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血色月夜(1 / 3)

堇色琉璃(駱青硯)

楔子

沉悶的夜裏,天邊忽然亮起了閃電,緊接著,一道道驚雷滾滾而至,響徹在半空中。

九歲的南宮琉璃驀然從睡夢中驚醒,她最怕打雷的雨夜,每當這樣的夜色,母親總會徹夜守在她的身邊。隻是這一次她醒來,身邊沒有了母親的溫暖懷抱。

“娘。娘。”她抱著她的布娃娃有些驚慌、有些害怕、有些匆促地跳下了床,光腳踩過腥紅的地毯上,奔向母親的臥室。窗邊垂著厚重的簾幕,室內一片昏暗。她隻能隱隱約約地看見窗下的椅子裏坐著一個人,卻看不清楚是誰。推開門的瞬間,一股嗆人的煙味撲鼻而來。

窗前的人影掐熄了手中的煙,扭亮了台燈,暈染的燈光裏,一張如雕刻般五官分明的臉孔,映入在琉璃的眼中。南宮少欽緊縮的眉頭,暗沉的眸光,在接觸到琉璃如安琪兒似的一張小臉時,流瀉出一絲溫暖與寵溺:“怎麼?又被雷聲驚醒了嗎?”

琉璃撲進了父親的懷中:“爹,我娘呢?”

南宮少欽的眼中蒙上了一層霧氣,沉聲道:“你娘出門了,可能要過些日子才能回來。”

“爹,”琉璃細嫩的小手搖晃著父親的手臂,“你讓娘回來好不好?我想娘了。”

南宮少欽的語音不覺有些哽咽:“琉璃乖,琉璃先乖乖地睡覺,爹一定將娘接回來,陪著琉璃,好不好?”

有了父親的承諾,琉璃安然地閉上了眼睛。隻要答允她的事,父親每一回都不會食言。

琉璃再一次醒來時,已是雲出雨歇,天色仍有些暗沉。父親不知何時已經不在她的身邊,隻有奶娘顧氏候在床畔。瞧著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奶娘顧氏的心底,不由得生了幾分憐惜:“小姐,老爺有事,一大早已經出門了。老爺說小姐早餐想吃些什麼,吩咐一聲廚房就好了。”

方才醒來,琉璃並不是很有胃口,無所謂地說道:“奶娘你瞧著辦就好了。”

顧氏伺候著她梳洗完畢,這才去了廚房。

琉璃來到一樓的客廳裏,落地窗外,在那棵開門了花的梧桐樹下,冷非和小刀兄弟二人仍舊在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著、一次又一次相同的投擲飛刀的動作。陽光從疏疏落落的葉片縫隙中灑下來,灑他們一身和一地的影影綽綽的光影。

收回目光,隻見客廳的一角擺著個一米見方的木箱。木箱的下方,有些微的水漬沁出。琉璃望向自己身邊形影不離的淩風,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淩風答道:“剛剛有人送來的,說是一定要老爺親啟。”

琉璃不以為意道:“什麼東西?拆開瞧瞧,裏麵已經開始滲水了。”

南宮琉璃是南宮少欽最小的一個女兒,南宮少欽事事都會順著這個女兒的心意,少有拂逆,因此淩風也沒有將這件事當成多大的事,取出一把匕首,手起刀落,木箱已被拆開。

木箱打開的瞬間,一絲淡淡的血腥味悄然溢出。木箱中堆放著淩亂的冰塊,而在這些冰塊之中,是一具被肢解了的屍體,頭顱擺放在正中央,臉孔朝上,赫然正是琉璃的親生母親——嶽婉瑩。

琉璃明亮的瞳眸裏盛滿了恐懼和不知所措,她就這樣呆呆地站在木箱邊,呆呆地望著木箱裏的母親,不知道過了多久,她隻覺得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她感到自己去了一個很黑的地方,四周一片黑暗,眼中暗無一物,她甚至看不見自己。她的身體無法按照自己的意識動作,她隻能夠仰麵躺著,好像漂浮在水麵上,隨波逐流,不知飄向何處,卻又無休無止。

而此時,南宮家,舉府上下,一片素白。

夜色寂靜而暗沉,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傷痛。

祠堂之上,牌位林立。其中,不乏一張張年輕的麵孔。

南宮少欽白手起家,創下了諾大的家業。可是,南宮家仿佛受到了詛咒一般,短短數年間,身邊的親人一個接著一個地離開了他們,並且,個個都是死於非命。

南宮少欽的目光自站立在祠堂中的十七個少年和少女的臉孔上一一掃過,他的目光接觸到哪個人,哪個人都會忍不住渾身一震。

南宮少欽一襲青衣,一張有棱有角的臉孔麵無表情,標杆般筆挺的修長身材,小麥色的健康膚色,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梁,薄薄卻緊抿的唇,以及一雙漆黑的眼珠時而閃過一絲寒意,他身上有一種大隱隱於市的涼薄氣息。

