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夜突然害羞,讓我一晚上都輾轉難眠。等第二天淩晨他給我披了毯子,小心翼翼地抱著我送到白少棠那裏去的時候,我還有意識。然而我不想睜眼,就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將我交到白少棠手裏,聽他說那一句:“別吵到她,讓她再睡會兒。”
白少棠難得沒同他吵架,同樣小心翼翼地接過我,溫柔地放到了床上。
看見兩人如此和諧,我內心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總就覺得,如果拋開兩人背後所代表著的東西來看,其實就這麼放在家裏,說不定一輩子也就這麼過了。
這個念頭縈繞到我上朝,上朝時依舊是拉扯著兵部尚書候選人的問題,幾方人馬繼續廝殺,我就神遊在外。
兵部尚書定不下來,黨爭就擺在台麵上越來越激烈,連著幾天早朝,氣氛越來越糟糕,我心裏知曉著陛下的意思,也就不加入這爭執之中,每天眼觀鼻鼻觀心地一言不發。約莫是這做派太詭異了些,吵了一周,女皇終於按捺不住,把我拖了出來:“舒城愛卿這些日子一言不發,可是有何高見?”
“諸位大人講得已是極好,舒城無甚見解。”
嗯,打太極和稀泥的功夫我向來是很好。陛下皺了皺眉:“那你倒是說一下,現在選出來的人哪一個更適合兵部尚書些?”
她說話時,言語裏已經帶了火氣。其實近些日子來所有說得上話的人都已經被她問過這個問題,但都沒有說出她想要的答案,現在就剩下我沒問過了,若還是說的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估計我就要成這出氣筒,然後讓陛下沒有臉麵地欽定了。
我思量了一下,立刻道:“陛下,其實我倒是有個人推薦,此人學問、德行上佳,做事果斷利落,就能力上來說是兵部尚書的絕佳人選,隻是這人過於年輕了些,突然升任兵部尚書,微臣有些擔憂資質……”
“朕在位以來向來以能力論人,何時在意過資質這種事?舒城愛卿如實奏來,朕自會定奪。”
“禦史台,顧薔笙。”我說出這個名字,在座所有人都愣了愣,便就是顧薔笙本人,都露出了詫異之色。高台之上聖上神色變化莫測,她探究著我,有些疑惑道:“舒城愛卿怎會突然提到顧愛卿……”
“顧大人當年本就是從兵部調到禦史台,於禦史台任職時,臣觀其品學俱佳,如今陛下要舉賢,臣所知者,唯有顧大人。”
我一番話說得誠誠懇懇,眾人神色幾變。其實我這話說得是沒什麼錯的,能從一介寒門晉升得如此之快,顧薔笙沒幾把刷子那是站不穩的。如今沒人舉薦,也不過是因為顧薔笙自升任以來,向來不結黨營私,又無家族依傍,她所帶的人官職都比她小,大多說不上什麼話。
我此刻提出顧薔笙,算不上世家一個好選擇,但選一個中立的人,總比選一個對方的人好。於是朝堂上難得有了沉默,沒有人讚美,也沒有人攻擊。
“顧薔笙……”陛下敲打著桌麵,似乎是在認真思考,但估計在場也就隻有我知道,陛下這演技確實是爐火純青。
她考慮了片刻,似乎是終於想通,抬頭道:“確實沒有比顧愛卿更適合的人選了,那便這樣吧,顧愛卿。”
“微臣在,”顧薔笙出列跪下。
陛下滿意地道:“今就任命你為新任兵部尚書,望日後不忘勤勉,為國盡力。”
“謝主隆恩。”顧薔笙跪得筆直。我瞧著她的笑容,忍不住摸了摸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在座的人的心情都比較複雜,又喜又悲。
喜的是,禦史台第一戰鬥力顧薔笙終於脫離隊伍,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這麼執著地揪別人小辮子;憂的是這個人當了兵部尚書,說不定戰鬥力會更強……
不過在場一定有兩個人是歡喜的,一個是顧薔笙,另一個就是陛下了。
陛下和藹地看著我,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感受到陛下如此溫柔的目光。她溫和道:“舒愛卿舉薦有功,為朕解決了個大難題,要賞!”
於是我人生第一次,在朝堂領到了陛下的賞賜。當我抱著陛下的硯台回家時,母親露出了欣慰的目光。
“城兒,”她歎息道,“或許咱們和陛下的關係還有救。”
我:“……”
當天晚上,我便去找沈夜討論這個問題。
“你說陛下會不會覺得是你教我的?”
“陛下又不是傻子。”
“那陛下不會生氣嗎?”
“嗯,不會。”
“為什麼?她難道不覺得你暴露了她的意圖,吃裏爬外嗎?”
“因為在告訴你之前,我已經和她說過了。”沈夜坐在搖椅上翻著書,漫不經心道,“我和她說了,我會想辦法讓舒城大人舉薦顧薔笙的。”
我:“……”
我突然覺得沈夜太危險了,我覺得我以後再也不該相信他的話了。他似乎是感知到了我的想法,抬起頭來,眯眼笑道:“但不管如何,至少你們沒再激怒陛下,反而讓她高興了一點,不是嗎?”
我不說話,認真思考著沈夜的話。沈夜放下書站起來,走到我身邊與我對視,瞧著我不解的樣子,他輕輕地戳了戳我的頭,無奈道:“連帝心都不願意揣摩,難怪陛下總想搞死你們,換作是我,也想換批讓自己開心的。”
“昏君!”我嗤之以鼻。沈夜挑眉,忽地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臉,笑道,“笨蛋。”
我的臉被他捏著,我立刻暴走了,這到底是哪裏來的習慣!
然而我打不贏他,也罵不贏他,被他壓著揉臉,我感覺非常屈辱,非常憤怒!
