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券經紀人的書記員
我婚後不久,在帕丁頓區買了一個診所,診所是從老法誇爾先生那兒買下來的。老法誇爾的診所的業務曾有一個時期很紅火,可是由於他的年齡大了,精力不好,又加上一種疾病的折磨,他的診所來就診的人漸漸少了。這是因為,人們都極自然地遵守一條原則:醫生必須自己是健康的,才能把病人治好;如果連自己的病都治不了,人們自然不相信他的醫道了。因此,我的這位前輩身體越差,他的收入就越少。當我買下這診所時,他的收入已經從每年1200英鎊降到300多英鎊了。但是,我對自己正當壯年精力充沛的身體頗為自信,堅信不用幾年,這個診所的生意就會和以往一樣紅火了。
開業後三個月裏,我一直忙於治病,見到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次數很少。由於我抽不出時間,我就沒有到他那裏去,而福爾摩斯除了偵探業務的需要,很少到外麵去。六月的一個早晨,吃完早飯,我坐在椅子上讀《英國醫務雜誌》,忽然聽到門鈴響了,接著傳來我那老夥計有點獨特而高亢的說話聲,這讓我很感意外。
“啊,親愛的華生,”福爾摩斯邁著大步走進房內說道,“見到你很高興!我想,‘四簽名’案件中尊夫人受到的驚嚇,現在一定完全康複了。”
我熱情地握著他的手說:“謝謝你的關心,我倆都非常好。”
“我希望這樣,”他坐到搖椅上說道:“盡管你要照料你的病人,可我要提醒你千萬別忘了我們小小的推理方法。”
“正好相反,”我回答說,“就在昨天晚上,我還把我的筆記又讀了一遍,並且將它們分類進行了整理。”
“我相信,你不會認為那些資料的整理就到此為止了吧?”
“怎麼會呢?我盼望這樣的經曆越多越好!”
“假如今天就去,怎麼樣?”
“好呀,要是你願意,咱們今天就去吧。”
“到伯明翰那麼遠的地方,你能去嗎?”
“當然可以,就聽你的。”
“你的診所讓誰幹呢?”
“這好辦,以前我鄰居有事外出,我就替他行醫。他正想還我這份人情呢。”
“是嗎,那太好了!”福爾摩斯向後仰靠在椅子上,他的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我,“我發現你最近身體不怎麼好,夏天裏感冒總是讓人厭煩的。”
“上周我患了重感冒,我三天都沒出門。現在,我已完全好了。”
“不錯,看起來你很健康。”
“可是,我不明白你是怎麼知道我生過病的?”
“我的好夥計,你清楚我的經驗。”
“那麼,又是靠你的推理了。”
“沒錯。”福爾摩斯自信地說。
“怎麼說呢?”
“看看你的拖鞋。”
我低頭看了看我穿的那雙新漆皮拖鞋,“你到底是怎樣……”我剛要說,福爾摩斯搶先在我麵前開口說開了。
“你的拖鞋是新買的,你買來沒幾個星期。可是我發現衝著我這邊的鞋底都燒焦了。起先我還以為是鞋弄濕了後,在火上烘幹時燒焦的。但是鞋麵上有個小圓紙片,上麵寫著店員的代號。若是鞋子沾過水,這代號紙片早就沒了。因此你一定是靠著爐子燒焦了鞋底。一個人若是無病無災,在六月份這樣潮濕的天氣裏,怎麼會去烤火呢?”
和福爾摩斯所有的推斷一樣,事情一經他的解釋,一切看起來極其簡單。他從我的臉上看出了我在想什麼,他笑了笑,現出有點嘲諷的意味。
“我這麼一解釋反而顯得多餘了,”他說道,“隻告訴結果不講原因會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怎樣,準備到伯明翰去嗎?”
“當然去了。講講這樁案子好嗎?”
“在火車上我再把經過講給你聽。我的委托人在外麵四輪馬車上等著呢!你能抓緊時間嗎?”
“稍等一會,”我趕忙給鄰居留下一張便條,跑到樓上向我妻子說明後,就趕到門外石階上追上了福爾摩斯。
福爾摩斯朝著隔壁門上的黃銅門牌點頭示意說:“你的鄰居也是一個醫生。”
“不錯,他同我一樣,也有一個醫療所。”
“他那個醫療所以前就有吧?”
“和我的一樣,房子一建成,兩個診所就建成了。”
“是嗎,你那邊來看病的比較多。”
“你說的對。你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是從台階上看出來的,我的朋友。你家台階比他家的磨損得厲害。請允許我介紹一下,馬車上這位先生是我的委托人,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哎,車夫,快些跑吧,我們得準時趕上火車。”
我坐在派克羅夫特先生對麵,他是一個身材高大、氣宇不凡的年輕人,表情真誠坦率,他的小胡子有點卷曲,戴一頂大禮帽,穿著一套整潔而樸素的黑衣服,這讓我們一眼就瞧得出他原來是那種聰明機靈的城市青年,他們屬於“倫敦佬”的那一類人,英國最有威名的義勇軍團,就是由這類人組成的;在英倫三島中,這一階層中湧現出來的優秀運動員和教練比別的階層都多。他那紅潤的圓臉龐上很自然地帶著喜悅的神情。可是他嘴角下垂,這暗示著他有一種異樣的悲傷。可是,直到我們坐在頭等車廂,在趕往伯明翰的途中,我才知道他碰到的麻煩事。他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來請歇洛克·福爾摩斯幫助的。
“我們的旅程得需要一小時十分鍾,”福爾摩斯說道,“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你說的那些事情很有趣,請你再講詳細一些,讓我的朋友聽聽。這對我也有用。華生,這樁案子可能有些味道,也可能沒有。不過,至少能帶給我們所喜歡的那種離奇、荒誕的特征,現在,派克羅夫特先生,我請你開始吧。”
我們的委托人用那雙閃光的眼睛望著我。
“這件事情讓人窩囊的是,我似乎完全上當了。盡管從表麵看起來沒有上當,但我知道已經受騙了。不過,若是因這件事情丟了飯碗,我就啥都沒了,那麼我真是傻透了。華生先生,我不善言辭,我把經過盡可能詳細地說說。
“我以前是在德雷珀廣場的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供職,不料今年春,我們就卷入委內瑞拉公債案,直到今天我還是極度失望。商行破產了,全部二十七名職員都解雇了。我在那裏勤懇工作了五年,老考克森給了我一份評價很高的鑒定書。我四處找活,可是許多人同我處境一樣,很長一段時間我無事可作。我在考克森商行每周有三鎊的收入,我大約蓄存了七十磅,我就是靠這點積蓄維持生活,但不久就用光了。我到了無路可走的地步,幾乎連應征廣告的回信信封和郵票都買不起。我不停地往返於公司、商店之中,上下樓梯把靴子都磨破了,可是我的工作仍是沒有著落。
“這時,我聽說龍巴街的一家大證券商行——莫森和威廉商行有一個空缺。可以這樣說,你們或許對倫敦東部中央郵政區的情況還不太了解,我可以告訴你,這是倫敦一家最富的商行,隻能通過信函應征招聘廣告。我把我的鑒定書和申請書都寄了出去,並沒抱多大希望。沒想到我竟收到了回信,信上說,如果我的儀表符合要求的話,我禮拜一就可以任新職。誰也不知道怎麼選中了我。有人說,可能是經理把手伸到一堆應聘書裏,隨手抽出一份。不管怎樣,我被幸運地選中了,我高興極了。工資起初是一星期一鎊,職位和我在考克森商行一樣。
“現在我就要說到這事的蹊蹺之處了。我住在漢普特街附近的波特巷17號的一個寓所。還有,就在我被任用的那天晚上,我正在抽煙,房東太太進屋時拿著一張名片。上麵寫著‘財政經理人阿瑟斯·平納’。我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而且我想不出他找我做什麼。可是我還是請他進來坐一坐。他是中等身材的人,黑頭發、黑眼睛、黑胡須,鼻頭上發著亮光。他走路輕捷,說話急促,看上去像個珍惜時間的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是的,先生。’我答道,拉過一把椅子讓他坐。
“‘你以前是在考克森和伍德豪斯商行上班嗎?’
