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紫鵑試寶玉
這天寶玉離開湘雲處去看黛玉。恰好黛玉正睡午覺,寶玉不敢驚動,他看到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線,便上來問她:“昨日夜裏咳嗽好些了嗎?”紫鵑說:“好些了。”寶玉笑著說:“阿彌陀佛!可算好了罷。”紫鵑笑著說:“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急亂投醫’了。”一麵說,一麵見她穿著彈綾薄棉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夾背心,寶玉便手在她身上摸一摸,說:“穿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腸胃又不好,你再病了,就更麻煩了。”紫鵑便說:“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的一年小的,叫人看了不尊重。說不定那起混帳小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和小時候一般行為,這怎麼能行?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要和你說笑。你近來瞧她,躲著你還恐躲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的房裏去了。
寶玉見了這般情景,心中像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隻瞅著竹子,發了一會呆。因祝媽媽正在那裏刨土種竹,掃竹葉子,頓覺一時魂魄失守,隨便坐在一塊岩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呆一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雪雁從王夫人屋裏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忽扭頭看見桃花樹下石上一人,手托著腮頰出神,不是別人,卻是寶玉。雪雁疑惑地說:“怪冷的,他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春天凡有殘疾的人肯犯病,難道是他也犯了呆病了?”一邊想,一邊就走過來蹲下笑著說:“你在這裏做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你又來找我做什麼?你難道不是女兒?她既防嫌疑,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吧。”雪雁聽了,隻當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去。
黛玉沒有睡醒,雪雁將人參交與紫鵑。紫鵑就問她:“太太做什麼呢?”雪雁說:“在睡午覺呢,所以等了這麼長時間,姐姐,你聽笑話兒: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釧兒姐姐坐在下屋裏說話兒,誰知趙姨奶奶招手兒叫我。我隻當有什麼話說,原來她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給她兄弟伴宿坐夜,明兒送殯去。跟她的小丫頭子小吉祥兒沒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緞子襖兒。我想她們一般也有兩件子,往這地方去怕弄壞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別人的穿。借我的,弄壞了也是小事,隻是我想,她平常對咱們有什麼好處?所以我說:‘我的衣裳簪環,都是姑娘叫紫鵑姐姐收著呢。如今先得去告訴她,她還得回姑娘,費多少事呢,誤了你老人家出門,不如再轉借罷。’”紫鵑笑著說:“你這個小東西倒也巧。你不借給她,倒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著你。——她這會子就去呀,還是等明日一早才去呢?”雪雁說:“這會子就去,隻怕此時已去了。”紫鵑點頭。雪雁說:“隻怕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了,忙問在哪裏。雪雁說:“在沁芳亭後頭桃花底下呢。”
紫鵑聽了,忙放下針,又囑咐雪雁好生聽著:“要問我,就說我馬上就來。”說著,便出了瀟湘館。一徑來尋寶玉。走至寶玉跟前,含笑說:“我不過是說了那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到這裏哭,弄出病來還了得。”寶玉忙笑著說:“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地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到這裏,自己傷起心來了。”
紫鵑也便挨著他坐著。寶玉笑著說:“方才對麵說話,你還走開,這會子怎麼又來挨著我坐?”紫鵑說:“你都忘了,幾日前,你們兩個正說話兒,趙姨娘一頭走進來,——我才聽見她不在家,所以我來問你。正是前日你和她才說了一句‘燕窩’就不說了,剛才沒提起,我正想著問你。”寶玉說:“也沒什麼要緊。不過我想著寶姐姐也是客,既吃燕窩,不可間斷,若隻管和她要,也太托實。雖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經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一陣風,隻怕老太太和鳳姐姐說了。我要告訴她,她竟沒告訴。如今我聽見一日給你們一兩燕窩,這也就完了。”紫鵑說:“原來是你說了,這又多謝你費心。我們正疑惑,老太太怎麼忽然想起來叫人每一日送一兩燕窩來呢?這就是了。”寶玉笑著說:“這要天天吃慣了,吃上二三年就好了。”紫鵑說:“在這裏吃慣了,明年回家去,哪裏有閑錢吃這個?”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忙問:“誰回家去?”紫鵑說:“你林妹妹回家去。”寶玉笑著說:“你又瞎說。蘇州雖是原籍,因沒了姑父、姑母,無人照看,才接了來的。明年回去找誰?真不會撒謊。”紫鵑冷笑著說:“你太看小了人,難道隻你們賈家才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別人隻有一父一母,族中真個再無人了不成?我們姑娘來時,原是老太太心疼她年小,雖有伯叔,不如親父母,故此接來住幾年。大了該出閨時,自然要送還林家的,終不能林家的女兒在你賈家一世不成?林家雖然不富裕,也是世代書香人家,斷不肯將他家的人丟給親戚,落人恥笑,所以早則明年春天,遲則秋天,這裏即使不送去,林家也必有人來接了。前日夜裏姑娘和我說了,她讓我告訴你:將從前小時玩的東西,有她送你的,叫你都找出來還她。她將你送她的也全放在那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