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寶玉為黛玉講故事解悶
連日來,這榮國府、寧國府真是用盡心力,人人疲倦。貴妃娘娘走後,一切陳設,收拾了三天才完。最忙的是王熙鳳,最閑的是賈寶玉。
恰好這天一早,襲人的母親來賈府接襲人回去吃年茶,晚上才能回來。
寧國府唱戲,請寶玉去看。寶玉看著沒勁,悄悄溜了出來,正巧碰上他的小廝茗煙。
茗煙是個極聰明調皮的小子,又和寶玉關係最好。見了寶玉便說:“這會子沒人知道,我引二爺去城外逛逛吧!”寶玉說:“去遠地方不行,要讓他們發現了,事就鬧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茗煙說:“就近的地方誰家可去?這就難了。”寶玉笑著說:“依我的主意,咱們就到襲人姐姐家裏去,看看她在家裏幹什麼?”茗煙說:“好,好!我倒忘了她家。”茗煙機靈得很,故意說:“如果人家知道了,說是我引二爺胡走,要打我怎麼辦?”寶玉說:“不用怕,有我呢。”茗煙有寶玉這句話在先,就放心了,拉了馬,二人偷偷地從後門走了。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裏路程,轉眼已到門前。
茗煙先進去叫襲人的哥哥花自芳。花自芳聽見外麵有人叫,出來看時,見是寶玉和茗煙主仆兩個,嚇得驚疑不定,連忙把寶玉從馬上抱下來,到院內說:“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忙跑出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說:“我怪悶的,來瞧瞧你做什麼呢!”
襲人聽了才把心放下來,問道;“你們來,別人知道不知道?”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道。”襲人聽說他兩個人是偷著出來的,便說:“這還了得,要是讓老爺知道了,或者從馬上掉下來,怎麼交待。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這都是茗煙調唆的,我回去告訴媽媽們,一定會打你個半死。”茗煙嚷了嘴道:“寶二爺打著罵著叫我帶著來的,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嘛。要不,我們回去吧!”襲人哥哥勸道:“已經來了,也不用多說了。隻是我家茅簷草舍,又窄又不幹淨,寶二爺怎麼坐呢?”
襲人的母親也迎了出來。襲人拉著寶玉進了屋,忙把自己的坐褥拿了來,鋪在炕上,扶寶玉坐下。一會兒又將寶玉脖子上的“通靈寶玉”摘下來,讓大家看。襲人說:“你們也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稀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以好好瞧瞧。瞧了這個,再瞧別的什麼稀罕物兒,也不過如此罷了。”說畢,遞給大家傳看了一遍,又與寶玉戴好。
在襲人的催促下,襲人哥哥雇了一乘幹幹淨淨的小轎送寶玉返回家中。
傍晚,襲人也回來了。襲人對寶玉說:“我今兒回去聽見媽和哥商量,叫我再等一年,明年他們就來贖我出去了。”寶玉聽了這話趕忙問:“為什麼贖你呢?”襲人說:“這話奇怪了!我們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麼行呢?”寶玉說:“要是我不叫你去也難辦!”襲人說:“從來沒這個理。就是朝廷宮裏,也有定例,幾年一選,幾年一放,沒有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們家!”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思忖了半晌才說:“依你說,是走定了?”襲人騙他說:“走定了。”寶玉自歎道:“早知道都是要走的,我就不該弄了來。最後就剩下我一個孤鬼!”說著賭氣上床睡了。
襲人原來是想嚇唬嚇唬寶玉,借此給他提些條件。她見寶玉真生氣了,走向前說:“這有什麼傷心的?你真要留我,我自然不肯出去。”寶玉聽見這話頭兒活動了,便問:“你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襲人說:“我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那就是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不出去了。”
寶玉忙說:“好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的。隻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唉,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就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了我,我也顧不了你們了,憑你們愛到哪裏去就去是了。”襲人忙說:“這就是頭一件要改的,再不敢這麼胡說了。”
寶玉說:“好,再不說這些了,再說你就擰我的嘴!還有什麼?”襲人說:“這第二件,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隻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隻做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些氣。你再不知道,老爺心裏一定在想,我家代代念書,自從有了你,不但不愛念書,背後還亂批評。凡是讀書上進的人,你就給人家起個外號,還說書都是別人胡編出來的,這些話,老爺聽了怎麼能不打你呢?”
寶玉笑道:“再不說了。那是我小時候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胡說的,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條件?”襲人說:“還有最要緊的一件,就是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寶玉說:“都改,都改!”
