爺接了。出來對王佐道:“這銀包請收了。”王佐道:“又來了!這聘禮是主公的,所以大哥不受。這些須禮物雖然不成光景,乃是小弟的敬意,仁兄何必如此!”嶽大爺道:“兄弟,你差了。賢弟送與為兄的,我已收了。這是為兄的轉送與賢弟的,可收去做盤纏。若要推辭,不像弟兄了。”王佐諒來嶽飛是決不肯收的了,也隻得收入。收拾好了,拜辭了嶽爺,仍舊背上包裹,悄然出門,上路回去。
卻說嶽爺送了王佐出門,轉身進來,見了安人。安人問道:“方才我兒說那朋友要住幾日,為何飯也不留一餐,放他去了,卻是何故?”嶽大爺道:“母親不要說起。方才那個人先說是要與孩兒結拜弟兄,學習武藝,故此要住幾日。不料乃是湖廣洞庭楊幺差來的,叫做王佐,要聘請孩兒前去為官。被孩兒說了他幾句,就打發他去了。”嶽安人道:“原來如此。”又想了一想,便叫:“我兒你出去端正香燭,在中堂擺下香案,待我出來,自有道理。”嶽爺道:“曉得。”就走出門外,辦了香燭,走至中堂,搬過一張桌子安放居中。又取了一副燭台,一個香爐,擺列端正,進來稟知母親:“香案俱已停當,請母親出去。”
安人即便帶了媳婦一同出來,在神聖家廟之前焚香點燭,拜過天地祖宗,然後叫孩兒跪著,媳婦磨墨。嶽飛便跪下道:“母親有何吩咐?”安人道:“做娘的見你不受叛賊之聘,甘守清貧,不貪濁富,是極好的了。但恐我死之後,又有那些不肖之徒前來勾引,倘我兒一時失誌,做出些不忠之事,豈不把半世芳名喪於一旦?故我今日祝告天地祖宗,要在你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但願你做個忠臣,我做娘的死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道:‘好個安人,教子成名,盡忠報國,流芳百世!’我就含笑於九泉矣。”嶽飛道:“聖人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母親嚴訓,孩兒自能領遵,免刺字罷!”安人道:“胡說!倘然你日後做些不肖事情出來,那時拿到官司,吃敲吃打,你也好對那官府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麼?”嶽飛道:“母親說得有理,就與孩兒刺字罷。”就將衣服脫下半邊。安人取筆,先在嶽飛背上正脊之中寫了“精忠報國”四字,然後將繡花針拿在手中,在他背上一刺,隻見嶽飛的肉一聳。安人道:“我兒痛麼?”嶽飛道:“母親刺也不曾刺,怎麼問孩兒痛不痛?”安人流淚道:“我兒!你恐怕做娘的手軟,故說不痛。”就咬著牙根而刺。刺完,將醋墨塗上了,便永遠不褪色的了。嶽飛起來,叩謝了母親訓子之恩,各自回房安歇不表。
書中再講到湯陰縣縣主徐仁,奉著聖旨,齎了禮物,回到湯陰,來聘嶽飛。那一日帶領了眾多衙役,抬了禮物並羊酒花紅等件,來到嶽家莊叩門。嶽飛開門出看,認得是徐縣主,就請進中堂。徐仁便叫:“賢契,快排香案接旨!”嶽飛暗想:“我命中該有這些磨折!昨日王佐來叫我接旨,今日徐縣尊也來叫我接旨。我想現今二帝北轅,朝內無君,必定是張邦昌那奸賊僭位,放我不下,故來算計我也。”便打一躬道:“老大人,上皇、少帝俱已北狩,未知此是何人之旨?說明了,嶽飛才敢接。”徐仁道:“賢契,你還不知麼?目今九殿下康王從金營逃回來,泥馬渡了夾江,現今即位金陵。這就是大宋新君高宗天子的旨意。”嶽飛聽了大喜,連忙跪下。徐仁即將聖旨宣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聞多難所以興邦,殷憂所以啟聖。予小子遭家不造,金寇猖狂,二帝北轅,九廟丘墟。朕荷天眷,不絕宋祚,泥馬渡江,諸臣擁戴,嗣位金陵。但日有羽書之報,夜有狼煙之警,正我君臣臥薪嚐膽之秋,圖複中興報仇雪恥之日也。必有鷹揚之將,急遏猾夏之虞。茲爾嶽飛有文武全才,正堪大用。故命徐仁賚賜黃金彩緞、羊酒花紅,即著來京受職,率兵討賊,殄滅腥膻,迎二帝於沙漠,救生民於塗炭。爾其倍道兼進,以慰朕懷!欽哉!特旨。
徐仁讀罷,便將聖旨交與嶽飛。嶽飛雙手接來,供在中央。徐仁道:“軍情緊急,今日就要起身。我在此相等,賢契可將家事料理料理。”嶽飛道:“既是聖旨,怎敢遲延!”就請徐仁坐定。將聘禮收進後堂,請母親出來坐了,李氏夫人侍立在旁。嶽飛告稟母親:“當今九殿下康王在南京即位,特賜金帛,命徐縣尊前來聘召孩兒赴闕。今日就要起身,特此拜別。”安人道:“今日朝廷召你,多虧周先生教訓之恩,還該在他靈位前拜辭拜辭才是。”
嶽飛領命,就將皇封禦酒打開,在周先生靈位前拜奠了,又在祖宗神位前拜奠已畢。然後斟了一杯酒跪下,敬上安人。安人接在手中,便道:“我兒!做娘的今日吃你這杯酒,但願你此去為國家出力,休戀家鄉。得你盡忠報國,名垂青史,吾願足矣。切記切記!不可有忘!”嶽飛道:“謹遵慈命。”安人一飲而盡。嶽飛立起來,又斟了一杯,向著李氏夫人道:“娘子,不知你可能飲我這杯酒麼?”李氏道:“五花官誥,尚要贈我,這杯酒怎麼吃不得?”嶽爺道:“不是這等說。我嶽飛隻得孤身,並無兄弟,如今為國遠去,老母在堂,娘子須要代我孝養侍奉;兒子年幼,必當教訓成人。所以說‘娘子可能飲得此酒’也。”李氏夫人道:“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何必囑咐?官人隻管放心前去,不必掛懷,俱在妾身上便了。”接過酒來,一飲而盡。這些事,那徐仁在外俱聽得明白,歎道:“難得他一門忠孝!新主可謂得人,中興有日也。”就吩咐從人,將嶽飛衣甲掛在馬上,軍器物件叫人挑了。
嶽飛拜別了母親,又與娘子對拜了兩拜。走出門來,但見那徐縣主一手牽著馬,一手執鞭道:“請賢契上馬。”嶽飛道:“恩師,門生怎敢當此!”徐仁道:“賢契不要看輕了。當今天子本要親來征聘,隻因初登大位,不能遠出,故在金鑾殿上,賜我禦酒三杯,使我代勞。如蕭相國‘推輪捧轂’故事,賢契不必謙遜也。”嶽飛隻得告罪上馬,縣主隨在後邊送行。
正待起行,忽見嶽雲趕來,跪在馬前。嶽爺見了,問道:“你來做什麼?”嶽雲道:“孩兒在館中,聽得人說縣主奉旨來聘爹爹,故此孩兒趕來送行;二來請問爹爹往何處去?做什麼事?”嶽爺道:“為父的因你年幼,恐不忍分離,故不來喚你。你今既來,我有幾句話吩咐:今為父的蒙新君召去殺韃子,保江山。你在家中,須要孝順婆婆,敬奉母親,照管弟妹,用心讀書。牢記牢記!”嶽雲道:“謹遵嚴命!但是這些韃子,不要殺完了。”嶽爺道:“這是為何?”嶽雲道:“留一半與孩兒殺殺。”嶽爺喝道:“胡說!快些回去!”嶽雲到底是個小孩子,並不留戀,磕了一個頭,起來跳跳舞舞的回去了。
這裏徐仁走了幾步,叫聲:“賢契先請前進,我回縣收拾收拾就來。”嶽飛道:“恩師請便。”徐仁別了,自回縣中料理糧草,飛馬趕上嶽飛,一同進京。在路無話。
不一日到了金陵,一齊在午門候旨。黃門官奏過天子,高宗傳旨宣召上殿。徐仁引嶽飛朝見繳旨。高宗道:“有勞賢卿了!”敕賜金帛彩緞,仍回湯陰理事,不日再加升擢。徐仁謝恩退朝,自回湯陰不提。
且說高宗見嶽飛相貌魁悟,身材雄壯,十分歡喜,便問眾卿家:“嶽飛到來,當授何職?”宗澤奏道:“嶽飛原有舊職,是承信郎。”高宗道:“此乃父王欠明。今暫封為總製,俟後有功,再加升賞。”嶽飛謝恩畢,又命賜宴。高宗又將在宮中親手畫的五幅大像,取出來與嶽飛一幅一幅看過。高宗道:“此乃是金國粘罕弟兄五人的像,卿可細細認著,倘若相逢,不可放過!”嶽飛道:“臣領旨。”高宗道:“現今大元帥張所掌握天下兵權,卿可到他營前效用。”嶽飛謝恩,辭駕出朝。
來到帥府,參見了元帥。張所見了嶽飛,好生歡喜。次日就令嶽飛往教場中去挑選兵馬,充作先行。嶽飛領令,就去挑選。選來選去,隻選了六百名,來見元帥。元帥道:“我的營中你也去挑選些。”嶽飛又去挑選了二百名,連前共有八百名,來稟複元帥。張所道:“難道一千人都挑不足麼?”嶽飛道:“就是這八百罷。”元帥遂令嶽飛領八百兵,作第一隊先行。於是再問:“哪一位將軍敢為二隊救應?”連問了幾聲,並無人答應。元帥道:“都是這樣貪生怕死,朝廷便無人出力了!待我點名叫去,看他怎樣躲過。”便叫山東節度使劉豫。劉豫答應一聲:有!”元帥道:“你帶領本部人馬,為第二隊先行。本帥親率大軍,隨後就到。”劉豫無奈,隻得勉強領令,即去整頓人馬。
到了次日,張所率領嶽飛、劉豫入朝來辭駕,恰有巡城指揮來奏:“今有強盜領眾來搶儀鳳門,聲聲要嶽飛出陣,請旨定奪。”高宗聽奏,傳旨就著嶽飛擒賊複旨。嶽飛領旨,辭駕出朝,帶領這八百兒郎出城,來到陣前。隻見對陣許多嘍羅,手中拿的哪裏是什麼槍刀,都是些鋤頭、鐵搭、木棍、麵刀,亂哄哄的,不成模樣。嶽爺大喝一聲:“哪裏來的毛賊?快快來認嶽飛!”喝聲未絕,隻見對陣裏跑出一馬,馬上坐著一個強人,生得來青麵獠牙,十分凶惡。若不是《西遊記》中妖精出現,即便是《封神傳》內天將臨凡。正是:
未辨入山擒虎豹,先來沿海斬蛟龍。
不知嶽爺捉得強盜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胡先奉令探功績
嶽飛設計敗金兵
詩曰:
兵卒瘡痍血未幹,金兵湖寇幾時安;
奇才妙計遭湮沒,方識風雲際會難。
卻說嶽爺見對陣內走出一個強盜來,生得青麵獠牙,頷下無須;坐下一匹青鬃馬,手舞狼牙棒,出到陣前,大叫一聲:“嶽大哥!小弟特來尋你帶挈帶挈。”嶽爺上前一認,卻原來是吉青。嶽爺罵道:“狗強盜!你甘心為賊,還來怎麼?快與我拿下!”吉青跳下馬來道:“不要動手,隻管來拿。”軍士上前將吉青拿下,牽了他的馬,拿了他的兵器。嶽爺見那些嘍羅俱是鄉民,叫他們:“都好好散去,各安生業去罷!”眾人謝恩而去。
嶽爺命眾兵丁帶了吉青進城來,一徑上殿來見駕,奏道:“強盜已拿在午門外候旨。”高宗命推上殿來。不多時,禦林軍將吉青推上金階。吉青大叫:“萬歲爺,小人不是強盜,是嶽飛的義弟吉青,特來尋他為國家出力的!”高宗見了他這般形像,像個英雄,便問嶽飛:“果是你的義弟麼?”嶽飛奏道:“雖是結義的兄弟,但是他所為不肖,已與他劃地斷義了。”高宗道:“孤家看他是一條好漢。況當今用人之際,可赦其小過,以待立功贖罪罷!”傳命放綁,封為副都統之職,撥在嶽飛營前效用,有功之日,再加升賞。吉青謝恩畢。嶽飛辭駕出朝,引吉青來見了元帥。元帥即令嶽飛領兵先往鬼愁關去,劉豫領本部兵五千為第二隊。元帥自領大兵十萬在後,準備迎敵。
再說兀朮在河間府聞報康王在金陵即位,用張所為天下大元帥,聚兵拒敵,不覺大怒,即令金牙忽、銀牙忽二元帥,各領兵五千為先鋒;又請大王兄粘罕,同著元帥銅先文郎,率領眾平章,領兵十萬,殺奔金陵而來。
且說嶽飛同吉青,帶領了八百兒郎一路而來。來至一山,名為八盤山,嶽爺吩咐眾兒郎住著。嶽飛細細四下一看,對吉青道:“真是一座好山!”吉青道:“大哥要買他做風水麼?”嶽爺道:“兄弟好癡話。愚兄看這座山勢甚是曲折,若是兀朮到此,我兵雖少,可以成功也。”吉青道:“原來為此。”正說之間,忽見探軍來報道:“有番兵前隊已到此了。”嶽爺舉首向天道:“此乃我皇上之洪福也。”遂令眾兒郎俱用強弓硬弩,在兩旁埋伏。命吉青前去引戰。”隻許敗,不許勝!引他進山來,為兄的在此接應。”
吉青聽令,遂帶了五十人馬,前去迎敵。那番兵見吉青隻有幾十個人,俱各大笑。吉青縱馬上前,金牙忽、銀牙忽道:“我隻道這南蠻是三頭六臂的,原來是這樣的賊形!”吉青道:“賊形要打你媽的!”掄起棒來便打。金牙忽舉刀招架。戰不上三個回合,吉青暗想道:“大哥原叫我敗進山去的。”遂把狼牙棒虛晃一晃,回馬就走。
兩員番將帶領三軍隨後趕來。兩邊埋伏軍士一齊發箭,把番兵截住大半,首尾不能相顧。金牙忽恰待轉身尋路,忽聽得大喝一聲:“番賊哪裏走,嶽飛在此!”擺動手中瀝泉槍,迎著金牙忽廝殺。銀牙忽上前幫助,吉青回馬轉來敵住。兩軍呐喊,那山穀應聲,賽過雷轟。金牙忽不知宋軍有幾百萬,心上著忙,手中刀略鬆一鬆,被嶽爺一槍刺中心窩,翻身落馬。銀牙忽吃了一嚇,被吉青一棒,把個天靈蓋打得粉碎。八百兒郎一齊動手,殺死番兵三千餘人,其餘有命的逃去報信。嶽爺取了兩個番將首級,收拾旗鼓馬匹兵器等物,命吉青解送劉豫軍前,轉送大營去報功。劉豫命吉青:“且自回營,待本帥與你轉達便了。”吉青回營,稟報嶽爺。
且說那劉豫想道:“這嶽飛好手段!初出來就得此大功,一路去不知還有多少功勞。如今這第一功權且讓我得了,下次再與他報罷。”忙忙的將文書修好,差旗牌官將首級兵器等物,稟見元帥報功。元帥哪裏曉得,就上了劉豫第一功,賞了旗牌。旗牌謝過元帥出營,回轉本營,稟複劉豫。劉豫暗暗歡喜。
