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函,看得出許多都是倉促之中匆匆書就,那人一慣端斂清雋、筆力遒勁的字跡竟帶著些微潦草……不難想象他落筆之時的情形是何等急迫,甚至險惡。``し但即便這樣,整整七年間,卷卷絹帛自夏口、柴桑、臨烝、蜀州……他所走過的每一個郡縣陸續送來,從未間斷。
長時數卷千言,短時寥寥片語,總是先報平安,這人嗬,從來就是這般的細致妥帖。
每一卷她都反複逐字細閱了一遍又一遍,而後按著月份細致地收進竹笈中,閑暇時候便拿了出來,坐在庭中辛夷樹下,細細從頭一卷卷翻看……往往一遍看下來,便消磨了整日的辰光。
此時,黃碩便是斂衽跽坐在花蔭下的竹簟之上,自擱在小幾上的那隻竹笈中取出了十餘卷來——這些都是建安十三年時,他受命到柴桑,會見孔權時的家書。
在江東的那段日子他似乎過得比往日更愜意些,以至於數月之間皆是長信。他每到一個地方駐留,一旦有了閑暇,便會執筆細細詳述各地的風物俚俗,從市坊宅邸的特色到五穀作物的種類,還有飲食風俗甚至各類草木花卉……她細細讀來,便仿佛身臨其境一般。
讀萬卷書,行萬裏路,遍覽九州風物,盡看天下山川,這也是她自小的願景……原來,他都知道,而且一直記得。
這些千裏寄來的家書中,他寫予她道,江東氣候暖潤,乃是魚米之鄉,百姓大都飯稻羹魚,而且常常會做魚鹺。有醃製或糟製的熟鹺,也有將鮮魚膾作薄片的鮮鹺。而江東之地,池塘水泊星羅其布,幾乎遍植荷花,所以士人之間便盛行以蓮葉裹了魚鹺分贈親友,格外有一種淡鬱清香之氣,他近日裏,剛剛收了周公瑾贈的一卷裹得十分精致的熟鹺……
那一回收到信時,隨函附贈的那隻匣子裏,竟是半份置在素青瓷罐中的魚鹺……他將周瑜贈的那份魚鹺分了一半寄予了她。
——因為是糟製的熟食,所以並不擔心腐壞。
她收到之後,啟開匣子愣愣看了許久……而後忍俊不禁,兀自笑了出來——這人嗬,竟也會做這樣兒的事!
她太過清楚他表麵溫文,但行事一慣冷靜審慎。所以,實在想象不出,這人將異鄉佳肴封入瓷罐,而後囑咐兵士千裏送回家鄉時的情形……
千裏寄魚,回鄉贈妻,誰能想到,那個市坊傳聞間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算無遺策,謀略冠絕,神仙一般的人物,竟會做出這般情思繾綣的小兒女事?
——連她,也意外之極嗬。
她一分分地摩挲著那絹帛上端斂清雋的平直漢隸,默然許久之後,方提筆回信。
纏絲葦杆的兔毫筆在素絲薄絹上落下一個個飄逸靈秀的漢隸,行雲流水,思緒萬千,一件件細敘了家中這月餘以來的細瑣趣事……院中的那叢雲丘竹今春生出大片新筍,如今幾竿翠筠已長到書房柏木長窗前,疏影交橫,雖雅致卻礙了室中光亮,她正猶豫是確還是留。她自己近日新得了幾卷古藉,竟意外地在其中發現了《詩》中那一曲傳聞中早已佚亡的《子衿》曲譜,心下驚喜,試練了數日如今已彈得嫻熟……寫著寫著,直到一池濃墨告罄才驚覺自己細細瑣瑣已是萬字——她何時變得這般囉嗦了?!
明明一慣是隨意不拘的性子,最不耐煩這樣巨細靡遺的記敘,但如今,落筆之後,便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下意識地想將這月餘以來自己身邊發生的所有細瑣事情弦都說與他聽;想將自己製好的辛夷花茶寄去予他;想將那一卷兩人對弈同錄,如今她已製好的棋譜帶給他看;想將自己新學的這一曲《子衿》親手撫弦,彈與他聽……
當真是——魔怔了一般!
忽然間,竟皤然明悟一般,懂得了他千裏寄魚時的心緒……一別之後,兩地相懸。思念嗬,當真能將最冷靜最霍達的人,生生逼得發了瘋。
兀自苦笑了片時,她默然之後重又提了筆,說畢了家中諸事,又細問他許多江東的民風俚俗,末了,方鄭重落筆,詢道——“何如周公瑾其人?”
江左周瑜周公瑾,相較於草莽出身的孫氏父子,此人乃是真正的名門之後,貴胄公子。
如今雄踞江東的孫氏一族,仔細說起來其實出身草莽。破虜將軍孫堅,少年時便膽魄過人,十七歲為縣吏,後曆任校尉、縣丞等職,漸漸有了些豪俠聲名。後來在黃巾之亂中,受命擔任佐軍司馬,聚兵征討亂賊,戰績不俗,手下的兵卒日漸增多,而他引兵四處征伐,勢力漸大,成為一方豪強。
中平六年,孝靈皇帝劉宏駕崩,董卓專權,禍亂京師,劉堅與袁術聯手討伐董卓,頗有勝績,甚至在亂事之中得到了傳國寶璽,隻是後來為袁術所奪。之後,孫堅奉袁術之命征討劉表,死於黃祖箭下,享年三十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