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昏的風帶著幾絲涼意,不明不暗的光籠罩著一條幽靜的街道。道路兩旁的樹已經開始落葉了,枯黃的葉子打著旋飄下來,鬱桐慢慢地一腳一腳踩上去,有脆生生的、碎裂般的聲音發出來——
“嘎吱,嘎吱,嘎吱……”
鬱桐將兩隻手插在上衣的口袋裏,低著頭,走得很慢。
這條橫陵道的盡頭就是目的地了——橫陵道一百八十七號別墅。別墅位於城市的高地,穿過背向別墅的大門可以望見城市的一角。此刻,錯落的高樓已然半隱於暮色之中,有很多的樓間燈火穿透那薄紗似的夜色,散發著無聲的煙火氣,給人真實的熱鬧,卻又仿佛透著似虛似幻的寂寥。
鬱桐走到別墅門前,在昏暗裏,盯著門上的大字看了又看。
“唐”是這家主人的姓氏,這個字無論幾時在鬱桐的眼裏都顯得那麼地冷漠。她正想按門鈴,門內忽然傳出了一點聲音,有人正好要開門出來。也不知道出來的人是誰,鬱桐急忙往旁邊躲了躲,隨後便看見了唐家的用人迅嫂。
迅嫂拿著一件外套,還提了幾袋東西,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是的太太,我都拿了,地址也記住了,這就給您送過來。”
鬱桐一聽,頓時有點失望。
迅嫂嘴裏喊的太太就是鬱桐的媽媽林晚,來之前鬱桐不知道媽媽不在唐家,媽媽和她的現任丈夫唐舜去參加一個宴會了。唐舜的原配在十幾年前患病去世了,而林晚的丈夫,也就是鬱桐的爸爸死於一次施工事故。幾年前,唐舜和林晚走到了一起,後來林晚便嫁進了這個富豪之家。
這天,鬱桐很想媽媽,而那種想念裏麵還摻雜著一種緊張不安的情緒,所以她想來看看媽媽,可是這一趟白來了。
她見迅嫂招了一輛出租車坐上離開了,於是自己也打算回學校。這時候,她發現別墅的大門還微微露著一條縫隙,一定是迅嫂剛才匆忙大意間沒有把門關好。透過那條門縫,她看見了花園裏的噴泉。
突然,鬱桐的腦子裏零星地閃現出幾個畫麵。那些畫麵,以噴泉裏模糊跳躍著的水花為背景,越來越清晰,她似乎回憶起什麼來了。她按著額頭,兩眼發直地瞪著地麵,那些畫麵像膠片似的,在腦海裏排成長條滾動播放。她有點眩暈,等那陣眩暈感過去了,她便猶豫著走進了別墅。
別墅裏很安靜,唐家的人都不在,黑燈瞎火的,有點瘮人。鬱桐慢慢走到噴泉邊,然後便開始繞池一周,謹慎地摸索起來。她並不十分確定自己要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依舊找得很仔細。
池邊那些植物的枝葉間,花盆的裏裏外外,還有裝飾的鵝卵石縫隙裏,她都找了。終於,她在兩隻緊挨著的陶土花盆的縫隙裏摸到了一張類似於紙片的東西,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名片。
對的,就是這張名片!鬱桐如獲至寶,仔細一看,名片的主人叫鄭希,而他的名字下方印著的職業令鬱桐有點吃驚,他的職業竟然是私家偵探。一個有著如此神秘敏感的職業的人,兩個月前為什麼會鬼鬼祟祟地出現在唐家別墅?而他的出現,唐舜似乎至今也不知道。
鬱桐盯著名片微微有些走神。天色更黑了,別墅牆外街道的路燈便顯得更亮了,但也許是牆太高,那些燈光給人一種想衝破高牆卻不能逾越的無力感,牆內牆外,一暗一明,仿佛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兩個月以前發生在唐家別墅的那件事,鬱桐現在能想起的並不多。那是一個周六,在唐家的別墅裏,男主人唐舜和女主人林晚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吵,原本打算帶妻子出席晚宴的唐舜在大發雷霆之後摔門而去,而唐家的用人迅叔和迅嫂都去鄰市參加侄兒的婚禮了,唐舜一走,家裏就隻剩林晚一個人了。
擦幹眼淚的林晚換了一身輕鬆卻也精致的便裝,還塗了深色的眼影來遮蓋哭過以後眼瞼的浮腫。
那時鬱桐正在學校宿舍裏上網,接到了林晚的電話。電話裏林晚的聲音輕快而喜悅,絲毫沒有哭鬧之後的低沉和嘶啞:“桐桐,你在家還是在學校呢?唐家的人都出去了,你來吧,媽媽給你做好吃的。”
從好幾年前開始就是這樣了,自從林晚嫁給唐舜以後,鬱桐和母親的歡聚漸漸就變成了一種奢侈。因為她的後父唐舜不喜歡她,那個多疑而霸道的富翁不喜歡這個跟他毫無血緣關係的繼女,這種不喜歡是明明白白做出來的,他都懶得掩飾。他甚至可以當著林晚的麵擺臉色給她看,而林晚對此還不敢有任何異議。因為,在唐家,他就是天,他的女人,甚至他的兩個兒子,都得看他的臉色,順從他的脾氣,這是林晚在吃了好幾次虧以後才漸漸摸索出來的經驗。
這幾年,鬱桐大大方方走進唐家別墅的次數屈指可數。通常,母女倆要麼在外見麵,要麼就趁唐家沒人的時候在唐家別墅見一麵,因為隻有那時林晚才敢悄悄把鬱桐接進別墅。
鬱桐念書的C大離唐家別墅很近,沿學校後門的斜路一直上行,轉兩個彎就到了。鬱桐到別墅的時候,林晚正在廚房忙活,準備做的全都是鬱桐喜歡吃的菜,還有她最愛的花雕醉雞。
其實食物倒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味道。那種能令鬱桐感到溫暖也能令她感到心酸的味道,她太久沒有嚐到了。大概也是因為相隔太久,見到媽媽的時候,看見媽媽做菜的那雙手,鬱桐的心還猛地揪了一下,媽媽手上那一條條皺紋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長出來的?