“‘是在那兒,先生。’
“‘做的是莫森商行新錄用的書記員嗎?’
“‘沒錯。’
“‘啊,事情是這樣的,我聽說你在管理帳務方麵頗有能耐,並有許多不凡的業績。你記得考克森的經理帕克吧,他對你總是讚不絕口。’
“‘他能這樣說,我感到特別高興。我在工作上一向勤勤懇懇,從未想過別人稱讚我。’
“‘你的記憶力很不錯嗎?’他問我。
“‘還可以。’我謙虛地回答道。
“‘你沒工作以後,對商情還關注嗎?’他問道。
“‘是的。我每天清晨都要看看證券交易所的牌價表。’
“‘你真是熱心呀!’他大聲喊道,‘這才是敬業之道呢!你不反對我來問你一個小問題吧,請問埃爾郡股票價是多少?’
“‘一百零六鎊五先令至一百零五鎊十七先令半。’
“‘新西蘭的統一公債呢?’
“‘一百零四鎊。’
“‘英國布羅肯·希爾恩股票呢?’
“‘七鎊至七鎊六先令。’
“‘太棒了!’他舉手歡呼道,‘這和我了解的行情一樣。我的朋友,我的朋友,你到莫森商行去當書記員,真是大材小用了!’
“你想想,他那狂喜的樣子讓我納悶。‘啊,’我說道,‘別人可沒這麼想,平納先生。我找份差事可難了,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先生,別這麼說,你理應飛黃騰達。我要告訴你,我對你的才能非常重視。我給你的職務和收入,還配不上你的才幹,但和莫森商行相比,也可以說是天壤之別了。請告訴我,你準備什麼時間到莫森商行去上班?’
“‘下禮拜一。’
“‘哈,哈!我想你根本不要去那兒,別去了。’
“‘不去莫森商行上班?’
“‘是呀,先生。因為到那天你會成為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這家公司在法國城鄉有一百三十四家分公司,此外,在布魯塞爾和聖雷莫還各有一家分公司。’
“這讓我吃驚不小。‘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家公司?’我說道。
“‘這很有可能。公司的資本是向私人籌集的,一直在悄悄忙碌運行著,生意不錯,根本不需要做宣傳。我兄弟哈裏·平納是創辦人,他是總經理,也是董事會的一員。他知道我在這兒交遊甚廣,讓我幫他找一個有潛力,年輕而又年薪不高的小夥子。帕克找到了你,於是我今晚特地來看你。我們開始隻給你較低的年薪,五百鎊。’
“‘一年五百鎊!’我都不敢相信。
“‘不,這隻是在開始的時候,除此之外,凡是你的銷售商完成的營業額,你都可以從中提取百分之一的傭金。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這可比你的薪水還要多。’
“‘我對五金一點不通呀。’
“‘沒什麼,我的朋友,你精通財會呀。’
“我的精神高漲,連椅子都坐不穩當了。可是,突然一個疑問湧上來了。
“‘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對他說,莫森商行隻給我一年二百鎊,可莫森商行是穩定的。說實在的,我對你的公司不了解……’
“‘說得對,實在精明!’他看起來喜形於色,喊道,‘我們需要的就是這樣的人。你是不會被人勸服的,這很好。看,這是一百鎊的鈔票,若是你願意成交,那你就把它當作預支收入吧。’
“‘行,我願意,’我說道,‘我什麼時間去任職呢?’
“‘明天一點到伯明翰去,’他說道,‘我口袋裏有一張便條,你可以拿著它去見我兄弟。你可以到這家公司的臨時辦公室科波萊森街126號乙去找他。當然,你的上任必須要得到他的認可,但這件事很不成問題的。’
“‘說實話,我真不知怎樣來感謝你,平納先生。’我說道。
“‘我的朋友,沒什麼。這是你應得的。可是你必須辦清楚一兩件小事,這不過是手續上的事。你手邊有一張紙,請你在上麵寫上:我完全自願擔任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經理,年薪不少於五百鎊。’
“我照他說的做了,他把這張紙條放進口袋裏。
“‘還有一件小事情,’他說道,‘你對莫森商行的事如何應付呢?’
“我把莫森商行的事差點忘了。‘我寫信辭職就可以。’我說道。
“‘我不希望你這樣做。你知道,為你的事,我和莫森商行的經理爭執過。我去打聽關於你的事,他相當無禮,責問我為何要把你從商行騙走等等。我忍耐不住地說:‘若是你要用有才能的人,就應當給他們優厚的收入。’他說:‘我們把他從貧民窟中解救出來,他一定會領我們的低薪,也不會去拿你們的高薪。’我說:‘我和你賭五個金鎊,若是他接受我們的聘用,那麼你就不會再聽到他的音訊了。’他說:‘走著瞧吧!我一定會贏的。’他就是這麼說的。’
“‘這個無禮的家夥!’我喊道,‘我們從未謀麵,我為何非要他照顧不可呢?若是你不願意讓我給他寫信,我自然不想寫了。’
“‘好!就這樣吧!’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好,我很高興替兄弟找到了你這樣有才幹的人。這是你的一百鎊預支薪金,這是那封信。請把地址記下來,科波萊森街126號乙,請記住約好的時間,明天下午一點鍾。朋友,晚安,祝你一切順利!’
