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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等我醒來時,已經躺在了床上,沈從坐在我旁邊,替我診脈。

“邪風入體,要好好調養,不要再受涼了。”他從容地吩咐旁邊的侍女。

我聽見外麵疾風驟雨之聲,有些發愣,道:“下雨了?”

沈從愣了愣,淡淡道:“嗯。立夏後雨多。”

“沈夜呢?”

“大哥還有其他事。”他搪塞我。我沒說話,他便開始收拾藥箱。我瞧著漆黑的宮殿,慢慢道:“阿從,你陪陪我吧。”

我覺得我大約是腦子被驢踢了,居然跟著沈夜這麼叫他。我想沈從一定會暴怒而起用銀針戳死我,然而他隻是頓了一下動作,隨後便將藥箱放在了一邊。

“我害怕一個人。”我笑了笑,解釋道,“其實從小到大,我都害怕一個人待在房間裏。

“我二姐死的時候,她就是一個人在房間……”我想起來很多年前,雷雨夜,我二姐死的那個夜晚。平時她都是和我睡,就那天晚上,她自己回去睡了。我夜裏睡不著,喚了奶娘帶我跑去找二姐,等我打開門的時候,房間裏一個人都沒有,我叫著二姐的名字進去,一抬頭,就看見她掛在懸梁上。所有人都說二姐是懸梁自盡的,可是我知道不是。”

“嗯。”沈從終於應了我,他張了張口,好久,卻隻說了句,“節哀。”

“阿從……”我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抓到我身前來。他被我的力一帶,整個人就撲倒在我身前,我和他的臉隻有咫尺之遙。我死死地盯住他,逼迫他,感覺他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我第一次看到他慌張的模樣。

“你告訴我,是不是暗庭?!”

“我不知道……”他閉上眼睛。

我抓得越緊:“是不是?!”

“我不知道!”

“阿從……”我沙啞出聲,軟了聲音,正還要說下去,就聽到一聲暴喝,“你們在做什麼!”

沈從猛地清醒過來,慌忙一把推開我,自己跌倒在地上。

我咳嗽著轉過頭去,看見沈夜站在門口。他麵上看不出喜怒,隻是漠然地瞧著我們,一雙眼裏含了冰雪,冷得人心發寒。

“大哥……”沈從閉上眼睛,慢慢道,“我……”

“出去。”

沈夜冷喝出聲,沈從垂下頭來。片刻後,沈從方才冷靜下來,他站起身收拾了藥箱,便走了出去。

等沈從走出去後,沈夜卻也沒進來,他靜靜地站在門口,遙遙地看著我。

“等事情完畢之後,我會嫁給秦陽。”他冷聲開口。

我暗中抓緊了被子,感覺心沉到了水裏,無法呼吸。他轉過頭去,看著邊上,繼續道:“若白少棠真心喜歡你,他會和一個廢人在一起。你們兩個兩生歡喜,我也與你互不虧欠。”

“你和秦陽到底什麼關係?!”我終於按捺不住,厲喝出口。他勾著嘴角笑了笑:“你覺得呢?”

“她愛慕你吧……”我出口時,聲音已帶了啞意。他不置可否,站在門前,一言不發。我忍不住輕笑出聲來,“而你……也未必無情吧。”

若真是無情,他又怎會去嫁給她?

當年陛下派他嫁給我,他不也是為了推脫婚事,才以鳳樓樓主的身份接觸我嗎?

他沒有否認,我便笑得越發放肆。我赤著腳從床上走下來,觸碰到冰冷的地麵,一點點寒了我的心:“你會對她好,比我好,和她長相廝守,長長久久……”我抬起頭來,注視著他,感覺口中一片血腥味,“是嗎?”

“是。”他答得坦然。

“你走了,我的生活還會繼續。你不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舒城,”他輕笑起來,“我好不好看?”