這個在四十歲出頭的階段總被人誇讚有著三十歲容貌的女人,在丈夫去世之後,沒有嫁給唐舜之前,雖然終日都為了生計奔波吃苦,但那時她的身上是有一股精神的,一種再苦再累也能讓自己容光煥發、笑臉迎人的精神。可是,嫁進唐家的這幾年,她反而笑得少了。她的眉宇間總能透出些倦意,眼睛裏的光彩也黯淡了,就連已經很少沾陽春水的這雙手,也還是扛不住奔騰的歲月。她真的老了!
林晚見鬱桐來了,便脫掉圍裙,說:“家裏沒有花雕酒了,我去買,你到客廳看會兒電視吧!”
鬱桐忙說:“媽媽,還是我去吧?”
林晚笑著說:“沒事,不遠,就在你們學校旁邊,一會兒就回來。宋記的自釀酒挑起來也是一門學問,你不懂的。你唐叔平時要吃醉雞也都是我親自去挑酒,你就等等我,很快的。”
出門之前,林晚又交代說?:“哦,對了,桐桐,廚房裏我還燒著熱水,一會兒水開了你就把火關掉,可千萬別忘了。”
“嗯。”
林晚離開別墅以後,鬱桐趴在沙發上玩手機,一聽見廚房裏的燒水壺發出高頻率的提示音,就急忙想去關掉燃氣。可是,她還沒進廚房,突然有一股強烈的倦意如浪潮一般席卷而來,壓得她頭重腳輕,連站都站不穩了。她想扶著一旁的石膏裝飾雕塑,卻沒想到那雕塑是空心的,她一扶,雕塑搖晃了幾下就倒了,石膏碎了一地。於是她也跟著倒在碎片上麵,頭撞到地上,腦子就更昏沉了。
這天的林晚在買酒的途中也遇到了一點小意外,跟路人發生了爭執,所以比預期的時間晚了二十分鍾回來。
遠遠地,林晚看見唐家別墅的一角冒出了大量的濃煙,頓時嚇得六神無主。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發現別墅的大門打開了一條縫隙,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走的時候是關了門的。她沒時間思考鎖門的問題,隻見廚房裏濃煙滾滾,連帶著飯廳和另一側的儲物房也被濃煙籠罩了,濃煙之中時不時還有猙獰的火焰在燃燒著。她被嚇哭了:“女兒……女兒啊……桐桐,你在哪兒?”
林晚喊了幾聲,突然聽見鬱桐回應她了,聲音很微弱:“媽媽……媽媽……”
林晚一看,隻見鬱桐躺在花園裏的噴泉背後,臉上和手上都有明顯的撞傷,還糊著黑灰,她身旁還有幾個花盆被打翻了,泥土沾在她的頭發上,但還好她沒有被困在火裏,也沒有受太重的傷。
但鬱桐依舊昏沉乏力,被林晚扶著才能勉強站起來。母女倆狼狽地跑出別墅,找了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林晚才敢報火警。後來,消防車趕來滅了火。別墅被燒毀三分之一,林晚把所有的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說是自己出門購物忘記關火了,怎麼都不敢說當時鬱桐還在別墅裏。
失火之後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鬱桐都是昏昏沉沉地度過的,除了勉強進食和上廁所,其餘的時間她幾乎沒有離開過床。
林晚不得不寸步不離地照顧鬱桐,而丟開狼藉待修的唐家別墅不管,為此她又遭到了唐舜的指責。這一次唐舜還打了她,一個耳光扇在臉上,她的半邊臉都腫了。
鬱桐一清醒,看見的就是媽媽臉上五道紅色的指痕,她心痛得像被刀割似的。她甚至憤然想衝到唐家去找唐舜說明一切,但林晚拚命地攔著她。母女倆抱頭痛哭之後,她漸漸又開始回憶自己身陷火場的情形。
鬱桐可以肯定,她不是自己逃出火場的。
當時,她已經倒在地上,身體像灌了鉛一樣,隻能很吃力地一點一點挪動。她依舊想爬進廚房去關火,可是漸漸地眼睛就睜不開了。她昏迷了片刻,又被一陣濃煙嗆醒,但已經沒有力氣逃出火場了。在她幾乎絕望的時候,突然有人把她扛了起來,扛到了花園裏,還在噴泉邊被花盆絆了一跤,兩個人一起摔倒了。
那是一個單眼皮、小眼睛的年輕男人。男人在看見林晚跑進來的一瞬間就丟開鬱桐躲了起來,然後又趁著林晚和鬱桐都沒注意時溜出了別墅。直到鬱桐清醒,跟林晚說起自己獲救的經過,林晚才知道,原來那天別墅裏還有第三者存在。
但是,那個人是誰呢?如果是入室行竊的小偷,唐家卻沒有丟失任何值錢的東西。莫非是小偷還沒有下手就發現失火了,所以不得已中途逃走?又或者,那個人跟唐家沾親帶故,所以才能進入別墅?那他又為什麼行為鬼祟,並且事後也沒有向唐舜告發火災的時候鬱桐也在別墅呢?
這個謎團後來一直都在鬱桐的腦海裏盤旋著,她很努力想多回憶一點當時的情形,但能夠想起來的實在有限。
而關於她那天在唐家突如其來地昏倒,那也是有原因的。嚴格來說,她不是昏倒,而是發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