“這就是我能記起的兩人談話的全部內容。華生醫生,你可以想象,我為交了這樣的好運有多麼高興。我暗自慶幸,半夜了還未睡著。第二天我乘火車到了伯明翰,因而我有充足的時間去赴約。我把我的行李放在新大街的一家旅館裏,然後,我就按照他告訴我的地址去尋找了。
“我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刻鍾,可是我想,這應當不會有什麼問題。126號乙是夾在兩商店中間的一個通道,盡頭是一條彎曲的石梯,石梯的盡頭有不少套房,租給一些公司或自由職業者當辦公室。牆上寫著租戶的名牌,卻沒有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名牌。我驚恐地站了一會兒,想弄明白整個事件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騙局,這時,過來一個人向我打招呼,他很像昨晚我見到的人,同樣的身形和嗓音,可是胡子刮得很光,頭發的顏色也比較淺。
“‘你是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嗎?’他問道。
“‘是的,’我說道。
“‘呀!等的正是你,你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了一點。我今天早晨收到我哥哥的一封來信,對你很是誇讚。’
“‘就在剛才,我正在尋找你的辦公室。’
“‘我們上周剛租到這幾間臨時辦公室,由於工作繁忙,我們還未來得及掛公司的招牌。請你跟我來,我們把公事談談。’
“我隨他走上高樓的最頂層,就在樓頂的石棉瓦下麵,有兩間空蕩蕩、滿是塵埃的小房子,裏麵既無窗簾,又無地毯。他領我進去。我注意到屋裏隻有一張小桌子、兩把鬆木椅子和一個廢紙簍,哦,在桌子上放著一個帳目本,這就是全部的擺設,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這和我想象中的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幹淨整齊的桌椅、一排排的職員在忙碌地工作等情景一點也不一樣。
“‘請別泄氣,派克羅夫特先生,’我的新夥伴看出我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說道,‘羅馬城也不是一天建成的,我們資金雄厚,但從不在辦公室裏擺闊氣。請隨便坐,把那介紹信遞給我吧。’
“我把信交給他,他特別認真地看了一遍。
“‘我哥哥阿瑟對你的印象很深刻,’他說道,‘我明白他知人善任,而且不會看走眼。他很信賴倫敦人,而我信賴伯明翰人,但這次我接受了他的建議,你已被正式錄取了。’
“‘我的工作是幹什麼呢?’我問道。
“‘你的工作是管理巴黎的大貨棧,把英國產的陶器源源不斷地運往法國的一百三十四家代售店。我們這個周就會備齊這批貨,在這幾天內你要在伯明翰做些有用的事。’
“‘幹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我,從抽屜裏取出一本很大的紅皮書來。
“‘這是一本巴黎工商行的名錄,’他說道,‘每個人的名字後麵都有行業的名稱。你把它帶回去,把五金商行的名字和他們的地址都抄下來。這對我們大有用處。’
“‘一定照辦,但為什麼不用分類表呢?這樣會省去好多時間。’我建議道。
“‘這些分類表不可靠。他們的分類和我們的不一樣。快點抄吧,請在禮拜一十二點把單子交給我。派克羅夫特先生,再見。若是你繼續表現得熱情而能幹,你會了解公司是一個好的東家。’
“我夾著那本大書回到旅館,心裏感覺矛盾重重。一方麵,我已被正式錄用了,而且我的兜裏還裝著預支的一百鎊的薪水;另一方麵,這個辦公室很不像樣,公司也沒有招牌,以及其他一些讓人一目了然的情況,這使我對東家的經濟情況印象不好。可是,不管怎麼說,我拿了人家的錢,就得坐下來抄錄。整個星期日我都在埋頭苦幹,可是到了禮拜一我才抄到了字母H。我就去找我的東家,最後在那間像是被洗劫過的屋子裏找到了他。他對我說要一直抄到禮拜三,然後再去找他。我到星期三也沒抄完,又苦幹到星期五,就是昨天。於是我把抄好的東西帶去交給哈格裏·平納先生。
“‘很是謝謝你,’他說道,‘我可能把這項任務的艱難低估了。這份單子對我很有用。’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我說道。
“‘現在,’他說,‘我要你再抄一份家俱店的清單,這些家俱店都出售瓷器。’
“‘好吧。’
“‘你在明天晚上七點鍾來我這兒,告訴我你工作的進展情況。望你別太過於勞累,忙碌了一天之後,你到戴斯音樂廳去聽兩個小時的音樂,這對你是有益處的。’他說這話時帶著笑容,我一瞧,嚇得毛孔都豎了起來,因為他嘴裏左上邊第二個牙齒上胡亂地鑲著金牙。”
歇洛克·福爾摩斯高興地搓著兩隻手,我有些驚訝地望著這個遭難的年輕人。
“華生醫生,你覺得好奇怪,”他說道,“我把當時的情況解釋給你聽,我在倫敦時,答應那人不再去莫森商行,他就笑逐顏開,我無意中看見他的第二個牙齒上胡亂鑲著金牙。這兩個地方我都看到了同樣的金牙,聲音和形體一樣,隻有那些可用剃刀或假發掩蓋的地方才有不同。因此,我敢斷定,他們“哥倆”其實是一個人。也許人們會想到雙胞胎的兄弟可能長得相似,可他們絕不可能在同一個牙上鑲上一樣形狀的金牙。他很有禮貌地把我送出來,我來到街上,真不知怎麼辦。我回到旅館,在涼水盆裏洗了頭,費盡心思想這件事。他為什麼要讓我到伯明翰來呢?他為何比我早到呢?他又為何自己給自己寫同一封信呢?想來想去,這些事讓我太傷腦筋,怎麼也搞不明白。後來我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在我看來一團謎霧的事情,對福爾摩斯可能易如反掌。我正好趕夜裏的火車到城裏,今天一早,我就趕來拜訪福爾摩斯先生,並請你們二位同我一塊到伯明翰去。”
這位股票經紀人的書記員談完他的經曆後,我們都沒吭聲。後來,歇洛克·福爾摩斯瞅了我一眼,向後仰靠在座墊上,臉上顯出一種滿足的神情,又像是一個品嚐家飲進一口美酒一樣。
“真有趣,是嗎?華生,”他說道,“這裏麵有些地方讓我很有興趣。我們到法國中部五金有限公司的臨時辦公室去拜訪一下平納先生吧,對咱倆來說,那一定是一次別開生麵的經曆。”
我問道:“我們怎麼樣才能見到他呢?”
