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鴻淚史》出世後,餘知閱者將分為兩派:愛餘者為一派,訾餘者又為一派。愛餘者之言曰:“此枕亞之傷心著作也。”訾餘者之言曰:“此枕亞之寫真影片也。”愛餘者之言,餘不能不感;訾餘者之言,餘亦不敢不承。何也?無論其為愛為訾,皆認餘為有情種子也。餘之果為有情種子與否,餘未敢自認,而人代餘認之,則餘複何辭?
近小說潮流,風靡宇內,言情之書,作者夥矣。或豔或哀,各極其致,以餘書參觀之,果有一毫相似否?豔情不能言,而言哀情;普通之哀情不能言,而言此想入非非索寞無味之哀情。然則餘豈真能言情者哉?抑餘豈真肯剪綠裁紅,搖筆弄墨,追隨當世諸小說家後,為此旖旎風流悱惻纏綿之文字,聳動一時庸眾之耳目哉?餘所言之情,實為當世興高采烈之諸小說家所吐棄而不屑道者,此可以證餘心之孤,而餘書之所以不願以言情小說名也。
餘著是書,意別有在,腦筋中實並未有“小說”二字,深願閱者勿以小說眼光誤餘之書。使以小說視此書,則餘僅為無聊可憐、隨波逐流之小說家,則餘能不擲筆長籲、椎心痛哭!昔有苦吟者之詩曰:“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知音如不賞,歸臥故山秋。”餘願即借此二十字以題餘書,並質閱者。
乙卯十二月二十日,東海三郎自序於滬濱之望鴻樓。
言情小說者,情種之寫真也。天生情種固不易,而為此情種之寫真更大難。而世之自命為小說家者有言曰:“小說為文人遣興之作,非曆史也,非紀傳也,有其文不必有其事,憑虛構造之可也;有其事不必求其實,穿鑿附會之可也。”噫!此大謬也。此小說之所以僅成其為小說也。
今之世小說多矣,言情小說尤汗牛充棟,後生小子讀得幾冊書,識得幾個字,遽東塗西抹,搖筆弄唇,詡詡然號於人曰:“吾能為情種寫真也。”實則情種之所以為情種,彼固何嚐夢見之!蓋情種有情種之真相,情種有情種之特性,此真相,此特性,惟情種能知之,惟情種能自知之,斷非彼東塗西抹、搖筆弄唇之小說家所得而憑虛構造穿鑿附會者也。
餘嚐謂作言情小說為情種寫真,欲求其於情種之真相,能惟妙惟肖,於情種之特性,能繪聲繪影,無假飾,無虛偽,非以情種現身說法自道之不能。否則必其人之亦為情種,斯能設身處地,以己身作影,為他人寫照也。
是說也,餘嚐以質餘弟枕亞。今以《雪鴻淚史》與《玉梨魂》參觀之,不啻為餘說作一根據也。夫夢霞情種也,世惟情種能知情種之所以為情種,能知之斯能道之,此《玉梨魂》之所以作也。亦惟情種能自知其所以為情種,能自知之斯能自道之,此《玉梨魂》後所以又有《淚史》之作也。
《淚史》與《玉梨魂》,同為言情之作,惟《玉梨魂》為枕亞之作,而《淚史》則為夢霞之自道。枕亞之作,為設身處地;而夢霞之自道,則為現身說法。然夢霞與枕亞,固同一情種,而《淚史》與《玉梨魂》雖互有出入,可互相引證,乃同一情種之寫真也。然則謂枕亞為夢霞之知己也可,謂夢霞為枕亞之影子也亦無不可;謂《玉梨魂》為此情種之寫真也可,謂《淚史》為彼情種之攝影也亦無不可。
枕亞自謂有《淚史》而《玉梨魂》可以盡毀;餘則謂有枕亞而夢霞可以不死。世之閱過《玉梨魂》而再讀《淚史》者,當韙餘言。至其文詞之哀感頑豔,與《玉梨魂》如出一手。而枕亞又自謂有崔灝上頭之感,則餘又何言?
四年十一月海虞徐天嘯序於粵西潯州旅次。
虞山崔巍,其靈秀所鍾耶?不然,何代生文人,迄今後進雲興也。夫今國勢陵夷,國綱不振。茫茫華域,日簸蕩於愁雲慘霧之中,凡百弱點,不遑論矣。即以文字之微,冥冥之中,亦日隨國弱而俱微,長此滔滔以不返,其末也,吾恐不忍言矣。而虞山諸君子,頗能發揚皇厲,日以筆花墨雨,灌溉文字而光大之。文字振微之機,或能於千鈞一發中,露一毫生意歟!徐子枕亞,庸中佼佼,歇浦騷台,日見其飛騰上達。曩著《玉梨魂》,頗有蜚譽,近又以何夢霞日記付刊,風行一時,操券可待。走與夢霞,稍附姻婭,《玉梨魂》事,知之甚審。故走於《玉梨魂》一書,賞其才華綺麗,淒咽纏綿,他事則未敢知也。
嗟嗟枕亞,既秉以生花吐鳳之才,似宜善用,則何事不可成?何事不可為?泣鬼神而動風雨,抗衡千載,媲美古人,正未遑多讓。奈何日為小說家言,孜孜忘倦以自棄耶?然而浪跡天涯,傷心已慣,負韓非之孤憤,懷長吉之心肝,情動於中,胡能自己不得不寄情《說郛》!日作過激之談,以抒其牢騷鬱勃之懷,是亦非可厚非也。境靡苦斯文字亦靡工,《雪鴻淚史》斯傑構也。猿啼巫峽,鵑泣空山,展讀一過,真不知是淚是血耳。
乙卯梁秦蛩秋撰。
徐子枕亞,古屈靈均之儔出。雅不欲以斯文著,無如生當濁世,壯誌莫伸,外感既深,內情斯泄,於是以典贍高華之筆,寫纏綿悱惻之文,寓救世於稗官,舒憤懣於兒女,而《雪鴻淚史》誕生矣。
顧讀者第服其文情之摯,文思之奇,文言之富,文旨之純,謂深合古者風人之旨,而得近世小說界中所未曾有,抑知此書成而徐子之文光、徐子之淚亦隨之而竭耶!是故《雪鴻淚史》者,亦徐子之《離騷》也,烏得以小說目之!
嗟乎!方徐子下筆草此時,國是縱極阽危,而告朔雖虛,餼羊猶在。今則邪說暴行,蕭艾充塗,茫茫夏域,將並此具文之典而猶去焉。此雖誌得氣揚之士對之,猶不免魂銷而骨挫,矧傷時善哭之徐子耶?然則繼自今徐子殆又有《遠遊》、《天問》之賦也夫,雖然,吾深願徐子之不複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