一天,寶玉閑得無聊,便去黛玉房中看望。當時黛玉正在床上睡午覺,丫鬟們都出去玩了,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簾,進入裏間,隻見黛玉睡在那裏,忙去推她說:“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黛玉見是寶玉,就說:“你且出去逛逛,我昨天鬧了一夜,今天還沒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說:“酸疼事小,睡出病來事大。我替你解悶兒,等困意一過就好了。”黛玉隻是合著眼說:“我不困,隻想歇會兒,你先到別處玩一會再來。”寶玉推著她說:“我往哪裏去,見了別處都怪煩的。”
黛玉聽了,笑著說:“你既要在這裏,那就老老實實地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說:“我也要躺著。”黛玉說:“你就躺著。”寶玉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黛玉說:“胡說!外麵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去看了看,回來笑著說:“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哪個髒老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著說:“你真的就是我命中的‘魔星’,你就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與寶玉,又起身將自己的又拿了一個來枕上,二人對著臉兒躺下。
黛玉轉眼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上去,以手撫摸著細看,說:“這又是誰的指甲劃破的?”寶玉側身,一麵躲,一麵笑著說:“不是劃的,隻怕是剛才替他們淘弄胭脂膏子,濺上了一點兒。”說著,便找手帕要擦。黛玉就用自己的手絹替他擦拭了,咂著嘴說:“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了就算了,為什麼還非要帶上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看見了,又當作奇怪事新鮮話去學舌討好兒,吹到舅舅耳朵裏,大家又不得安寧了。”
寶玉似乎沒聽見這些話,隻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著令人心曠神怡。一把便將黛玉的衣袖拉住,要瞧瞧裏邊究竟放著什麼東西。黛玉笑著說:“這時候誰戴什麼香?”寶玉笑著說:“既那麼著,這香是從哪裏發出的?”黛玉說:“連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櫃子裏香氣熏染的也說不定。”寶玉搖頭,說:“不一定,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著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奇香嗎?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著說:“隻要我說一句,你就拉扯上這些,不給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天起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嗬了兩下,便伸向黛玉胳肢窩裏兩肋下亂撓,使她笑得喘不過氣來,口裏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才住了手,笑問:“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著說:“再不敢了。”一麵整理頭發,笑著說:“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聽了,一時搞不明白,問:“什麼‘暖香’?”黛玉搖著頭歎了口氣說:“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她?”寶玉這才聽出來,就笑著說:“剛才求饒,如今又一個勁地說了。”說著,又要伸手,黛玉忙笑著說:“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著說:“饒你不難,隻是把袖子讓我聞聞。”說著,便拉住了袖子籠在麵上,聞個不住。黛玉一縮胳膊說:“這回你該走了。”寶玉笑著說:“不行,要不咱們倆斯斯文文的躺著談話兒。”說完又躺下,黛玉也躺下,用手帕蓋在臉上,寶玉上一句下一句地說些鬼話,黛玉總不理睬。寶玉問她幾歲上京,路上有何景致,揚州有什麼古跡,風俗民情怎麼樣,黛玉隻是笑而不答。
寶玉隻怕她睡出病來,便哄她說:“噯喲!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麼?”黛玉見他說得鄭重,又正言厲色,就以為是真事,便問:“什麼事?”寶玉看她那樣,便忍著笑順口胡謅說:“揚州有一座黛山,黛山上有一個林子洞。”黛玉笑著說:“又在撒謊,從來就沒聽過這山。”寶玉說:“天下山水多著呢,你哪裏知道,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黛玉說:“你說。”
寶玉又接著說:“林子洞裏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臘月初七,老耗子主持議事,會上說:明天是臘八,世上的人都熬臘八粥。如今我們洞裏果品缺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才好,於是拔一枝令箭,遣個能幹的小耗子前去打聽。小耗子回報:‘各處都打聽了,惟有山下廟裏果米最多。’老耗子問:‘米有幾種?果有幾品?’小耗子說:‘米豆成倉,果品隻有五種:一是紅棗,二是栗子,三是落花生,四是菱角,五是香芋。’老耗子聽了,很高興,立即拔了一枝令箭問:‘誰去偷米?’一個耗子便接了令箭去偷米。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個耗子接令去偷豆,然後一一的都各領令而去了。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隻見一個極小極弱的小耗子答應說:‘我願偷香芋。’
“老耗子和眾耗子見他這樣,擔心他不熟練,又怯懦無力,不準他去,小耗子說:‘我雖然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口齒伶俐,計謀深遠。這一去肯定比他們偷得還巧呢!’眾耗子忙說:‘怎麼比他們巧呢?’小耗子說:‘我不學他們直接偷,我隻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隱在香芋堆裏,讓人瞧不出來,卻暗暗地搬運,漸漸地就搬運完了,豈不比直接偷更行些?’眾耗子聽了都說:‘妙卻妙,隻是不知道怎麼變,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子聽了,笑著說:‘這個不難,等我變來。’說完,搖身一變,竟變成了一個最標致美貌的小姐。眾耗子笑著說:‘變錯了,原來說變果子,怎麼變出個小姐來了?’小耗子現了原形,笑著說:‘我說你們沒見過世麵,隻識得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黛玉聽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罵:“我就知道你這張爛嘴,準是在騙我。”說著便擰,寶玉連聲哀求說:“好妹妹,饒了我罷,再也不敢了。我因為聞見你的香氣,忽然就想起這個典故來。”黛玉笑著說:“罵了人,你還說這是典故呢。”
一天,王熙鳳說有事想和自己的丈夫商量,賈璉問:“你要和我商量什麼事,老婆?”鳳姐笑著說:“當然是正經事,二十一日是薛妹妹的生日,你說說看,該怎麼給她過呢?”賈璉說:“如此一件小事,還來問我,你都辦過多少大生日了,這麼個小孩子的生日你倒沒主意了!”鳳姐說:“這大生日都有一定的規矩,如今她這生日大也不是,小也不是,所以要和你商量商量。”賈璉想了一會說:“你怎麼就犯糊塗呢,前有先例,以前怎麼給林妹妹做的生日,今天照樣給薛妹妹做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