“我想你們都已經知道了,這次離開我們的人,是你們的大娘。”南宮少欽聲音清冷,隱含著一分嘲笑和誓不低頭,“有人說我南宮少欽死了八房太太和六個兒女,是因為我這輩子作孽太多,上天給我的懲罰。我南宮少欽不信鬼神,隻信自己。在上海灘這個十裏洋場裏,有誰敢站在我南宮少欽的麵前對我說,他是清白的?不過,你們雖然是我南宮少欽的子女,我卻不會勉強你們和我走相同的道路。”

“我現在給你們機會,讓你們自己為你們的人生做出選擇。在你們麵前,有兩條路,一是我將你們送到國外,我會給足夠你們一輩子揮霍的金錢,隻是你們卻不再是我南宮少欽的兒女。你們繼續做你們的大少爺大小姐,我依舊會為你們提供最優渥的生活,但你們隻會像一隻手無縛雞力的羔羊般任人屠宰。二是我會不計代價,培養你們成為這世上最強的人,令你們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保護家人。換而言之,就是沒有人再可以傷害你們,你們——才是可以掌控別人生死的人。隻是成為強者之路,依舊充滿危機和危險。但是我南宮少欽的子女,可以死在成為強者之途中,我也不願我的子女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南宮少欽的目光自他們身上一一掠過,沉聲道:“我給你們半個時辰的考慮時間,然後,你們必須給出我答複,告訴我,你們所選擇的道路。”

南宮少欽的子女,畢竟流淌著南宮少欽的血液。他們沒有令他們的父親失望,他們也並沒有花去半個時辰的考慮時間。南宮少欽一語既罷,所有的人都說出了相同的一句話:“我願意留下。”

在所有的聲音都平靜了以後,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我也要留下。”

眾人回首,在目睹了母親被肢解了的屍體以後,始終處於昏迷不醒的狀態中的南宮琉璃,此時正靜靜地佇立在他們的身後。

在看見她的第一眼,眾人的第一個感覺,那隻是一個有著南宮琉璃外殼的陌生人。純真,之於她仿佛已經是上一世的事。她的眼神空洞,像一個無邊無底的無底洞。

五年後。

中越邊界的原始叢林中。

陰森森的林木下,並排站立著一十八個相貌出眾的中國籍的年輕男女。這一十八個年輕男女,皆為上海灘梟雄南宮少欽的親生子女。

站在他們對麵的,則是他們的德國籍教官馬庫斯和馬庫斯的手下五十四名雇傭軍。而在馬庫斯的腳下,堆積著一大堆的東西,有武器,有食物,有工具……

馬庫斯用腳踢了踢這堆如小山般的東西,冷酷無情地說道:“這些東西隨便你們拿,你們想拿什麼就拿什麼,能拿多少就拿多少。然後,我給你們一天逃離的時間,一天之後,我的手下將會三人一組,對你們進行追殺。此時,你們的父親讓我再給你們最後一次機會,測試開始以後,等待你們的,將隻有勝利和死亡。想要退出此次測試的,現在還來得及。”

南宮少欽的長子南宮珺頗有其父之風,眉眼之間,波瀾不興,眸光暗沉:“既然我們站在了這裏,就沒有人會退出。”

南宮珺說罷,沒有人能再多說一句話。顯然,所有人都認為南宮珺的回答,就是他們的回答。

“希望我在上海再次見到你們時,你們依然不會後悔此刻的回答。請原諒我的口誤,恐怕你們之中的很多人,我都再也見不到了。”馬庫斯說道,“現在,你們可以選擇你們需要的東西了,然後有多遠逃多遠。明日淩晨,對你們的追殺,將正式開始。”

南宮琉璃已經記不清,這是自己終於逃離了那個悶熱的原始森林後的第幾個夜晚。就像初次失去母親的那種感覺,心痛到了極致,就會變得麻木和空洞。累,她全身的細胞和感覺都在叫囂著這個字。支撐她一直往下走的是“一定要活下去的”這個信念,而這個信念也始終支持著她搖搖欲墜的體力。

耳畔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少女婉轉清麗的水漾歌聲:“浮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最。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並蒂蓮開,雙雙對對恩恩愛愛,這園風兒向著好花吹,柔情蜜意滿人間……”

少女清麗的歌聲裏有著稚嫩的嬌羞,這大概是一個剛剛墜入情網的少女,在思念著意中人時,難掩一腔的柔情蜜意。這般膩人的甜蜜,令人的意識情不自禁的恍惚,心變得軟軟的,腳下也變得軟軟的……