“這很簡單,”霍爾·派克羅夫特興奮地說,“我就說你倆是我的夥伴,沒工作想找個事做,這樣,我帶你們見見總經理不就可以了嗎?”
“行,這樣可以,”福爾摩斯說道:“我願意見見這位紳士,看看這到底怎麼回事。我的朋友,是什麼讓你能夠想到這麼好的主意?或許會……”他說到這裏,他齧咬著指甲,有些茫然地瞧著窗外,一直到我們到達新大街,他沒再說一句話。
這天晚上七點鍾,我們三個走到科波萊森街那家公司辦公室所在地。
“我們來得早也白搭,”我們的委托人說道,“很明顯,除了他和我約好時間來這裏之外,這房間是空著的。”
福爾摩斯說:“這挺讓人費解。”
“哎,你們看,在我們前麵走的就是他呀。”這位書記員喊起來。
順著他的所指,我們看到一個穿著幹淨、身材短小、長得黑黑的人在街邊匆忙地走著。我們看見他時,他正從滿是馬車和公共汽車的大街穿過,向街邊賣晚報的小孩子買了一份報,而後拿著報紙,走進門裏。
霍爾·派克羅夫特喊道:“快跟我來,他進去的就是那個辦公室,我會把事情辦得輕鬆些。”
我們隨他一塊爬到五樓,來到一間房門虛掩的房間前,書記員輕輕敲了敲門。裏麵傳出請我們進去的聲音。我們進去時,看到一個空蕩蕩的,沒有什麼擺設的屋子,和派克羅夫特說的一樣。在街上看見的那個人正坐在僅有的一張桌子旁,那張晚報放在桌子上。他抬頭望我們時,我覺得他的麵部表情極其難過,仿佛碰到了生死關頭時極度害怕的樣子。他的額角冒著汗珠,臉就像死魚肚子一樣白,兩眼圓睜,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書記員,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我從我們委托人驚訝的臉上看出,這決不是他老板平常的神情。
霍爾說:“平納先生,你的臉色很不好!”
“嗯,我有些不舒服,”平納舔了舔幹燥的雙唇,竭力讓自己心平氣和起來,“你帶來的兩位先生是幹什麼職業的?”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伯明翰·哈裏斯先生,那位是本地的普賴斯先生,”我們的委托人機靈地答道:“他們是我的朋友,都有著豐富的經驗,不過他們沒工作了,希望能在公司裏找點事做。”
“可以,怎麼不可以!”平納臉上擠出一點笑容,而且提高嗓門說:“我們會為你們盡可能地著想的,哈裏斯先生,你有什麼特長嗎?”
福爾摩斯說:“我是一個會計師。”
“不錯,我們正需要一個會計呢,普賴斯先生,你的專長呢?”
“我是一個書記員。”我說道。
“我們公司會盡可能地聘用你們,我們會通知你們。現在呢,我想安靜安靜,你們先走吧。”
他說這話時嗓門特大,像是很不耐煩。福爾摩斯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霍爾·派克羅夫特朝桌前走近了一步。
他說道:“平納先生,你可能忘了,我是來這兒聽候你的吩咐的。”
“是這樣,派克羅夫特先生,是這樣,”平納的腔調顯得較沉穩,“你在這兒等一會兒,你的朋友也可以等一會兒,若是你們有耐心的話,三分鍾後我一定聽候你們的吩咐,”他有禮貌地站起身,朝我們點了點頭,從屋子另一端的門走了出去,隨手關上了門。
“現在怎麼辦?”福爾摩斯小聲地說,“他是不是逃跑了?”
派克羅夫特答道:“不會吧。”
“怎麼不會呢?”
“那扇門通裏麵的房間。”
“有沒有出口?”
“沒有。”
“裏麵有家具嗎?”
“昨天裏麵還沒有。”
“那麼他在裏麵做什麼呢?這樁事情真讓我不明白,這個叫平納的家夥是不是嚇呆了?到底什麼事把他嚇得亂哆嗦呢?”
“他肯定以為我們是偵探。”我提醒道。
“會是這樣的。”派克羅夫特大聲應和著。
福爾摩斯搖了搖頭。“我們走進屋裏時他已經臉色慘白了,他不是見了我們才嚇成那樣的,”福爾摩斯說道,“有可能……”這時套間門那邊傳來一陣響亮的“嗒嗒”聲,福爾摩斯止住了要說的話。
“他怎麼自己在裏麵敲門?”書記員喊道。
打門聲又傳了出來,比剛才的還響。我們都抱著等待的心情盯著那扇關著的門。我瞅了福爾摩斯一眼,看到他臉色嚴肅、異常興奮地前傾著身子。突然裏麵又傳來一陣低低的喉頭發出的咕嚕聲,接著又是一陣打擊木器的咚咚聲。福爾摩斯猛地往前衝去,撞擊那扇門。門已從裏麵閂上了。我們同他一樣用力地撞門。門的合葉斷了一個,接著又斷了一個,然後門砰地一聲倒了。我們衝進裏麵的房間時,發現屋裏沒人。
我們一時都愣住了,可是不一會兒我就發現靠近屋角還有一個門。福爾摩斯奔過去把門推開,看見地板上扔著一件外衣和背心,門後的掛鉤上掛著法國中部五金公司的總經理,他用自己的褲子上的背帶繞著脖子自盡了。他的膝蓋彎曲著,腦袋被掛得同身體成了一個可怕的角度,他的腳後跟仍咚咚地敲著木門,原來是這聲音打斷了我們的談話。我立刻抱住了他的腰,把他舉起來了,福爾摩斯和派克羅夫特把那有彈性的褲子背帶解下來,背帶早已勒進了他的皮膚裏。我們把他弄到了外間。他躺在那裏,臉色土黃,青紫的嘴唇隨著他微微的喘息而抖動著,樣子和五分鍾前大不相同,非常嚇人。
“華生,你看他還能活過來嗎?”福爾摩斯問。
我彎下腰,對這人進行檢查。他的脈搏跳動緩慢並時而停下來,可是呼吸越來越長,他的眼簾在微微抖動,白白的眼球露了出來。
我說道“他原來危在旦夕,但現在已經活過來了。請把那扇窗戶打開,再把涼水瓶遞給我。”我解開他的衣領,往他的臉上倒了些涼水,然後給他做人工呼吸。“現在隻是時間問題了。”我從他的身旁挪開,說道。
福爾摩斯雙手插在褲袋裏,低著頭站在桌旁。
“我現在就找警察去,”他說道,“他們過來後,我們就把這樁案件交給他們。”
“唉,我還是弄不清楚,”派克羅夫特撓著頭,喊道:“無論他們把我叫來做什麼,可……”
“哼!現在一切都很明白了!”福爾摩斯不耐煩地說,“重要的這是最後的突然行動。”
“怎麼,你對這件事情已明白了嗎?”
