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紅 粉
下意識的尖叫被生生憋了回去,我瞪大了眼睛,一股股的熱氣從翕張的鼻翼急促地噴出,一張端正又不失英氣的臉龐瞬時映入眼底……隱隱隻覺得這張臉好像似曾相識。見我滿眼的驚惶,他微微湊近到我的耳邊,聲音壓得極低,“您別怕,奴才瑞寬,是四爺的人。”
我一愣,瑞寬……好像是那日在七爺府門前過來問話兒的那個侍衛首領,後來也曾見過的。仔細地打量了他一下,雖然當時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還是可以認得出來。我命令自己放鬆下來,又衝他微微地點了點頭。
他見我示意明白,輕輕地放開了手,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悄悄地往前挪了一點兒,向兵卒們集中所在的地方張望了一下。正房那邊依然在喧鬧著,聽著仿佛兵卒們在盤問著些什麼,高聲喝問與哭叫討饒聲交織成一片。
瑞寬回過頭來,對我輕輕擺了擺手讓我待在原地,他先低著身子往房後退去,眼見他半截身子沒入房後,低下頭仿佛跟誰說了句什麼,又抬頭示意我過去。我咽了口幹沫,盡量悄無聲息地移動著,至於樣子好不好看,現在卻是顧不得了。一點一點好不容易蹭了過去,扒著後房簷兒才看見瑞寬站在了一把梯子上,底下有兩個人正牢牢地扶著。我忍不住咧了咧嘴,看來他們想得還真周到,知道我不會高來低去的功夫。轉而又想到若是他們沒來,我自己一個人想要下去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兒。
瑞寬不知道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見我過了來,先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臂,進而將我整個人慢慢地拉了過來,低聲說了句:“奴才失禮了。”就將我半抱了起來放在肩頭,然後小心地下了梯子。底下的兩個人忙伸手扶了瑞寬,直到他站定將我放了下來,那兩個人才鬆手,沒說話隻是給我打了千兒。我忙得伸手虛扶了一下。瑞寬跟他們做了個眼色,那兩個人點點頭,轉身朝山坡下的小樹林裏奔了過去。
“福晉,咱們這就走,有什麼話兒等離開這兒再說。”瑞寬神態恭敬地彎腰說道。
我微微福了福身,低聲說:“真是有勞了。”
他忙又彎了彎腰,“您折煞奴才了。”這才引著我往樹林裏走去。
沒走多遠,就聽到了馬匹的噴鼻聲傳來。我張望了一下,方才那兩個人已經坐在馬上了,一輛天青油布的馬車就在他們身後靜靜地停著。瑞寬快走了兩步,將腳蹬放好,又掀起了簾子。我忙也快走了兩步,手腳並用地爬上了車去。
轉回身兒正要坐好,一抬眼看見瑞寬一隻手伸在空中,有些愣地正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奇怪,可轉念就想到方才自己上車的身手好像太麻利了些,我臉一紅,幹咳了一聲,“這個,逃命要緊,咱們快走吧。”
瑞寬臉頰抽動了兩下,一低頭,沒說什麼就放下了車簾。隻聽見他輕喝了一聲,馬車晃晃蕩蕩地動了起來,馬車裏雖不豪華,卻布置得很舒服。一股讓我異常熟悉的檀香味隱約浮散在空氣中,我做了個深呼吸,順手拿過一旁的靠枕抱入了懷裏,心裏這才稍微覺得平安了些,一陣疲累傳來,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福晉,再過一會兒咱們就進皇城了。”瑞寬靠近馬車朗聲說道。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了一下。
冬日早上的北京城分外地安靜,隻有馬車車輪壓出的嘎吱生分外清晰。在路上走了整整三天,曉行夜宿,雖然瑞寬一直都是以我的舒適安全為第一位,但看得出來他心裏是很著急返回京城的。
這幾天聽他大概說了一下我離後京裏的情形,有些事他不說,我也沒問。心裏頭兒明白得很,不論是因為他不知道,還是不能說,總之我問了也是白問。但瑞寬卻因我沒有追根究底而鬆了一口氣。
我失蹤的事情並沒有鬧大。康熙皇帝親自下了旨意,表麵上婚事一切照舊,對我隻是暗裏查訪。一個皇子福晉被人綁走,傳了出去皇家臉上無光,於我的名節也有礙。
就在三天前,胤祥已經成親了,鑼鼓喧天,八抬大轎把“兆佳氏”娶回十三貝子府。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既然我“沒失蹤”,自然要按照欽天監選的黃道吉日成婚,至於那個“新娘”,隨便找誰都可以代替吧。