陽光靜靜地灑落,楚幽坐在船頭,一手執筆,一手執著畫冊,他手中的筆在畫紙上快速地勾勒著在水中一朵朵亭亭玉立的蓮花。

楊柳與他對麵而坐,盈盈的眼波,眨也不眨地落在楚幽的身上。江南女子,溫婉而多情,十三歲的少女,一顆芳心,早已暗屬眼中的少年。清麗的歌聲,在她的唇中如水般在蓮瓣上,在蓮葉間,柔軟流淌。手中的雙槳,在如鏡般平靜如絲綢般光滑的水麵上,輕輕滑過,在水麵上留下了兩道漣漪的水波。

這個夏日午後,是如此的安靜。陽光靜靜的,空氣靜靜的,偶爾吹過的風,也是靜靜的。

就是這樣一段靜謐的時光,被一聲仿佛重物落進水中的聲音,頓然破壞殆盡。

“好像是有人落水了。”楚幽快速地放下手中的畫冊,接過楊柳的雙槳,朝著傳來聲音的水麵滑去。水邊長大的孩子,水性自然皆是極佳,水中的楚幽,靈活得如一尾魚。他拖住琉璃的腰身,在楊柳的協助下,將琉璃拖到了船上。

楚幽雙手疊加,用力地擠壓著她的腹腔之間,她吐出了灌進去的水,卻依舊雙目緊閉,不曾醒來。

楚幽喃喃低語:“水都已經吐出來了,不應該醒不來的呀?我要帶她回家,給她請一個大夫瞧瞧。”

楊柳悄聲提醒他:“我們都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帶她回家合適嗎?不如,我們直接將她送到醫院去。”

楚幽不忍道:“瞧她身上的裝束,也不像是本地人。如果她可以自己去醫院,又何至於流落至此?我們又如何忍心將她丟在醫院裏不了了之?”

楊柳無奈地歎息,無奈於他的心軟與心慈,歎息著隻能夠任他為之。

琉璃雖然已經累倒了虛脫,隻是堅強的心智,令得她的意識仍然保持著一絲清明。她昏倒之後,並非一無所覺。她可以感覺到船身的輕輕搖晃,和楚幽背著她時,他身上水一樣幹淨清爽的好聞的味道。

楚幽背著她自楚宅的後門悄然而入,來到自己的畫室裏。整個楚宅,也隻有這個地方,沒有人敢隨意進出。將琉璃放在軟榻上,楚幽叮嚀楊柳:“你先幫她洗一洗,再換一身幹淨的衣裳,我去請劉大夫。這件事別讓旁人知道,省的我爹知道了,又囉哩囉嗦。”

這幾年楚幽的父親楚正,日日在千金門沉迷於賭博,回到家中便借酒發瘋,無事生事。楚家家境已是大不如前,也隻剩下了一副空架子勉強支撐而已。母親日日愁眉不展,楚幽隻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讓母親少操一份心。

琉璃不知道自己就這樣沉睡了多久,很久以前,她就察覺自己有一個壞習慣,每當心裏太過難過太過傷心的時候,她不願意麵對,便使自己陷入這樣的長久的沉睡之中。前提是,自己會認為自己處於一個非常安全的環境中。

初次見到這個如水的少年,她居然心生一種莫名心安的感覺。

有些情,隻是一個凝眸,卻已是天長地久。

隻一眼,整個世界都在琉璃的心中崩塌,變成了一個廢墟。

然後,他在她的心中建了一座城。

而她,被囚禁在他的城中。

從此,在劫難逃。

她不知道自己就這樣睡了多久,當她終於睜開眼時,一個俊秀至不可思議的睡臉,映入她的瞳孔中。楚幽,她知道他的名字。她隱隱知道他的容顏清雅如水,隻是不曾想到,他竟生得這樣好看。

她悄無聲息地下了床,屋子裏隻有她占據的這張軟榻,和一張書桌,一個畫架,除了這些,別無長物。屋子的四處擺滿了一幅幅的畫,畫不盡的煙雨江南,小橋流水,白牆黑瓦。

她最後再看了楚幽一眼,悄然離去。

庭院裏,如水的月光撒落了一地的銀白。

南宮琰佇立在梔子花下,那淡白淡白的花朵,白得像月亮一樣憂傷。地下也覆有瘦白的瓣,一片一片,潑潑灑灑,仿佛手掌沒有端穩一碗盛滿了清水的碧玉瓷碗,風一吹,就濺了出來。

就像是想要緊緊握在手中的幸福,拚命地想要握緊,偏偏時光太窄,指縫太寬,幸福仍自指尖,一點一點,流失。

琉璃走到他的麵前,垂下眼簾,長長的眼睫在白皙的肌膚上投下了一道弧形的陰影。她始終沉默,不曾言語。他也就一句話也不曾問。

兩道修長的身影,最後消失在茫茫的夜色裏,仿佛從不曾出現過。

上海,青幫總部,是他們此次生死測試的終點。而南宮琰和南宮琉璃是最後回來的,他們十八個兄弟姐妹,最後隻回來了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