可他越揉越起勁兒,還忍不住發出了讚歎之聲:“嘖嘖,舒城,我發現你的臉上居然有這麼多肥肉啊。”
“滾……”我悲憤了。
沈夜卻越玩越起勁,過了一會兒,他倒在我身上,抱著我深吸了一口氣道:“舒城,你就這樣一直陪著我,多好。”
我不說話,愣了愣,沒回他話。我呆呆地看著燭火,張了張口,卻發現嗓音幹澀,什麼都說不出來。
隨著新春臨近,楚都越發的冷了。沈夜身體也開始透出疲態,常常是到我房間裏的時候,手足都一片冰涼。我讓人去請了大夫,他卻執意拒絕,隻是說沈從醫術好,有他陪著讓我放心。
我也沒什麼放心不放心,他就是為著大皇女的事被陛下折騰了一次落下的病根。但他武功高強,身子骨強壯,我這裏拿著各種靈丹妙藥養著,約莫過一陣子就好。我放心他,若有什麼不放心,便是怕他在院子裏到處亂轉,碰到些什麼。
血契之事,我雖然不甚了解,但也知道這就是他來的目的。我斷不能讓他得逞的。
顧薔笙一事點醒了我,沈夜終究是陛下的人,我與他之間,畢竟是有隔閡的。可我不好明著動手,便找了白少棠來,同他琢磨這事。
“我想禁沈夜的足,可不能做得太明顯,他最好是不能出水榭。”
“這個好辦,”白少棠笑眯眯道,“他不是一直瞧不上我這種專門在後院裏麵點火的人嗎,便讓他瞧瞧後院裏的規矩吧。”
我點頭,但也想不出白少棠要拿出什麼後院規矩懲治沈夜。然而沒過多久,我一下朝,便聽後院裏鬧了起來。我匆忙趕過去的路上正遇到母親,她一臉惶恐地往外走,我忙道:“母親,這是怎麼了?”
“我先出門,你要是有事你也趕緊走!這後院去不得!”
“怎麼了……”我少見母親如此畏懼的樣子。母親眼中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城兒啊,你爹雖然腦子不太好用,但是要論宅鬥的功夫,那是一等一的好,現在又來了個白少棠,三個男人一台戲,我都安安穩穩過日子好多年了,突然又掀起這種血雨腥風,我年紀大了,承受不了。不說了,我先走了。”
說完,她就疾步離開。我愣了愣,想想竟有那麼些好奇……畢竟我和母親不一樣,她有著我至今仍舊數不清楚多少房的側室,而我,卻是第一次成親。
於是我加快了步子進去,剛進門,就瞧見在父親的臥室裏,父親坐在床邊,滿眼心疼地瞧著一個孩子。他身後跟著白少棠,外加一幹母親的側室,正氣勢洶洶地看著站在偏廳中央的沈夜、沈從。
父親的眼都紅了,我剛一進去,便聽父親吼了一聲:“舒城,你看你幹的好事!”
“女兒知錯!”我當場就跪了,父親發脾氣,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他抬起頭來,紅著眼道:“你這是娶的什麼喪門星!一來就將我侄女推進水裏,這天寒地凍的,我侄女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你如何和你姑姑交代!這可是你姑姑的嫡女!”
一聽這話,我立刻明了了。沈夜怎麼可能推個孩子下水,必然是白少棠下的手。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抬頭瞧了一眼白少棠。他朝我眨了眨眼,示意那姑娘沒事,我才安下心來。我看向沈夜,怒喝出聲:“跪下!”
沈夜當場就跪了,沒有一絲猶豫。沈從麵露憤色,卻還是跟著跪了下去。
“給父親道歉。”
“道歉有什麼用!”父親厲喝出聲來,“不過就因我說了你幾句,就挑了我侄女下手,如此歹毒心腸,我舒府怎容得下!”
“父親,我錯了。”沈夜低眉垂眼,“讓沈從替小姐醫治一下吧。”
“不必了,”白少棠立刻推阻道,“你推的小姐,現下又說要救她,誰知道你是不是要再下毒?”
“不是我推的。”沈夜皺起眉頭,“我……”
話沒說完,我父親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突然從床上跳起來,一巴掌就抽在了沈夜的臉上。
沈夜的臉上當場被抽得淤紫,我慌忙站起來:“父親!”
“跪下!” 父親大喝出聲,“不然我再打!”
我一時說不了什麼話,我隻是想讓他禁足,沒想過要做其他。白少棠暗地裏給我打手勢,我愣愣地瞧著他,終究是跪了下來。
父親氣喘籲籲地瞧著沈夜,怒道:“你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目無尊長的男人!我不知道你是用的什麼伎倆迷惑了城兒,也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權勢什麼身份,但你記得,進了我舒家的門就得守我舒家的規矩。少棠如今是我舒家內府的掌權人,他的話你就聽著。你今兒個明著是衝著我來,為的不過就是讓少棠知道,你連你的嶽父都欺得,他有什麼欺不得!”
“父親言重了。”白少棠走上前來,扶住父親道,“先坐著喝杯茶,消消氣,大夫也說了,大小姐沒大礙的,一會兒就醒了。容卿也就是一時糊塗,父親就算不顧念容卿,也想想自己身子。”
“少棠啊,”父親焦急地握著白少棠的手道,“你是太善良了,你不知道這後院裏,多得是這些吃骨頭不吐渣的男人啊!”
一說這話,在場側室集體給父親行了注目禮。父親忙道:“不是說諸位,是說麵前這個狐狸精!”
沈夜不說話,跪在地上,蒼白的臉讓他顯得越發動人。
實話說,我挺能理解父親對沈夜的敵意的,畢竟沈夜確實太好看了一點。
我聽著父親的話,斜眼看了看白少棠,覺得果然從世家大院裏出來的男人就是不一樣……這宅鬥水平簡直是爐火純青。就在我看白少棠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記眼刀飛過來,我回過頭去,發現卻是沈夜在一旁靜靜地注視著我。
我立刻明白他這是在警告我什麼,他之所以此時乖乖地趴在地上被父親如此羞辱,不過是因為沒踩到他的底線上。我慌忙收回了目光,跪在地上道:“父親,您罵也罵了,火也消了,要不……”
“這事兒沒完!”父親怒吼出聲,我正想說什麼,就聽父親罵道,“你給我滾回靜心水榭,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一輩子別出來!”