那笑容溫和清澈,仿佛能破開烏雲夜色,我不由得愣了愣。他卻又恢複了那張冷臉,繼續道:“美人如刀,舒城,我早已把自己這把刀,用得純熟。”

說完,他便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瞧著他的背影,片刻後,忍不住扶額笑出聲來。

美人如刀,其實我也早知他是刀。

隻是當他這樣坦然地說出來時,我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呢?

我躺在被子裏,將自己埋進懷裏。

我不是他喜歡的第一個人,他卻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

喜歡了那麼長,那麼長的時間。從竹林裏隔著屏風說話的那一刻,到走到絕境的這一刻。

我這麼喜歡的一個人,喜歡到甚至願意為之去死的人,卻並不在意我。

最可悲的是,哪怕走到了這樣的境地,我竟也無法完全憎恨他。我竟還有那麼一絲憐憫他。我腦中全是他過去對我說的話,竟有些憎恨自己。

我在想,十歲那年初遇,為什麼沒有把他留在我身邊。那樣我就有足夠漫長的歲月,去改變他,去保護他,不讓他再麵對那些世間險惡,不讓他一個人困在過去的黑暗裏,成長成今天的樣子。

如果十年前我能帶他走,我一定會好好對他。

然而我十年前沒能帶他走,今天也沒有什麼時間再對他好了。他已經成長為我害怕的樣子,他活著,對我不好,對我家人不好。他像一隻披著美人皮的野獸,再美的外表,也掩不住那如野獸一樣的內心。

我在夜色裏勾勒著他的樣子,好久,我終於坐了起來,穿上鞋,匆匆走了出去。

我知道他不好,然而明天就是十五了。

這是我最後能陪著他的時間了。

我慌慌張張地出了門,宮人們都驚叫起來,我拉扯著他們,慌忙道:“我要見他……我要見你們主子。”

“舒大人別急!”宮人們馬上道,“養好身子要緊,我們馬上帶你去。”

說著,他們趕忙來給我加外衣披風,點了宮燈,帶著我去了沈夜的寢室。

他們讓人進去問安,裏麵人沉默好久,竟是自己打開了門。

他還未歇下,剛剛沐浴過,穿著白色的裏衣,站在長廊處看著我。他的目光仿佛是有些不耐煩,我心裏酸楚,卻還是強撐著自己,艱難道:“我想和你一起睡,我夜裏害怕。”

他沒說話,似乎是已經看透了我拙劣的謊言。而我沒什麼再能說的,隻能靜靜地注視著他。

風吹過來,我覺得有些冷,不由得抖了一下。他閉上眼睛,歎息了一聲,側過身道:“進來吧。”

我不由得笑起來,趕忙跑到他身邊去,擠進了門裏。

他關上房門,沒風以後房內暖和很多,我忙脫了袍子和外衣,跳到了床上。我往裏挪了挪,拍了拍床邊道:“進來吧。”

被子裏還有著他的體溫,很溫暖,他方才應該是被我吵醒的。他沒說話,去熄了燈後便躺了過來,閉上了眼睛。

我蜷縮在他身邊,鼻尖全是他的味道,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想著大概這輩子再不會有機會同他同榻了。這麼一想,我竟忍不住落下淚來。我以為他睡著了未曾察覺,卻發現他竟僵了身子。好久以後,他慢慢把手搭上我身子,將我摟在懷裏,拍著我的背道:“睡吧,別害怕,沒事的。

“陛下不會殺你,隻要活著,一切都很好。

“雖然你不是舒家少主了,但隻要舒家一日不倒,你就能有個還算優渥的生活。哪怕舒家倒了……”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還活著,你便可以到鳳樓支取銀兩來用。

“你可以娶一個好看的夫君。”他聲音裏全是歎息,一聽這話,我竟忍不住抽噎出聲來。他拍著我背的動作微微一頓,卻還是道,“舒城,以後你就知道了,千萬不能喜歡我這樣的男人。”

“我知道……”我沙啞出聲,抽泣著,“可我沒辦法,我不止一次說過了,要和你兩清,和你分開。可是我沒辦法……沈夜,”我抬頭看他,眼裏全是痛苦,“我被你愛過,又怎麼喜歡得上其他人?