且說嶽爺領兵前行,又至一山,名為青龍山。嶽爺左顧右盼,吩咐將人馬紮住,對吉青道:“這座山比八盤山更好。為兄的在此紮營,意欲等候番兵到來,殺他一個片甲不留。你可往後邊營內去見劉豫元帥,要借口袋四百個、火藥一百擔、撓鉤二百杆、火箭火炮等物,前來應用。”吉青領令,來到劉豫營中,見了劉豫,備述要借口袋等物。劉豫道:“本營哪有此物。你且回去,待我差人到元帥大營中,取了送來便了。”吉青聽了,自去回複了嶽爺。那劉豫即差人往大營取齊了應用之物,送至前營。嶽爺收了,遂分撥二百名人馬在山前,將枯草鋪在地上,灑上火藥,暗暗傳下號令:“炮響為號,一齊發箭。”又撥一百兵在右邊山澗水口,將口袋裝滿沙土,作壩阻水。待番兵到來,即將口袋扯起,放水淹他。若逃過山澗,自有石壁阻住去路,決往夾山道而走。遂撥兵一百名,於上邊堆積亂石,打將下來,叫他無處逃生。又令吉青領二百人馬,埋伏在山後,擒拿逃走番兵。又道:“賢弟,你若遇見一個麵如黃土、騎黃驃馬、用流星錘的,就是粘罕,務要擒住!如若放走了他,必送元帥處軍法從事,不可有違!”吉青領令而去。嶽爺自帶二百兵,在山頂搖旗呐喊,專等金兵到來。
卻說大元帥張所,那日獨坐後營,籌劃退敵之策,隻見中軍胡先密來稟道:“今日劉豫差官來取口袋火藥等件,不知何用?小官細想,嶽統製領隊在前,未曾敗績;怎麼第二隊的劉豫殺敗了番兵,得了頭功?其中必有情弊。倘若有冒功等事,豈不使英雄氣短,誰肯替國家出力!因此特來請令,待小官扮作獸醫,前去探聽消息,不知元帥意下若何!”元帥聽了,大喜道:“本帥也在此疑惑,正欲查究。得你前去探聽更好。”
胡先領命出營,扮作獸醫,混過了劉營,一路來到青龍山,已近黃昏。悄悄行至半山,見一株大樹,就盤將上去。在樹頂上遠遠望去,隻見番兵已到,漫山遍野而來,如同螻蟻一般。胡先好不著急,想:“那嶽統製隻有八百人馬,怎麼迎敵?決然被他擒了。”不表胡先坐在樹上探望。
再說粘罕帶領十萬人馬,望金陵進發,途遇敗兵報說:“有個嶽南蠻同一個吉南蠻,殺了兩個元帥。五千兵喪了一大半,傷者不知其數。”粘罕聽了大怒,催動大兵下來。忽有探軍報道:“啟上狼主,前麵山頂上有南蠻紮營,請令定奪。”粘罕道:“既有南蠻阻路,今天色已晚,且紮下營盤住著,到明日開兵。”一聲炮響,番兵安營紮寨,尚未安歇。
這裏青龍山上,嶽爺爺見粘罕安營,不來搶山,心想:倘到明日,彼眾我寡,難以抵敵。想了一想,便叫二百兒郎:“在此守著,不可亂動,待我去引這些番兵來受死。”遂拍馬下山,掄動手中槍,望著番營殺去。那胡先在樹頂上見了,一身冷汗,暗想道:“真個是舍身為國之人!”
且看嶽爺爺一馬衝入番營,高叫:“宋朝嶽飛來踹營也!”騎著馬,馬又高大,挺著槍,槍又精奇;逢人便挑,遇馬便刺,耀武揚威,如入無人之境。小番慌忙報入牛皮帳中。粘罕大怒,上馬提錘,率領元帥、平章、眾將校一齊擁上來,將嶽爺圍住。這嶽爺哪裏放在心上,奮起神威,槍挑劍砍,殺得屍堆滿地,血流成河,暗想道:“此番已激動他的怒氣,不若敗出去,賺他趕來。”便把瀝泉槍一擺,喝道:“進得來,出得去,才為好漢!”兩腿把馬一夾,潑喇喇衝出番營而去。
粘罕大怒道:“哪有這等事!一個南蠻拿他不住,如何進得中原?必要踏平此山,方泄吾恨。”就招麾大兵呐喊追來。嶽爺回頭看見,暗暗歡喜道:“番奴,這遭中我之計了!”連忙走馬上山。半山裏樹頂上,胡先看見嶽統製敗回,後邊漫天蓋地的番兵趕來,吹起胡笳,好似漲潮浪湧;敲動駝鼓,猶如霹靂雷霆。胡先想道:“這番完了,不獨他沒了命,我卻先是死也!”正在著急,忽聽得一聲炮響,震得山搖地動,幾乎跌下樹來。那眾番兵亦有跌下馬來的,也有驚倒的。兩邊埋伏的軍士,火炮火箭打將下來,燃著枯草,火藥發作。一霎時,烈焰騰空,煙霧亂滾,燒得那些番兵番將兩目難開,怎認得兄和弟;一身無主,哪顧得父和孫。喧喧嚷嚷,自相踐踏,人撞馬,馬撞人,各自逃生。
銅先文郎和眾平章保著粘罕,從小路逃生。卻見一山澗阻路,粘罕叫小番探那溪水的深淺。小番探得明白,說:“有三尺來深。”粘罕遂吩咐三軍渡水過去。眾軍士依言,盡向溪水中走去,也有許多在溪邊喝水。粘罕催動人馬渡溪,但見滿溪澗盡是番兵。忽聽得一聲響亮,猶如半天中塌了天河,那水勢望下瀉將下來,但見滴溜溜人隨水滾,潑喇喇馬逐波流。粘罕大驚,慌忙下令別尋路徑,回兵要緊。那些番兵一個個魂飛膽喪,盡望穀口逃生。粘罕也顧不得眾平章了,跟了銅先文郎,拍馬往穀口尋路。隻見前邊逃命的平章跑馬轉來,叫聲:“狼主!前麵穀口都有山峰攔住,無路可通。”粘罕道:“如此說來,我等性命休矣!”內中有一個平章用手指道:“這左邊不是有一條小路?不管通不通,且走去再處。”粘罕道:“慌不擇路,隻要有路就走。”遂同眾兵將一齊從夾山道而行。行不多路,那山上軍士聽得下邊人馬走動,一齊把石塊飛蝗似的打將下來,打得番兵頭開腦裂,屍積如山。
銅先文郎保著粘罕,拚命逃出穀口,卻是一條大路。這時已是五更時分了,粘罕出得夾山道,不覺仰天大笑。銅先文郎道:“如此吃虧,怎麼狼主反笑起來,卻是為何?”粘罕道:“不笑別的,我笑那嶽南蠻雖會用兵,到底平常。若在此處埋伏一枝人馬,某家插翅也難飛了。”話言未畢,隻聽得一聲炮響,霎時火把燈球照耀如同白日。火光中,一將生得麵如藍靛,發似朱砂,手舞狼牙棒,躍馬高叫:“吉青在此,快快下馬受死!”粘罕對銅先文郎道:“嶽南蠻果然厲害,某家今日死於此地矣!”眼中流下淚來。銅先文郎道:“都是狼主自家笑出來的。如今事已急了,臣有一個金蟬脫殼之計,隻要狼主照看臣的後代!”粘罕道:“這個自然。計將安出?”銅先文郎道:“狼主可將衣甲馬匹兵器與臣調換,一齊衝出去。那吉南蠻必然認臣是狼主,與臣交戰,若南蠻本事有限,臣保狼主逃生;倘若他本事高強,被他捉去,狼主可覷便脫離此難。”粘罕道:“隻是難為你了!”便忙忙的將衣甲馬匹調換了,一齊衝出。那吉青看見銅先文郎這般打扮,認做是粘罕,便舉起狼牙棒打來。銅先文郎提錘招架,戰不上幾合,早被吉青一把抓住,活擒過馬去了。那粘罕帶領敗兵,拚命奪路而逃。這裏吉青追趕了一程,拿了銅先文郎回來報功。
那胡先在樹頂上蹲了一夜,看得明白,暗暗稱讚不絕,慢慢的溜下樹來,自回營中,報與張元帥去了。
再說嶽爺在山上等到天明,那各處埋伏兵丁俱來報功,一麵收拾番兵所遺兵器什物。隻見吉青回營繳令道:“果然拿著粘罕了。”嶽爺命推上來。眾軍士將銅先文郎推將上來,嶽爺一看,拍案大怒,命左右:“將吉青綁去砍了!”左右答應一聲。真個是:
令行山嶽動,言出鬼神驚。
不知吉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釋番將劉豫降金
獻玉璽邦昌拜相
詩曰:
劉豫降金實可羞,邦昌獻璽豈良謀;
欺君賣國無雙士,嚇鬼瞞神第一流。
話說當時嶽爺要把吉青斬首,吉青大叫:“無罪!”嶽爺道:“我怎樣吩咐你,卻中了他金蟬脫殼之計。”便向銅先文郎喝向道:“你這等詭計,隻好瞞吉青,怎瞞得我過?你實說是何等樣人,敢假裝粘罕替死?”銅先文郎暗想:“中原有了此人,我主休想宋室江山也。”便叫道:“嶽南蠻,我狼主乃天命之主,怎能被你拿了!我非別人,乃金國大元帥銅先文郎便是。”嶽爺道:“吉青,你聽見麼?”吉青道:“我見他這般打扮裝束,隻道是粘罕,哪曉得他會掉換的?大哥要殺我,就與他一同殺罷了。”眾軍士俱跪下討饒。嶽爺道:“也罷,今日初犯,恕你一次。日後倘再有誤事,王法無親,決不容情。”吉青謝了起來,嶽爺道:“就著你領兵二百,把番將並馬匹軍器,押解前往大營報功。”
吉青領令,押解了銅先文郎並所獲遺棄物件,一路來到劉豫營前,叫小校稟知,好放過去到元帥大營。劉豫聞報,即命傳宣官引吉青進見。吉青叩稟:“嶽統製殺敗番兵十萬,活捉番將一員,得了許多軍器馬匹,現解在營門,乞元帥看驗明白,好讓路與小將到大元帥營中去報功。”劉豫聽了這一番言語,口中不說,心內暗想:“金兵十分厲害,南朝並無一人敢當。嶽飛初進之人,反有這等本事!我想他隻用八百兵丁,便殺敗了十萬馬,擒拿了番邦元帥。若還論功,必定職居吾上。”想了一會,說道:“有了,索性待我占了,後來的功再讓他罷。”主意已定,便假意開言道:“吉將軍,你同嶽統製殺敗番兵,擒獲番將,這件功勞不小!但你去到大營報功,須要耽擱時日;你營中乏人,恐金兵複來,我與你統製猶如弟兄一般,不如我差人代你送往元帥處。你帶了豬羊牛酒,先回本營去犒賞三軍罷。”吉青不知是計,即便謝了劉豫。劉豫吩咐家將整備豬羊牛酒,交與吉青帶回本寨去,分犒眾軍,不提。
且說劉豫將銅先文郎囚在後營,解來物件暫且留下。把文書寫停當封好了,叫旗牌上來吩咐道:“你到大營內去報功,大元帥若問你,你說:‘金兵殺來,被本帥殺敗,拿住一個番將囚在營中,若是大元帥要,就解送來;若是不要,就在那邊斬了。’元帥問你,說話須要隨機答應,不可漏了風聲。”旗牌得令出營,望大營而來。
再說胡中軍回營,換了衣服,來見元帥。元帥便問:“所探之事如何?”胡中軍將到了青龍山、爬在樹上一夜所見之事,細細稟知。元帥道:“難為你了,記上你的功勞。”
到了次日,元帥升帳,聚集眾節度、各總兵議事。眾將參見已畢。有傳宣官上來稟道:“二隊先鋒劉節度差旗牌來報功,在營門外候令。”元帥道:“令他進來!”那旗牌官進來,叩了頭,將文書呈上。張元帥拆開觀看,原來又將嶽先鋒的功勞冒去了,便吩咐賞了旗牌:“且自回營,可將所擒番將活解來營。待本帥這裏敘功,送往京師,候旨便了。”旗牌叩謝出營而去。
張元帥打發了旗牌出營,便向眾將道:“兩次殺敗番兵,俱係前隊嶽飛大功,今劉豫蔽賢冒功。朝廷正在用人之際,豈容奸將埋沒才能,以至賞罰混亂?本帥意欲將他拿來斬首示眾,再奏朝廷。哪一位將軍前去拿他?”言未畢,胡中軍上前稟道:“元帥若去拿他,恐有意外之變。不如差官前去,傳元帥之令,請他到來議事,然後聚集眾將,究明細底,然後斬他,庶眾心誠服,他亦死而無怨。”元帥道:“此計甚妙。就著你去,請他到大營來商議軍機,不得有誤。”中軍得令,出營上馬,往劉營來。
不道元帥帳下有一兩淮節度使曹榮,卻與劉豫是兒女親家。當時親見元帥命中軍去賺劉豫,心想:“他的長子劉麟卻是我的女婿。父子性命旦夕難保,叫我女兒怎麼好!”遂悄悄出帳,差心腹家將,飛馬往劉營報知。此時劉豫正在營中盼望那報功的旗牌,不見回來,忽傳宣進營稟說:“兩淮節度使曹爺差人有緊急事要見。”劉豫即著來人進見。來人進營,慌慌張張叩了頭,說道:“家爺不及修書,多多拜上:今大元帥探聽得老爺冒了嶽先鋒的功勞,差中軍官來請老爺到大營假說議事,有性命之憂,請老爺快作計較。”劉豫聽了,大驚失色,忙取白銀五十兩賞了來人,說道:“與我多多拜上你家爺,感承活命之恩,必當重報。”來人叩謝,自回去了。
劉豫想了一會,走到後營。將到後營,將銅先文郎放了,坐下道:“久聞元帥乃金邦名將,誤被嶽飛所算。我觀宋朝氣數已盡,金國當興,本帥意欲放了元帥,同投金國,不知元帥意下若何?”銅先文郎道:“被擄之人,自分一死;若蒙再生,自當重報。吾狼主十分愛才重賢,元帥若往本國,一力在我身上保舉重用。”劉豫大喜,吩咐整備酒飯,一麵傳令收拾人馬糧草。
正待起行,旗牌恰回來繳令,說:“大元帥命將所擒番將,囚解大營,請旨定奪。”劉豫大笑,遂鳴鼓集眾將士。參見已畢,劉豫下令道:“新君年幼無知,張所賞罰不明。今大金狼主重賢愛才,本帥已約同金國元帥前去投順。爾等可作速收拾前去,共圖富貴。”言未畢,隻聽得階下一片聲說道:“我等各有父母、妻子在此,不願降金。”哄的一聲,走個罄盡。劉豫目瞪口呆,看看隻剩得幾名親隨家將,隻得和銅先文郎帶領這幾人上馬。又恐怕嶽飛兵馬在前邊阻礙,隻得從小路大寬轉取路前行。
忽見後麵一騎馬飛奔趕來,叫道:“劉老爺何往?”劉豫回頭看時,卻是中軍,便問:“你來做甚麼?”中軍道:“大老爺有令箭在此,特請元帥速往大營議事。”劉豫笑道:“我已知道了。我本待殺了你,恐沒有人報信。留你回去,說與張所老賊知道,我劉豫堂堂丈夫,豈是池中之物,反受他的節製?我今投順金國,權寄這顆驢頭在他頸上,我不日就來取也。”嚇得中軍不敢做聲,回轉馬頭就走,心想:不知是哪個走漏了風聲。即飛跑趕回大營,來報與張元帥。張元帥隨即修本,正要差官進京奏稟,忽報聖旨下。張所接旨宣讀,卻是命張所防守黃河,加封嶽飛為都統製。張所謝恩畢,隨將所寫奏明劉豫降金、嶽飛得功的本章,交與欽差帶進京去呈奏。命嶽飛領軍前行,同守黃河。
再說那粘罕在青龍山被嶽飛殺敗,領了殘兵,取路回到河間府來見兀朮。兀朮道:“王兄有十萬人馬,怎反敗於宋兵之手?”粘罕道:“有個嶽南蠻,叫做嶽飛,真個厲害!”就把嶽飛獨來踹營並水火埋伏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兀朮道:“並未曾聽見中原有什麼嶽飛,不信如此厲害。”粘罕道:“若沒有銅先文郎替代,我命已喪於夾山道上矣!”兀朮聽了,大怒道:“王兄,你且放心,待某家親自起兵前去,渡黃河拿住嶽飛,與王兄報仇。直搗金陵,踏平宋室,以泄吾恨!”那兀朮正在怒烘烘的要拿嶽飛,卻有小番來報:“銅先文郎候令。”兀朮道:“王兄說他被南蠻拿去,怎得回來?”就著令:“傳進來!”