“這是很明了的事情,華生,你覺得呢?”
我抖了抖肩膀。“我得承認我對這摸不清頭緒。”
“哦,若是你們把這些事情認真想一想,就能得出一個結論。”
“到底會得出怎樣的結論呢?”
“好,整個事情的關鍵有兩點。第一點是他讓派克羅夫特寫了一份聲明,表示願意為這家可笑的公司任職,你們還看不出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他們為何讓他寫這份聲明呢?這不合常規,像這類安排職員的事口頭說一下就行了,這次卻不一樣了。我年輕的朋友,難道你沒有看出來?他們急於得到你的筆跡嗎?”
“怎麼一定要我的筆跡呢?”
“不錯,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的案子就大有進展了。為什麼呢?隻有一個解釋得清的理由,就是有人模仿你的筆跡,就想法花錢買你的筆跡樣本。另外一點,同第一點連起來,就可以相互說明了。那就是平納讓你別辭職,肯定是讓那家大企業的老板相信,有一位他從未見麵的霍爾·派克羅夫特先生會在禮拜一早上到商行上班。”
“是這樣呀!”書記員喊道,“我真是傻透了!”
“現在來看他為何要搞到你的筆跡吧。如果有人冒名頂替你去上班,那人的字跡和你遞交的申請書的字跡不同,這出戲就無法唱了。但是假設那個家夥很快學會模仿你的筆跡,他到那公司就輕鬆多了,因為那家公司沒有人見過你本人。”
“沒有一個人見過我,”霍爾·派克羅夫特垂頭喪氣地說道。
“不錯。當然,最重要的一點還是不讓你改變主意,也不讓你接觸知情人,以免讓你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你在莫森和威廉斯公司上班。他們預先付了你一筆高薪,把你支到中部地區,交給你許多工作,讓你沒有空回倫敦,若不,你可能會戳穿他們的把戲。這些事很明白的。”
“可是這個人為何要裝做他自己的哥哥呢?”
“啊,這也沒什麼不明白的。他們隻有兩個人。一個壞蛋已用了你的名字進了莫森商行,另一個就跑去雇了你,又發現他還少了一個人做你的老板,看得出他們不想第三個人參與這樁陰謀。他盡可能地改變形象冒充他哥,努力讓你認為他哥倆一模一樣。若是你沒看見他的金牙,就不會懷疑他了。”
霍爾·派克羅夫特握緊雙拳在空中揮舞著。“老天爺呀!”他喊道,“在我受騙的時候,那個冒牌貨在莫森商行幹了些什麼呢?福爾摩斯先生,我該怎麼辦呢?”
“我們得趕快給莫森商行發一份電報。他們每周六十二點關門。”
“沒關係。那兒會有警衛和看門人……”
“哎,是的,他們有一支常備警戒隊,用來保護很多貴重的證券。我聽城裏人說過這回事。”
“很好,我們給這家商行發一個電報,看看是否一切正常,是不是有一個叫霍爾·派克羅夫特的書記員在那裏上班。上麵說這些都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但我感到不解的是,為何其中一個壞蛋看到我們就跑出去上吊了呢?”
“報紙!”我們身後傳來嘶啞的聲音。那個叫平納的人已坐起身,臉色慘白,眼睛裏露出點生氣,他用手撫摸著脖子上一道寬寬的紅色勒痕。
“報紙!這就對了!”福爾摩斯激動地喊道,“我真是個傻瓜!我一心想著我們的來訪,怎麼沒考慮到報紙。謎底肯定就在這紙上。”他把報紙在桌上攤開,欣喜若狂地叫起來。“華生,看這兒,這是倫敦的報紙,早版的《旗幟晚報》。我們需要的就在這,看這標題:‘城裏搶劫案。莫森和威廉斯商行發生凶殺案。有預謀的大搶劫。罪犯落網。’給你,華生,這不正是我們想知道的嗎?請你大點聲給我們念一念。”
這段報道在報紙上占的位置,說明這是城裏的一樁大案,內容如下:
“今天下午倫敦發生一起惡性搶劫案,一人被害,凶犯已落網。不久前,莫森和威廉斯這家著名的存有百萬鎊以上的巨額證券公司,設置了警衛人員。經理考慮到他承擔的責任重大,便置備了最新的保險櫃,並在樓上設了一名武裝警衛日夜看守。公司上周一招收的新職員霍爾·派克羅夫特,不是別人,正是臭名遠揚的偽幣製造者和大盜丁頓。該犯與其弟剛服5年苦役獲釋。尚未查明他如何用假名獲取這家公司的任用,但因此弄到了各種鑰匙的模子,徹底弄清了保險庫和保險櫃的分布情況。
按莫森商行慣例,周六中午職員放假。因此,當倫敦警察廳的警官圖森看到一個人拿著毛氈製的手提包走出來時,便感到納悶。他跟在那人身後,最後,盡管罪犯拚命抵抗,圖森警官在警察波洛克的協助下,終於將他抓獲。並當即查明這是一起膽大包天的搶劫案。從包裏搜出價值近十萬英鎊的美國鐵路公債券,另外尚有礦業和其他公司的巨額股票。在對房屋的檢查時,發現遇難的警衛的屍體被彎曲著塞進一個大保險箱裏,如果不是警官圖森行動果斷,屍體在周一前不會被人發現。
該警衛的顱骨被人從後麵用火鉗砸碎了。不用置疑,一定是丁頓借口遺忘了什麼東西而進入大樓的,他殺死了警衛,迅速地將大保險櫃裏的東西搶光,帶著贓物逃跑。其弟同他常常一塊做案,但目前的調查證實,其弟並未參與,警方正盡力查訪其弟的下落。”
“好了,我們在這方麵可以為警方省去許多麻煩,”福爾摩斯看了蜷縮在窗下麵容慘白的人一眼,說道:“人類的本性是難以琢磨的,你瞧,就連一個壞蛋和殺人犯也如此重感情,弟弟得知哥哥要槍決便要輕生。現在,我們要馬上采取行動。派克羅夫特先生,我和華生醫生留在這裏看守,麻煩你把警察叫來。”馬斯格雷夫禮典