“我總想著未來的樣子,和你生兒育女,你要是喜歡,我每天都燉湯做飯給你。我知道你不喜歡太強勢的女子,我也可以溫婉下來。我沒辦法以傷害身邊人為代價對你好,可除此之外,你要什麼,我都是願意給你的。”

我說這樣的話,以為他會開心。

我知道過往裏,他盼這樣的話盼了多久,我知道過往裏,他總想要我說這樣的話。

然而此時此刻,他隻是微笑著瞧著我,沙啞著聲慢慢道:“太甜了。”

“什麼?”我愣了愣。他端望著我,再次重複:“你煮的那碗馬蹄雪梨湯,太甜了,我再也不想喝了。”

這是太委婉的拒絕,我呆愣在他麵前。他閉上眼睛,卻沒有放開我,我愣愣地瞧著他,直到他的呼吸變得均勻,我才終於回過神來。

我不敢閉眼,就在夜色裏一直看著他。因為我怕馬上就天亮,馬上就到了明天,我得騙他去西門,然後殺了他,和白少棠的人裏應外合逃出去。

事成,他死,我活著;事不成,我死,他活著。

這是一個隻能擇一的結局。

我靜靜地瞧了他許久,終於忍不住伸手攬住了他的脖子,輕輕吻上了他看似薄涼的唇。

他在睡夢中皺了皺眉頭,我不管不顧,撬開他的唇齒,翻滾其中。

他一直閉著眼睛,也許是醒了,也許是沒醒,然而這於我而言都沒有什麼區別。我放肆了很久,終於才覺得累了,窩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

等我閉上眼睛之後,他動了動,然後低下頭,親吻了一下我的頭頂。

等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他也剛剛醒來,正靜靜地看著我。我伸手攬住了他,然後溫柔地親了一下他的額頭,道:“我們今天逛逛吧,不出宮,就在宮裏。”

我本以為他會拒絕,他卻隻是呆呆地看著我。片刻後,他點了點頭。

這麼容易說話,倒的確讓我愣了一下。然而我很快就回過神來,蹭了蹭他裝乖。

他沒說話,盯了我一會兒,便起身穿衣,然後叫了侍女進來伺候我穿衣。

等洗漱完畢後,他同我隨意吃了些東西,便一起逛皇宮。

白少棠之所以選西門,是因為西門是離養心殿最近的宮門。我從小行走於宮中,年少又比較活潑,因而對宮中格外熟悉。原本說陪我逛宮裏,就真的變成了我帶著他逛逛宮裏。我們一路從養心殿到禦花園到未央湖……我一路都在給他介紹各種故事,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仿佛並不在意。我覺著他這麼不注意我講的話很不好,很容易導致我計劃失敗,於是我便換了個話題道:“陛下給你下了什麼命令?”

“什麼?”沈夜終於回神,皺起了眉頭。我們已經走進了西門,他沒有察覺,我背後冒著冷汗,卻故作鎮定道:“是什麼命令,讓你突然疏遠我?”

他沒說話,靜靜地端詳著我,片刻後卻是笑了:“為什麼你覺得是疏遠,而不是我本來就該是這樣子?若不是陛下要我去靠近你,要我嫁入舒家,要我去和白少棠爭寵,我又何須浪費這樣的心神?”

“你騙人。”我死死地盯著他,“沈夜,言語可以騙人,心不能。”

其實我並不能感受到他的心,我並不能懂他此時此刻真正的想法是什麼。聽著我的話,他頓住了步子,愣愣地看了我很久。我繼續往前走著,沒有回頭,他突然就叫了我的名字,那麼溫柔,那麼深情。

“舒城。”

我已經走到西門前,我以為我不會回頭,然而在他喚出這兩個字時,我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他站在陽光裏,白衣如雪,目光百轉千回。

“我以為……”他的聲音被風吹過,我想聽下去,然而就是那一刻,一隻羽箭猛地射穿了西門守門的心口。我什麼都沒想,猛地翻身滾了出去。幾個人駕馬蒙麵而來,在我即將拉住對方的一瞬,一把小扇猛地飛旋而來,當著我的麵斬斷了那人的手!