嗯……我揣摩著是不是白少棠給父親打過招呼,這處置很是合我的意思。沈夜也沒多話,跪著叩首應好之後,就再沒其他動作。他這樣乖順的模樣,父親也不好再罵下去,隻好揮了揮手,讓我帶他出門。
一出門,外麵的寒風就迎麵吹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就走在了我身前,為我擋住了那寒風。旁邊的侍從忙遞給我一個暖爐,卻沒有他的。我走在他邊上,想了想,便將暖爐遞給他道:“你身子骨還虛,拿著吧。”
他微微側頭,低頭凝視著我手裏的暖爐,片刻後卻是道:“你不如把手給我。”
我本來想罵他的,但他將手伸過來,那如玉一般冰冷的手瞬間讓我說不出話來,我隻能握著他,想讓他暖和一些。
我們倆一路回了我的院子,等進門之後,我囑咐沈從:“去拿點膏藥來,這臉腫了。”
沈從這時候終於來了脾氣,再沒方才的隱忍。他冷哼一聲,從袖子裏掏出個白淨小瓶扔給我,轉身就走。出門時,他猛地把門甩上了。
這情緒表露得太明顯,我都沒辦法忽視。我摸了摸鼻子道:“他年紀不大,脾氣倒不小。”
“我沒把他當仆人養過,貴公子的性子,大多是如此的。今天他沒站起來抽你爹,已經是不錯了。”
說話間,我拿出藥瓶裏的藥膏來,往他臉上抹去。他皺著眉頭,似乎是覺得有些疼。我不由得有那麼些緊張,卻聽他道:“這性子還不成,還要再磨一下才能用。”
原來是在想這麼正經的事……
我不由得來了脾氣,往他臉上一戳。他愣了愣,有些不解道:“你是想弄疼我?”
我一下沒什麼好說的了,原來他一點都不疼。得到我的默認,他笑彎了眉眼:“你不信是我推的對不對?”
“為什麼不辯解?”
“這種事情,無憑無據,拚的不過是別人信不信而已。你父親想收拾我很久了,今天不過是尋個機會。而且,隻要你信我,這就夠了。”
“我信你是我還有腦子,你這麼大個人推個小孩子做什麼?”
說著,我蓋上了瓶子,有些不滿地嘟囔:“你讓我爹抽這一巴掌,就是為了給我演苦肉計吧?”
他笑眯眯的不說話,等我轉過身去,他突然開口:“舒城,我答應過你的,我隻是蘇容卿。
“隻要你遵守約定,那麼我就隻是一個文弱的貴公子蘇容卿。
“舒城,”他從後麵走過來,溫柔地抱住了我,“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我會慢慢讓你放心我的。你信我,嗯?”
“嗯……”我在他懷裏,感覺臉都燒了起來,什麼都說不出來,隻能這麼低聲附和。他身子忽地一僵,片刻後,他低啞著嗓音問:“城兒,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圓房?我都嫁你好久了……”
“以後吧,”我立刻清醒了,訕笑著從他懷裏掙了出去,慌忙道,“我去通知他們上菜。”
說完,我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等冬天的寒意灌頂而來,我才清醒過來。
我不可能和他圓房的,我和他沒辦法長久,更不可能有他的孩子。他要走的,早晚得走。我能禁足他一時,但不能禁他一輩子……
可是他那樣的人……那麼認真和我說信他。
我幾乎就要信了。
我不敢回去,就站在雪裏,仍由大雪落在我身上,也就是那麼片刻,我覺得腦子有一絲清明。
沈夜被禁足之後,他平時是不能出來了,我便提議由我去他的水榭那裏,他卻不斷地搖頭。我追問了他很久為什麼,他轉過頭去,冷漠道:“水榭臨水,太冷了。而且,床太小。”
我愣了愣,想了想我那張睡了二十多年的大床,覺著全天下確實沒哪張床會有我那張精心打造的床舒服。不過他的態度讓我著實摸不透,白日我同白少棠說時,少棠喂著鸚鵡冷笑道:“我給他的水榭配了一堆一等一的高手,他若想出來卻不被人察覺,比登天還難,你覺著,他真的會讓自己一直困在那裏嗎?若真如此,血契一點頭緒都沒有,女皇那邊他如何交代?”
少棠的話說得我心中一凜。
看著我的神色,少棠麵上帶了苦澀。他把最後一點鳥食扔進籠子裏,坐到我身邊道:“城城,沈夜城府之深,你根本不能猜測。你答應我,一定要克製自己的感情好嗎?”
我愣愣地看著他,少棠伸出手來,撫到我身上,溫和道:“白、舒兩家現在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怕我能為你犧牲,可我不想牽連家人。沈夜不是好人,你覺著秦陽和他是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我脫口而出,心裏竟有些害怕。少棠苦澀地笑了笑:“我猜想,便就是你這樣的關係吧。舒城,戀慕他者甚眾,可他一直單身等到嫁給你,這不是沒有理由的。他那樣的人,若說他會把情愛當成籌碼,那也是極有可能。
“或者說,”白少棠歎息出聲,“爬到隱帝位置,又有著這樣的容貌,不把情愛當成籌碼,那是極不可能。”
我一時沒敢說什麼,隻覺得胸口積了許多石頭,讓人無法呼吸。
我回想起沈夜身邊的女人,秦陽、陛下,便就是流連花叢的上官婉清,都不免多看他幾眼。
白少棠溫柔地撥弄著我的發絲,瞧著我發愣的模樣,他將我攬在了懷裏。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那麼有力,我能聽見炭火“劈裏啪啦”的聲音,我能聽見窗外的風雪聲。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就覺得一切已然安靜了下去。我就這麼靜靜地待在他懷裏,許久後,我聽他問我:“舒城,等以後沈夜走了,新帝登基,你跟我一起回雲州好不好?
“雲州有廣闊的草原,有清澈的小溪,你跟我過去,我們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兩個人在一起,像小時候一樣,我天天跟著你,誰要欺負你了,我就打他。”
我聽他的話,想象著那樣的生活。仿佛是很小的時候,他跟在我身邊,絮絮叨叨,一遍又一遍地和我說讓我跟他回雲州。
那時候我覺得,這天下再沒什麼地方比楚都好,於是一次又一次拒絕他。然而此時此刻,我覺得如果能這樣過一輩子,安安穩穩的,也是很好。
於是我閉上眼睛,點頭說好。
白少棠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呼吸忽地急促起來。許久後,他小心翼翼地問我:“舒城,我可不可以親親你?”