且說那銅先文郎,同著劉豫抄路轉到金營,即對劉豫說道:“元帥可在營門外等等,待我先去稟明,再請進見。”劉豫道:“全仗幫襯!”
銅先文郎進了大營,一直來到兀朮帳前跪下叩頭。兀朮道:“你被南蠻拿去,怎生逃得回來?”銅先文郎將劉豫投降之事,說了一遍。兀朮道:“這樣奸臣,留他怎麼,拿來‘哈喇’了罷!”哈迷蚩道:“狼主不可如此。且宣他進來,封他王位,安放他在此,自有用處。”兀朮聽了軍師之言,就命平章宣進朝見,封為魯王之職,鎮守山東一帶。劉豫謝恩不表。
再說張元帥兵至黃河,就分撥眾節度各處堅守。嶽飛同著吉青,向北紮下營寨守住。張元帥自領大兵攻取汴京。
那張邦昌聞知張元帥領兵來取城,心生一計,來至分宮樓前見太後,啟奏道:“兀朮兵進中原,不日來搶汴京。今康王九殿下在金陵即位,臣欲保娘娘前往。望娘娘將玉璽交付與臣,獻與康王去。”娘娘聞奏,兩淚交流道:“今天子並無音信,要這玉璽何用,就交與卿便了。”張邦昌騙了玉璽,到家中收拾金珠,保了家小出城,竟往金陵去了。
再說張元帥兵至汴梁,守城軍士開城迎接。張所進城,請了娘娘的安。娘娘就將張邦昌騙去玉璽、帶了家眷不知去向,與張所說知。張所奏道:“四麵皆有兵將守住,不怕奸臣逃去。臣差人探聽奸人下落,再來複旨。”元帥辭駕出朝,將兵守住汴梁,不表。
再說張邦昌到了金陵,安頓家眷,來至午門,對黃門官道:“張邦昌來獻玉璽,相煩轉達天聰。”黃門官奏知高宗。高宗問眾臣道:“此賊來時,眾卿有何主見?”李太師奏道:“張邦昌來獻玉璽,其功甚大,且封他為右丞相。但他本心不好,主公隻宜疏遠他,他就無權矣。”高宗大悅道:“可宣上殿來。”邦昌來至殿前俯伏。高宗道:“卿之前罪免究,今獻玉璽有功,官封右丞相之職。”邦昌謝恩而退。
到了次日,邦昌上殿奏道:“臣聞兀朮又犯中原,有嶽飛青龍山大戰,殺得番兵片甲無存。若無此人,中原難保,真乃國家之棟梁也!現為都統,不稱其職。以臣愚見,望主公召他來京,拜為元帥,起兵掃北,迎請二帝還朝,天下幸甚!”高宗聽了,暗想:“好雖好,我總不聽你。”遂說道:“卿家不必多言,孤自有主意。”邦昌隻得退出。
回至家中,想道:“這樣本章,主公不聽,雖為丞相,總是無權了。”正在無計可使,適值侍女荷香送茶進來。邦昌觀看,頗有姿色,便想:“不若認為己女,將她送進宮中。倘得寵用,隻要誘他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便可將天下送與四狼主了。”遂與荷香說知。荷香應允。
張邦昌次日妝扮荷香,上了車子,推往午門。邦昌進朝奏道:“臣有小女荷香,今送上主公,伏侍聖駕,在午門候旨。”那個少年天子,一聞此言,即傳旨宣召。荷香拜伏金階,口稱“萬歲”。高宗觀看大悅,遂傳旨命太監送進宮去。李綱出班奏道:“請主公送往西宮。”邦昌又奏道:“望主公降旨,召嶽飛回朝,拜帥掃北。”高宗傳旨,就命邦昌發詔去召嶽飛。高宗自回宮去,與荷香歡敘,不表。
且說張邦昌將旨放在家中,不著人去召嶽飛,算定黃河往返的日子,邦昌卻來複旨,回奏:“嶽飛因金兵犯界,守住要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此不肯應詔。”高宗道:“他不來也罷了。”
且說李太師在府中與夫人說起張邦昌獻女之事,夫人道:“他為不得專權,故送此女,以圖寵用耳。”太師道:“夫人之言洞悉奸臣肺腑,老夫早晚也要留心。”
正說之間,隻見簷下站著一人。太師道:“你是何人?”那人過來跪下叩頭道:“小人是張保。”太師道:“張保,我一向忘了。隻為國事匆忙,不曾抬舉你。也罷,你去取紙筆過來。”張保就去取了文房四寶來放在桌上。太師爺就寫起一封書來,封好了,對張保說:“我薦你到嶽統製那邊去做個家丁,你可須要小心伏侍嶽爺!”張保道:“小人不去的。古人雲:‘宰相的家人七品官。’怎麼反去投嶽統製?”李太師說道:“那嶽統製真是個人中豪傑,蓋世英雄,文武雙全。這樣的人不去跟他,還要跟誰去?”張保道:“小人且去投他。如若不好,仍要回來的。”當時叩別了太師,出了府門,轉身來到家中,別了妻子,背上包袱行李,提著混鐵棍,出門上路而行。
一日,來到黃河口嶽爺營前,向軍士道:“相煩通報,說京中李太師差來下書人求見。”軍士進營報知嶽爺。嶽爺道:“可著他進來。”軍士出營說:“家爺請你進去。”張保進營叩頭,將書呈上。嶽統製把書拆開一看,說道:“張管家,你在太師身邊討個出身還好;我這裏是個苦所在,怎麼安得你的身子?且到小營便飯,待我修書回稟太師爺罷。”張保同了嶽爺的家人,來至旁邊小營坐下。張保看那營中,不過是柏木桌子,動用家夥俱是粗的。少停送進酒飯,卻是一碗魚,一碗肉,一碗豆腐,一碗牛肉,水白酒,老米飯。那家人向張保說道:“張爺請酒飯。”張保道:“為何把這樣的菜來與我吃?”家人道:“今日卻是為了張爺,特地收拾起來的!若是我家老爺,天天是吃素,還不能歡喜的哩。每到吃飯的時候,家爺朝北站著,眼中淚盈盈說道:‘為臣在此受用了,未知二位聖上如何!’哪有一餐不慟哭流淚!”張保道:“好,好,好,不要說了,且吃酒飯。”他就一連吃了數十餘碗,轉身出來,見了嶽爺。嶽爺道:“回書有了。”張保道:“小人不回去了,太師爺之命,不敢有違。”嶽爺道:“既如此,權且在此過幾日再處罷。”遂命張保進營去,與吉青相見過了。吉青道:“好一個漢子!”張保自此在營中住下,不表。
且說張邦昌送玉璽時,一路上就印了許多紙,所以他就假傳聖旨頗多。那一日將一道假旨,到黃河口來召嶽飛。嶽飛出來接旨,到裏邊開讀了。嶽爺道:“欽差請先行,嶽飛隨後便來。”那欽差別過嶽飛,回複張邦昌去了。嶽飛吩咐吉青道:“兄弟,為兄的奉旨回京,恐番人渡河過來,非同小可。為哥的有一句要緊說話,不知賢弟肯依否?”吉青道:“大哥吩咐,小弟怎敢不依?”
