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荼聞言一時怔在了那兒,似是不知該如何反應,愣了片時思緒才重新清明起來——竟,來了麼?
蒲月的目光,卻是膠凝在自家夫人曲裾衣褶處方才濺上的幾點暗褐色的泥點子上,眉巒蹙得死緊……眼底的惶恐驚懼幾乎要溢了出來。
主仆二人尚未來得及作什麼反應,便見內院的門邊,一角玄色的衣裾已映入了眼簾。
匆忙迎著那人走來的方向恭謹執禮,中規中矩地委身下拜,衣料窸窣的細微響動間,阿荼清楚地聽著身後的莆月瞬時間緊張得連呼吸聲都屏了起來……原來,宮人們對他都是這般敬畏的。
秦王政闊步進了內院,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情形——那個綰著雙丱的小丫頭領著身後的宮婢向他稽首而拜。行止禮儀倒也堪堪過得了眼,但一身衣裳卻明顯有些不齊整,而且,腳邊數尺遠處還擱著一隻還盛水半滿的黑陶鑒。
少年目光略略移遠了些,便見了她身後架剛剛抽蔓的女蘿和花架近畔幾株已半尺高的菁茂諼草,再遠些,便是一畦畦瑩瑩翠嫩的芙蓉、芍藥,目力所及的盡頭,堇塗的暗色宮牆邊一地的茜草、苕藤、芄蘭正抽了新葉生機盎然地沿牆攀蔓而上……他以往從未來過宮中這些僻遠的院落,同鹹陽宮主殿相較,這兒雖鄙陋,不過這些零碎花木倒是意外地多了幾分自然討喜。
目光回落到她身上,深湛的長眸略微一眯,未有言語。
阿荼仍是恭敬且局促地稽首而跪,額頭險險觸地,目力所極,便是眼前數尺遠處那一雙金綦銀飾的木底黑舄。
才隻片刻工夫,頸子便開始略略發酸。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她已跪得雙膝與臂肘僵硬發疼,耳邊才聽得秦王惜字如金的一個“起”字。
如蒙大赦般扶著自已麻木裏帶著澀疼的雙膝,動作僵硬地斂衽緩緩站起了身。不過,這些微的痛楚倒是稍稍平複了她方才心下的慌亂。
秦王又是未言語,隻略轉了身,隨意朝前方種了花草的那一片田畦走了去,樟木厚底的黑舄落在地麵上,發出有些鈍意的木質輕響。
阿荼便靜靜在他身後隔了三尺之距隨著,不遠不近。
她腳步極輕,一雙錦緣青絲履輕悄落地,幾乎沒有發出絲毫聲響……以往莆月曾提過,王上喜靜。
就這樣默默走著,目光平視著前方那個背影……現下,十七歲的秦王烏綾束發,身著一襲玉蠶絲的玄端,應當是甫下了早朝,連朝服也未換。
這套衣裳一色玄黑,全無半點章彩紋飾,極講究方直端肅,襯著少年頎長的身姿,隻顯得愈發秀挺勁拔。既便是這樣隨意的庭中閑步,也仍是雪中蒼竹一般的筆挺姿態,不見一絲半點的鬆懈。
小小的清池院不過兩進三間,環了院子一周,也隻半刻鍾辰光。而後,秦王便徑自進了內院向正室走去。
進了門,入目是正東邊主位上的一張蕉葉紋嵌鬆石漆案,背靠著一架竹木薄絹六扇屏風,東窗下置著張小巧精致的卷雲紋朱繪漆幾,而西側則被那座彩繪透雕漆座屏隔開了視線。
贏政徑自走到主位的漆案後,身姿端正地席地而坐。
石青色的菱格紋宮磚上覆了香蒲葉織成的莞席,廳堂居中位置擺著尊三尺餘高的跽坐人漆繪燈,燈盞南北兩側皆鋪了精致清涼的竹簟。
阿荼便在他下首的竹簟上安靜地斂衽跽坐下來,垂眉低目。
不知秦王素日裏是否亦是這般寡靜的性子,他隻默然地背靠屏風端坐著,目光靜水無波地打量著這屋子,清清冷冷的淡漠神情。
他不說話,阿荼也隻好安靜地陪著扮啞巴。
不知過了多久,隻能看到透過東窗的日影漸變漸短,直到徹底移向了糊綺的木格長窗那一邊……原來,日已過午。
“可想回鄢陵?”
有些突兀地,少年清冽冷澈的聲音驀地在曠靜的室中響起,令得跽坐在下首發怔許久的阿荼倏然一驚。
她陡然抬眼向上首看去,便正對上了那一雙犀銳冷冽的眸子。
這是阿荼第一次真正看清楚這人的模樣——十六七歲的少年,劍眉長眸,麵部輪廓略顯冷硬瘦峭,白石寒鐵似的棱角分明。
實在是一個英姿天成的俊朗少年,隻是這一雙眸子太過清湛犀利,仿佛收在匣中的霜刀雪劍般,平日鋒芒暗斂,一旦出鞘,便泛了寒光萬千,不飲血不回鋒。
不知怎的,阿荼竟不由得心頭微微顫了一下。
見她仍未回話,年輕的秦王不禁略緊了一雙劍眉。
犀利冰冷的目光掃過來時,幾尺遠處的少女一驚,身子微微打了個顫,堪堪回了神。
“阿荼,不敢。”連忙垂眼,甚至不及思慮,她恭謹地清聲道——出口卻是流利的秦語。
這倒是令得主位上的少年秦王眸間微微露出了絲異色。
昔年周王朝轄下的各諸侯國,除吳越、齊東、燕、楚等地的言語晦澀難懂之外,其他幾國大抵相通,但口音卻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