我沒有說話,他就側了側身子,捧著我的臉,像朝聖一般,喘息著,小心翼翼地親了上來。
他那麼溫柔,那麼克製,和沈夜截然不同。
觸碰到唇麵的時候,我聽到他的嗚咽之聲,隨後就感覺有眼淚落了下來。
過了許久之後,他還想再深入一點,下人突然衝進來道:“少主,蘇少君那邊讓小的傳話過來,說……”
“說什麼?”我立刻和白少棠分開,這人是我的親信,被我特意交代過,隨時可以來找我。白少棠黑了臉,坐在旁邊一言不發。那侍從咽了咽口水,終於低聲顫抖著道:“想死就繼續待著……”
這口氣是沈夜的。
聽到這話,我也忍不住黑了臉。
但我不太確定沈夜知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隻能沒好氣道:“知道了。”
說著,我便站了起來。白少棠沒說話,我想了想,還是抓住了他的手,溫柔道:“我會對你好的。”
“嗯。”白少棠點了點頭,“我已經等了很多年了,不介意再多等等。”
我點頭便走了出去,風風火火地衝向自己的院子。一進門我便看見沈夜坐在我房間的搖椅上,愣愣地看著他掛在我房間裏的畫像。房間裏放著飯菜,沈從識趣地退了下去,關上了門,等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時,我忍不住怒道:“你又作什麼妖!”
聽到我這話,他沒說話,麵上有些疲憊。他轉過頭來看我,眼神裏有些茫然,還有些讓我看不透的東西,仿佛是在責備自己。
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氣焰瞬間就低了下去。我徑直走到飯桌邊上,憤憤道:“吃飯吧。”
他沒應我,好久,他才問:“你下午在房間裏,和白少棠做了什麼?”
“沒什麼。”我有些心虛。
“你還撒謊不和我說實話嗎!”他猛地高喝出聲。我霍然抬頭:“你監視我?!”
“對,”他不躲不避,迎上了我的目光,“我把最好的探子安插在了你那裏,就隻有一條命令,監視你和白少棠越界沒有!”
“你!”我怒火中燒,人生中第一次這樣憤怒,當場就把碗朝著沈夜砸了過去。沈夜小扇一拍,那碗便拍成了粉末,轉眼間,他就出現在我麵前,扣著我的脖頸撞到了牆上。
“我和你說了一遍又一遍!你怎麼就是不聽呢!他有多好?哪裏比我好?!”
“至少他從來不凶我!”我怒吼出聲。他愣了愣,片刻後,他有些尷尬地收回手,慢慢道:“對不起……”
我咳嗽著順著牆蜷縮下去,其實方才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他要殺了我。
“他一直保護我……”我咳嗽著,艱難地開口,“他沒你好看,沒你武功高,沒你有本事,可是沈夜,他從未害過我。小時候他保護我,功夫不好,他也會拚命擋我身前。長大後他守著我,哪怕你欺他辱他,他都能為我忍下去。我不過就是親了他一下……我同你做過多少,他有開口過嗎?!他連吼都不曾吼過我,你呢!”
“對不起……”沈夜顫著聲,“我……我……”
我沒說話,死死地盯著他:“白少棠的愛是容忍,是等待,是忍耐,你呢?你喜歡誰,就容不得對方拒絕,你要什麼,就必須到手。可你想過,對方願意嗎?”
沈夜沒說話,他看著我,眼中一片驚慌。我慢慢站起身來,他竟是忍不住退了一步。
“沈夜……”
“別說了。”他倉皇地開口打斷我道,“你喜歡我的,我知道,你喜歡著我。”
“沈夜……”
我閉上眼睛,想將那句殘忍的話說出口。
不能再姑息,不能再縱容,當斷則斷,然而在我即將開口的瞬間,他猛地暴喝出聲:“不準說!我知道,我沒白少棠的寬容,沒有白少棠忍耐,我控製不了自己,我隻知道愛一個人就折斷她的臂膀,”沈夜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艱難,“那是因為我不懂……舒城,”他眼裏有了霧氣,一點點地走到我麵前,溫柔地抬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我不懂,你教我啊……”
我不說話,愣愣地看著他。許久後,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沈夜,我教不會。”
說完,我隻聽到大門“砰”的一聲大響,風雪夾雜而入,我睜開眼睛,看見沈夜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去。
沈從從門側走了出來,瞧著我,目光如狼。
不過就是個少年,他那樣的目光,卻令我不寒而栗。
“大哥與常人不同,”他忽地開口,慢慢道,“他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你說的愛情,大哥不會,可是他喜歡你,便可將天下都贈給你。”
聽到這話,我忍不住勾起嘴角,露出嘲諷之意。沈從竟也慢慢笑了起來,斷定道:“你不喜歡他。”
我繼續笑著,沒有說話。
這十幾歲的少年,又懂什麼喜歡不喜歡?
對方卻慢慢放鬆下來,又恢複了一貫貴公子的氣度,一甩袖道:“不喜歡,便休了他,莫要耽擱他人前程。”
說完,沈從便轉身離開。我忍不住叫住了他:“沈從。”
他頓住步子,背對著我,我道:“你這樣護著沈夜,是想他過怎樣的一生?”
他沒說話,許久之後,少年負手而立,仰起頭來。狂風吹得他的長袍獵獵作響,那一瞬間,我竟不由自主地為其氣勢所懾。
麒麟之子,人中靈傑。
這樣百年難有一人相匹的判詞,一瞬間竟就浮現在我腦海之中。
他靜默了片刻,卻是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君臨天下。”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語,這小子竟就這麼赤裸裸地說了出來!