胤祥被困在京裏騰不出身來,找我的事情自然就落在四爺身上,八爺他們雖然暗地裏明明白白的,可畢竟不能搬到台麵上來說。這回兩邊人馬博弈的結果,在我的自救和趙鳳初有些不明的態度之下,仿佛是四爺贏了這一局。
而瑞寬急著送我回來的理由,就是所謂的三朝回門。今天是麵聖謝恩的正日,也是我在各親貴福晉們麵前正式亮相的機會,娶親時新娘披著個蓋頭看不見臉麵還好,可是親戚見麵時總不能還帶著蓋頭出來吧。
雖說能以我身子不爽為由推了這次妯娌相見,可這畢竟是萬不得已的辦法。胤祥被人說天生晦氣已經說的夠多了,我再不想又因為我而讓人在背後嘲笑他,因此也是催著他們快走。
“呼……”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隻覺得這會兒臉上熱得很,正想伸手摸摸自己的額頭是不是有些燙,卻一眼看見了袖口邊兒滾的水貂皮。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才放下手來,今兒一早兒,瑞寬就告訴我,一套正福晉的冬服冠冕就放在馬車裏。
這會兒這套可以稱之為豪華的禮服就穿在我身上,拜之前做側福晉時的經驗所賜,這衣服穿戴起來雖複雜,倒也難不倒我,更好在冬日的冠冕是冠帽而不是扁方兒,隻梳個盤髻就是了。
這些都還好說,隻是方才進了宮門之後,好像有人來和瑞寬說了幾句什麼。過了會兒他才來跟我講,今兒皇上身子不爽,特旨免了晉見,而胤祥正往我這邊兒來。我心裏一喜,雖不知道康熙是真的身子不好還是他不想見我,這個結果對於我都是求之不得的。
可我咧嘴剛咧了一半兒,瑞寬又大喘氣地告訴我,作為照看胤祥長大類似於養母身份的德妃要見我,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穀底。那個看似溫和寬厚的女人……若是不知道我真正身份,按照禮數兒,她應該是等我去拜見她,而不是單獨提出要召見,既然她知道了,那……
“主子,請跟奴才來。”一個小太監畢恭畢敬地垂手說。
“啊……哦,走吧。”我舔了舔嘴唇兒,對他輕揮了揮手。瑞寬送我到了西六宮側門就不能再前行了,臨去在我耳邊快速地低語了一句,我隻聽到兩字:“不要……”正想問他什麼不要,裏麵的太監已迎了出來,瑞寬忙躬身退下了。
看著四周熟悉的宮牆、樓閣、甬道,沒過一會兒就到了長春宮門,抬頭看了眼那熟悉的三個字,我心裏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福晉?”小太監見我站在門口不動,輕喚了我一聲。
“嗯,走吧。”我勉強笑了笑。
“十三福晉,您在這兒稍等,奴才去通報一聲。”小太監將我帶到了長春宮的後花園裏。
我知道按照德妃的習慣,冬日裏她一向是在花園東頭兒的暖閣裏起居的。“勞煩公公了。”我笑說了聲。
小太監忙打了千兒,“那奴才去了。”說完轉身往東暖閣快步走去。
我緩緩地環視四周,有多久沒來了?好幾年了吧。這裏的一草一木,竟仿佛沒有什麼變化,就好像皇宮裏那些宮規一樣,不論合不合理,就那樣沉默而堅硬地存在著。而唯一改變的就隻有人。方才進了長春宮,一路碰上的宮女、太監,竟沒一個人是我認識的。
我漫步走到假山邊兒往上望去,廊子還是曲曲折折地向上盤去,那個書房是不是依然靠窗放著書案,多寶格上擺滿了價值連城的古董字畫,旁邊是一個舒適的榻子?以前我經常和胤祥靠在那裏談天說地……一股難以克製的笑意浮上了心頭,我忍不住彎了嘴角兒,記得那次在書房……
“喲,這是誰呀?”一個嬌俏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不遠處響了起來。我一頓,苦笑了一聲,這個聲音還真是熟悉呀,她說話時總帶了一點兒甜膩的尾音,年氏……
“是不是十三爺的新福晉呀?”一個溫婉的聲音輕輕地響了起來,“福晉不是說了嗎,今兒娘娘要見的。”
“妹妹你說的是,瞧我這記性兒,昨兒爺剛說的,今兒就忘了,聽說十三爺這回又是寶貝得緊,成親那天都不讓人鬧洞房的,我倒是真想見見呢,看看她比……”年氏嬌笑了一聲,語氣裏有幾分好奇,卻也就有著幾分幸災樂禍,“又是”兩個字咬得分外清晰。
“姐姐。”鈕祜祿氏急促地低喚了她一聲,顯然是怕她再說出些什麼,讓我麵子上過不去。我微微一笑,腦子裏浮現的不是鈕祜祿氏那溫和秀麗的臉孔,而是她的四阿哥,未來的乾隆皇帝弘曆那張沉靜的小臉兒。
我默默地吸了口氣,心裏突然有了類似於歡愉的感覺,這會兒年氏說什麼我都不會在乎的,別說她想看看我怎樣,就是不想,我也會讓她看的。
我扯了扯嘴角兒,擺出一個端莊有禮的笑容來,低頭慢慢地轉回身來福了福身,朗聲說:“兆佳氏
魚寧見過兩位姐姐。”
對麵一陣靜默,“妹妹快請起。”鈕祜祿氏過了一會兒才忙忙地說道,聲音裏卻有了兩分猶疑。
“她的聲音怎麼……”年氏囁嚅地說了一句。
我直起了身子,抬頭看向她們,笑問:“我的聲音怎麼了?”
