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秦始皇與鄭女(十五)(1 / 3)

“是啊,近幾日便讓莆月她們摘了果子,希望在你啟程之前趕得及。”素色襦裙、足著淺履的阿荼,亦淺笑著走到樹下,在他近旁才止了步,看著累累滿枝的甘棠果道“北疆那邊,產的似乎都是烈酒,也不知去了飲不飲得慣。”

“阿母……”一襲白袍,形容高逸的年輕公子,驀地低了聲,微微垂首道。

自小就是這般,莫論怎樣的情形,他麵對威嚴淩厲的阿父,從來夷然不懼,卻是在溫柔和善的阿母麵前……每每愧疚自慚。

上郡距鹹陽,何止千裏之遙?戍守北疆,是阿父的希望,亦是他自己的意願,可於阿母……他心底裏,隻有愧。

她已近暮年,身子又一向單薄,從前年上便時常抱恙。而他身為人子,在這個時候卻要辭母離家,委實不孝。

“不用內疚,”阿荼抬了手,本想像昔日那般揉他頭發,卻發現眼前的孩子已經比自己高出了一頭還多,夠到發頂實在太過吃力,於是轉而落到了扶蘇頸側,替他攏了攏鬢發,神情柔和帶笑“我的扶蘇終於長成了擎天立地的偉丈夫,阿母該安慰才是。”

年輕的公子扶著母親的手臂,半擁住了她,聲音朗潤卻微微有些低:“是嗬,扶蘇已長大了。”

幼時,他總想著,有朝一日待自己長大成人,便能護著阿母。等到年歲漸長,卻終於明白,他的阿母,從不需他來護。

“阿母照料得好自己,不必掛心的。”她語聲依舊溫暖,靜靜看著兒子,神情裏透著柔和疏朗的笑意。

扶蘇聞言,默然靜了半晌,就這麼不言不動地靜靜擁著母親好一會兒,忽地出聲,低低開口道:“扶蘇為阿母擊一回築罷。”

“音律樂舞這些,幼時也隨先生學過,卻終究及不得阿母之十一。”他抬眸,語聲輕輕帶笑,續道“絲竹之中,唯擊築算不得太丟人。”

君子六藝,禮、樂、射、禦、書、數。而他自幼的築基,便一直偏重諸子經史與兵法射禦,在音律上花的功夫較其他少了許多,而竹管絲弦中,也隻有築尚算熟稔。

他就勢扶了母親在樹下的蒲席上跽坐下來,吩咐了宮人。

過了不長時候,宮婢寺人們已將琴幾,漆木築、竹尺等物拾掇停當。

那是一架雲氣紋的黑漆細頸木築,素絲五弦,結彩縷絲絛以為飾,精巧而雅致。

年輕的公子攬衣而坐,一身白袍散曳清垂,左手按弦,右手執尺,幾下撥弄調了音。

錚錚然幾聲清響漸次而起,他澹然垂眸,既而低低開口,澈然朗潤的嗓音和著樂音唱起了支曲子--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莫慰母心,莫慰母心……”他續著唱這一句,一遍接了一遍,手上動作不覺間略重了些,音色轉而便帶出了些愴然……

阿荼靜坐在一旁的甘棠樹下,耳中聽著這摯切而沉鬱的曲子,看著眼前風華雍雅的白衣公子,目光不由微微恍惚……

初生時,那個裹在繈褓裏,腦袋巴掌大,嘴巴小得蠶豆一般的嗜睡嫛婗;

三月時,那個躺在羔皮小藤床上,總喜歡胡亂啃東西的懵懂嬰孩;

三歲時,那個在草木皆兵的變亂之夜裏,固執地想要拉開一張□□的稚兒;

五歲時,那個初初習字,每每興高采烈地拿回她麵前獻寶的伶俐幼童;

十一歲時,那個敏悟沉靜,卻因她在暑天出了屋子便驀然憂急的挺拔少年……

漸漸,眼裏湧起的濕意模糊了視線……

未久,扶蘇去鹹陽赴上郡。

同年,始皇帝幸梁山宮。從山上見丞相(李斯)車騎眾,弗善也。中人或告丞相,丞相後損車騎。

始皇怒曰:“此中人泄吾語。”案問莫服。當是時,詔捕諸時在旁者,皆殺之。——《史記·秦始皇本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