我早就知道沈夜身邊的人多狂妄,但是說出這樣的話,便就是我熟知他們的底子,也沒法接受。我突然想起沈夜的話,這小子還得打磨過後才能用。
是了,哪怕有經世之才,這樣沉不住氣,也是要被折殺了的。
見我沒有回聲,他勾著嘴角笑了笑,那笑容與沈夜竟有幾分相似。他無所謂地攤了攤手道:“我開個玩笑。”
說完,他就疾步走了出去,卻是去追沈夜了。
他的話一直落在我的腦海裏,我回想著沈夜的所作所為,一個男子登上大楚隱帝之位,手下有這樣多的能人異士。而自打鳳樓成立以來,這些年朝中大事變更,無一不沾著鳳樓的影子。
如果沈夜當皇帝……
這個大逆不道的念頭浮現在我腦海裏,竟一時無法抹去。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他在朝中沒有人,哪怕有人,也沒有兵權。他不是世家,世家不可能平白無故為他所用,而皇族更不可能扶持於他。暗庭哪怕有一些軍隊,但也絕不可能比世家及皇族手裏的多。
那他哪裏來的底氣,去謀劃那金座?
我腦海中一一劃過朝中權貴的臉,最後一刹那,卻是停在了自己身上。
我猛地醒悟過來。
是了,若沈夜有登基之意,我願扶持,那便是再好不過了。
這天底下,哪還有人如舒家少主一樣,有錢有兵有糧有封地之餘還旁支甚少,無兄弟姐妹,家主之位堅不可摧。
而且這位少主心軟良善,不似上官家那些爭權奪位爬上來的家主那樣利欲熏心、殺伐果斷,再好操縱不過。
想到這裏,我心裏竟忍不住有些發涼,但又覺得好笑。
不過一句話而已,我竟就能想這樣多。
可是若真是如此呢?
哪怕沈夜為我倒戈背叛陛下,哪怕沈夜為我做盡一切,可是隻要我愛上他,那就是極好的買賣。
危險者恒危險,而且越來越危險。
我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外麵開始飄灑的雪粒,內心實在是微妙不已。我覺得這個問題我得去找個人討教,於是便往上官家下了個拜帖,去拜見上官流嵐。
我去的時候,上官流嵐正披著袍子與自己對弈,見我來了,她眼也不抬地道:“有煩心事了吧。”
“你別說話,我覺得你最近好像臉色越發蒼白了,是嗎?”
我將袍子交給她的侍從,打量著燭火下的她。她沒回話,盯著棋局道:“你知不知道,我原有個妹妹上官流清。”
“耳聞過,倒聽說是個人物,原本也在楚都混得風生水起的,不過突然就說隱居了。怎的突然提起了她?”
“我年少時算不上個東西,若不是得父親、嫡女身份庇佑,早就被人拆入腹中。那時候我不自量力,總喜歡和人下棋,我棋藝不佳,但我這位妹妹從未勝過我一局。”
“那當開心才是。”我跪坐到她麵前,一看那對局,饒是我算不上個棋藝好的,也知道上官流嵐這棋藝太低了。
她輕輕地笑了笑,將手中棋子往棋盒一拋,道:“如今棋藝長進,才發現當年我這位妹妹,棋藝竟已是高到連輸幾顆都能控製的地步。這樣的心性……”她低笑出聲來,“上官家交給她,我大概也放心。”
一聽這話,我忍不住變了臉色。抬頭看著她蒼白的臉,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最近覺得力乏,總覺得我大概會死在你前麵吧。”她一顆一顆地撿著棋子,淡然道,“我幫你這麼多,總是要你還點的。流清若是回來繼承家主之位,怕是多有波瀾,我指望著你到時候照看一二。”
我沒說話,緊盯著她。棋子被她一顆一顆地放入棋盒,許久後,終於隻剩空蕩蕩的棋麵。她先落了一子,淡淡道:“你來找我,是有不解之事吧。”
“我不知道如何開口。”見她不願意再提自己的事,我壓下了心中情緒,也落下一子。
“是沈夜吧。”她隨口道,“你是不是突然發現,若你喜歡他,對於他來說真是再劃算不過的買賣。這樣的買賣,值得一個人隱忍、偽裝到極致。”
我不說話,同她慢慢對弈著,沉默著聽她的話。
她棋藝不好,但棋風很霸道,上來便攻。她淡然道:“舒城,你賭得起嗎?”
“賭不起。”我徑直回答,“我同你一樣,是要承擔家族之責的人。我輸不起,也就賭不起。”
“沒有賭資,自然就不會有上桌的資格。賭錢的快感確實誘人,可是沒資格,就是沒資格。”
“流嵐,”我逐漸將她的棋堵死,有些不解道,“我以為,你是會勸我同沈夜在一起的。”
“上官流嵐會,因她失去過愛的人,但上官家主不會。而且……”她語氣有些遲疑,卻還是慢慢道,“我年少時曾與沈夜有過幾麵之緣。這個人……”她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城府過於深沉了些,你留著,終究是個禍害。”
我沒說話,心思一片清明。落子下去,將上官流嵐的棋徹底堵死後,我一顆一顆地撿著她的棋子。
“流嵐,我有沒有說,其實我很崇拜你。”
“嗯。”她瞧著我拿走這麼多棋子,麵色不大好看。我輕聲笑開:“你我不過相仿年紀,你卻已能撐起一個上官家,遇事進退有度,無論何時,都不忘本心,做事果決。而我呢,”我搖了搖頭,“不過一個男人,便就慌了陣腳。”
她不說話,忽地眼神一亮,往棋盤上落子下去,竟瞬間就殺了我一片棋。我不由得麵色僵了僵。她麵上有了笑意,道:“舒城,其實你我不過半斤八兩,誰都不比誰好了去。
“我不是不在意一個人,隻是我在意的那個人,離我太遠了。
“流清陪著他呢。”她苦笑出聲,“我還是個混世魔王時,從未和人耍過心機手腕。第一次去扳倒一個敵人,卻也不過是為了把那個人折了羽翼送到他身邊。
“隻要他想要的,我都給他。”她眼裏浮現出溫柔的神色,似乎是想起了誰,她低聲道,“都給他。”