那嶽爺對吉青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
猙獰虎豹排牙爪,困水蛟龍失雨雲。
畢竟不知嶽爺對吉青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王橫斷橋霸渡口
邦昌假詔害忠良
詩曰:
地網天羅遍處排,嶽侯撞入運時乖。
才離吊客凶神難,又遇喪門白虎災。
話說當時嶽爺對吉青道:“愚兄今日奉聖旨回京,隻愁金兵渡過河來,兄弟幹係不小!恐你貪酒誤事,今日愚兄替你戒了酒,等我回營再開。兄弟若肯聽我之言,就將此茶為誓。”說罷,就遞過一杯茶來。吉青接過茶來,便道:“謹遵大哥之命。”就將茶一飲而盡。嶽爺又差一員家將,前往元帥營中去,稟道:“嶽飛今奉聖旨進京,君命在身,不及麵辭元帥。”又再三叮囑了吉青一番,帶了張保,上馬匆匆,一路望著京都而來。
一日,行至中途,隻見一座斷橋阻路,嶽爺便問張保:“你前日怎麼過來的?”張保道:“小人前日來時,這條橋是好端端的,小人從橋上走過來的。今日不知為什麼斷了?”嶽爺道:“想是近日新斷的了。你可去尋一隻船來,方好過去。”張保領命,向河邊四下裏一望,並無船隻;隻有對河蘆葦中藏著一隻小船。張保便喊道:“艄公,可將船撐過來,渡我們一渡!”那船上的艄公應道:“來了。”看他解了繩纜,放開船,咿咿啞啞搖到岸邊來,問道:“你們要渡麼?”嶽爺看那人時,生得眉粗眼大,紫膛麵皮,身長一丈,膀闊腰圓,好個凶惡之相!那人道:“你們要渡河,須要先把價錢講講。”張保道:“要多少?”那人道:“一個人是十兩,一匹馬也是十兩。”嶽爺暗想:“此橋必定是那人拆斷的了。”張保道:“好生意嚇!朋友,讓些罷。”那人道:“一定的價錢。”張保道:“就依你,且渡我們過去,照數送你便了。”
那艄公暗想道:“就渡你過去,怕你飛上天去不成?又看看他們的包裹,雖甚是有限,好匹白馬,拿去倒賣得好幾兩銀子。看這軍官文縐縐的,容易收拾。倒是那個軍漢一臉橫肉,隻怕倒有些氣力,待我先對付了他,這匹馬不怕不是我的。”便道:“客官,便渡你過去,再講也不妨。但是我的船小,渡不得兩人一馬,隻好先渡了一人一馬過去,再來渡你罷。”張保道:“你既裝得一人一馬,哪在我一個人,能占得多少地方?我就在船艄上蹲蹲罷。”艄公暗笑:“這該死的狗頭,要在船艄上,不消我費半點力氣,就送你下水去。”便道:“客官,隻是船小,要站穩些!”一麵說,一麵把船攏好。
嶽爺牽馬上船。果然船中容不得一人一騎,嶽爺將馬牽放艙中,自己卻在船頭上坐地。張保背了包裹,爬到船艄上,放下了包裹,靠著舵邊立著。艄公把船搖到中間,看那張保手中拄著那根鐵棍,眼睜睜的看著他搖櫓;自己手中又沒有兵器,怎生下得手來?想了一會,叫道:“客官,你替我把櫓來拿定了,待我取幾個點心來吃。你若肚裏餓了,也請吃些。”張保是久已有心防備著的,便道:“你自取去。”撇了混鐵棍,雙手把櫓來搖。回頭看那艄公蹲身下去,揭開艙板,颼的一聲,掣出一把板刀來。張保眼快,趁勢飛起左腳來,正踢著艄公的手,那把板刀已掉下河中去了;再飛起右腳來,艄公看得親切,叫聲“不好”,背翻身,撲通的一聲響,翻下河去了。嶽爺在船頭上見這般光景,便叫張保:“須要防他水裏勾當!”張保應聲:“曉得,看他怎生奈何我!”就把這混鐵棍當作劃槳一般,在船尾上劃。那個艄公在水底下看得明白,難以近船。前邊船頭上,嶽爺也把那瀝泉槍當作篙子一般,在船頭前後左右不住的攪,攪得水裏萬道金光。那個艄公幾番要上前算計,又恐怕著了槍棍,不敢近前。卻被那張保一手搖櫓,一手劃棍,不一時,竟劃到了岸邊。嶽爺就在船艙裏牽出馬來,跳上了岸。張保背了包裹,提了混鐵棍,踴身上岸。那隻船上沒有了人,滴溜溜的在水內轉。張保笑對嶽爺道:“這艄公好晦氣!卻不是‘抓雞不著,反折了一把米’?請爺上馬走罷!”嶽爺上了馬,張保跟在後頭。
才走不得一二十步路,隻聽得後邊大叫道:“你兩個死囚!不還我船錢,待走到哪裏去?”張保回頭看時,隻見那個艄公精赤著膊,手中拿條熟銅棍,飛也似的趕來。張保手中混鐵棍一擺,說道:“朋友,你要船錢,隻問我這棍子肯不肯。”艄公道:“哪有此事,反在大蟲的口裏來挖涎。老爺普天之下,除了兩個人坐我的船,不要他船錢。除此之外,就是當今皇帝要過此河,也少不得我一厘。”你且聽我道:
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怕官司不怕天。
任是官家來過渡,也須送我十千錢。
張保道:“朋友少說!隻怕連我要算第三個!”艄公道:“放屁!你是何等之人,敢來撩撥老爺?照打罷!”舉起熟銅棍,望張保劈頭打來。張保喝聲“來得好”,把混鐵棍望上格當一聲響,架開了銅棍,使個“直搗黃龍勢”,望艄公心窩裏點來。艄公把身子往右邊一閃,剛躲過,也使個“臥虎擒羊勢”,一棍向張保腳骨上掃來。張保眼快,雙足一跳,艄公這棍也撲個空。兩個人搭上手,使到了十五六個回合。張保隻因背上馱著個包裹未曾卸下,轉折不便,看看要輸了。
嶽爺正在馬上喝彩,忽見張保招架不住,便拍馬上前一步,舉起手中槍,向那兩條棍子中間一隔,喝聲“且住”,兩個都跳出圈子外來。艄公道:“哪怕你兩個一齊來,老爺也不怕!”嶽爺道:“不是這等說。我要問你,你方才說,天下除了兩個人不要船錢,你且說是哪兩個?”艄公道:“當今朝內有個李綱丞相,是個大忠臣,我就肯白渡他過去。”嶽爺道:“再一個呢?”艄公道:“那一個除非是相州湯陰縣的嶽飛老爺,他是個英雄豪傑,所以也不要他的渡錢。”張保道:“好哩!可不連我是第三個?”艄公道:“怎麼便好連你?”張保道:“現放著俺家的爺爺不是湯陰縣的嶽老爺?你不要他的渡錢,難道倒好單要我的不成?”艄公道:“你這狗頭,休要哄我。”嶽爺道:“俺正是嶽飛,在黃河口防守金兵。今聖旨召進京中,在此經過。不知壯士何由曉得嶽飛,如此錯愛?”艄公道:“你可就是那年在汴京搶狀元、槍桃小梁王的嶽飛麼?”嶽飛道:“然也。”艄公聽說,撇了棍,倒身便拜,說道:“小人久欲相投,有眼不認,今日多多冒犯!望爺爺收錄,小人情願執鞭隨鐙。”嶽爺道:“壯士請起。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因何要來投我?”艄公道:“小人生長在揚子江邊,姓王名橫,一向在江邊上做些私商勾當。隻因好賭好吃,錢財到手就完。因思人生在世,也須幹些事業,隻是無由進身。久聞爺爺大名,欲來相投。因沒有盤纏,故在此處拆斷橋梁,詐些銀子,送來孝順爺爺,不意在此相遇。”嶽爺道:“這也難得你一片誠心。既如此,與你同保宋室江山,討個出身也好。”王橫道:“小人不願富貴,隻要一生伏侍爺爺。”嶽爺道:“你家在哪裏?可有親人麼?”王橫道:“小人從幼沒了父母,隻有一個妻子,同著小兒王彪,在這沿河樹林邊破屋裏,依著舅舅過活。我這船艄裏還有幾兩碎銀子,待小人取來與他去度日。”張保道:“快些,快些!我們要趕路的,不要戀家耽擱!”
於是三個一齊再到河邊來。王橫跳上船去,向艄裏取了銀子,跳上岸,把船撇了,一直向河邊樹林下茅屋內去,安頓了妻子,背上一個包裹,飛奔趕來。張保見了,便道:“朋友,我走得快,爺是騎馬的,恐你趕不上,把包裹一發替你背了吧。”王橫道:“我挑了三四百斤的擔子,一日還走得三四百裏路,何況這點包裹?我看你的包裹,比我的還重,不如均些與我,方好同走。”嶽爺道:“既如此,待我上馬先走,看你兩個先趕上的,就算是他的本事。”張保道:“甚好,甚好!”嶽爺把馬加上一鞭,隻見呼喇喇一馬跑去,有七八裏才止。那王橫、張保兩個放開腳步,一口氣趕上來。王橫剛趕到嶽爺馬背後,那張保已走過頭去了,隻爭得十來步遠。嶽爺哈哈大笑道:“你們兩個,真是一對!這叫做‘馬前張保,馬後王橫’也。”
三個人在路,歡歡喜喜。不一日,到了京師。剛到得城門口,恰遇著張邦昌的轎子進城,嶽爺隻得扯馬閃在一旁。誰知那張邦昌早已看見,忙叫住轎,問道:“那一位是嶽將軍麼?”嶽爺忙下馬,走到轎邊,打一躬道:“不知太師爺到來,有失回避!”邦昌道:“休記當年武場之事。目今吾為國家大事,保將軍進京為帥。聖上甚是惦念,如今就同將軍去見駕。”嶽爺隻得隨著進城。剛到午門,已是黃昏時分。邦昌道:“隨我上朝。”家人提了燈籠進朝。到了分宮樓下,邦昌道:“將軍在此候旨,我去奏知天子。”嶽爺答道:“領命。”邦昌進了分宮樓,往旁邊進去了,著人到宮中知會消息。
再說荷香正在宮中與聖上夜宴,有太監傳知此消息。荷香看主上已有幾分酒意,又見明月當空,跪下奏道:“臣妾進宮侍駕,還未曾細看宮闕,求萬歲帶臣妾細看一回。”康王道:“卿要看那宮廷麼?”吩咐擺駕,先看分宮樓。鑾駕將至分宮樓,那嶽飛看見一派宮燈,心中想道:“張太師果然權大!”上前俯伏,口稱:“嶽飛接駕。”內監叫道:“有刺客!”兩邊太監上前拿住嶽飛。高宗吃驚,即便回宮,問道:“刺客何人?”內監道:“嶽飛行刺!”娘娘道:“若是嶽飛,應該寸斬。前者宣召進京,他違旨不來;今日無故暗進京城,直入深宮,圖謀行刺。伏乞聖上速將他處斬,以正國法。”高宗此時還在醉鄉,聽了荷香之話,就傳旨出來,將嶽飛斬首。宮官領旨,將嶽飛綁出午門外來。
張保、王橫見了,上前問道:“老爺何故如此?”嶽飛道:“連我也不知!”張保道:“王兄弟,你在此看了,不許他動手。我去去就來。”張保忙提著渾鐵棍就走,連柵門都打開。有五城兵馬司巡夜,看見了,叫手下拿住。眾人急忙追來,哪裏追得著?張保來至太師門首,不等得叫門,一棍就打進裏邊。張保是在府中出入慣的,認得路徑,知道太師爺在書房裏安歇的,他就一腳將書房門踢倒,走進裏邊,揭起帳子,扯起太師,背了就走。走出府門,口中叫道:“不好了!嶽爺爺綁在午門了!”
李太師被張保背著飛跑,顛得頭昏眼暈。來至午門放下,李綱一見嶽飛綁著跪下,便高聲叫道:“你幾時來的?”嶽爺連忙回稟道:“小將在營中,奉有聖旨召來。才到得城中,與張太師同進午門。到了分宮樓下,叫小將站著,張太師進去了。好一會不見出來,隻見天子駕到。小將上前接駕,不意內監叫道:‘有刺客!’即將小將拿下,綁出午門。求太師與小將證明此事,死也甘心。”
太師聽說,便叫:“刀下留人!”即去鳴鍾撞鼓,太師往裏邊進來。哪曉得張邦昌奸賊已知,即暗暗的將釘板擺在東華門內。李綱一腳跨進,正踏著釘板,大叫一聲,倒在地上,滿身鮮血。張保見了,大叫:“太師爺滾釘板哩!”午門眾大臣聽見,連忙上前來救。但見太師的手足鮮血淋漓,倒在金階。
早有值夜內監報知天子,奏道:“眾大臣齊集午門。李太師滾釘板,命在頃刻!請駕升殿。”荷香奏道:“更深夜黑,主上明早升殿未遲。”高宗道:“眾卿齊集大殿,孤家怎好不去坐朝。”隨即升殿。眾文武三呼已畢,平身。高宗看見李太師滿身是血,傳旨宣太醫官調治。李太師奏道:“臣聞嶽飛武職之官,潛進京師,欲害我主,必有主使,該取禁刑部獄中。待臣病好,審問嶽飛,究明此事,問罪未遲。”高宗準奏,傳旨將嶽飛下獄。眾大臣送李太師回府,張保、王橫牽馬跟著。高宗退朝回宮,不表。
再說李太師回到府中,著人忙請刑部大堂沙丙到來相見,吩咐道:“嶽飛必有冤枉,可替他上一道本章,說他有病,飲食不進,萬望周全。待我病愈,自有處置。”沙丙領命,辭別太師回去。到次日,果然奏了一本,天子準了。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那李太師寫了一張冤單,暗暗叫人去刻出印板,印上數千張,叫張保、王橫兩人分頭去貼,隻說張邦昌陷害嶽飛情由,遍地傳揚。
不道這個消息直傳到一個所在,卻是太行山。有個“公道大王”牛皋,聚眾在此山中,稱孤道寡,替天行道。這日正值牛皋生日,那施全、周青、趙雲、梁興、湯懷、張顯、王貴七個大王,備了禮來祝壽。見過禮,兩邊坐下。眾人道:“已拿了幾班戲子,候大王坐席唱戲。”牛皋道:“難為各位兄弟了!”看看等到晌午時分,湯懷說道:“眾位兄弟,等到何時才坐席呢!”牛皋道:“等吉大哥來。這吉大哥,我平日待他不同,我的生日,他必定來的,”湯懷道:“既如此說,等等他。隻怕要等到晚哩!”王貴道:“無可奈何,隻得依他等罷!”
湯懷氣悶,立起身來閑走,一走走到戲房門首,隻聽得裏麵說:“張邦昌陷害嶽飛。”湯懷走進來問道:“誰害嶽飛?”戲子回說:“方才揭的一張冤單,閑空在此,故爾念念。”湯懷道:“拿來我看!”戲子即忙送過來。湯懷接著看了,轉身就走,來至飛金殿上說道:“牛兄弟,嶽大哥被人陷害了!”牛皋道:“湯哥,你怎麼知道?”湯懷就將冤單一一念與牛皋聽。牛皋聽了,怒發如雷道:“罷,罷,罷!也不做這生日了,快快收拾兵馬進京去,相救大哥。”即時傳令,將七個大王兵馬盡行聚集,連本山共有八萬人馬。下山一路而來,無人攔阻,直至金陵,離鳳台門五裏,安營下寨。
那守城官兵慌忙報上金階,奏與高宗知道。高宗隨傳旨下來:“何人去退賊兵?”下邊有後軍都督張俊,領旨出午門來,帶了三千人馬出城,將人馬擺開。八個英雄走馬上來。湯懷對張俊說道:“我們不是反寇。你進去隻把嶽大哥送出來,便饒你了。你若不然,就打破金陵,雞犬不留,殺個幹幹淨淨。”張俊道:“怪不得嶽飛要反,有你這一班強盜相與,想是要裏應外合。我今奉聖旨,到來拿你這一班狗強盜。”牛皋大叫一聲,舞著雙鐧,照頭就打。張俊掄刀格架。戰不上三四個回合,那張俊哪裏是牛皋的對手,轉馬敗走。湯懷對牛皋道:“讓他去罷。倘然我們這裏追得急了,他那裏邊就會害大哥的性命。不必追他。”牛皋就命眾人且回營安歇。
再說那張俊回至午門下馬,進朝上殿,奏道:“臣今敗陣回城。他們是嶽飛的朋友湯懷、牛皋等作亂,來救嶽飛。求主公先斬嶽飛,以絕後患。”高宗主意未定,適值午門官啟奏:“李綱在午門候旨。”高宗降旨:“宣進來。”李太師上殿,朝拜已畢。高宗道:“朕正為賊兵犯闕,張俊敗回,孤家無計。老太師有何主意?”李綱奏道:“就命嶽飛退了賊兵,再將他定罪可也。”張邦昌奏道:“都督張俊敗回,奏聞聖上,這班強賊乃是嶽飛的朋友。若命嶽飛退賊,豈不中其奸計?”李綱、宗澤一同奏道:“臣等情願保舉嶽飛,倘有差池,將臣滿門斬首。”高宗道:“二卿所奏,定然不差。”即忙降旨,宣召嶽飛上殿。嶽飛進朝,朝見已畢。高宗就命嶽飛去退賊寇回旨。
嶽飛領旨,正往下走,李綱喝聲:“嶽飛跪著!”嶽飛隻得跪下。李太師道:“聖上愛你之才,特命徐仁召你到京,著你保守黃河。你怎麼敢暗進京師,意欲行刺聖躬?理應罪誅九族。你有何言奏答?”嶽飛道:“太師爺!罪將萬死,不得明冤!有聖上龍旨召進京城,現在供好在營中。若罪小將進宮,小將到京時,城外見了張太師,張太師同小將同至午門,叫小將在分宮樓下候旨。張太師進去,不見出來。適值聖駕降臨,罪將自然跪迎。嶽飛一死何惜,隻因臣母在我背上刺下‘精忠報國’四字,難忘母命!求太師爺作主!”