血濺了我一臉,沈夜已經飛身到我身後,往我頸間一提,我帶著滿臉血,毫不猶豫地將手裏那包紅豆粉撒了出去。

那是給他煮糖水的當天從廚房裏找的,我一直藏在身上。

我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的到來,血腥味彌漫在鼻尖,我做這個動作多了更多的勇氣,然而當我真的撒出去的那瞬間,我還是忍不住顫抖了手。

形勢由不得我多做什麼,我旋即一腳踹過去,沈夜小扇一格,也就是那一瞬間,他一口烏血就噴了出來。

“相思……”他不可思議地喃喃。我不敢回頭,足尖一點就往外衝去。

外麵的人已經驚動了侍衛,沈夜也暗中帶了許多影衛,一群人打起來。我躍到半空,眼見著要落到馬上,竟被人用繩子一拉,一把拽了回去,讓我狠狠地砸到地上。

也就是這麼幾瞬,我們已經失了先機,越來越多的人湧過來,我隻能嘶吼出聲:“走!別管我,走!”

我是出不去了,我不希望白少棠也折在這裏。

沈夜跪在原地,手裏死死地拽著一根繩子,喘著粗氣。

他整張臉都已經變得烏紫,看上去極其可怖。周邊人越來越多,一個青年悄無聲息地落到了沈夜身邊,他擔憂道:“主子,我帶你回去。”

“還有她。”他閉著眼睛,神色極其痛苦。那青年瞧了我一眼,便朝我走了過來。我瞧著他走來,當他靠近我的瞬間,我猛地一腳飛踢上去,然而對方動作更快,一掌劈過來,竟直直劈斷了我的腿骨。我聽到腿骨“哢擦”一聲,感覺疼痛從小腿直接竄上腦海,不由得號叫出聲。對方直接一巴掌拍下來,我整個人眼前就黑了下來。

我昏死之前想,那隻在我麵前被斬斷的手,是不是白少棠的?

等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沈夜是不是還活著?

如果他活著,我該怎麼辦?

如果他死了……我又該怎麼辦?

可能是為了避著這個問題,我好幾次感覺要醒了,又活活把自己憋了回去。直到感覺一陣劇痛,我實在忍受不了,才終於驚叫著醒來。

等我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經回了養心殿的寢室之中,沈從坐在一旁冷冷地看著我。我腦門中心還插著一根銀針,而沈夜背對著我站在寢室中間,旁邊站著牡丹和打斷我腿骨的那個青年男子。

“你們都下去吧。”沈夜先開口,聲音裏全是疲憊。沒有人說話,隻是默默都退了下去,然後關上了房門。

沈夜轉過身來,他換了一身藍色的袍子,麵色蒼白如紙,似乎很是虛弱。我不由得有些震驚:“你……”

天下第一毒相思,他明明喝了那碗馬蹄雪梨湯,我明明已經撒了藥引紅豆粉,他為什麼還能這樣站在這裏?

我心裏全是震驚和恐懼,隱隱約約竟還有了一絲欣喜。他卻什麼都沒說,隻是站在那裏,好久以後,他突然問我:“你有多恨我?”

說著,不等我回答,他低下頭去,低笑出聲來:“不,應該說……你從來未曾愛過我。

“你是騙我的吧……”他慢慢走過來,坐到我床邊,像一個再溫柔不過的情郎,凝視著我,“這幾日……你洗手做羹湯也好,你跪著等我也好,你在夜裏跑過來抱著我,同我說那些話,親吻我……”

他聲音越來越沙啞,眼裏竟也有了淚意。

那樣殺伐果斷的人,那樣狠辣的人,卻像一個少年一樣,含著眼淚瞧著我,一字一句道:“都是騙我的。”