我和上官流嵐下棋下到半夜,總才算回府。回府時我雖然覺得困頓,但心裏和明鏡一樣。流嵐的話徹徹底底地點破我心裏那一點點念想和迷障,讓我心裏那一絲僥幸徹底破滅。
我是舒城,亦是舒少主。舒城可以和沈夜在一起,但舒少主不行。舒少主連上賭桌的賭資都沒有,拿什麼去賭沈夜是個好人還是壞人。
回家後發現沈夜不在,我鬆了口氣。後來我發現,連著幾日,沈夜都沒來找我,我便更加放鬆了一些。
而後臨近新春,朝中事務更加繁忙,我也就鮮少在意這些事,每日埋在書房裏,瞧著我那些下屬們的折子。這些人參這個罵那個,罵得最狠的莫過於新任兵部尚書顧薔笙。
顧薔笙是真真好手腕,一上任兵部就開始大整頓,為著這番整頓立威,她居然把兵部的人都扣下來關了一晚上。私扣朝中臣子,這罪名我們禦史台必然不會放過她,於是諫言雪片一般飛向了陛下的桌子,然後,陛下罰顧薔笙跪了一個時辰……
後來顧薔笙又揍了兵部侍郎,諫言又雪片一般飛向了陛下桌子,接著,陛下罰顧薔笙停了當月月俸……
再後來,顧薔笙逼得下屬當庭揚言自盡以證清白時,她卻站在一旁笑著說:“死啊,死了我就信你是清白的。”整個禦史台的人憤怒了,大家跪在禦書房門口要求懲治顧薔笙,陛下出於無奈終於說要狠狠地懲治她,然後,陛下出手了。
她當著大家的麵,那麼輕輕地,溫柔地,給了顧薔笙兩耳光。
連響聲都聽不見。
於是眾人都知道,陛下是不會罰她了。
什麼叫寵臣?這就是。
等大家消停了,陛下就要找大家的麻煩了。她特意把我召了進去閑聊,最後說:“舒愛卿,我覺得你那禦史台呢,還是該整治一下。你看顧大人如今把兵部弄得井井有條,我也希望禦史台能這樣。”
於是我明白了,這是指望著我幫她動手,我不動手,她就要動我之後再動手。為避免我的同僚們被罰得更重,最重要的是為了避免我被陛下抽,於是我果斷應承下來,然後開始整治禦史台。
這一忙就沒停下來,等我把禦史台“整治”完畢,已經是臨近新春的時候。我這時候才發現,我已經許久許久,沒見過沈夜和白少棠了。
他們沒有找我,我自然也就不會找他們。我自己領了假,在家休息。休息了兩天,夜裏府中突然就鬧了起來。侍從慌慌張張地敲了我的門,忙道:“少主不好了,兩位少君打起來了!”
我一下就醒了,慌忙穿了衣服,提了劍,往後花園趕了過去。
等我到的時候,發現花園裏假山都倒了不少,周邊站滿了人,連影衛都被調了出來,將白少棠和沈夜圈在中央。白少棠一把銀槍單手而握,他單膝跪在地上,大聲喘息著,如野獸一般狠狠地盯著沈夜。而沈夜則將小扇死死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盯著周遭。所有人都看著他們,有些惶恐,我父親已經整個人躲在了母親身後,瑟瑟發抖。
“蘇容卿,把你後麵的人交出來,束手就擒吧。”
母親沒有察覺我來,目光閃動著,大吼了一聲。沈夜抿緊了唇,不著痕跡地往前了一步,這時候我才發現,他身後竟然有兩個人。
一個是沈從,他整個人躺在地上,昏迷不醒,唇邊盡是血跡。而另一個人則籠在黑袍之下,看身形是個女子,此刻她正抱著沈從,一言不發。
我從人群中走了進去,皺著眉道:“怎麼回事。”
“城兒!這蘇容卿與女人私會!被少棠撞破了,他惱羞成怒,要殺人啊!”
父親的聲音一下響了起來。沈夜一個眼刀掃過去,父親立刻又躲回了母親身後。
我沒說話,走到中間去,將喘息著的白少棠溫柔地扶了起來。我低聲道:“怎麼回事?”
“我的人截獲了一張紙條,是從外麵傳過來的,”白少棠抿了抿嘴,“有人約了他在這裏見麵,所以我就帶人過來埋伏,結果來的是沈從。那女人給了沈從很多東西,兩人又說了半天,那女人堅持說她要見沈夜,又說什麼不能失去他,還說讓沈夜等著她來接他……然後我想活捉沈從,就將他打傷了,結果沈夜趕了過來,我們就打起來了。”
“你和大家都是這樣說的?”
“不,”白少棠咧嘴笑了起來,“我說我見到他們在做一些不齒之事,沈從攔我,被我打傷了。”
他說得很驕傲,我不由得覺得有些好笑,又莫名覺得欣慰——少棠撒謊騙了眾人,但是他沒騙我。
我微微笑了笑,轉頭看向了沈夜身後的假山。
少棠以為這兩人是來幽會的,可我知道,這假山下麵的地宮,是我們舒家的禁地,隻有家主能入,連我都不曾去過。
沈夜都被禁足了,卻還是來了這裏,他……我忍不住苦笑起來。
他終於還是要動了。
想了想,我朝沈夜走過去。旁邊都是驚慌製止之聲,我抬手止住他們的聲音,走到他身邊道:“沈從要救治,你先讓人把他抬下去吧。”
“我不信他們。”
“那我呢?”我淡聲開口,“我讓人抬下去救治,你也不信嗎?”
他不說話,也就是那遲疑的瞬間,我知道,他不信我。
他口口聲聲說著愛,但一到重要的事情上,他卻同我一樣猶疑,不敢信我。
我有那麼一瞬間覺得心口針紮一般疼,然而我克製住了自己,慢慢道:“我沒有那麼小氣,我說過會放你,就不會拘著你。隻是這位姑娘,”我轉過視線,落在那黑袍女子身上,“身為女子,竟是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要躲在男子後麵作此柔弱之態嗎!”
對方沒說話,繼續守在沈從身邊。我冷冷一笑,看她的身形,想了想,我使了個詐道:“秦陽,平日這般有勇氣,怎麼,來我府上偷人竟是連麵都不肯見了嗎?”
她還是沒說話。片刻後,她輕笑起來,慢慢扯下帽子,抬起頭來道:“少主對我愛慕之心真是太深,這樣竟都被你認了出來。”
我微微一笑:“沒認出來,騙騙你。”
說完,我轉身便走,大聲喝道:“去蘇家請蘇閣老來,領她的兒子回去吧。”
“舒城!”沈夜猛地大喝出聲,蒼白的臉上因過於用力帶了一絲嫣紅,“你要做什麼?”