張邦昌忙奏道:“想是嶽飛要報武場之仇,如此攀扯。求聖上作主!”李綱奏道:“既如此,聖上可查一查,那日值殿的是何官?問他就明白了。”高宗降旨,命內侍去查明那日值殿者何官。不多時,內侍查明回奏:“乃是吳明、方茂值殿。”高宗就問那晚之事。吳明、方茂奏道:“那晚有一小童手執燈籠,上寫‘右丞相張’,見太師爺引著一人進宮。非是臣等當時不奏,皆因太師時常進宮來往,故無忌憚。”
高宗聞奏大怒,將張邦昌大罵道:“險些兒害了嶽將軍之命!”吩咐將張邦昌綁了斬首。李綱奏道:“姑念他獻玉璽有功,免死為民。”高宗準奏,降旨限他四個時辰出京。張邦昌謝恩而出,回家收拾出京。
不是李太師奏免他,殺了這個奸賊,後來怎得死在番人之手,以應武場之咒?正是:
若不今朝邀赦免,何至他年作犬羊?
這是後話慢表。且說高宗命嶽飛領兵出城退賊,未知勝敗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劉豫恃寵張珠蓋
曹榮降賊獻黃河
詩曰:
胡笳羯鼓透重關,千裏紛騰起塞煙。
揉掀風浪奸臣舌,斷送黃河反掌間。
晝暗狐狸誇得勢,天陰魑魅自持權。
不圖百世流芳久,哪愁遺臭萬千年。
卻說高宗黜退了張邦昌,命嶽飛領兵一千,出城退賊。嶽飛辭駕出朝,披掛上馬,帶著張保、王橫下教場來,挑選一千人馬,出城過了吊橋。湯懷、牛皋等看見,齊聲叫道:“嶽大哥來了!”各人下馬問候:“大哥一向好麼?”嶽爺大怒道:“誰是你們大哥!我奉聖旨,特來拿你等問罪!”眾人道:“不勞大哥拿得,我們自己綁了,便憑大哥見駕發落問罪罷了。”隨即各人自縛,三軍盡降,紮營在城外,候旨定奪。
先有探軍報至朝中,奏道:“嶽飛出城,那一班人不戰而自綁。”不多時,嶽爺來至午門,進朝上殿,奏道:“賊人盡綁在午門候旨。”高宗道:“將那一班人推上殿來,待朕親自觀看。”階下武士即去將八人推進午門,俯伏金階。湯懷奏道:“小人並非反叛。隻因同嶽飛槍挑梁王,武場不第,回來又逢鬥米珍珠,難以度日,暫為不肖。況國中一年無主,文武皆無處投奔,何況小人?今聞張太師陷害忠良,故此興兵前來相救。今見嶽飛無事,俯首就擒。願聖上賜還嶽飛官職,小人等情願斬首,以全大義。”高宗聞奏,下淚道:“真乃義士也!”傳旨放綁,俱封為副總製之職,封嶽飛為副元帥之職,降兵盡數收用。眾皆謝恩而退。一麵整頓人馬,調兵十萬,撥付糧草,候副元帥起身。嶽飛等領了十萬人馬,辭駕出朝,大兵下來,不表。
再說大金四太子兀朮,領兵三十萬,直至黃河。這日小番過河探聽,回來報與兀朮知道:“這件東西,十分厲害!南蠻守住,擺著大炮在口,怎得過去?”兀朮心中好生憂悶。
再說山東劉豫自從降金以來,官封魯王之職,好生威風。這日坐在船中,望見那船上旗幡光彩,劉豫問小番道:“為何我的船上旗幡如此,不見光彩?”那平章道:“這是北國親王,才有此旗。”劉豫道:“就是那珍珠寶篆雲幡麼?”小番道:“正是珍珠寶篆雲幡。”劉豫想了一想,吩咐:“備一隻小快船來。”劉豫上了快船,竟往兀朮水寨而來。
平章報上兀朮船中道:“劉豫候旨。”兀朮道:“宣來。”劉豫上船,見了兀朮。兀朮道:“你來見某家,有何事故?”劉豫奏道:“多蒙狼主恩典,賜臣王位,但是沒有珍珠寶篆雲幡,顯顯威風。求狼主恩賜一幡,以免眾邦兵將欺臣。”兀朮大怒道:“你有何大功,連孤家的幡都要了?”劉豫奏道:“主公若賜了臣這麵寶幡,黃河即刻可以渡得過去。”兀朮道:“既如此,也罷,就將寶幡賜與你罷!”劉豫謝恩,下了小船,回到自己船上,就將寶幡扯起。不多時,隻見各處保駕大臣,認是兀朮出了水寨,齊上船來保駕。”劉豫走出船頭,站著說道:“眾位大臣,這不是狼主的龍船。這寶幡是狼主賜與我的。”眾皆默然,放船來見兀朮,一齊啟奏道:“寶幡乃狼主旗號,為何賜與劉豫?”兀朮道:“劉豫要我賜他此幡,說是黃河立刻可渡,故此賜與他的。”眾平章才知為此,各各散去,不表。
且說劉豫在船中思想:“威風是威風了,隻是這黃河怎生渡得過去?”想了一想,道:“有了。”遂換了衣服,下了快船,叫軍士竟往對岸搖來。也是他的造化,遠遠望見兩淮節度使曹榮的旗號,劉豫便叫把船直搖到岸邊。早有兵丁問道:“何人的船?”劉豫道:“煩你通報元帥,說有一個姓劉名豫的,有機密事相商,在外等候。”軍士報進營中,曹榮想道:“劉豫親來,不知何事?”忙來到水口看時,果是劉豫。劉豫忙上岸,深謝曹榮救命之恩,尚未答報,實為惦念。曹榮道:“親家在彼如何?”劉豫道:“在彼官封魯王之職,甚是榮耀。今日到來,相勸恩兄共至金國,同享榮華,不知可否?”曹榮道:“既是金國重賢,我就歸降便了。”劉豫道:“兄若肯去,王位包在弟身上。”曹榮道:“要去,隻在明晚,趁張所在於汴梁,嶽飛入都未回,特獻黃河,以為進見之禮。”
劉豫別了曹榮,下船來至北岸見兀朮。兀朮宣進船中。劉豫奏道:“蒙狼主恩賜寶幡,臣特過黃河探聽。會著臣兒女親家兩淮節度曹榮,臣說狼主寬宏仁德,敬賢禮士。曹榮聽臣之言,約在明晚獻上黃河,歸順狼主。特來啟奏。”兀朮想道:“那曹榮被他一席話就說反了心,也是個奸臣。”乃向劉豫道:“你且回船,孤家明日去搶黃河便了。”劉豫領命而去。兀朮暗想:“康王用的俱是奸臣、求榮賣國之輩,如何保守得江山?”一麵與軍師哈迷蚩商議發令,準備明日行事。
當日已過。到了次日,將至午後,兀朮慢慢發船而行。原叫劉豫引路而進,看看將至黃昏時分,引著兀朮的船,一齊攏岸。這邊曹榮在此等候,見兀朮上岸,跪著道:“臣曹榮接駕。願狼主千歲千千歲!”哈迷蚩道:“主公可封他王位。”兀朮就封曹榮為趙王之職。曹榮謝了恩。兀朮吩咐牽馬過來。兀朮上馬,叫劉豫、曹榮在此料理船隻,自己提斧上前。各營聞得曹榮降了兀朮,俱各驚慌,各自逃生,不表。
話說吉青自從嶽爺進京之後,一連幾日,果然不吃酒。那日兀朮因劉豫過河,差了一個該死的探子,領了兩三個人扮做漁人,過河來做細作,卻被嶽爺營中軍士拿住。吉青拷問得實,解上大營。元帥大喜,撥了十壇酒、十隻羊來犒賞。吉青道:“元帥所賜,且開這一回戒,明日便不吃了。”當時一杯不罷,兩杯不休,正吃得大醉,還在那裏討酒吃。軍士來報道:“兀朮已經過河,將到營前了,快些走罷!”吉青道:“好胡說!大哥叫我守住河口,往哪裏走?快取我的披掛過來,待我前去打戰!”
那吉青從來冒失,也不知金兵厲害,況又吃得大醉。家將捧過衣甲來。吉青裝束上馬,猶如風擺柳,好似竹搖頭,醉眼朦朧,提著狼牙棒,一路迎來,正遇著兀朮。兀朮看見他這般光景,說道:“是個醉漢,就砍了他,也是個酒鬼,叫他死不瞑目。”便叫:“南蠻,某家饒你去罷。等你酒醒了,再來打戰。”說罷,轉馬而去。吉青趕上道:“呔,狗奴!快些拿了頭來,就放你去!”舉起狼牙棒打來。兀朮大怒道:“這酒鬼自要送死,與我何幹。”掉轉馬頭,就是一斧。吉青舉棒來架,震得兩臂酸麻,叫聲“不好”,把頭一低,霎的一聲響,那頭盔已經削下。吉青回馬就走。這八百兒郎是嶽老爺挑選上的,哪裏肯亂竄,都跟著逃走。兀朮拍馬追將下來,一連轉了幾個彎,不見了吉青。回看自己番兵都已落後,一個也不見,況且半夜三更天色昏黑。正欲回刀,隻聽得吉青又在前麵林子中轉出來,大罵:“兀朮!你此時走向哪裏去?快拿頭來!”兀朮大怒道:“難道孤家怕你不成?”拍馬追來。那吉青不敢迎戰,撥馬又走。引得兀朮心頭火起,匹馬單人,一直追下來,有二十餘裏,都是些小路,這吉青又不知哪裏去了。
兀朮一人一馬,東轉西轉,尋路出來,天已大明,急急走出大路。但見有一村莊,樹木參天。莊上一簇人家,俱是竹籬茅舍,十分幽雅。兀朮下馬來,見一家人家籬門半開,就將馬係在門前樹上,走入中堂坐下,問道:“有人麼?”不多時,裏邊走出個白發婆婆,手扶拐杖,問一聲:“是哪個?”兀朮站起身來道:“老媽媽,我是來問路的。你家有漢子在家,可叫他出來。”老婆子道:“你這般打扮,是何等樣人?要往哪裏去?”兀朮道:“我乃大金國殿下四太子。”那兀朮話尚未說完,那婆婆提起拐杖來,照頭便打。兀朮見她是個老婆子,況且是個婦人,卻不與她計較,便道:“老媽媽,你也好笑,為何打起某家來?也須說個明白!”那婆婆便哭將起來道:“老身八十多歲,隻得一個兒子,靠他養老送終,被你這個賊子斷送了性命,叫我孤單一人,無靠無依!今日見了殺子仇人,還要這老性命何用,不如拚了罷!”一麵哭,又提起拐杖來亂打。兀朮道:“老媽媽,你且住手。你且說你兒子是哪一個?或者不是我害他的,也要講個明白。”那婆婆打得沒氣力了,便道:“我的兒子叫做李若水,是你這賊子害的麼?”又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兀朮聽說是李若水的母親,也不覺傷感起來。
正說間,忽聽得門首人聲喧嘩,卻見哈軍師走進來道:“主公一夜不見,臣恐有失,帶領眾軍,哪一處不尋到!若不是狼主的馬在門首,何由得知在這裏。請狼主快快回營,恐眾王爺等懸望。”兀朮把追趕吉青、迷道至此的話說了一遍,便指著李母道:“這就是若水李先兒的母親,快些來見了。”哈迷蚩上前見了禮。兀朮道:“這是我的軍師。你令郎盡忠而死,是他將骸骨收好在那裏。我叫他取來還你,擇地安葬。”命取白銀五百送與老太太,以作養膳之資;命取令旗一麵,插在門首,禁約北邦人馬,不許進來騷擾。軍師領命,一一備辦。兀朮辭了李母出門上馬,軍師和眾軍士隨後取路回營,不表。
如今再講到那副元帥嶽飛,領兵十萬前來。將近皇陵,嶽元帥吩咐三軍悄悄紮下營盤,不要驚了先皇。嶽爺來到陵上,朝見已畢,細看那四圍山勢,心下暗想:“好個所在!”便問軍士道:“這是什麼山?”軍士稟道:“這叫做愛華山。”嶽爺想道:“此山真好埋伏人馬!怎能夠引得番兵到此,殺他個片甲不留,方使他不敢藐視中原!”一麵打算,一麵回到營中坐定。
且說那吉青當夜帶領了八百兒郎敗陣下來。天色大明,將到皇陵,見前有營盤紮住,便問守營軍士道:“這是何人的營寨?”軍士回道:“是嶽元帥的營盤。你是哪裏人馬,問他怎的?”吉青道:“煩你通報,說吉青候令。”軍士進營稟道:“啟上帥爺:營門外有一吉青將軍要見。”嶽爺道:“吉青此來,黃河定然失了!”遂令他進來。吉青進營來,參見了嶽爺。嶽爺道:“你今此來,敢是黃河失了?必定是你酒醉,不聽吾言之故也。”吉青道:“不關我事,乃是兩淮節度使曹榮獻了黃河。”嶽爺道:“你為何弄得這般模樣?”吉青道:“末將與兀朮交戰,不道那個生番十分厲害,被他一斧砍去盔冠,幸虧不曾砍著頭。不然,性命都沒有了!”牛皋笑道:“我說蓬蓬鬆鬆,哪裏走出這個海鬼來!”嶽元帥道:“休得胡說!我如今就命你去引得兀朮到此,將功折罪;引不得兀朮到此,休來見我。”吉青領令,也不帶兵卒,獨自一個出營上馬,來尋兀朮。正叫做:
老虎口中挖脆骨,青龍項下探明珠。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嶽飛大戰愛華山