聽到這樣的話,我知道,一切都白費了。

我出不去,他扣押著我,我會成為陛下牽製母親最大的工具。

我不由得低笑出聲來,覺得與其成為人質,不如死去最好。我也就再沒了顧忌,挑眉道:“對,騙你的。”

沈夜沒說話,他捏緊了拳頭,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劇毒相思,斷心斷骨……”他閉上眼睛,“你……竟是這樣想我死嗎?你說言語能夠騙人,心卻不能,我以為……我以為你是明白的。”

“我明白什麼?”我大笑起來,“我隻明白,你接近我是別有用心,你害死了我的朋友,日後還要害我的家人!你騙了我一次又一次……你仗著我的真心為非作歹,我又怎麼能容下你!沈夜,”我掙紮著起身,“你以為,就隻有你能夠再喜歡他人嗎?”

“閉嘴……”他顫抖著叱喝出聲。我瞧著他蒼白的麵色,我知道他在痛苦,他在煎熬,我竟覺得有隱隱的快意。

不是我一個人……

不是我一個人,在承受這份相思之痛。

我忍不住笑意更濃,靠近了他,一字一句道:“我也可以。我本來,也不是非你不可。”

“閉嘴!!”他猛地撲了上來,將我按在了床上,仿佛野獸一般,狠狠將唇壓了上來。

“你愛我,非我不可。”他熟練地在我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痕跡,開始撕扯我的衣衫。

我尖叫起來,拚命掙紮,他卻狠狠壓住了我,反反複複地叫著我的名字:“舒城,舒城。”

“滾!你給我滾!”

“舒城……”他抱緊了我,猛地刺入了我的身體。我感覺一陣劇痛,忍不住落下淚來。他卻終於安定下來,抱著我,眼淚落到我的臉上,又滑至枕巾上。

“你別怕,”他抱著我,溫柔道,“我愛你,我會保護你。”

“滾……”我痛哭出聲。他動作起來,那麼溫柔,卻又格外青澀。他小心翼翼地壓著我,親吻我,沙啞著聲音叫我的名字。

“舒城。”末了,他死死地抓住我,仿佛是沉溺之人,緊緊地抓住我這根浮木。我尖叫起來,他的汗滴落在我額頭,他低下頭來親吻我,安撫我,汗水和著淚水落下來,伴隨著他的言語,一起衝進我的世界裏。

“給我個孩子。”他躺在我身上,顫抖著抱住我,仿佛抱住了唯一的希望。

“我要死了……”他說,“給我個孩子。讓他代替我照顧你。

“舒城。”他呢喃,溫柔得讓人心驚,仿佛是將最珍愛的人的名字纏繞於舌尖,光是念出來,就能讓人體會到那中間的深情。

我從未這樣絕望過,仿佛是行走於那黑暗的世界裏,沒有了任何光芒和顏色。我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號啕起來。

他要死了,他是真的要死了。此時此刻,我終於明白了。

然而他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在我愛的人和我之間,我們都輸了。我哭得撕心裂肺,他再一次抱住了我。

“別怕,舒城。”他親吻我,“我保護你,以後你會有我的孩子,等他長大了,讓他保護你。

“他會長得像我,會像我一樣愛你。我死了,還有他陪伴你。”

他的聲音仿佛是有一種奇怪的魔力,讓我整個人安定下來。我愣愣地瞧著他,仿佛有螢火之光浮在他周身,他溫柔地瞧著我,用手撫上我的額頂,慢慢道:“你會活下來的。”

他在我身上,仿佛是水草一般,死死纏繞住了我。一次又一次。

我原以為這件事會很疼,然而他這樣溫柔又花樣百出,除了最初的時候,竟沒有多大的痛苦,後來就隻剩一次又一次浪潮侵襲入腦海,一瞬間淹沒所有。

我在那刻死死地抓住他,咬他。他悶哼出聲,回抱著我,叫著我的名字。

“城兒……”

那“兒”字音纏繞在舌尖,又鑽進我心裏。

我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等我睜眼時,天已經明亮起來。外麵傳來喊打喊殺的聲音,沈夜拍了拍我的頭,溫和道:“你別怕。”

