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狡休誇用智深,誰知敗露出無心。
勸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蒼蒼日鑒臨!
鐵公子上馬,望大路上走不到二三裏,隻見昨晚上見的那個青衣少年,在前麵走一步,頓一步足,大哭一場道:“蒼天,蒼天!何令我受害至此!”鐵公子看明了,忙將韁繩一提,趕到前麵,跳下馬來,將他肩頭一拍道:“韋兄不必過傷,這事易處,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歸趙!”那少年猛然抬頭,看見鐵公子是個貴介行藏,卻又不認得,心下驚疑,說道:“長兄自是貴人,小弟貧賤,素不識荊,今又正在患難之中,怎知賤姓,過蒙寬慰?然寬慰自是長兄雲天高誼,但小弟冤苦已難伸訴,長兄縱有荊、豫俠腸,昆侖妙手,恐亦救拔小弟不得。”鐵公子道:“峰蠆小難,若不能為兄排解,則是古有豪傑,今無英雄矣,豈不令郭解笑人?”
那少年聽了,愈加驚訝道:“長兄乃高賢大俠,小弟在困頓中,神情昏憒,一時失敬,且請貴姓尊表,以誌不躬。”鐵公子道:“小弟的賤名,仁兄且不必問,到是仁兄的尊字,與今日將欲何往,到要見教了,我自有說。”那少年道:“小弟韋佩,賤字柔敷,今不幸遭此強暴劫奪之禍,欲要尋個自盡,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隱忍了,又現當此聖明之朝,況在輦轂之下,豈容紈-堅侯,強占人家受聘妻女,以敗壞朝廷之綱常輪理、情實不甘。昨晚躊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張揭貼,今欲進京,拚這一條窮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門去告他。雖知貴賤相懸,貧富不敵,然事到頭來,也說不得了。”因在袖中取出一張揭貼,遞與鐵公子道:“長兄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鐵公子接了揭貼,細細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一個秀才,叫做韓願。搶他妻子的,是大-侯。因說道:“此揭帖做得盡情聳聽,然事關勳爵,必須進呈禦覽,方有用處。若隻遞在各衙門,他們官官相護,誰肯出頭作惡?吾兄自遞,未免空費氣力,終是無用。若付與小弟帶去,或別有妙用,也未可知。”韋佩聽了,忙深深一揖道:“得長兄垂憐,不啻枯木逢春。但長兄任勞,小弟安坐,恐無此理。莫若追隨長兄馬足入城,以便使令?”鐵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招搖耳目,使人防嫌。兄請回,不出十日,當有佳音相報。”韋佩道:“長兄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小弟命薄,徒費盛心。”說到傷心,不覺墮下淚來。鐵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為,莫隻管做些兒女態,令英雄短氣!”韋佩聽了,忙歡喜致謝道:“受教多矣!”鐵公子說罷,將揭帖籠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馬,帶著小丹匆匆去了。韋佩立在道旁相送,心下又驚又疑,又喜又感,就象做了個春夢一般,不敢認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望到不見公子的馬,方才回去。[正是]:
心到亂時無是處,情當苦際隻思悲。
漫言哭泣為兒女,豪傑傷心也淚垂!
原來這韋村到京,隻有四五十裏。鐵公子一路趕行,日才過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將這揭帖與父親商量,要他先動了疏奏明,然後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門前靜悄悄,一個衙役也不見。心下暗著驚道:“這是為何?”慌忙下馬,到堂上,也不見有吏人守候,愈加著忙。急走入內宅,見內宅門是關的,忙叫幾聲,內裏家人聽見,識得聲音,忙取鑰匙開了門,迎著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爺前日上本,傷觸了朝廷,今已拿下獄去了,幾乎急殺。大相公來得好,快到內房去商量!”鐵公子聽了,大驚道:“老爺上的是什麼本,就至於下獄?”一頭問,一頭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內房。母親石夫人忽看見,忙扯著衫袖,大哭道:“我兒來得正好。你父親今日也說要做個忠臣,明日也說要做個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卻弄出一場大禍來了,不知是死是生?”鐵公子先已著急,又見母親哭做一團,隻得跪下,勉強安慰道:“母親不必著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個商量。母親且說父親上的是什麼本?為什言語觸犯了朝廷?”石夫人方才扶起鐵公子,教他坐下,因細細說道:“數日前,你父親朝罷回家,半路上忽撞見兩個老夫妻,打得蓬頭赤腳,衣裳粉碎,攔著馬頭叫屈。你父親問他是什人,有何屈事,他說是個生員,叫做韓願。因他有個女兒,已經許字與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侯訪知有幾分顏色,劈頭教人來說,要討他做妾。這生員說,已經受聘,抵死不從,又挺觸了他幾句。那大-侯就動了惡氣,使出官勢,叫了許多鷹犬,不由分說,竟打入他家,將女兒搶去。這韓願情急,追趕攔截,又被他打得狼狽不堪。你父親聽了,一時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參劾這大-侯,你父親若有細心,既要上本,就該將韓願夫妻拘禁,做個證據,教他無辭便好。你父親在忿怒中,竟不提防。及聖旨下來,著刑部審問,這賊侯堅惡異常,有財有氣,竟將韓願夫妻捉了去,並這女子藏得無影無蹤。到刑部審問時,沒了對頭,大-侯轉辦一本,說你父親毀謗功臣,欺枉君上。刑部官又受他的囑托,也上本參論。聖上惱了,竟將你父親拿下獄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門官,欲待上疏辨救,若無原告,沒處下手。這事怎了?隻怕將來有不測之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