阮良水底擒兀朮
詩曰:
將軍勇敢士爭先,番寇忙忙去若煙。
失鹿得馬相倚伏,空擒兀朮獻軍前。
卻說嶽元帥令吉青去引兀朮,先令張顯、湯懷帶領二萬人馬,弓弩手二百名,在東山埋伏。但聽炮響為號,擺開人馬捉拿兀朮。二人領命而去。又令王貴、牛皋帶領二萬人馬,弓弩手二百名,在北山埋伏,吩咐道:“此處乃進山之路,等兀朮來時,讓他人馬進了穀口。聽炮響為號,將空車裝載亂石塞斷他的歸路。不可有違!”二將領命,依計而行。又令周青、趙雲領兵二萬,弓弩手二百名,在西山埋伏。炮響為號,殺將出來,阻住兀朮去路。二人領命而去。又命施全、梁興領兵二萬,弓弩手二百名,在正南上埋伏。號炮一響,一齊殺出,阻住兀朮去路。二將各各領命而去。又分撥軍兵五千,守住糧草。嶽元帥自領一萬五千人馬,同著張保、王橫,占住中央。分撥停當,專等兀朮到來。
且說吉青也不知兀朮在哪裏,肚內尋思:“叫我何處尋他?”抬著頭隻望大路上走去。忽聽前邊馬嘶人喊,漸漸而來。不多時,人馬已近。吉青抬頭看來,一聲“妙啊”!原來是哈軍師帶千餘人,尋著了兀朮,在李家莊上回來。吉青把馬打上一鞭,趕上前來,大叫:“兀朮,快拿頭來!”兀朮見了,便道:“你這殺不死的南蠻,某家饒你去罷了,又來怎麼?”吉青道:“臭狗奴!倒說得好!昨夜是老爺醉了,被你割斷了頭發。如今我已醒了,須要賠還我,難道罷了不成?”兀朮大怒,掄斧就砍。吉青使棒相迎。二馬相交,戰不上幾個回合,吉青敗走。兀朮追趕二十餘裏,勒住馬不趕。吉青見他不趕,又轉回馬來叫道:“你這毛賊,為何不趕?”兀朮道:“你這個狗蠻子,不是我的對手,趕你做什麼?”吉青道:“我實不是你的對手。我前麵埋伏著人馬,要捉你這毛賊,諒你也不敢來!”兀朮大怒道:“你不說有埋伏,某家倒饒了你;你說是有埋伏,某家偏要拿你。”就把馬一拍,呼喇喇追將下來。
吉青在前,兀朮在後,看看追至愛華山,吉青一馬轉進穀口去了。軍師道:“狼主,我看這蠻子鬼頭鬼腦,恐怕真個有埋伏,回營去罷。”兀朮道:“這是那南蠻恐怕某家追趕,故說有埋伏嚇我,況此乃上金陵必由的大路。你可催趲大隊上來,待某家先進去,看是如何。”兀朮帶領眾軍,追進穀口,隻見吉青在前邊招手道:“來,來,來!我與你戰三百合。”說罷,往後山去了。
兀朮細看那山,中央闊,四麵都是小山抱住,沒有出路,失驚道:“今我已進穀口,倘被南蠻截住歸路,如何是好,不如出去罷。”正欲轉馬,隻聽得一聲炮響,四麵盡皆呐喊,豎起旗幟,猶如一片刀山劍嶺。那十萬八百兒郎團團圍住愛華山,大叫:“休要走了兀朮!”隻嚇得兀朮魂不附體。但見帥旗飄蕩,一將當先:頭戴爛銀盔,身披銀葉甲,內襯白羅袍,坐下白龍馬,手執瀝泉槍,隆長白臉,三綹微須,膀闊腰圓,十分威武。馬前站的是張保,手執渾鐵棍;馬後跟的是王橫,拿著熟銅棍。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兀朮見了,先有三分著急了,隻得硬著膽問道:“你這南蠻姓甚名誰?快報上來!”嶽爺道:“我已認得你這毛賊,正叫做金兀朮。你欺中國無人,興兵南犯,將我二聖劫遷北去,百般淩辱,自古至今,從未有此。恨不食你之肉,寢你之皮!今我主康王即位金陵,招集天下兵馬,正要搗你巢穴,迎回二聖,不期天網恢恢,自來送死。吾非別人,乃大宋兵馬副元帥姓嶽名飛的便是。今日你既到此,快快下馬受縛,免得本帥動手。”兀朮道:“原來你就是嶽飛。前番我王兄誤中你的詭計,在青龍山上被你傷了十萬大兵,正要前來尋你報仇。今日相逢,怎肯輕輕的放走了?你不要走,吃我一斧!”拍馬搖斧,直奔嶽爺。嶽爺挺槍迎戰。槍來斧擋,斧去槍迎,真個是:棋逢敵手,各逞英雄。兩個殺做一團,輸贏未定。
卻說那哈迷蚩飛馬回報大營,恰遇著大狼主粘罕、二狼主喇罕、三狼主答罕、五狼主澤利,帶領元帥結摩忽、吱摩忽、穵裏布、窩裏布、賀必達、鬥必利、金骨都、銀骨都、銅骨都、鐵骨都、金眼大磨、銀眼大磨、銅先文郎、鐵先文郎、哈裏圖、哈裏強、哈鐵龍、哈鐵虎、沙文金、沙文銀、大小元帥、眾平章等,率領三十萬人馬,正在跟尋下來。哈迷蚩就將吉青引戰、今已殺入愛華山去說與眾人。粘罕就催動人馬望愛華山而來。
再說山上牛皋望見了,便對王貴道:“王哥,隻有一個番將在這裏邊,怕大哥一個殺不過,還要把這車擋在此做什麼?你看下邊有許多番兵來了,我等閑在這裏,不如把車兒推開了,下去殺他一個快活,燥燥脾胃,何如?”王貴道:“說得有理。”二人就叫軍士把石車推開,領著這二萬人馬,飛馬下山來迎敵。
再說這嶽元帥與兀朮交戰到七八十個回合,兀朮招架不住,被嶽爺鉤開斧,拔出腰間銀鐧,耍的一鐧,正中兀朮肩膀。兀朮大叫一聲,掉轉火龍駒,往穀口敗去,見路就走。奔至北邊穀口,正值那王貴、牛皋下山去交戰了,無人攔阻,徑被兀朮一馬逃下山去了。元帥查問守車軍士,方知牛皋、王貴下山情由。元帥就傳令眾弟兄,各各領兵下山接戰。一聲炮響,這幾位凶神惡煞,引著那十萬八百長勝軍,蜂擁一般,殺入番陣內。將遇將傷,兵逢兵死,直殺得天昏日暗,地裂煙飛,山崩海倒,霧慘雲愁。這正是:
大鵬初會赤須龍,愛華山下顯神通。
南北兒郎爭勝負,英雄各自逞威風。
這一場大戰,殺得那金兵大敗虧輸,望西北而逃。嶽元帥在後邊催動人馬,急急追趕,直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番兵前奔,嶽兵後趕,趕下二三十裏地麵,卻有兩座惡山,緊緊相對:那左邊的叫做麒麟山,山上有一位大王,名叫張國祥,原是水滸寨中菜園子張青之子,聚集了三四千人馬,在此做那殺人放火的生涯;右邊的喚做獅子山,山上也有一位大王,姓董名芳,也是水滸寨中雙槍將董平之子,聚集了三四千人馬,在此幹那打家劫舍的道路。這一日,約定了下山擺圍場吃酒,忽見嘍羅來報道:“前麵遮天蓋地的番兵敗下來了。”張國祥道:“賢弟,怪不得我們兩日生意清淡,原來都被他們抄掉了!我們何不把兵馬兩邊擺開,等他們來時,俱使長槍撓鉤,強弓硬弩,飛爪留客住,兩邊修削。待他過去了一半,我和你出去截殺,搶他些物件,以備山寨之用,何如?”董芳道:“哥哥好主意!”就叫眾嘍羅埋伏停當。恰好金兵敗到兩山交界,隻聽得齊聲呐喊,那眾番兵頂梁上攝去了三魂,腳底下溜掉了七魄。後邊人馬追來,前麵又有人馬擋住,豈不是死?隻得拚命奪路而走。卻被那些嘍羅左修右削,殺死無數。但是番兵眾多,截他不住,隻得讓他走。看看過了一大半,隻剩得三千來騎人馬,那張國祥一條棍,董芳兩枝槍,殺將出來,殺得那些番兵番將滿山遍野,四散逃生。
正殺得鬧熱,後邊王貴、牛皋、梁興、吉青四員統製,剛剛追到這裏。張國祥與董芳兩個哪裏認得,見他們生得相貌凶惡,隻道也是番將,搶上來接著廝殺。王貴、牛皋也是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與他交戰。四個殺了兩個,各各用心,反把那些番兵放走了。
不一時,嶽元帥大兵已到,看見兩員將與牛皋等廝殺,便大叫:“住手!”兩邊聽見,各收住了兵器。嶽元帥道:“爾等何人,擅敢將本帥的兵將擋住,放走了番兵,是何道理?”張國祥、董芳見了嶽元帥旗號,方才曉得錯認了,慌忙跳下馬來,跪在馬前道:“我們弟兄兩個是綠林中好漢,見番兵敗來,在此截殺。看見這四位將軍生得醜陋,隻道也是番將,故此交戰。不知是元帥到來,故爾衝撞!我弟兄兩個情願投在麾下,望元帥收錄!”
嶽爺便下馬來,用手相扶,說道:“改邪歸正,理當如此。二位請起。請問尊姓大名?”張國祥就把兩人的姓名履曆,細細說明。嶽爺大喜,便道:“此刻本帥要追趕兀朮,不得工夫與賢弟們敘談。你二位可回山寨去收拾了,徑到黃河口營中來相會便了。”二人道:“如此,元帥爺請先行,小人們隨後就來。”又向牛皋等說道:“適才冒犯,有罪,有罪!”牛皋道:“如今是一家了,不必說客氣話。快快去收拾罷!”二人別了眾將,各自上山收拾人馬糧草不提。
再說嶽元帥大兵急急追趕。兀朮正行之間,隻聽得眾平章等哭將起來。原來前邊就是黃河阻住,並無船隻可渡,後邊嶽軍又呐喊追來。兀朮道:“這遭真個沒命了!”正在危急之際,那哈迷蚩用手指道:“恭喜狼主,這上流頭五六十隻戰船,不是狼主的旗號麼?”兀朮定睛一看,道:“果然不差,是我的旗號。”就命眾軍士高聲叫喊:“快把船來渡我們過去!”你道這戰船是哪裏來的?”卻是魯王劉豫,與曹榮守著黃河,卻被張所殺敗,敗將下來。倒是因禍而得福。偏偏又遇著橫風,一時駛不到岸。
後麵嶽兵看看趕到,兀朮好不驚慌。忽見蘆葦裏一隻小船搖將出來,艄上一個漁翁獨自搖著櫓。兀朮便叫漁翁:“快將船來,救某家過去!多將金銀謝你。”那漁翁道:“來了。”忙將小船搖到岸邊道:“我的船上,隻好渡一人。”兀朮道:“我的馬一同渡過去罷。”漁翁道:“快些上來,我要趕生意。”兀朮慌慌張張牽馬上船。那漁翁把篙一點,那隻小船已離岸有幾裏,把櫓慢慢的搖開。這兀朮回頭看那些戰船,剛剛擺到岸邊。這些王兄、禦弟、元帥、平章等,各各搶著下船逃命,四五十號大船都裝得滿滿的。那些番兵爭上船跌下水去淹死的,不計其數。內有一號裝得太重,才至河心,一陣風,骨碌碌的沉了。還有岸上無船可渡的番兵,盡被宋兵殺死,屍骸堆積如山。
兀朮正在悲傷,隻聽得岸上宋將高聲大叫:“你那漁戶,把朝廷的對頭救到哪裏去?還不快快搖攏來!”漁翁道:“這是我發財發福的主人,怎麼倒送與你做功勞?”嶽元帥道:“聽那漁翁聲音是中原人,可對他說:捉拿番將上來,自有千金賞賜,萬戶封侯。”張保、王橫領著軍令,高聲傳令道:“那漁翁快將番將獻來!”兀朮對漁翁道:“你不要聽他。我非別人,乃大金國四太子兀朮便是。你若救了某家,回到本國,就封你個王位,決不失信。”漁翁說:“說是說得好,但有一件成不得。”兀朮道:“是哪一件?”漁翁道:“我是中原人,祖宗姻親俱在中國,怎能受你富貴?”兀朮道:“既如此,你送我到對岸,多將些金銀謝你罷。”漁翁道:“好是好,與你講了半日的話,隻怕你還不曾曉得我的姓名。”兀朮道:“你姓甚名誰?說與我知道了,好補報你。”漁翁道:“我本待不對你說,卻是你真個不曉得。我父親叔伯名震天下,乃是梁山泊上有名的阮氏三雄。我就是短命二郎阮小二爺爺的兒子,名喚阮良的便是。你想,大兵在此,不去藏躲,反在這裏救你,哪有這樣的呆子?隻因目下新君登位,要拿你去做個進見之禮物。倒不如你自己把衣甲脫了,好等老爺來綁,省得費我老爺的力氣。”兀朮聽了大怒,吼一聲:“不是你,便是我!”提起金雀斧,望阮良頭上砍來。阮良道:“不要動手。等我洗淨了身子,再來拿你。”一個翻筋鬥,撲通的下水去了。那隻船卻在水麵上滴溜溜的轉。那兀朮本來是北番人,隻慣騎馬,不會乘船的,又不識水性,又不會搖櫓,正沒做個理會處;那阮良卻在船底下雙手推著,把船望南岸上送。兀朮越發慌張了,大叫:“軍師!快來救我!”哈迷蚩看見,忙叫:“小船上兵卒並到大船上來,快快去救狼主!”