說完,他便起身沐浴。外麵的喊殺之聲更重,他卻是淡定無比,在浴桶中泡了許久。他起身之時,宮人送了一件白色的袍子來。

那白色純淨如雪,邊上印著金線刺繡的卷雲紋路,配合著白玉華冠,看上去如仙非凡。做完一切,他轉頭回來看我,仿佛是在等待我說些什麼。

我什麼都說不出來,其實我內心已經知道他想要我說什麼,我卻始終不願說出來。

他就這樣看了許久,目光終於黯淡下去。他自嘲地一笑,握著小金扇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麼,隻聽見不停歇的刀劍聲。宮人們一臉淡定地伺候著我下床梳洗。我斷了一條腿,動得就格外艱難,光是梳洗這一件事,就花了足足半個時辰。

等我做好一切等著吃飯時,沈從終於走了進來,在我旁邊坐下跟我一起用膳。我終於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打探道:“外麵是怎麼了?”

“當然是為你來的。”沈從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眼裏全是不滿,“陛下要提審大人了。”

“這麼……這麼快?”

我愣了愣,隨後又道:“那陛下要提審……就提審吧。”

“舒大人還是用膳吧。”沈從將碗狠狠放下,眼神幾乎要將我碎屍萬段,“免得再說這種不過腦子的話氣到我。”

“我知道我蠢,”我很認真、很虔誠道,“所以你多說點,指點我啊。你不是神童嗎?”

他不說話,靜靜地夾菜,那神色竟和沈夜有那麼相似,我不由得愣了愣。沈從吃了一根菜心,終於忍不住抬頭看向我道:“你的心是瞎的嗎?”

“啊?你能不能說具體點?”

“舒城,”沈從慢慢紅了眼,“你的心是瞎的嗎?我大哥這樣護著你,這樣對你好,你竟是一點都看不到嗎!

“你問外麵是什麼……你問為什麼不讓陛下提審,是因為我大哥對你好!他怕陛下傷了你!”

聽到這些話,看著麵前人紅著的眼眶,我不由得笑了。

“我是心瞎……”我夾了一根菜放進自己碗裏,“我不懂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我以前以為,我能感受到沈夜對我的情誼,所以無論何時何地,我哪怕口頭上說著要遠離他,卻都一直相信他,一直未曾想要真的傷害他半分。

“可後來呢?”我閉上眼睛,機械式地咀嚼菜心,口裏全是苦澀,“流嵐死了,我在這裏,舒家岌岌可危。我不知道該怎麼看,怎麼聽,我隻能放棄了……”

沈從瞧著我,好半天,他低下頭去,用手撐住自己的額頭,似乎很是頭疼。

我繼續吃飯,我知道,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著。

我得好好活著,逃出去,不讓自己成為傀儡。又或者死在母親麵前,讓母親斷了對我的念想,不因我受牽製。

我拚命往自己嘴裏塞飯,塞到後來,沈從終於看出我的不對勁,他將碗猛地一拉,怒道:“別吃了!”

我被他一吼震得心虛不寧,竟當場吐了出來。他趕忙扶住我,手中銀針往我手上一插,我便覺得好轉了很多。他狠狠捏住我的下巴,逼著我抬頭看他。

“我想殺了你。”我第一次看到沈從這樣暴怒的眼神,仿佛是有火在其中,能將我燃燒殆盡。“可是你是大哥用命換來的,我不能讓他這條命白費了。舒城,你要記得,你的命不是自己的。”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敢動彈。他猛地放開了我的下巴,站起身來,吩咐旁人道:“看著她。”

隨後便大步走了出去。

外麵全是廝殺聲,傍晚時分,便傳來了煙的味道,我熟悉這種味道,對方肯定是用了火攻。然而沒一會兒,這味道便消散了去。

雙方一直在外麵僵持,我不知道養心殿裏有多少守兵,我也不知道外麵有多少守兵,我甚至不知道交戰雙方是誰,是為什麼。我斷了一條腿,坐在椅子上不能動彈,旁邊的人也不告訴我任何消息,隻是都執劍守在我身邊。這種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讓我無從適應,到了夜裏,我連睡都睡不著,就一直坐在椅子上,聽著外麵的廝殺聲。

