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淪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1 / 3)

詞曰:

苦隻為情多,情多苦奈何?寧受冤家累,怕遭恩愛魔,傷身值甚,痛殺是心窩。最恨風波,不容人好過,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黃河。嗬嗬,臭名能作香名播,棄如鐵骨磨。

右調《月雲高》

話說金生聽得有人叩門,忙送了翠翹回去,方來開了門。忽看見書童慌慌張張來報凶信道:“二老爹死在遼陽,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請大相公回去商議,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張了,因打發書童先回,忙鑽過假山缺,來見翠翹。喜得翠翹未歸,尚在後園。見金生道:“郎氣哽神愴,其有意外之變乎?”金生道:“不幸叔父喪在遼陽,父親促我同往,說行李俱已打點端正,今日即馬首東矣。”因頓頓足道:“才得相逢,又早遠別,我心碎矣。奈何奈何!”翠翹聽了也吃了一驚,恐金生淒楚,轉安慰道:“男兒誌在四方,豈以婦女留連。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斷衡陽,叨愛多矣。”淒然淚下。金生亦涕泣交橫,不能仰視。忽書童叫門,又來催促。金生恐怕看見,掩淚而別。急回到家,鞍馬行李已匆匆在門,隻得隨父往遼陽不題。

且說翠翹潛身看著金生去了,方才尋扇破門,將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哽哽咽咽,不茶不飯,癡癡坐到近午。聽得父母叩門,方開了接著道:“爹媽為何此時才來?”父母道:“我兒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兩個絲客,不曉得他是響馬,賣絲時被原主認出告發,咬定你姨夫是窩家。我同他吃了幾席酒,隻怕也要被他攀害。”

正說不了,忽七八個做公的闖入來,不由分說,竟將王員外父子一繩一個鎖吊在柱上。道聲搜贓,裏裏外外,前前後後,廚房下,坑廁上,各處尋到。箱籠廚櫃,是件打開,凡有可值數分者,盡皆搜去。王婆是拜寺回來,身上衣服新鮮,盡行剝去,釵環首飾一件不留。見翠翹、翠雲衣服雖半舊,卻是綢絹,也要來剝。翠翹發言道:“列位公差,拿去的物件也勾了,哪家沒有妻女,怎麼衣服也不留兩件把人遮身!公門裏麵好修行,凡事留一線,不要做惡過了。”公人道:“姑娘莫要怪,我們奉官差來起贓。拿的東西,難道我們要得!少不得拿去見官,認贓不是,自然還了你們。”翠翹道:“哪家不穿衣服,哪家不吃飯,別物有記認,吃的米,穿的衣,難道也有記認的!你們隻管拿去,我左右拚著命也要鳴一鳴冤,才辨得明白這樁冤屈。”眾人見翠翹嘴硬,便道:“他們女眷隨身衣服定不是賊贓,還他們穿吧。米也還他,好煮飯把我們吃。”可憐一個好好的人家,立刻變成冰山雪海。

王員外父子蓬頭跣足,手肘腳鐐,靠在庭柱上,被做公人百般拷打。二女並王媽媽跪地哀哀求饒,那裏肯聽。打了一回,又罵道:“老賊頭,小賊頭,你不怕打,且試試繩子看。”因將王觀一把拎將過來,去了鐐肘,脫得精赤條條,露出嫩藕一般的皮膚,聽他施為。一應捕將繩縛定王觀二足大指,緊綁庭柱上。腳跟沾地,足指朝天。又將左右手大指通臂捆定,將繩頭丟過屋梁,叫聲扯,二三人用力一扯,早將王觀腳跟拽得離地五寸有餘。王觀怎受得此刑,大叫一聲死也,氣絕昏死。慌得娘叫兒,姊叫弟,哀求苦告。王觀才得蘇醒,忽王員外大叫道:“不好了。”母子急回頭看,隻見王員外四肢反吊朝天,麵胸朝地,背上壓起一塊石頭,壓得三百六十骨節,節節皆離,八萬四千孔毛,孔孔皆汗,麵如土色。翠翹急了,上前一把拽住。應捕道:“姑娘你果有這樣孝心,我自當替你方便。但此事到官,是定然要殺的。除非一兩日內得三百銀子,送捕盜官一百,看一百買了賊人,不要牽連你家。這一百把我們弟兄做效勞之資,方做得來。”翠翹道:“我身拚得為人作妾作婢,三百金還可取辦。”那應捕道:“久聞姑娘精於胡琴,多少名公仕官欲以千金構求。姑娘既肯舍身,事是不難的。”翠翹道:“事到如今,說不得了,求上司先放了父親兄弟,好好商議便是。”那應捕見他許了賣身,因叫眾人替他父子鬆了繩。不知吊著倒是活的,其繩一鬆,眼睛一倒,嗚呼死矣。王氏母子一齊號泣,應捕道:“不要慌,我叫他活來。”一手抓住頭發,兜麵一口冷水,他父子兩人打個寒噤,歎了一口氣,漸漸回生。正是人不傷心不得死,鬼門關上又還魂。

父子二人半生不死,淚也沒有,隻是嚶嚶的哼。應捕道:“有茶水把住一口,便回氣了。”翠翹與金生吃的還有未了酒坐在鍋中,斟了一碗,弟與王老,王老接著吃完。又斟一碗遞與兄弟,兄弟也吃了。便覺哭得轉聲,有些眼淚。那應捕道:“姑娘你要救令尊令弟,乘早設法,遲則我們要帶到官了。”翠翹道:“公差上司,待我辦些早飯,請列位吃了。家父舍弟,老爹帶上,我這裏央媒婆設法便是。”應捕道:“姑娘說得有理,卻是要上緊的。”翠翹叫娘收拾酒飯,請公差吃。又拿些與父親兄弟吃。二人吃不下,翠翹說:“事已至此,隻好死中求活,法內求寬,惱也無用。爹爹同兄弟暫到公差家住一兩日,女孩兒即央媒人賣身來救你。”王員外道:“這事怎麼使得,則索聽天罷了。”翠翹道:“此事到官,決無生理。父、弟死則宗枝絕,而母氏無依,我姐妹亦必流落。何如舍我一身,全父弟以全宗嗣,全宗嗣以全母妹。所舍者一身,所全者重大。家貧見孝子,為子死孝,正此時也,苟可救父,死且不惜,矧未至於死者乎!我誌已決,爹爹勿以我為慮也。且女生外向,原非家中物。愧女不能為緹縈上書救親,獨不能為李寄賣身庇父乎!”言畢,詞氣激烈,顏色淒慘。王員外嗚咽不能答一語,惟低頭墜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