阮良聽得有船來救,透出水來一望,趁勢兩手扳著船沿,把身子望上一起,又往下一墜,那隻船就麵向水,底朝天。兀朮翻入河中,卻被阮良連人帶斧兩手抱住,兩足一登,戲水如遊平地,望南岸而來。這正是:
屋漏遭霪雨,船破遇頂風。
畢竟不知兀朮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嶽元帥調兵剿寇
牛統製巡湖被擒
詩曰:
昨夜旄頭耀鬥魁,今朝上將誥戎師。
臂挽雕弓神落雁,腰橫寶劍勇誅魑。
三千羆虎如雲擁,百隊旌旗掣電隨。
試看累囚爭獻馘,遐方拜伏賀唐虞。
卻說嶽元帥在岸上,看見阮良在水中擒住了兀朮,心中好不歡喜,舉手向天道:“真乃朝廷之洪福也。”眾將無不歡喜,軍兵個個雀躍。阮良擒住了兀朮,赴水將近南岸,那兀朮怒氣衝天,睜開二目,看著阮良,大吼一聲。那泥丸宮內一聲響亮,透出一條金色火龍,張牙舞爪,望阮良臉上撲來。阮良叫聲“不好”,拋了兀朮,竟望水底下一鑽。這邊番兵駕著小船,剛剛趕到,救起兀朮,又撈了這馬,同上大船,一麵換了衣甲,過河直抵北岸。眾將上岸,回至河間府,撥兵守住黃河口。兀朮對眾平章道:“某家自進中原,從未有如此大敗,這嶽南蠻果然厲害!”即忙修本,差官回本國去,再調人馬來與嶽南蠻決戰。
再說南岸嶽元帥見兀朮被番兵救了去,向眾將歎了一口氣道:“這也算是天意了!隻可惜那條好漢,不知性命如何了。”說未了,隻見阮良在水麵上透出頭來探望。牛皋見了,大叫道:“水鬼朋友,元帥在這裏想你哩,快些上岸來!”阮良聽見,就赴水來到南岸,一直來到嶽元帥馬前跪下叩頭。嶽元帥下馬,用手相扶,說道:“好漢請起。請教尊姓大名?”阮良道:“小人姓阮名良,原是梁山泊上阮小二之子,一向流落江湖。今日原想擒此賊來獻功,不道他放出一個怪來,小人一時驚慌,被他走了。”元帥道:“此乃是他命不該絕,非是你之無能。本帥看你一表人物,不如在我軍前立些功業,博個封妻蔭子,也不枉了你這條好漢。”阮良道:“若得元帥爺收錄,小人情願舍命圖報。”嶽元帥大喜,遂命軍士與阮良換了幹衣。一麵安營下寨,殺豬宰羊,賞勞兵卒。又報張國祥、董芳帶領軍士糧草到來,元帥就命進營。與眾將相見畢,又叫阮良與張國祥、董芳亦拜為義友。又寫成告捷本章,並新收張、董、阮三人,一並奏聞,候旨封賞。
一日,元帥正坐營中與諸弟兄商議:差人各處找尋船匠,打成戰船渡河,殺到黃龍府去,迎請二聖還朝。忽報有聖旨下。元帥出營接進,欽差開讀:
今因太湖水寇猖狂,加升嶽飛為五省大元帥之職,速即領兵下太湖剿寇。
嶽爺謝恩畢,天使辭別,自回去了。嶽元帥急忙差官知會張元帥,撥人把守黃河。即命牛皋、王貴、湯懷、張顯四將:“領兵一萬先行,為兄的整頓糧草,隨後即來。”四將領令,發炮起行。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在路不止一日,早已到了平江府。離城十裏,安下營寨,歇息了一天。牛皋獨自一個騎著馬出營,閑步了一回。但見百姓人家俱已逃亡,隻剩空屋,荒涼得緊。牛皋想道:“別的還好,隻是沒處有酒吃,好生難過。”又走了一程,見有一個大寺院。走到麵前,抬頭觀看,卻認得牌匾上四個舊金字,是“寒山古寺”。就進了山門,來到大殿前下了馬,把馬拴在一棵樹上,便一路叫將進去:“有和尚走兩個出來!”直尋到裏邊,也沒半個人影。再尋到廚房下去,四下一看,連鍋灶都沒有了,好生沒興。隻得轉身出來,卻見一間破屋內堆著些草灰,牛皋道:“這灰裏不要倒藏著東西。”把鐵鐧向灰裏一戳,忽見一個人從灰裏跳將出來,倒把牛皋嚇了一跳。
那個人滿身是灰,跪下磕頭道:“大王爺爺饒命嚇!”牛皋道:“你這狗頭,是什麼人?倒躲在灰裏嚇老爺!”那人道:“小的是寒山寺裏僧人。因前日大王們來打糧,合寺和尚都已逃散。隻有小人還有些零星物件要收拾,方才聽得大王爺來,故此躲在灰裏。望大王爺爺饒命!”牛皋道:“我哪裏是什麼大王。我是當今皇帝差來捉拿大王的、嶽大元帥麾下統製先行官的便是。我且問你,這裏哪裏有酒賣麼?”道人道:“原來是一位總兵爺爺,小的卻認錯了。這裏是楓橋大鎮,哪一樣沒有得賣?卻是被那太湖裏的強盜常來搶劫,百姓們若男若女,都逃散了,目今卻沒有買酒處。”牛皋道:“嚇!難道這裏沒有地方官麼?”道人道:“地方官這裏原是有的,就是平江府陸老爺。他的衙門在城裏,不在此地。”牛皋道:“這裏到平江府城,有多少路?”道人道:“不多遠,不到七八裏,就是府城。”牛皋道:“既如此,你引我老爺到那裏去。”道人道:“小人腳都被老爺戳壞了,哪裏走得去!”牛皋道:“我有道理。”把道人一把拎著,走到大殿前,解了馬,自己跳上去,把道人橫在馬上,一路跑來,直到府城下。將道人剛放下,就逃去了。
牛皋對著城上高聲叫道:“嶽元帥奉旨領兵到此剿賊,地方官為何不出來迎接,如此大膽麼?守城軍士飛報與知府知道,慌忙開城迎接,說是:“平江知府陸章,參見元帥爺。”牛皋道:“免叩頭罷。我乃統製牛皋,這有弟兄三個,領大兵一萬,離此十裏地安營。俺家元帥早晚就到。我們辛辛苦苦為你地方上辦事,難道酒肉都不送些來麼?”陸章道:“隻因連日整頓守城事務,又未見有報,不知統製到來,故此有罪了!即刻就親自送酒肉到營來便了。”牛皋道:“我也不計較你,但是要多送些來。”知府連連應允,牛皋方才回馬。陸太守歎道:“如今亂世年成,不論官職大小,隻要本事高、有力氣的,就是他大了。”隻得整備酒肴,打點送去。
且說牛皋一路回營,湯懷問道:“牛兄弟,你往哪裏去了這半日?”牛皋道:“你們坐在營中有何用處!我才去找著了平江府陸章,即刻就有酒肉送來。你們見了他,須要他叩頭!”湯懷道:“牛兄弟,你下次不可如此!你統製有多大的前程,不怕人怪麼?”
正在說話間,軍士報道:“平江太守送酒肉在外。”湯懷同了三弟兄一齊出來迎接進營。陸章同眾人見過了禮,叫從人抬進了多少酒席豬羊之類。湯懷叫收了,齊道:“難為貴府了!且請問賊巢在於何處?如今賊在哪裏?”陸章道:“這裏太湖,團團三萬六千頃,重重七十二高峰。中間有兩座高山:東邊為東洞庭山,西邊為西洞庭山。東山乃賊寇紮營安住,西山乃賊人屯糧聚草之處。兵有五六千,船有四五百號。賊首叫楊虎,元帥叫做花普方。他倚仗著水麵上的本事,口出大言,要奪我朝天下,不時到此焚劫。不瞞將軍說,本府這裏原有個兵馬都監吳能,管下五千人馬在此鎮守,卻被那水賊詐敗,引至太湖邊,伏兵齊起,被他捉去壞了性命,五千人馬傷了一大半。因此下官上本告急,請兵征剿。今得嶽元帥同將軍們到此,真乃萬分之幸也!”湯懷道:“貴府隻管放心!就是金兀朮五六十萬人馬,也被我們殺得抱頭鼠竄,何況這樣小寇?但是水麵上須用船隻,不論大大小小,煩貴府辦齊端正,多點水手備用。小將們明日就好移營到太湖邊防守,等元帥到時,開兵搗他的巢穴便了。”陸知府說聲:“領命,待下官就去端正便了。”說罷,辭別回城,自去備辦船隻水手,齊泊在水口聽用。
卻說明日湯懷等四將拔寨起行,直到水口,沿湖邊安下營寨。看看天晚,湯懷道:“兄弟們!不可托大,把這些強盜看得太輕了!我們四人,每人駕領小船十隻,分作四路,在太湖沿邊巡哨,以防賊人劫營。你道如何?”眾人道:“湯哥說得極是。”當下就點齊了四十隻小船,每隻船上撥兵二十名,每人分領十隻,沿著太湖邊緊要處泊著。
是夜正值中秋前後,牛皋吃了些酒,坐在船頭上,看那月色明朗得有趣,便問水手道:“你們這班狗頭,為什麼把船泊住,不搖到湖中間去巡哨?”水手道:“小的們不敢搖到中間去,恐怕強盜來,一時間退不及。”牛皋喝道:“放屁!我老爺為拿賊而來,難道倒怕起賊來?我如今行船,猶如騎馬一般,我若要加鞭,你們就搖上去。如不遵令者斬!”眾水手答應一聲“是”,即時把船搖開。後麵九隻小船隨著而行。牛皋坐在船頭,見此皓月當空,天光接著水光,真是水天一色,酒興發作,叫:“取酒來!與我加鞭!”牛皋一麵吃酒,水手一麵搖。牛皋又叫:“加鞭!”眾水手不敢違拗,徑望湖心搖來。
忽見上流頭一隻三道篷的大戰船搖將下來。水手稟道:“啟上牛老爺:前邊來的,正是賊船。”牛皋道:“妙啊,與我加鞭!”水手無奈,隻得望著戰船搖來。牛皋立起身來,要去取鐧,不道船小身重,這一晃,兩隻腳已有些軟。誰想那大船趁著風順水順,撞將下來,正碰著牛皋的船頭。牛皋站不穩,撲通一聲響,跌落湖心去了。那戰船上元帥花普方在船頭上看得明白,也跳下水去,撈起牛皋來,將繩索捆了,回轉船頭,解往山寨而去。
那小船上的水手,嚇得屁滾尿流,同著那九隻軍士的船,回轉船頭來,尋著湯懷的船報信,細細的將牛皋要加鞭、遇賊被拿去之事,說了一遍。湯懷大哭起來,遂傳集了眾兄弟,商議救他。張顯、王貴也沒做主意處,道:“這茫茫蕩蕩的太湖,又沒處探個信息,隻好等嶽大哥來再處。”弟兄三個各自呆著,沒做理會。
再說花普方擒了牛皋,回船來到洞庭山,等待天明,啟奏楊虎道:“臣於昨夜拿得一將,乃是嶽飛的先行官,名喚牛皋,候主公發落。”楊虎即令:“帶進來!”兩邊軍士應一聲“嚇”,即將牛皋推至麵前。楊虎道:“牛皋,你既被擒,見了孤家,怎麼不跪?”牛皋兩眼圓睜,大罵一聲:“無名草賊!我牛老爺昨晚吃醉了酒,自家跌下水去,誤被你擒來。你不下禮與我,反要我跪,豈不是個瞎眼的毛賊?”楊虎道:“也罷,孤家不殺你。你若降順了我,也封你做個先鋒,去取宋朝天下,何如?”牛皋道:“放你娘的驢子屁!我牛老爺堂堂正正,是朝廷敕封的統製官,來降你這偷雞偷狗的賊子?你若是肯聽老爺的好話,把老爺放了,與你商量,把這鳥山寨燒了,收拾些糧草人馬,投降了我嶽大哥,一同去捉了金兀朮,自然奏上你的功勞,封你做個大大官兒。若不肯聽我老爺的好話,快快把老爺殺了。等我嶽大哥到來,少不得拿住了你,碎屍萬段,他倒肯饒了你麼?”楊虎聽了大怒,叫:“拿去砍了!”兩旁刀斧手一聲答應,將牛皋推下來。”正是:
可憐年少英雄將,頓作餐刀飲血人!