“休了你。”我淡聲開口,“犯下這樣的事情,難道還不足以讓我休你嗎?”
“你信了……”他愣了愣。我看了看他,又掃向秦陽的麵容。許久後,我忍不住苦笑道:“若是他人我大概不信,但是秦陽……你們,”我說話的時候,感覺嗓子有些幹澀,卻還是艱難地出聲,“不本來就有意的嗎?私會至我後院宅邸,你與秦陽,”我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狠厲出聲,“太辱我!”
“我沒有……”沈夜終於慌亂起來。白少棠立刻跳了出來,笑道:“我來的時候,你正和這姑娘抱在一起親嘴兒呢,要不是我來得早了點,或許還能看到些其他。”
“白少棠!”沈夜暴怒出聲:“你……”
“少棠都看見了,”我打斷他,免得他找上白少棠,“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可是我沒有!”
“我信少棠。”我垂下眉眼。又一場大雪將至,天空落起零散的雪花。沈夜身形微微晃了晃,竟是沒再多說什麼。我向白少棠招了招手,低聲道,“天冷,我帶你回去。”
白少棠像小狗一樣奔了過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等握住白少棠的手,我才回身瞧著沈夜與秦陽,低聲道:“此事我不會對外聲張,你們二人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他日喜酒,舒城與內子必備重禮,祝……”
“你再說一句試試看。”
沈夜猛地開口了,眼裏全是冰霜。我愣了愣,隻覺得他周身壓迫感如此強烈,強烈到讓我幾乎忍不住退了一步。
白少棠及時將手放到我的腰間,撐住了我,低聲說了句:“別怕。”
沈夜眼中露出悲戚之色,他捏緊了小扇,卻是道:“舒城,你試試看。”
我不說話,看出他氣息紊亂,應是受了重傷。我忍不住軟了心腸,想將他趕緊扶回去,然而理智製止了我。
斷就該斷得徹底,不能總是心腸一軟,就控製不住自己。
於是我深吸了口氣,溫和道:“若你不想被休,那你便到父親房前跪著吧。什麼時候父親說你能站起來了,你便站起來。要是沒撐過去跪死了,那就是你的命。”
說完,我同白少棠轉身就走。秦陽怒吼出聲:“舒城!”
一聽這聲音,我瞬間冷了神色,轉頭道:“秦大人還嫌不夠丟人嗎?非得讓禦史台將此事參上去才算作數?!今日我若是秦大人,此刻必將趕緊離開,保全臉麵。還是秦大人覺得自己已無臉無皮,無懼刀槍?”
我一番話將秦陽懾住,隨即我轉身就走。走前我吩咐了人叫大夫給沈從醫治,而後便回了書房。白少棠本同我一起,臨到門前時,我終究還是叫住了他。
“別進來了,我怕沈夜被逼急了亂來。今日他已經受傷,我讓他跪雪地,以父親的心思,必然不會讓他好過的。他身體有恙,我們便可安歇幾日。”
“為什麼不直接休了他?”白少棠皺眉。我無奈地笑了笑:“你以為,若他不同意,我休得掉嗎?”
白少棠黯了神色,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頭,溫柔道:“別想了,我們等得起的。”
“他若喜歡我,他會傷心,人傷心、死心、自然就離開了。
“他若不喜歡我……”我苦笑出聲,“必然會有些動作,如今我們想辦法消磨了他那樣俊的功夫,到時候他一有異動,我們立刻擒住他交大理寺。”
“若是擒住,為何不直接斬殺?”白少棠目光灼灼。我愣了愣,許久,終於轉過頭道:“我舍不得。”
白少棠忍不住愣住。片刻後,他苦笑起來:“我不該問的。
“問了,真是徒增傷心。”
說完,他便轉身離開。我本想叫住他,卻發現哪怕叫住了他,也似乎並沒有什麼要再說的言語。
於是我木木地坐在房間裏,聽侍從來報,沈夜去跪了。
沈夜去跪了。
想著這寒冬臘月,想著屋外大雪,想著他蒼白的麵容,想著他身上的傷勢,我竟忍不住有種要衝出去找他的衝動。然而這樣的念頭驟然生起,便被我壓製了下去。我披了外衣,同下人說了句“點燈”,便去了祠堂,跪在了列祖列宗麵前。
冰冷的地麵讓我覺得心裏舒服了一些,我抬頭瞧著那些靈位,心裏一片安靜。
沈夜,我不能放下你,可我又必須舍棄你,便就讓我跪在這裏,你疼,我陪你一起疼。
我跪在地上,跪了大半夜。等第二天迷迷糊糊醒來,雙腿已經麻得沒有了知覺。遠遠地我便聽到有人的爭執之聲,我命人扶我起來,揉了揉雙腿,便見一個少年猛地推開了門,大喊出聲:“舒城!”
“安靜一點,”我冷聲開口,瞧著沈從憤怒的模樣,我走過去將他帶出了祠堂。我不知他是顧忌什麼,竟一時沒有造次,隻是道:“我聽聞大哥跪了一夜了。”
“是。”
“他有傷在身!”他憤憤地開口。
我點頭:“我知道。”
“他沒有和秦陽私通!是我向外送的信息,托外麵人帶點藥材、木炭、棉被進來,沒想到來的是秦陽。”
“哦。”
“舒城!”他頓住了步子,“便就是這樣,你還要罰我大哥嗎?”
“我一直以為你很聰明,”我回頭看他,“你就沒有看出來,我到底為什麼罰他嗎?”
他沒說話,狠狠地看著我,幾乎是要將我咬碎一般。我忍不住笑出聲來:“沈從,你還是太年輕了。”
說著,我便往外走去。
“他會死的。”沈從嘴裏猛地飄了這麼一句話出來,我忍不住頓住了步子,聽他道,“他對大皇女做的事,陛下都對他做了一遍。他本身就已經傷及肺腑筋脈,又被鳳後以烈酒所激,不好好養個大半年根本好不了。來你這裏之後,下人按白少棠的意思,對靜心水榭多有苛刻,一個冬天都沒有炭火,給的藥方裏的藥材也都被他們偷換成了一些便宜藥,連飯食都是冷的。
“他早就撐不住了。”
“哦……”我靜靜地聽著,腦中一片空白。
“可他怕你不高興,說是要守著你們之間的約定,就一直連影衛都不用。便就是叫人送些炭火、藥材,他都沒有去做。而你呢?還要與白少棠卿卿我我!我大哥怒急攻心,在床上躺了那麼久,你卻看都不來看一眼,我是見他實在撐不住了才對外通的信,可你們……”
“沈從,”我打斷他,說出話時,連我自己都感覺冰冷,“誰告訴你,你對別人好,別人就一定要對你好?