歇洛克·福爾摩斯的性格與常人有點不同,作為他的朋友讓我煩惱的是他在思維方麵敏捷過人,條理清楚,穿著幹淨樸素,但他的生活習慣亂七八糟,讓和他同住的人心裏挺煩。我自己在這方麵也有許多不足。在阿富汗時亂成一團的工作,再加上狂放的性情,讓我養成馬虎的習慣,這與一個醫生很不相稱。但我對這有個起碼的限度。我看到有人把煙卷放在煤鬥裏,把煙葉塞在波斯拖鞋裏,一些尚未回複的信件被他用一把大折刀插在木製壁爐台中間時,我覺得自己決不會這樣做。另外,我一直認為,練習手槍是戶外的運動,可福爾摩斯若是來了興致,就坐在扶手椅裏,拿著他的手槍和一百匣子彈,抱著維多利亞女王的愛國主義精神,在對麵牆上留下星羅棋布的彈痕,我深深覺得,他這樣做既不能改變房間內的氣氛,也無法改善房屋的外觀。
我們的房間裏時常塞滿了化學藥品和罪犯的遺物,這些東西放到了無法預料的地方,比方說放在黃油盤裏,或者放在不容易發現的地方,他的文件最讓我頭疼。他很不喜歡銷毀文件,尤其是那些同過去辦案有關的文件,他一兩年才認真地去歸納處理它們一次。他隻有在事業上取得顯著的成就時,才會有精力這樣做,這在我以往零碎的記錄裏提到過。但是這種熱情維持不了多久,他又會對此顯得冷淡,他熱衷於看書和每天拉拉小提琴,要不就坐在桌旁的沙發裏一動不動。這樣,一天天地過去了,他的文件越積越多,屋裏每個角落都堆滿了一捆捆的手稿,他從不燒毀,而除了它們的主人外,誰也沒權把它們挪到別處。
這年冬季的一個夜晚,我們一起坐在壁爐旁,我向他建議,既然他現在把案件的摘要抄進備忘錄,結束之後,花兩個小時,就會把房間收拾得舒服一些。他沒法反駁我的正當的要求,有些不高興地走進臥室,一會兒又提著一隻鐵皮大箱子走回來。他把箱子放在地板當中,拿個小凳蹲坐在大箱子前,猛地打開箱蓋。我看到箱內三分之一裝著用紅帶子綁成的一小捆一小捆的文件。
“華生,這裏麵有許多文件。”福爾摩斯頑皮地望著我說道,“如果你清楚這裏麵裝的是什麼文件,就會讓我把它們拿出來,而不會讓我把別的文件裝進去了。”
我問:“這些都是你早期辦案的記錄嗎?我一直想對這些案件做做筆記。”
“好的,我的朋友,這都是我在成名前辦的案子。”福爾摩斯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捆捆的文件。“這些並不是個個都完成得圓滿,華生,”他說道,“這裏麵有好多很有趣的事。這份是塔爾頓凶殺案報告,這是範貝星酒商案,俄國老婦曆險案,鋁製拐杖奇案,還有瘸子裏科裏特和他惡妻的案件。啊,這有一件,這才是樁有些離奇的案子呢。”
他把手伸到箱子的底部,拿出來一個木盒,盒蓋可以推動,很像裝兒童玩具的盒子。他從裏麵抽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紙,一把老式的銅鑰匙,一隻上麵纏著一個小線團的木釘和三個鏽跡斑斑的金屬圓板。
“哎,我的朋友,你猜這些東西是做什麼的?”福爾摩斯看到我臉上的表情,笑著說。
“這看上去是一些古怪的收藏品。”
“非常古怪,而圍繞這些發生的故事,更會讓你感到驚奇不已呢。”
“怎麼,這些東西有段曆史了嗎?”
“不僅有段曆史,它們本身就是曆史啊。”
“這怎麼說呢?”
歇洛克·福爾摩斯把它們一件一件地拿出來,擺到桌子邊上,然後帶著滿足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看著那些東西。
他說道:“這些東西是為我回憶馬斯格雷夫禮典一案用的。”
我以前多次聽他說起這件案子,可是未能了解得更詳細一些。我對他說:“若是你詳細地告訴我,就好了。”
“這些東西就這樣亂糟糟地放在這裏啦?”福爾摩斯調皮地大聲說,“華生,你的整潔又不能實現了。我好高興在你的案例記載中,能把這樁案件加進去。這件案子在國內犯罪記載中相當特殊,我相信,在國外也極其罕見。若是搜集我那些不值一提的成績,卻不記載這個案件,那就有點可惜了。
“你還記得‘格洛裏亞斯科特’號帆船事件吧,我對你說過那個倒黴的人的遭遇,我同他談話,第一次讓我想到從事的職業,並且真的把偵探當成我的終身職業。你看我如今聲名遠揚,不管是大眾,還是警方,都把我當作遇到疑難案件的最高上訴法院。我們認識不久後,我接手了被你命名為“血字研究”的那個案子,雖然那時的業務不怎麼紅火,但也有不少人向我求助破案了。你難以想象開始時,我有多麼困難,我曆經了許多努力才取得成功。
“我剛來到倫敦時,住在大英博物館附近的蒙塔街,閑著沒事,就專心致誌地研究各門科學,以備以後有所成績。那時經常有人求我破案,這些大都是我的老同學們介紹的。因為我在念大學的後幾年,人們對我和我的推理方法很關注。馬斯格雷夫禮典案是我接手的第三件案子。那一係列怪異事件使人興致高昂,偵破結局證明這樁案子極其重要,讓我有信心在偵探行業邁出了一大步。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和我在同一所學院學習,我同他隻是見麵點點頭。他在同學中並不受歡迎,因為他覺得自己了不起。但我覺得他的自大,其實是想掩飾他那天生的自卑感。他有些貴族子弟的氣質,瘦身材,高鼻子,大眼睛,說話不緊不慢,舉止從容。他的出身確實是英國一家最古老的貴族的後代。但是在十六世紀時,他們作為這個家族次子的後代從北方的馬斯格雷夫家族中分出來,定居在蘇塞克斯西部,他們家的赫爾斯通莊園是那一地區仍然有人居住的最古老的建築。他的出生地看起來對他影響很大,我每次瞧見他蒼白而莊重的麵孔和他頭部的姿勢,就不免把他與那些灰色的拱道、直欞的窗戶以及封建古堡的遺跡聯想到一塊。我倆聊過一兩次,我記得他不止一次地說對我的觀察和推理方法感興趣。
“我們分別四年後,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到蒙塔街來找我。他的變化不大,著裝像一個上流社會的人(他講究穿戴),仍然保持著他以前那種與眾不同的安靜文雅的風度。
“我同他親熱地握著手,問道:‘馬斯格雷夫,你這幾年很好吧?’
