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尤其是他,不要想把她當成任何一個其他人

剿滅雲羅國是南征的第一步,選誰為將這樣的大事當然也隻能由烈帝自己來拿主意。所以那天被烈帝當麵問及時,她選擇了笑而不答。

一來表明自己的確聽話絕不再幹預皇儲之爭;二來沐震沒有任何消息,她不願輕舉妄動。

次日小雪,她在逐蘭居的廊下看薄雪漫落,忍不住伸手接了一片,雪在手心裏化開,那種冰冷直往心裏鑽。

“姑娘,進去吧!”涼衣看她站得太久,忍不住上來相勸。

“京裏這麼冷,南邊可還是春暖花開的。”她看著手心裏剩的一點兒水漬,想起數年前遊曆南疆時的所見所聞——山清水秀,百花齊放。然後合上眼,所有這一切瞬間化成了鶴華洲遍地焦土的慘狀。猛地握緊了手,連指甲都嵌進肉裏,掌心的那一點兒冰冷也似乎被她的體溫灼成滾燙。半個多月後的一天夜裏,烈帝用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告訴她:領兵去雲羅的,是蘇揚。

“他年紀也不小了,小場麵,曆練曆練也好。”在烈帝心裏,顯然根本沒把雲羅當做敵手。但是輕敵終歸是兵家大忌,以烈帝的手段沒理由如此冒險。她也不信沐震會一點兒動作都沒有——萬一蘇揚真的拿下雲羅,接下去南征統兵之權他就有了爭奪的籌碼。在立儲這件事上蘇揚原本就是沐震的勁敵,沐震不可能放任他去建立戰功。

果然幾天後沐震傳了一封親筆信來,說是他將離京一段時日,諸事交與謀士江文遠權宜。更叮囑說雖然端貴妃已受軟禁之責,但她切不可掉以輕心。

他沒提為何事離京,但猜也猜得到一定也是為了雲羅國之事。她想他沒有為人做嫁衣的道理,必定不是去協助蘇揚,而是兵分兩路,各自明取暗奪。

接到此信,她也暗中鬆了一口氣。沐震,他沒有因為眼傷而一蹶不振。

沐震走得悄無聲息,他一離京,許多事情就此擱置下來,諸山王府的傳書也沒那麼勤了,她在宮中的日子變得更輕鬆也更無聊。唯一可說有趣的,就是和烈帝閑談時能聽說一些昔年的往事。

如此時光倒覺得過得更快,這一年兆京下了好幾場雪,似乎就在雪停雪降之間,轉眼到了年節。宮中依照往年的舊例賜宴皇家子弟,但是因為華澤思過,蘇揚外遣,沐震也對外稱病,一下子缺了三個人,不免沉悶,連烈帝都顯得興趣缺缺的。

結果初六這天一道口諭下到逐蘭居,要她隨駕微服出宮。涼衣本想跟去,孟玉綺恐王府來信無人應承就攔下她了,然後替自己換了套男裝,扮成個粉妝玉琢的小公子,跑去烈帝麵前一亮相,就把一國之君逗得大笑。

等出了宮門,一行人走在街上,烈帝一連見好幾個女孩家都紅著臉偷偷看她,又忍不住小聲打趣:“你要真是我的兒子,怕是有人家倒貼了彩禮也要把姑娘嫁過來。”

“如此則國庫財源滾滾矣。”她正色道,烈帝笑得前仰後合。與烈帝是輕輕鬆鬆說笑,再看隨行的杜長君等人卻是神色肅然,也可想見他們的辛苦——自除夕以來數日天晴,是以兆京百姓都出門逛集。而這時又近了日中,正是最暖和,人也最多的時候。長街上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倘若一不小心烈帝有了閃失,他們都是罪責非輕。

可烈帝似乎高興得過了頭,不但越走越快,還一個勁地往人多的地方去。

正當烈帝拉著她去看一個高手做糖人兒時,一隊舞板凳龍的乞丐忽然咋咋呼呼地從遠處小跑過來,人群一下子炸開了鍋,有笑的有叫的,有哭爹喊娘掉了鞋子的。行人四下躲讓,烈帝與她本想避開,忽然一個乞丐橫裏衝出來,一下子將他們撞開了。那乞丐抓著烈帝的衣角討賞,他的同夥也隨即圍上去,她身單力弱怎麼也擠不過去,叫聲也被淹沒在集市嘈雜的人聲裏。