畢竟不知牛皋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嶽元帥單身探賊
耿明達兄弟投誠
詞曰:
世事有常有變,英雄能弱能強。從來海水鬥難量。壯懷昭日月,浩氣凜秋霜。不計今朝凶吉,哪知他日興亡。忠肝義膽豈尋常?拚身入虎穴,冒險探豺狼。
話說楊虎大怒,命左右將牛皋推出斬首。當有元帥花普方跪下稟道:“主公暫息雷霆之怒。這牛皋是一員勇將,乃是嶽飛的結義弟兄。那嶽飛是個最重義氣的人,不如將他監禁在此,使嶽飛心持兩端。那時勸他歸順了主公,何愁宋朝天下不是主公的?”楊虎依言,就命把幹衣與牛皋換了,帶去收禁,衣甲兵器貯庫。花普方拜辭了楊虎下殿。列位,你道楊虎一個草強盜,怎麼也有殿呢?隻因他本事高強,占了洞庭山。山上有的是木頭,出的是石頭。那山上原有個關帝殿,他就收拾起來做了王殿。聚些木石,一般的造起後宮、庫房,一應衙門房屋。當時將牛皋收入監內。
到了次日,花普方備了酒食,帶了從人來到監門。守監軍士迎接進去,在那三間草廳上坐定,便問:“牛爺在哪裏?說我要見。”軍士領命,來到後邊牢房裏來稟道:“花元帥請牛爺相見。”牛皋喝道:“好打的狗頭!他不進來,難道叫我老爺去迎接他不成?”軍士無奈,隻得出來跪下,直言稟複。花普方隻得自己走進來道:“牛將軍見禮了。”牛皋道:“罷了。”花普方命左右過來,與牛爺去了刑具。軍士答應,將刑具去了。花普方道:“小弟慕兄大名已久,今見兄仗義不屈,果然是個好漢。今欲與兄結為兄弟,不知可否?”牛皋道:“本不該收你。我也是響馬出身,做過公道大王的,收你做個兄弟罷。”花普方就拜牛皋為兄,起來坐在旁邊,說道:“既蒙不棄,早晚還要哥哥教些武藝。”牛皋道:“這個自然。”花普方遂命從人:“抬進酒肴來,我與牛爺談心。”
不一時,從人搬進來擺下。花普方斟酒送與牛皋,兩人對坐,飲到三杯,牛皋開言道:“花兄弟,你今既與我做了兄弟,我須要把正經話對你說:目下康王在金陵登位,是個好皇帝。我家嶽飛大哥是天下無雙的好漢,況有一班兄弟都是英雄。不日就要殺到黃龍府去,迎請二聖還朝。在生封妻蔭子,過世萬古揚名。你那楊虎不過是個無名草寇,成得甚大事來?你何不棄暗投明,歸降宋朝,自然封你官職,一同建功立業,強如在此幫那強盜摸雞偷狗的。一旦有失,落得個罵名千古,豈不枉了你一世的英雄!”那花普方一心原想來勸牛皋歸順,不道反被牛皋先說了去,倒弄得一時做聲不得,隻得勉強答應道:“今日我們且吃酒,別事另容商議。”
兩個又吃了一回。花普方暗想:“且探探他兵勢如何?”便問道:“大哥說的嶽飛不知怎生了得,手下戰將,像大哥這樣的有幾位?”牛皋暗想:“他不敢說我投降,將探我營中的虛實。且待我嚇他一嚇。”便道:“兄弟,你不曾見過我那嶽大哥,生得貌似天神,身材雄偉,如今生了些胡須。向在汴京槍挑了小梁王,天下聞名,人人知道。目今新天子拜為都元帥之職,即日就要來掃蕩你們的山寨,賢弟須要小心些!若說那些副將:有湯懷,也愛穿白,亦學用槍,與大哥差不多本事,隻少幾根胡須;還有張顯,身長力大,使得好鉤連槍,真個神出鬼沒;還有王貴,紅馬金刀,曾在汴京力誅太行山王善,哪個不曉得?其餘是施全、周青、趙雲、梁興、吉青,並有那梁山泊好漢的子孫張國祥、董芳、阮良等,哪一個不是十分本事?我嶽大哥領的這十萬八百大兵,有名的叫做‘長勝軍’,從不曾打敗仗的。若說愚兄這樣的本事,還不如我大哥的馬前張保、馬後王橫哩!”花普方聽了這一席話,半信半疑。看那牛皋是個莽漢,這話隻怕倒也不假,隻得隨口讚揚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道:“今日幸蒙教誨,閑時再來奉陪。”牛皋道:“賢弟請便。”花普方告退出去。
這裏軍士就跪上來稟道:“小的們幹係!”牛皋道:“我曉得,拿來上了。”眾軍士叩了頭,依舊把刑具上了。這牛皋拘禁在洞庭山上,不知幾時才脫離此難。且按下慢表。
卻說那嶽元帥率領大兵,在路非止一日,來到太湖,早有湯懷等出營迎接。元帥見了三個人,獨不見牛皋,心下好生疑惑。隻因初到,不便動問,且傳令安營。隻聽得撲通通三聲炮響,安下營寨。嶽元帥在營中坐定,地方官都來參見過了,眾將士站立兩旁。嶽爺就問牛皋在何處。湯懷就將他酒醉行船、被賊拿去之事說了一遍。元帥心中好生煩惱,少停退到後營,坐了一會,又想一會,叫張保:“去請湯老爺來。”張保答應一聲,即去請了湯懷到後營來,見了元帥。元帥道:“愚兄明日要假充作老弟,親往賊營去探聽虛實並牛兄弟的消息。賢弟可代愚兄護持帥印,隻說我身子不快,不能升帳。”湯懷道:“哥哥為國家棟梁,如何能身入重地?”嶽元帥道:“賢弟放心!我去自有主見,決無妨礙。”湯懷領命回營,心下好不著急。
到了次日,嶽元帥把戰書寫就,帶了張保、王橫,悄悄的到水口,下了小船,徑望他水寨而行。將次到寨,那守寨的嘍羅就喝問道:“什麼船?”張保立在船頭上答道:“是嶽元帥帳前統製湯懷老爺,元帥差來下戰書的。”嘍羅道:“且住著!待稟過了大王,然後攏船。”那嘍羅忙報上關。那關頭目聽了,直到殿前跪下稟道:“稟上大王,今有嶽元帥差副將湯懷來下戰書,不敢擅入,候令定奪。”楊虎即命傳宣官:“宣他進來。”當時小嘍羅就開了水寨柵門,放那嶽元帥的小船進來泊好。
嶽爺命王橫看船,自己同著張保上岸。細看山勢,果然雄險,上麵又將大石堆砌三關,內裏旗幡招展。早有傳宣官來至關口傳令:“大王宣來將進見。”隨引了嶽爺來到殿前,張保自在殿門外等候。嶽爺進殿跪下道:“小將湯懷,奉主帥之命有書呈上大王。”楊虎道:“既是一員副將,請起,賜坐。”嶽爺謝了,就坐在下邊。楊虎將戰書看過,即在原書後批著:“準於五日後交兵。”
正要將戰書交還,又將嶽爺一看,心中想道:“這個人好像在何處見過?”一時間想不起來,想了一會:“這個人好像那年在武場內槍挑梁王的嶽飛。莫非就是他生了些胡須?不要當麵錯過了。”就暗暗差人到監中,取出牛皋來。這裏楊虎又與嶽爺盤問一番,嶽爺隨機閑講了一會。
不多幾時,牛皋已到了殿門首。張保大驚,慌忙過來跪下道:“小人叩頭。”牛皋道:“你怎麼在這裏?”張保道:“小人跟隨湯懷老爺在此下戰書。”牛皋也不再言,進來望見嶽爺坐著,暗暗叫苦。一直到殿上,看著楊虎道:“你叫老爺出來做什麼?”楊虎道:“喚你出來,非為別事。你營中有人在此,你可寄個信去,叫他們早早投降,免得誅戮。”牛皋道:“來人在哪裏?”嶽爺嚇得魂不附體,暗道:“這遭罷了!”哪裏曉得牛皋看了看他,叫道:“原來是湯懷哥!你回營去多拜上嶽大哥,說我牛皋誤被這草寇所擒,死了也名垂竹帛、揚名後世的。他若是拿住了這逆賊,與我報仇罷了。”說罷,就指著楊虎罵道:“毛賊!我信已寄了,快把我殺了罷!”楊虎吩咐:“將牛皋仍舊帶去收監。湯將軍你回去,可致意你家元帥,牛皋雖被擒來,未曾殺害。你元帥若肯歸順孤家,不失封侯富貴;若要交兵,恐一時失手,斷送了一世的英名,豈不可惜!叫他早早商量,休要後悔!”嶽爺拜辭了楊虎出殿,帶了張保一路出來。王橫接著,嶽爺上了小船,小嘍羅開了水柵,出湖一路回營。
恰好那花普方往西洞庭運糧回來,見過大王繳旨。楊虎道:“方才嶽元帥差一員副將湯懷來下戰書,元帥若早來,會會他也好。”花普方道:“那湯懷怎麼樣一個人品?”楊虎便將麵貌身材說了一遍。花普方道:“如此說來,恐怕是嶽飛,假裝做湯懷,來探我的虛實。”楊虎道:“我也有些疑心,所以叫牛皋出來問過。”花普方道:“主公不知。那嶽飛必有人帶來,或者看見過就遞了消息,亦未可知。如今既去不遠,待臣去拿他轉來。”楊虎道:“不論是真是假,卿家速去拿他轉來便了。”
花普方領令出來,忙到水寨,放一隻三道桅的大船,扯滿風篷追上來。花普方立在船頭上,大叫:“嶽飛你走哪裏去!俺花普方來也!”嶽爺回頭見來船將近,叫張保取過彈弓來,喝聲:“花普方,叫你看本帥的神彈!”一麵說,撲的一彈,正打在桅上溜頭裏,把風篷索塞住。那風篷上不得,下不得,把個船橫將轉來。嶽爺又喚王橫,取過火箭來,又叫一聲:“花普方,再看本帥的神箭!”颼颼的連射了三枝火箭,那篷上霎時火起,燒將起來。嶽爺又叫:“花普方,看本帥這一彈,要打你左眼珠!”花普方嚇得魂飛膽喪,往後亂跑,忙忙的叫軍士砍倒桅杆,救火不及,哪裏還敢追來。
嶽元帥安安穩穩到水口,上岸回營。眾弟兄接進營中,參見問安。元帥將上項事說了一遍。眾人道:“求元帥早早開兵,相救牛兄弟便好。”元帥道:“我看賊勢猖獗,且在湖水中央,若堅守不出,一時怎能破得?”
正在論說間,有傳宣來稟:“有兩個漁戶求見元帥。”嶽爺暗想:“漁戶求見,不知何故?”即命進見。那傳宣領令,遂同漁翁來至帳中,跪下叩頭。元帥一看見那二人眉粗眼大,膀闊身長,便問:“你二位姓什名誰?到此何幹?”漁翁道:“小人耿明初,這是兄弟耿明達。我兄弟兩個原住在這裏太湖邊,靠著打魚過活。那一年來了這個楊虎,聚集人眾,霸占了洞庭山,就不容人在湖內打魚。因此小人和他打過了幾仗。這楊虎本事高強,小的兩個勝不得他,他也贏不得小人,就與小人結為兄弟,單許我二人在湖內捉魚。他幾次差人來邀小的入夥,隻因老母在家,恐他受不得驚嚇,因此力辭不去。如今聞得大老爺來征剿太湖,我兄弟二人思想捉魚怎得出身,故此特地來投在麾下,做個小卒,望大老爺收錄!”嶽元帥道:“既如此說,你二人是個識時務的俊傑了。快請起來!”就命親隨:“可引二位到後營更衣相見。”耿家弟兄就謝了起來,同家丁到後營換了衣服,出來重新向嶽元帥行禮,跪將下去。元帥雙手扶起道:“你二位既來與國家出力,我和你是一殿之臣,何須行此大禮?你看兩邊副將皆與本帥結為兄弟,今二位亦與本帥結義便了。”耿家弟兄再三推辭。眾將道:“我們皆是如此的。”耿家弟兄推辭不過,隻得對拜了幾拜,又與眾將一一見過了禮。元帥吩咐安排慶賀筵席,合營眾將俱各開懷暢飲。
飲至半酣,嶽爺向耿明初問道:“二位賢弟既與楊虎相交,必知他用兵虛實,有何本領,就占得太湖,官兵就奈何他不得?”耿明初道:“元帥不知,這楊虎水裏本事甚好,岸上陸戰卻是有限。手下眾將,隻有元帥花普方、先行許賓兩個厲害些,其餘也俱平常。但是他有四隊兵船十分厲害,所以官兵不能勝他。元帥交兵之際,也須要小心提防。”元帥道:“什麼兵船,就說得這等厲害?”耿明初道:“他第一隊有五十號,名為‘炮火船’。船上四麵架著炮火,交戰之時把火點著,一齊施放起來,甚難招架。第二隊名為‘弩樓船’,也有五十號。頭尾俱有水車,四圍用竹笆遮護,軍士踏動如飛。那船麵上豎立弩樓,弩樓上俱用生牛皮做成擋牌,軍士在上放箭。弩樓下軍士亦用擋牌護體,各執長刀砍人。所以官兵不能攔擋。”元帥道:“第三隊何如?”耿明達接口道:“那第三隊五十號,叫做‘水鬼船’。船內水鬼,俱是在漳、泉州近海地方聘請來的。他在水底下可以伏得七日七夜,捉的魚也就是這等生吃了。若遇交戰的時節,那些水鬼跳下水去,將敵船船底鑿通,灌進水去,那船豈不沉了?他就是這三隊兵船厲害。若能破得,這第四隊楊虎自領的戰船,不足為慮了。”元帥道:“若非二位賢弟到此,本帥哪知這些就裏?此乃天子之洪福也!”當時說說笑笑,各人盡歡方散。另紮後營,與耿氏弟兄安歇。
嶽爺自向帳中安寢,尋思一計。到了次日清早,悄悄來到後營。耿氏弟兄連忙接進坐定,問:“元帥何故早臨?”嶽爺道:“我有一機密事,不知二位賢弟肯一行否?”耿氏弟兄道:“蒙元帥厚恩,若有差遣,我兄弟兩個雖赴湯蹈火,亦不敢辭,求元帥令下便是。”
那嶽元帥對耿氏弟兄在耳上悄悄的說了幾句,有分教:虎踞深林,頃刻裏江翻海倒;蜂屯三澨,一霎時火烈煙飛。正是:
將軍三箭天山定,貔貅一戰便成功。
不知嶽元帥說出什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破兵船嶽飛定計
襲洞庭楊虎歸降
詩曰:
楊虎蜂屯兩洞庭,氣吞雲夢控湖濱。
嶽侯妙算驚神鬼,水陸安排建大勳。
卻說嶽元帥悄悄的對耿氏弟兄道:“你二位照舊時打扮,詐去投降,楊虎決然不疑。等待開兵之時,賢弟即謀一差,替他看守山寨。等楊虎出兵,先去放了牛皋,做了幫手,就拿了楊虎家眷,不可殺害。將他的金銀財帛收拾好了,四麵放起火來,燒了他的山寨。這便是二位賢弟的大功勞!”二人領命,仍舊換了打魚的服色,別了元帥,下了小船,竟往洞庭東山水寨而來。
那小卒都認識是耿家弟兄,先來報知楊虎。楊虎命請到大寨相見。那兩弟兄跪下叩見。楊虎連忙扶起道:“二位賢弟少禮。不知今日甚風吹得到此?”耿明達兩弟兄齊聲應道:“小弟蒙大王恩情,容在湖中生業,家下豐足,皆是大王之德。今聞嶽飛領兵到此,欲與大王作對,因此家母命小弟兩人前來,幫助一臂之力。大王若有差遣,上天下地,並不敢辭。”楊虎大喜道:“多承美意!幾次相勸二位共圖大業,皆因難拂令堂之意。今惠然肯來,真乃天助我也。”吩咐取袍服過來,與二位兄弟換了。一麵整備筵席慶賀,不表。
再說嶽元帥命平江知府去整備粗細竹子麻繩聽用。又紮造木排,置辦生牛皮做成棚子、遮箭牌等。在城內各大戶鄉紳家,借棉被數千床,放在船上,防避弓箭火炮。又畫成圖樣,叫鐵匠照式打造倒須鉤子,並三尖小刀聽用。一麵命湯懷、張顯取短板紮縛於笆鬥上,令兵卒站在上邊,在於淺灘水上習練,名為“笆鬥兵”;日後站在船上,迎風走浪,卻就不怕。湯、張二人領令,就在太湖邊岸教練去了。再命施全帶領船匠,將毛竹片密釘船底,下邊安排倒須鉤、三尖刀。施全領令去了。
過了四五日,楊虎著小嘍羅來下書催戰。嶽元帥推辭有病,暫緩數日。
直等過到半個多月,眾將皆來繳令:“諸色俱已齊備,但無大戰船,如何迎敵?”元帥道:“不必大船,我自有妙用。將軍們可穿著軟底鞋子,腰纏紮緊,隻看本帥紅旗為號,一齊鑽入小船篷下藏躲。待他火炮打過,然後出來交戰。”又命王貴帶領幾十號小船,去打撈水草,堆貯船中,躲在兩旁。待他那第二隊“樓船”來時,把草船使出來,將水草推下水去,塞住他的車輪。等那樓船行走不動,就上去殺他的兵,釘死他的炮眼。然後再下小船,分左右來助陣。那王貴領令去了。又命周青、趙雲、梁興、吉青四將帶領五千人馬,前往無錫大橋埋伏,道:“那楊虎若敗了,必由此路投九江去,你們到那裏截住。隻要生擒,不許傷他性命。違令者斬!”四將得令而去。嶽元帥料理停當,擇日出兵。三軍齊至水口,發炮下湖。一貼木排,夾著一隊小船。前一帶皆是竹城,用繩索穿就溜頭。若將繩子一扯,竹城就睡倒;將繩一放,那竹城依然豎起。眾兵將都站立木排上,呐喊而來。
那邊山上忙忙報知楊虎。楊虎即命先行許賓率領“炮火船”,元帥花普方率領“樓船”,水軍頭領何進率領“水鬼船”,自己率領大戰船,親自督陣,與嶽飛交戰。當有耿氏二兄弟奏道:“嶽飛詭計極多,恐沿湖另伏兵將,擊我之後。我二人在此保守山寨,以免大王內顧之憂。”楊虎大喜道:“若得二位賢弟保守了大寨,我好放心去。這一陣,定教他片甲不留。”當時二人直送至水寨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