“他說:‘你可能聽說過我那可憐的父親去世了,他是兩年前走的。從那之後,赫爾斯通莊園自然得讓我管理了。我又是我們那一區的議員,整天很忙。但是,福爾摩斯,我聽說你正把你讓我們敬佩的特殊才能應用到生活中去,是嗎?’
“我說道:‘不錯,我靠這點本事吃飯了!’
“‘聽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因為我現在正需要你的指教。我在赫爾斯通遇到了一些怪事,警察什麼都沒有查出來。這確實是件很不平常難以說清的案子。’
“華生,你知道我聽他講述時有多麼興奮,我有幾個月沒幹什麼了,我急切盼望的機會就要來到了。我內心深處早就相信自己能在別人失敗的地方獲得成功,現在終於有了讓我一試身手的機會了。我大聲說道:‘請講述得詳細些。’
“雷金納德·馬斯格雷夫在我對麵坐下來,點燃了我遞給他的香煙。他說:‘你知道我沒結婚,我在赫爾斯通莊園有很多的傭人,因為那是一座雜亂偏僻的舊莊園,需要這些人去照料。我不想辭退他們,在獵野雞的季節裏,我常在家中聚會,每次都留客人住幾天,沒有人是不行的。我家裏雇了八個女仆,一個廚師,一個管家,兩個男仆和一個小聽差。當然,花園和馬廄由另外一些人照料。
“‘在這些仆人中,幹的年數最長的是管家布倫頓。我父親當初雇他時,他是一個不怎麼好的小學教師。可他有個性,精力充沛,很快就得到我們全家人的器重。他身材魁梧,儀表堂堂,額頭很高,他和我們相處了二十年,但年齡不足四十。他有許多優點和非凡的才能,他會說幾國語言,幾乎各種樂器都會演奏,讓人不解的是,像這麼有才華的人長期安心於做一個仆役。不過,我想他是安於現狀,不願意做別的事情。凡是來我們家的人都記得住這位管家。
“‘這個各方麵都不錯的人也有缺點,他有點風流,您想呀,像他這樣的人在偏僻的鄉村做個放蕩公子並不困難。他剛結婚時沒出現這樣的事,他妻子去世後,他就給我們惹了很多麻煩。幾個月前,他與我家的二等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訂了婚,我們原來希望他這次能收斂一些,沒料到他把雷切爾拋棄了,同獵場看守班頭的女兒珍妮特·特雷傑麗絲好上了。雷切爾有著威爾士人容易激動的性格,她是一個好姑娘。她為這事得了腦膜炎,直到昨天才能走動。同她病前相比,現在的她成了長著一雙黑眼睛的幽靈。這是我們赫爾斯通莊園發生的第一件戲劇性的事情。不料接著又發生了第二個戲劇性的事件,我們暫時把前一件拋在腦後。第二件事情是以管家布倫頓不光彩的事情和被解雇引起的。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我說過那管家特別聰明,可惜毀掉他的正是這份聰明,因為他的聰明使他對與他根本無關的事情產生了無法滿足的好奇心。若不是意外的發現,我不會清楚他的好奇心會那麼重。
“‘我說過,我們的莊園很淩亂。上周四的晚上,我吃過晚飯後,傻乎乎地喝了一杯特濃的咖啡,我在床上一直躺到淩晨兩點,一直未能入睡。於是我就點上蠟燭,準備繼續看那本我沒有讀完的小說。可是我把這本小說忘在了彈子房,於是我便披上晨衣去那裏取那本書。
“‘到彈子房去,我得先下一段樓梯,然後再走過一段走廊,這條走廊通向書房和槍庫。我往走廊盡頭望去,忽然看見書房的門敞著,門裏露出了微弱的亮光,我看到這很驚訝。我記得就寢前,我關上了書房的燈,並關上了房門。我先是想到一定是盜賊在裏麵。赫爾斯通莊園的走廊的牆壁上裝飾著一些古代武器。我從中挑選了一把戰斧,然後,我放下蠟燭,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往門裏看。
“‘原來是管家布倫頓呆在書房裏。他穿著整齊地坐在一把安樂椅中,膝蓋上攤著一張紙,看上去像是一張地圖,手托著額頭,沉思的樣子。我驚訝地站在那裏,悄悄地察看他在做什麼。桌子邊放著一支小蠟燭,我借著那微弱的光線,看到他衣服穿得整整齊齊。突然,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往寫字台走去,打開鎖,拉開一個抽屜。他從裏麵取出一份文件,又回到那張椅子上,把文件平鋪在桌邊蠟燭旁,接著很像回事地研究起來。望著他那樣坦蕩自如地察看我們家的文件,我不由地惱怒起來,往前邁步站在門口,他一見我,臉就變得鐵青,趕忙把剛才偷看的那張航海圖一樣的東西塞進懷裏。
“‘我說:“好嘛!你就這樣報答我們對你的信任。幹脆,明天你就離開這兒吧。”
“‘他無精打采地一鞠躬,什麼也沒說地從我身邊溜走了。桌子上蠟燭依然亮著,借助燭光,我瞅了一眼布倫頓從寫字台裏拿出來的文件。我驚訝地發現,那文件毫無用處,隻是一份抄錄了怪異的古老儀式中問答的紙。這種儀式叫“馬斯格雷夫禮典,”是我們家族特有的。過去幾百年來,凡是馬斯格雷夫家族的人,到成年時就要舉行這種儀式。這隻是我們家族的私事,就像平常用的私人圖章一樣,這東西可能對考古學家有點作用吧。
“我說:‘我們還是來談談那份文件吧。’
“‘若是你覺得有必要的話,’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好,我接著用布倫頓留下的鑰匙重新把寫字台鎖好,轉身剛要離開時,我的管家突然站在我麵前。
“‘他的情緒不穩,聲音嘶啞地喊:“馬斯格雷夫先生,這個臉我不能丟,先生,盡管我身份低賤,但我平生極重麵子,讓我這樣丟臉就要了我的命。若是你斷了我的生路。我的死由你來承擔,我會這麼辦的。先生,若是你不肯留我,那麼請看在上帝的份上,讓我向你申請在一個月內離開好嗎,就像是自願辭積一樣。馬斯格雷夫先生,辭職沒有關係,我不願意你當著熟人的麵將我趕走。”
“‘我對他說:‘布倫頓,你的行為很惡劣,你不配那麼多的照顧。不過,你在我們家幹的年數太長了,我不想讓你在眾人麵前丟麵子。不過一個月時間有些長了,一周內走吧,隨便找個理由都可以。”
“‘他絕望地說:“先生,別隻給我一周的時間,給我兩周的時間吧。”
“‘我再次說:“就一周。你該覺得這對你已是足夠寬容的了。”
“‘他絕望地低著頭,無精打采地走了。我吹滅了蠟燭,回到了自己的房裏。
“‘接下來的兩天裏,布倫頓表現得恪盡職守,任勞任怨。我沒提出這件事,隻是好奇地看他怎樣保全麵子。可是到了第三天,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吃完早飯到我那問候一天的工作。我離開飯廳後,恰巧碰到了女仆雷切爾·豪厄爾斯。我說過這位女傭人剛剛大病初愈,麵無血色,於是我勸她別再去幹活了。
“‘我說:“你應該躺在床上休息,身體好了再幹別的。”
“‘她帶著很奇怪的神情看著我,我有些懷疑她的腦病是不是又犯了。她說她已經夠結實了。接著,我告訴她我們要聽醫生的話,她現在還不能幹活,我讓她到樓下把布倫頓找來。
“‘她說:“管家已經離開這兒了。”
“‘我問她:“他上哪兒了?”