人潮湧動,她眼看著自己與烈帝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最後連烈帝的人都看不見了。

集市太亂,她隻得向邊上僻靜的小巷內退去。不想她一進巷子,就聽身後腳步聲疾來,金刃破風。

用刀她不會,躲刀卻是很有經驗。低頭側身,一擰腰打個回旋,她立刻就看見了那個一刀空砍、殺氣騰騰的男人。

這人看上去就是個普通的潑皮閑漢,但他手中短刀寒芒懾人,顯得頗有來頭。心知此刻最好的辦法就是再逃回人群中去,她也不管能不能躲過下一刀,轉身就要跑——

忽然,男人悶哼一聲,兩眼翻白,臉朝下重重地倒在了泥水裏。她著實愣了一下。

“玉綺,你怎麼在這裏?”正當她茫然四顧時,渾厚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隨後一個高大的身影自牆頭躍下,落在跟前。來者方方正正的國字臉,配上濃眉大眼的鮮明五官,有種不怒自威的味道。

沒想到會在此刻、此地,見到此人。孟玉綺怔了片刻才想起來拱手行禮:

“獨孤兄,別來無恙。”

“涼衣,獨孤兄也來京裏了。”當天夜裏,逐蘭居內她看著涼衣進進出出地忙來忙去,忽然起了促狹心,冷不丁兒地拋出這個消息。

小丫頭差點兒沒踩著裙子,一個踉蹌,抬起頭時杏眼睜得溜圓,脫口而出:“淵大頭來做什麼?!”

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目光恢複凜然。獨孤淵是她在鶴華洲結識的一名遊俠,年長她許多,呼之為兄。這個人秉性耿直,急公好義,有時難免顯得迂腐又容易被人騙,所以古靈精怪的涼衣送他外號“淵(冤)大頭”。

中午時在巷子裏蒙他相救,孟玉綺吃驚之餘本想帶他去別處問問詳細。但隨後就看見外麵一隊禁軍跨馬而來,頃刻間將街道清肅得一個人影兒都不見。

是杜長君領命前來找她。獨孤淵顯然不想與官府有牽扯,於是先走了,但他臨走時的那一瞥令她印象深刻:懷疑、驚訝,甚至還有點兒不屑。還有當他看到禁軍時那種隱隱的怒意——這個細節讓她不禁猜想:他恐怕也是為鶴華洲孟族血案而來。想到這裏,她忍不住撫了撫額角。

真是個意外的變數,雖然不是什麼壞事,但也絕對說不上是好事。幾天後的夜裏,確定烈帝不會過來後,她在涼衣的先行打點下孤身溜出宮去。

此行的目的地是獨孤淵落腳的城南洛神祠,有些冒險,但眼前當務之急是要消除他心中對她的疑慮和不滿,不然兩人若就此為敵,可就太莫名其妙了。

這間洛神祠顯然荒廢已久,破敗的大門,外麵雜草叢生,裏麵蛛網結繞。獨孤淵很會挑地方,這種鬼地方要是不說,誰能想得到裏麵住了人?

進到內裏,隻見獨孤淵正在烤火,她直截了當地問:“獨孤兄此來,可是為鶴華洲孟族血案?”

“不錯。”他看了她一眼。短短的工夫,她已醞釀了十幾條理由勸他離京,可話未出口,就聽他說:

“此行,是為取諸山王的性命而來。”她一下子有種被噎住的感覺。獨孤淵的本事她很清楚,隻要他想,沐震便沒有逃脫的機會。

“他現在不在京中。”她定了定神,指出這個事實。獨孤淵笑了笑:“我可以等。”

這個人的死心眼兒和執著她是熟知的,她並沒有妄想能如此輕易地打消他的念頭。默然了一會兒,她走到他身邊坐下,就像往昔在鶴華洲時圍火夜歌那樣。隻不過如今鶴華洲已不再是從前的模樣,而現在她要說的,也不再是風花雪月,輕歌曼舞。

“獨孤兄,可知我為何來兆京?”她輕聲道出……“你成不了。”計劃隻說了一半兒,獨孤淵就出聲反對。

“憑你一己之力豈能傾覆一國?”他一臉的不讚成,“更何況大夏百姓何辜?殺了罪魁禍首也就是了。”忽然他頓了頓,用頗有些沉痛的口氣說,“何必陷自己於險境?那天要殺你的究竟是什麼人?”