“啊!”一聲有些淒厲的尖叫長長地響了起來。
“哢啦”一聲,年氏踉蹌地退了兩步,花盆底兒重重地敲在青石地麵上,聲音甚是刺耳。原本脂粉嬌豔的臉,襯著她因驚恐而大張的眼睛,反而變得粉底慘白,胭脂血紅。
眼看著她腿一軟,想要伸手抓住身旁的鈕祜祿氏,鈕祜祿氏卻隻是愣愣地盯著我,並沒有理睬她。年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握著絹帕的手青筋突起,一隻細長的手指哆嗦著指向我,嘴唇兒也不自知地顫抖著,嘴裏卻含糊不清地在說些什麼。
原本在不遠處候著的宮女太監忙擁了上來,對麵一陣混亂。我心裏冷笑了一聲,掉轉目光看向從方才起一直默默無語的鈕祜祿氏。她還是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看我的目光裏有驚訝,有了解,也有著些微的恐懼,而與年氏不同的是,她的眼底還有兩分釋然的放鬆。
為了她這兩分釋然,我衝她微微一笑,不管我的存在對鈕祜祿氏有什麼意義,她能為了我還活著而喜悅,盡管隻有一點點,但那也足夠了。見我衝她微笑,鈕祜祿氏也回了我一笑,一個包含太多情感的笑容,仿佛是困擾了她很久,可現在卻恍然大悟,溫柔而無奈……
鈕祜祿氏穩了穩情緒,正要開口。“你們都放開!”年氏一聲厲喝。我轉頭看了過去,她已被宮女們從地上扶了起來,冠冕有些歪斜,一個丫頭正想幫她擺正,卻被她一把推開。那雙美麗的杏眼兒圓睜,臉上恢複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著,紅豔的嘴角兒高傲地翹起,兩個碧綠的翡翠墜子不停地在她耳邊搖晃著,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來。我低低地哼笑了一聲,看來方才受了驚嚇之後,她已經明白過來了,我是人不是鬼。
看著她盈滿了怒火、嫉妒、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選擇,大概她寧願活見鬼,也不願意見到我這張臉吧?更何況她討厭這張臉的理由,不是為了我長得像誰,而是因為——我就是我。
“哼哼……”思緒飄轉間,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顧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鈕祜祿氏,有些尖銳地笑了一聲,嬌聲說,“咱們這十三福晉長得還真像一個人呀!”
我忍不住輕嗤了一聲,這種攻擊對於我而言連微風都算不上,往前緩走了兩步,我抬眼看她,笑說了一句:“是嗎?這倒未曾聽說過。”
年氏碰了個軟釘子,她急速地喘息了兩口,下死眼地盯著我,顯然是在盤算著說些什麼才能刺痛我。“姐姐,咱們還是進去再……”一旁的鈕祜祿氏怕她再生事,連忙走了上來溫聲說道。年氏卻仿佛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不耐煩地反手甩了正扯著她袖子說話的鈕祜祿氏一把。鈕祜祿氏冷不防兒,不禁往後栽崴了一下,伺候著的丫頭們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鈕祜祿氏穩住了身子,臉色不禁一沉,示意丫頭們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氣瞬間滑過眼底,她沒再說話,隻是悄沒聲地往後退了一步,安靜地站在年氏身後不再言語,垂下了眼,隻是手裏的帕子攥得死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