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秦始皇與鄭女(九)(1 / 2)

阿荼並無多少意外,但身子仍是不由得微微一顫,眸子裏泛起一絲苦笑,垂首默然——她很早便清楚,這人戒心何等之重,性情又是怎樣的多疑。

鹹陽宮主殿的寢宮,入夜之後,十丈之內不許宮人接近——她曾不止一次聽到,有近身侍候的仆婢寺人因此而被仗斃。

何況,昨夜他被惡夢魘了一夜,夢囈裏又泄露了那般不堪回想的私隱事--而她腕間的於痕,算得鐵證。

他,如何會放過她?

明白這些的時候,阿荼獨自在室中靜坐了許久,最後,莫名地,心底裏竟唯餘了幾分慶幸--幸好,他是真心喜愛扶蘇。

那樣懂事聰穎的孩子……隻要一直得他的心,大約便能平安順遂地長大。秦國的大公子,身邊自會有人悉心照料,沒有衣食之虞、寒暖之患……她的扶蘇,日後定會長成一個矯健英武的少年郎罷。

這,便已是萬千之幸……她該知足。

床榻上的秦王沒有等到回音,驀地推枕而起,隻著一身極單薄的澤衣,下榻站定,直身立在了她麵前。

“昨晚,聽到了幾分?”清清冷冷的聲音響在頭頂,分明地透了幾分肅殺的寒意。

阿荼仍是默然不語,垂首跽坐著,雙手恭謹地交疊於膝前,白皙柔潤的右腕上,一道帶了些微紅腫的於青格外分明。

眸光觸及此處,秦王驀地微微色變,身子一動,手腕疾出——下一瞬,右手已鎖在了她喉間,勁力很重,眸光刀鋒似的冰寒。柔弱的女子沒有半分反抗,連掙紮也無,隻痛苦地深蹙了眉,喘不上氣,臉色驟然泛上了青白--仿佛刹時間便會斷了氣。

年輕的秦王並不見多少動容--長到二十二歲,比這慘烈的情形他已見得太多。就在數日前,他還當著生母的麵,親手殺了她的兩個孽子,血漫宮磚,一片殷色淌得肆意淋漓……

贏政手下愈重,女子的眉目都緊糾成了一團,看著那雙從來烏靈明潤的眸子因極度的痛苦而湧上哀色,仿佛某種膽怯怕人的小獸,臨死都不知反抗掙紮,隻絕望而柔順地接受一切。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識地不想再看下去,既而目光略移向了別處……室中西邊的牆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匱,彩陶衣匱邊疊置著三個繪漆的朱木衣箱,衣箱上麵放著一隻細蔑編成的竹簏,簏中是一摞小兒的衣物,綿袍、直裾、中衣、澤衣……最上麵的一件兒似乎還未做完,攤開著置在頂層,邊上放著用了一半的剪刀、針黹、絲線、斷錦碎布……

心下驀地被什麼東西觸動一般,不由便鬆了手上的力道,被鎖喉半晌的女子驀然吸進了些新鮮空氣,驟然弓下身子猛咳起來,簡直連心肺腑髒都要咳了出來似的,神色痛苦,但麵上終究漸漸恢複了幾分血色。

秦王就這麼有些莫名地收了手,靜靜立在了室中,卻半晌未言。

“若泄半字,死。”最終,他走時,隻說了這一句。

阿荼,劫後餘生。

秦王政九年末,秦國迎來了另一樁大事,燕王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為質。燕太子,名丹。

次年,秦相呂不韋免。

這一年,二十三歲的秦王,終於實至名歸,位尊一國、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個時代權位的巔峰。

秦王政十一年,夏,清池院。

“阿母,阿母,這個就是‘鄭’字,先生今日新教的。”綠葉繁茂的甘棠樹已丈餘高,今春是頭一次開花,此時傘蓋般的枝葉間綴著稀疏的幾粒青果,瑩翠可愛。一樹涼蔭下,五歲的稚童一身玉青色直裾袍,烏發垂髫,劍眉薄唇的小臉兒還帶著孩童特有的圓腴,隻顯得一團稚氣。

扶蘇方才幾乎是抱著卷書簡,邊喚著阿母邊自外院快步跑進了內門,喘息還略略有些急,但未歇片刻,便自地上拾起了段幹枝,獻寶似的一筆一畫地鄭重在地上寫寫畫畫了起來,一個“鄭”漸漸成型,筆跡稚嫩卻是十足的認真。

阿荼失笑——明明四歲上便隨著子師學習宮中禮儀,在人前言談行止從來不錯分毫,怎麼一到了她麵前,便又成了這般一團孩氣的幼稚模樣。

微微無奈,阿荼斂了衽,在他身旁半蹲下來,抬手接過了扶蘇左手中那卷《史籀篇》,熟稔地展開書簡,翻到了今日新習的“鄭”字,先是自己拾了段樹枝,一筆筆用心地試著寫下來,再兩廂對照,一筆一畫地端詳,細細地一處處指出扶蘇筆畫不規整的地方。

阿荼本不識字,隻是自年初扶蘇開蒙後,每日一回來,便是興高彩烈地將今天新習的字寫給她看。那模樣,就如同幼時莫論見了什麼稀罕物什,都想方設法地捧回清池院到她麵前獻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