她不知道。見他還想說,她搶先一步道:“獨孤兄,我敬重你的為人……你也該知道我的性情,玉綺想做的事,從未半途而廢。”然而論固執獨孤淵比她不遑多讓,或許就是因為如此相似,他們當初才會一見如故,成為摯友。除掉沐震,然後獨孤源會保她離開兆京,這是他最後給她的建議。

“其實淵大頭說得也不錯……”會麵有些不歡而散,回到逐蘭居她將細節說給涼衣聽,小丫頭最後怯怯地說。可孟玉綺卻不這麼想,隻要大夏依然強盛,沒了沐震,還有蘇揚,還有那些總有一天會長大成人的皇子,他們遲早會憑借大夏的國力重演鶴華洲的血案。

她想要的,是一個陷入動亂的大夏。

半個月後,早春初臨。龍抬頭這天烈帝遣人來問她可有興致隨駕出遊,她還是像前幾次一樣借口身體不適婉拒了——獨孤淵蟄伏兆京,而現在她尚未做出最終決定,還是盡量減少碰麵的機會為上。

沒想到此時此刻,千重闕倒成了她的一個避難所。

“帝君這是微服出遊玩兒上癮了,一天到晚往宮外跑。”送走了來人,涼衣邊笑邊走進來。她忽然心中一動。

這半個多月來,烈帝出遊的次數比之前一年加起來的還要多,而上次遇襲的事,因為怕牽扯出獨孤淵她就沒有上奏。現在回想起來,出遊之舉事先並沒有人知曉,所以那殺手應該是始終在旁監視,見她落單才臨時起了殺心。能在宮外培養如此勢力,顯然幕後主使不是等閑之輩,隻是為了對付她的話也未免太小題大做。

莫非……是衝著烈帝來的?看似平靜的日子依舊持續著,半個月後,暖洋洋的春日氣息籠罩了整個兆京,千重闕內紫玉蘭大片大片地開放,繁花一樹,可說絢爛到了極致。而逐蘭居內的蘭花受了一冬的寒,涼衣一看天氣轉暖就指揮眾人將幾個春時的品種都搬出來,曬了幾天太陽後,都各自抽了花骨朵兒,含苞待放。

這天一株“春日宴”初開,烈帝聞訊也來賞玩,正興致高昂的時候,突然杜長君來了,將一封密報交到烈帝手裏。

看著密報內容,烈帝的臉色漸漸轉為凝重,她不由得好奇那裏頭說了些什麼。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恨恨地罵了一句之後,烈帝匆匆而去,嚇得宮人個個噤若寒蟬。她揮退眾人,上前將烈帝揉碎的那些紙收起來,回到屋內小心地展開壓平,重又拚湊起來。

那上麵寫著雲羅國近日向邊境調動兵事,恐意在固守雲雲——看來蘇揚或者沐震,至少有一方的行跡已經敗露,引起了雲羅的戒心。

這是大事,烈帝的怒氣也在情理之中。離譜的是當天下午德妃來尋她說話,言談間有意無意地聊到蘇揚及雲羅,似乎知道了什麼。這等軍機秘事如今竟像流言飛語般在千重闕裏傳來傳去,她簡直哭笑不得。

之後的幾天就沒什麼機會見到烈帝,說是一直在重華殿召見幾名老將。整個千重闕此時仿佛籠罩在一團陰雲裏,人人輕聲細氣、小心翼翼,明媚的春光也沒人看,白白流逝。就這樣提心吊膽地過了半個月,紫玉蘭凋零滿地,烈帝終於擺了一副好臉色,暗示無論有什麼事都已雨過天晴。但連日勞心不淺,他想出宮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