“我喜歡的是蘋果,你卻總是給我梨,最後又因我不同樣送給你梨而不開心,這天下的事,未免太沒道理了些。”
沈從愣住,他看著我,眼裏全是難以置信。我看著庭院裏的大雪,慢慢道:“你們本可以走的,我沒攔住你們。你們可以不受這樣的氣,他也可以不受這樣的傷,可你們堅持要留在舒府,對你們不好,對我也不好。你今日責怪我,又哪裏來的立場?難道他如此欺我、逼我,我還要步步忍讓嗎?我本就不想娶他,我本就隻是想和白少棠白首,我和一個我想白首的人卿卿我我又怎麼了?這是你家主子的執念,卻把我的幸福牽扯了進去,難道還不允許我反抗一下嗎?”我僵硬著勾了勾嘴角,“沈從,你家主子的愛,未免太霸道了。”
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愛。
沈從沒說話,他僵著,一言不發。我轉身離開,準備上朝。等我準備好一切時,外麵傳來了話,說沈夜暈過去了。
我點頭,沒有多言,起身去了馬車。
其實那一刻我想去看看,可我也知道,我不能去看。
我木然地在早朝上站了一日。回家時,母親有些咳嗽,我也沒有在意。等回到家裏,母親就徹底病倒了。
這樣一來,我便更沒有時間去看沈夜,我克製住自己,不要去問有關沈夜的一切。
母親病了兩個月都沒有起色,反而越來越嚴重,便就是春節舒府也都是敷衍著過了。
等到開春的時候,母親已經沒法起床,而陛下也如母親一樣,感染了重疾,於是早朝便由大皇女代為主持。我越來越心慌,就像熱鍋上的螞蟻,讓人拚命給我姨母舒染傳信,對方卻是音訊全無。等我實在沒法的時候,外麵突然有人來報,說沈夜帶了個大夫過來。
我趕忙讓人請進來。那麼久沒有見沈夜,我發現他清瘦不少,眉宇之間失了往日的溫柔,帶了一層寒霜。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我,徑直坐到了一邊座位上,然後對著他帶來的大夫一指病榻上的母親:“就你正前方十步臥榻上那位大人了。”
那人輕輕笑了笑,用青竹仗摸索著往前。我這才發現,原來這位公子,竟是個盲人。
我想要去攙扶,卻被沈夜一把拽住。他麵上沒有什麼情緒,隻是拉著我,不讓我動彈。我看見那公子自己摸索著走到母親邊上,想來是個有傲氣的人。
他搭上我母親的脈搏,細致問了一下症狀。皺眉想了片刻後,他又用銀針往母親身上一個穴位紮了下去。
他連軋了三個穴位,拔出銀針時,最初的那根銀針竟已成了純黑色。他揚起手裏的針,朝著沈夜的方向問了一句:“什麼顏色?”
“黑的,黑透了。”沈夜立刻回答。對方在鼻尖輕嗅了一下,而後便召人過來,開始寫藥方。
“按著這個藥方吃一個月,中間不可停藥。明日大人就可好轉,約七日後便無症狀,但這個藥必須吃上一個月,才能斷了這病根。”
“敢問公子,這是什麼病?”母親躺在臥榻上,虛弱地開口。對方卻沒回答,迅速寫了藥方後,他抬頭問沈夜:“還有一位病人是哪位?”
沈夜微微皺眉,放開了我,走到他身前道:“我領你過去。”
說完,他們二人便要離開。我慌忙追了上去,沈夜沒有回頭,任由我跟在身後。我跟了一路,走到門前才道:“沈夜……”
他頓住了步子。我憋了半天,終於開口:“謝謝了,今晚回來……”
“我已經搬出去了,”他打斷我。他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到他的語氣冷如寒霜,“那麼幾個月了,舒大人竟就沒有問過我嗎?若是我死在了舒府,舒大人怕也是不知道吧?”
我一時沒有什麼話好說,那語氣裏,我想他大概還是厭惡了我,抑或是恨了我。
說不難過那實在是太假,可是說難過……這不是我自己希望的嗎?
於是我捏緊了拳頭,躬身道:“還是謝謝蘇公子相救之恩,大恩大德,舒府無以為報。”
他輕蔑一笑,帶著那個人徑直離開。
我回到房裏去看母親,母親麵色虛弱地瞧著我道:“那藥方再找宮裏禦醫看一遍,沒錯了再給我用。”
“女兒省得。”我點點頭。母親冷笑出聲:“看來這不是病,是毒啊。”
我不說話,想著到底是怎樣厲害的人,才能讓母親這樣的人中一次毒。
母親的話回蕩在我腦子裏,我反反複複地想著她的話,這是毒。
然而是什麼毒,誰人下的?這樣的線索,我覺著隻有找到今日那位醫者才有門路。於是我讓人打探了這位醫者的消息,得知他叫鄭參,是藥王穀的穀主,被沈夜從藥王穀請出來,住在鳳樓之中。
我不願意驚動沈夜,想了想,當夜我自己著了夜行衣去了鳳樓,我聽聞鄭參是住在正南角的房間裏,便悄悄往南行去。到了長廊盡頭,我猜測著就是這一間。
鄭參還沒睡,還亮著燈,我為了確定到底是不是他,便貓著腰,用手指頭在門窗上戳了個洞。我正想趴過去看,門猛地就打開,帶著血腥氣的小金扇搭在了我脖子上。
我不敢動,保持著貓著腰戳窗戶的動作。麵前人穿著純白色睡袍,凝視著我,片刻後,他卻是道:“這是你第二次想偷溜進我的房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