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劉姥姥講鄉下事
一天,鳳姐的丫環平兒在李紈處玩耍了很久才離開,她剛出園門,隻見鳳姐那邊打發人來找她,說:“奶奶有事等你。”平兒說:“有什麼事,這麼要緊?我被大奶奶拉扯住說話兒,我又沒逃,這麼接二連三的叫人來找!”那丫頭說:“這又不是我的主意,姑娘有怨言自己和奶奶說去!”
平兒不高興地說:“好了,你們越發上臉了!”說著走來,隻見鳳姐不在屋裏,忽見上回來尋求幫助的劉姥姥和板兒來了,坐在那邊屋裏,還有張材老婆、周瑞老婆陪著。又有兩三個丫頭在地上倒口袋裏的棗兒、倭瓜和野菜。眾人見她進來,都忙站起來。劉姥姥因上次來過,知道平兒的身份,忙跳下地來,問:“姑娘好?”又說:“家裏都問好,早要來請姑奶奶的安,看姑娘來的,因為莊稼忙,好容易多打了兩石糧食,瓜果蔬菜也豐盛,這裏頭一起摘下來的,還沒敢賣呢,留著尖兒,孝敬姑奶奶、姑娘們嚐嚐。姑娘們天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膩了,吃個野菜兒,也算是我們的心意。”
平兒忙說:“多謝費心。”又讓坐,自己坐了,又讓張嬸子、周大嬸坐了。命小丫頭:“倒茶去。”周瑞老婆和張材老婆笑著說:“姑娘臉上有些紅色,眼睛圈都紅了。”平兒說:“可不是!我原本不喝,大奶奶和姑娘們隻是提著死灌,不得已喝了兩盅,臉就紅了。”張材老婆笑著說:“我倒把著要喝呢,又沒人讓我,明日再有人請姑娘,一定帶了我去。”說著,眾人都笑了。
周瑞老婆說:“早起我就看見那螃蟹了,一斤足能稱兩三個,這麼兩三大簍,想是有七八十斤呢。要是上上下下,都吃隻怕還不夠!”平兒說:“哪裏夠,隻是有名的吃兩個子。那些散眾的,也有摸得著的,也有摸不著的。”劉姥姥說:“這種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兩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銀子,夠我們莊稼人過一年的了!”
平兒問:“你見過奶奶了?”劉姥姥說:“見過了,叫我們等著呢。”說著,又往窗外看天色,說:“天已經晚了,我們也得回去了,別出不了城,那就麻煩了!”周瑞老婆說:“等著我替你瞧瞧去。”說著,就去了,半天才回來,笑著說:“可是你老的福來了,竟投了這兩個人的緣了。”平兒問:“怎麼樣?”周瑞老婆笑著說:“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呢,我原是悄悄地告訴二奶奶:‘劉姥姥要回家去,怕晚了趕不出城去。’二奶奶說:‘大老遠的,難為她扛了些東西來,晚了就住一夜,明日再去。’這可不是投上二奶奶的緣了嗎?這也罷了,偏老太太又聽見了,問:‘劉姥姥是誰?’二奶奶就給她說清楚了。老太太說:‘我正想找個有經驗的老人家說話兒!請了來我見見。’這可不是想不到的投緣了?”說著,催劉姥姥下來快去。劉姥姥說:“我這模樣兒,怎麼見得呢,好嫂子,你就說我走了吧!”平兒忙說:“你快去吧,我們老太太最是惜老憐貧的,比不得誑三詐四的那些人。想是你太有人情味,我和周大娘送你去。”說著,和周瑞老婆引了劉姥姥往賈母這邊來。
二門口值班小廝們見了平兒出來,都站起來,有兩個又跑上來,向著平兒叫:“姑娘。”平兒問:“又怎麼了?”小廝笑著說:“這會子也晚了,我媽病著,等我去請大夫,姑娘我請半日假行嗎?”平兒說:“你們倒好,都商量定了,一天一個,告假又不轉告奶奶,隻和我胡纏。前日柱兒去了,二爺偏叫他,叫不著,我答應了,還說我做了人情,今日你又來告假!”周瑞老婆說:“當真的他媽病了,姑娘也替他應著,放了他吧。”平兒說:“明日一早來。——我還要讓你辦事呢。別再睡到日頭曬著屁股再來!你回去,帶個信兒給旺兒,就說奶奶的話,問他那剩下的利錢,明日如果還不交來,奶奶不要了,就索性送給他使吧。”那小廝歡天喜地,答應著去了。
平兒等來到賈母房中,恰好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說話,劉姥姥進去,隻見滿屋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是什麼人。隻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邊兩個丫鬟,在那裏捶腿。鳳姐站在底下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賠著笑,拜了幾拜,口裏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老婆搬過椅子來讓坐。那板兒仍是那樣,不知問候。賈母說:“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賈母向眾人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年紀,還不知能不能動得呢!”劉姥姥說:“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稼活也沒人做了。”賈母問:“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說:“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槽牙活動了。”賈母說:“我老了,很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就不見他們。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困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著說:“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都還不能。”賈母說:“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咧!”說的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