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三日前在城外孤山上吹笛祭祀的少年,亦是漢營中人。
劉樂在原地呆了好一會兒,才緩緩回過神來。細論起來,雖然是同在漢營,但她一直以來都是與父王的家眷親屬居於一處,平日也極少出來走動,所以,以往才從未見過他。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劉樂才從張良、蕭何等幾位長輩的議論中,知道了那少年乃是趙王張耳之子,少年統軍,戰勳不斐。
從那個時候起,她……便認得他了。
而六年之後的今日,十八歲的劉樂立在趙王宮中校場上,看著自己的丈夫,再次換上一身勁裝,挽弓射箭,周身的鋒芒銳氣一如當年……
這人,隻是因為幾年間經曆了許多波折,所以收斂了自己一身的銳氣與鋒芒,學會了做一個溫文清閑的富貴王侯。
但,他骨子裏屬於疆場的那一份孤決與血勇,從來也不曾淡褪了半分。
劉樂抬眸看向了西邊的天穹,久久凝望--她的父皇,快要到了罷,隻望……他看在血脈親緣的份上,心裏對自己這個女兒能略存丁點兒顧惜,萬事留一線餘地。
漢高祖七年,秋,數百車騎擁著大漢天子的禦駕,一行浩浩蕩蕩數千人,到了襄國城外。
“臣敖,恭迎陛下!”年輕的趙王一襲莊肅的諸侯冠服,稽首為禮,五體投地。
“臣等,恭迎陛下!”近百名趙國臣屬同樣恭謹已極地稽首為禮,齊口尊呼,聲震四野。
但那輛駟馬雙轅,金玉為飾的穹頂禦駕上,五十七歲的大漢皇帝劉邦卻是神情淡漠,仿佛充耳不聞。趙王敖同眾臣在地上跪足了小半個時辰,方才得了首肯,攬衣起身。
輪聲軋軋,文武隨行的天子車騎一路駛進了襄國城中趙王宮,待伴駕的一行人盥洗休整之後,已到了日暮時分。
“今晚,宮中要為陛下設宴洗塵。”趙王宮的寢居裏,一盞兩尺餘高的銅羊尊燈熠熠亮著,明柔的暖黃色燈光暈了滿室。張敖與劉樂夫妻伴燈而坐,他語聲靜而緩。
“侍宴仆婢、席案陳設、菜肴飲饌這些,皆是用心準備了數月的,應當無虞。”她神色沉靜,溫聲輕語道,帶了些熨帖的安慰。
“侍宴的宮人皆已齊備?”張敖問。
“嗯,統共三十六名,皆是宮規禮儀教導妥當的。”劉樂不知他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卻仍是認真應道。
“那,再添上我罷。”年輕的王侯語聲平靜,神色從容。
聞言的一瞬,劉樂驀地抬眸,怔怔不能信地看向他。
“我原就是陛下子婿,若在民間,侍奉丈人飲食本就是再尋常不過的。”他卻隻是神色溫和澹然地衝她笑了笑“對長輩,恭敬些也是應當。”
可一方王侯做這侍宴上食之事,是何等的折貴屈尊?!
“張敖心中所願,不過與你同幾個孩兒安然度日,以盡餘生。”眉目秀逸的年輕王侯凝眸看著妻子,神色平淡而溫和“這些事,無非落些臉麵罷了。”
劉樂卻是心下微微一震,既而不自禁地有些心疼酸楚——她其實從未想過,他願意委屈自己到如此境地。
漢七年,高祖從平城過趙,趙王朝夕袒韛蔽,自上食,禮甚卑,有子婿禮。——《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華燈照澈的宴廳之中,大漢皇帝就這麼旁若無人地聳膝箕坐在主位上,起了許多皺襞的蒼老麵容上,是一派倨傲又散漫的怠惰神情。
魯元公主靜靜跽坐在南麵下首,看著自己的丈夫褪了外袍,戴上韛蔽,踧踖恭敬地侍立於天子身畔,極為謹慎細致為他分菜斟酒,仿佛宴席之上所有卑微地侍奉於貴人身側的仆從一般。
她垂了眸子,極力地掩下自己內心洶湧的情緒……
“哐當——”一記金屬墜地的突兀聲響,引得眾人皆不由聚目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原來是皇帝弄翻了自己麵前的一隻盛著羊羹的獸耳盂,銅盂落地,汁水湯液濺了正立在那兒侍宴的趙王整幅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