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家具出租的房間(2 / 3)

房客懶洋洋地半躺在一把椅子上,客房則如巴比倫通天塔的一個套間,盡管稀裏糊塗扯不清楚,仍然竭力把曾在這裏留宿過的房客分門別類,向他細細講來。

地上鋪了一張雜色地毯,像一個豔花盛開的長方形熱帶小島,四周是肮髒的墊子形成的波濤翻滾的大海。用灰白紙裱過的牆上,貼著緊隨無家可歸者四處漂流的圖片——“胡格諾情人”,“第一次爭吵”,“婚禮早餐”,“泉邊美女”。壁爐爐額的樣式典雅而莊重,外麵卻歪歪斜斜扯起條花哨的布簾,像舞劇裏亞馬遜女人用的腰帶。爐額上殘留著一些零碎物品,都是些困居客房的人在幸運的風帆把他們載到新碼頭時拋棄不要的東西——一兩個廉價花瓶,女演員的畫片,藥瓶兒,殘缺不全的撲克紙牌。

漸漸地,密碼的筆形變得清晰可辨,前前後後居住過這間客房的人留下的細小痕跡所具有的意義也變得完整有形。

梳妝台前那片地毯已經磨得隻剩麻紗,意味著成群的漂亮女人曾在上麵邁步。牆上的小指紋表明小囚犯曾在此努力摸索通向陽光和空氣之路。一團濺開的汙跡,形如炸彈爆炸後的影子,是杯子或瓶子連同所盛之物一起被砸在牆上的見證。穿衣鏡鏡麵上用玻璃鑽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名字“瑪麗”。看來,客房留宿人——也許是受到客房那俗豔的冷漠之驅使吧——

曾先先後後在狂怒中輾轉反側,並把一腔憤懣傾泄在這個房間上。家具有鑿痕和磨損;長沙發因凸起的彈簧而變形,看上去像一頭在痛苦中扭曲的痙攣中被宰殺的可怖怪物。另外某次威力更大的動蕩砍去了大理石壁爐額的一大塊。地板的每一塊拚木各自構成一個斜麵,並且好像由於互不幹連、各自獨有的哀怨而發出尖叫。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些把所有這一切惡意和傷害施加於這個房間的人居然就是曾一度把它稱之為他們的家的人;然而,也許正是這屢遭欺騙、仍然盲目保持的戀家本性以及對虛假的護家神的憤恨點燃了他們胸中的衝天怒火。一間茅草房——隻要屬於我們自己——我們都會打掃、裝點和珍惜。

椅子上的年輕人任這些思緒繚繞心間,與此同時,樓中飄來有血有肉、活靈活現的聲音和氣味。他聽見一個房間傳來吃吃的竊笑和淫蕩放縱的大笑;別的房間傳來獨自咒罵聲,骰子的格格聲,催眠曲和嗚嗚抽泣;樓上有人在興致勃勃地彈班卓琴。不知什麼地方的門砰砰嘭嘭地關上;架空電車不時隆隆駛過;後麵籬牆上有隻貓在哀叫。他呼吸到這座房子的氣息。這不是什麼氣味兒,而是一種潮味兒,如同從地窖裏的油布和朽木混在一起蒸發出的黴臭。

他就這樣歇在那兒,突然,房間裏充滿木犀草濃烈的芬芳。它乘風而至,鮮明無誤,香馥沁人,栩栩如生,活脫脫幾乎如來訪的佳賓。年輕人忍不住大叫:“什麼?親愛的?”好像有人在喊他似地。他然後一躍而起,四下張望。濃香撲鼻而來,把他包裹其中。他伸出手臂擁抱香氣。刹那間,他的全部感覺都給攪混在一起。人怎麼可能被香味斷然喚起呢?喚起他的肯定是聲音。難道這就是曾撫摸、安慰過他的聲音?

“她在這個房間住過,”他大聲說,扭身尋找起來,硬想搜出什麼征跡,因為他確信能辨認出屬於她的或是她觸摸過的任何微小的東西。這沁人肺腑的木犀花香,她所喜愛、唯她獨有的芬芳,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房間隻馬馬虎虎收拾過。薄薄的梳妝台桌布上有稀稀拉拉五六個發夾——都是些女性朋友用的那類東西,悄聲無息,具有女性特征,但不標明任何心境或時間。他沒去仔細琢磨,因為這些東西顯然缺乏個性。他把梳妝台抽屜搜了個底朝天,發現一條丟棄的破舊小手絹。他把它蒙在臉上,天芥菜花的怪味刺鼻而來。他順手把手絹甩在地上。在另一個抽屜,他發現幾顆零星紐扣,一張劇目表,一張當鋪老板的名片,兩顆吃剩的果汁軟糖,一本夢釋書。最後一個抽屜裏有一個女人用的黑緞蝴蝶發結。他猛然一楞,懸在冰與火之間,處於興奮與失望之間。但是黑緞蝴蝶發結也隻是女性莊重端雅但不具個性特征的普通裝飾,不能提供任何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