“‘她說:“他走了,誰都沒有看見他到哪兒去了。他沒在房間,他走了!”雷切爾說著便靠在牆上,發出一陣陣尖聲狂笑,看到這種突如其來的歇斯底裏的發作,我嚇壞了,趕忙叫人幫忙。傭人們把姑娘攙進屋裏,我詢問布倫頓的下落,她邊哭泣邊尖叫著。不用問,布倫頓真的失蹤了。他昨夜沒有在床上睡過,從他前夜回房之後,再也沒有人看見過他。也查不清楚他是怎樣走出住宅的,因為早晨門窗都是閂著的。除了他常穿的那套黑衣服不見了之外,他沒有拿衣服、表,甚至錢鈔都未動。他把長統靴子留下來,卻把拖鞋穿走了。讓我納悶的是,管家布倫頓夜裏去哪裏了呢?他現在情形怎樣呢?
“‘我們在整個莊園從地下室到閣樓到處找他,連他的影子也未發現。我說過這是一套像迷宮一樣的老房子,特別是那些現在已經沒人居住的老廂房。我們把所有的房間都找遍了,仍然不見他的蹤跡。我難以相信他竟會丟棄所有財產離開,他現在會到什麼地方去呢?我把當地警察叫來,仍舊不起作用。前天晚上下過雨,我們又到莊園四周的草坪和小道上尋找,仍然空手而歸。這件事就這樣,可後來又有新的變化,我們的注意力離開了這個疑團。
“‘那個女傭連著病了兩天,時而神誌不清,時而可怕地驚叫,我請了一個護士在夜裏照料她。在布倫頓失蹤後的第三天夜裏,護士看到病人睡得很安靜,她就在扶手椅上睡著了。清晨醒來一看,病床上沒有人,窗戶敞開,那姑娘不見了。護士趕緊把我叫醒,我帶領兩個傭人立刻動身去找那個失蹤的姑娘。她的去向容易辨認,我們就沿著她在窗下的足跡找,很快穿過草坪,來到小湖邊。腳印在通向莊園處的石子路旁就不見了,這個小湖的水足有八英尺深,當我看到那個可憐的瘋姑娘的足跡消失在湖邊時,我們當時的心情可想而知了。
“‘我們馬上采取行動,打撈、尋找屍體,但是又是什麼都沒找到。不料,卻撈出一包怎麼也想不到的東西來,那是一個亞麻布口袋,裏麵裝著一些陳舊生鏽和褪去光澤的金屬片,以及一堆暗淡無光的水晶和玻璃製品。除了撈到這些怪異的東西外,再沒有別的了。我們昨天費盡心思地到處搜尋、打聽,但仍對這失蹤的兩個人的下落一無所知。區警局的警察們已盡了最大努力,隻好抱著一線希望來找你。’
“‘華生,你知道我當時是多麼急切地傾聽他這接連發生的怪異事件,想把它們串到一塊,並理出有關事件的主線來。管家不見了,女仆也不見了,女仆曾愛過管家,但後來又有理由仇恨他。姑娘有著威爾士血統,性格暴躁易怒。管家失蹤後,她就變得激動異常,她把裝著破東西的口袋投進湖裏。這些因素都需考慮到,但是沒有一個因素觸及問題的實質。現在隻知道結果,而不知事件的起因是什麼。
“我說道:‘馬斯格雷夫,你的管家不顧丟掉職業道德去冒險偷看的那一份文件,我得看看。’
“‘沒有什麼可看的,我們家族的禮典很可笑。’馬斯格雷夫回答道,‘說起來它是前人留下來的,還能有可取之處。你想看的話,我這兒抄了份禮典問答詞。’
“華生,馬斯格雷夫拿給我的就是這份文件,這就是他的家族每個成年人都必須記住的古怪問答詞。一塊聽聽。
“‘它屬於誰的?’
“‘屬於那個已經離去的人。’
“‘誰將得到它?’
“‘那個即將來到的人。’
“‘太陽在哪裏?’
“‘在橡樹上麵。’
“‘陰影在哪裏?’
“‘在榆樹下麵。’
“‘怎麼測到它?’
“‘向北十步,再邁十步,向東五步,再邁五步,向南兩步又走兩步,向西一步又走一步,就在下麵。’
“‘我們該拿什麼去換取它?’
“‘拿我們所有的一切。’
“‘我們為什麼應該拿出去呢?’
“‘因為要守信用。’
“馬斯格雷夫說:‘原件並沒署日期,但可以看出,文字用的是十七世紀中葉的拚寫法。但是,我覺得這對破這樁案子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說道:‘不一定,它可以幫助我們解開另一個謎,比原來的疑團更有趣。解決了這個謎,另一個謎就不難破解了。馬斯格雷夫,請原諒我這麼說,你的管家真是個很機靈的人,比他主人家十代人都頭腦靈活。’
“‘我對你說的話不明白,’馬斯格雷夫說,‘我覺得這份文件沒有絲毫重要的意義。’
“‘我認為這份文件很重要,我敢說布倫頓同我的看法一樣,他可能在那天夜裏,你逮住他之前已見過這份文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