半夜時分,大殿門突然打開,沈夜匆匆忙忙地疾步走了進來。

他渾身染血,一身雪白的袍子已經變成了純紅色,仿佛是在血水裏泡過一般。我看不出他身上有沒有傷口,隻看著他拿著小扇帶著血腥味一路朝我疾步走了過來。隨著他進來的還有沈從,他手持長劍,身上也濺了斑駁的血色,他們兩人走到我麵前來,沈夜一把抓起我,將我扛到肩上道:“走。”

“去哪裏!”我假做鎮定,聲音卻帶了抖意。沈夜抬手就點了我的穴,讓我動彈不得。他一手握著灑金小扇,一手扛著我,跟著沈從就朝書房走去。

“你在明天天亮之前把機關再做複雜些,做好就準備撤人,不能傷了元氣。”沈夜語速很快,顯得十分著急。沈從應聲下來,顯得異常沉穩,簡直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帶著她從密道先撤,牡丹和溫衡決不能傷著,若是危急,你們早些撤退也可。”

“是。”

“撤退之後,你們就去幫舒家,讓溫衡去守著舒柔,她不能有一點閃失。順便告訴她,舒城已經被我帶走了,她不需要顧忌陛下。讓牡丹帶人去把上官雲和上官林控製在上官家裏,不能出去。另外,讓顧薔笙看著陛下那邊,如有異動,立刻告訴你。我會帶著舒城熬到十八日,上官流清一入城,我便會帶著舒城現身。”

這一次沈從沒有說話,他冷著臉,一腳踹開書房的門,帶著我們走進去。

“我不一定活著。”沈夜的身子有些顫抖,沈從在書房裏拍了幾塊磚,書房裏一堵牆就“轟隆隆”地打開了。沈夜扛著我,轉頭看著沈從,慢慢道,“阿從,鳳樓的人就交給你照顧了……如果我真的死了,”沈夜啞聲道,“舒城……”

“我就殺了她!”沈從猛地回頭開口,這時候我才看到,這個十六歲的少年,眼裏全是淚水。他狠狠地看著沈夜,沙啞出聲,“你要是沒有活著回來,有生之年,我必定屠她舒家全族為你陪葬!”

沈夜愣了愣,片刻後,他輕笑出來,溫柔地歎息出聲:“傻阿從……”

說著,他用握著小金扇的手,帶著鮮血揉向了沈從的頭。好像是在揉一個孩子一般,他低喃道:“她是你嫂子,是我的命,我知道,你不會的。”

沈從整個人都顫抖起來,眼淚從他眼裏落了出來。

“我恨你……”他顫抖著出聲,合著哭聲猛地大喊出聲來,“沈夜,我恨你!我恨你!你就帶著她去死吧!我不會管你了!”

沈夜沒說話,他搖搖頭,抱著我踏進了密道裏。

“保護好牡丹和溫衡,該退就退,無須撐著。”

他的話回蕩在密道裏,身後是沈從的抽泣聲。然而他沒有回頭,拍了拍密道邊上的方磚。密道的門猛地合上,隻留我們兩個人在裏麵。他借著密道中的燭火轉頭瞧著我,輕聲笑開:“舒城,怕不怕?”

我靜靜地凝視著他,我看不透他的內心,我隻能看著他的笑容,溫柔如三月春水。我張了張口,終於啞聲開口:“不怕。”

我看著這個人,麵前這個男人,一瞬間竟就覺得,過往仿佛都消失了,他就是那個陪我一起進入密道,殺了火麒麟,背著我離開了那個迷宮的男人。沒有陛下,沒有舒家,沒有血契。在這裏的,隻是舒城和沈夜。

沈夜在這裏,舒城不怕。

沈夜扛著我,從密道裏一路往外走去。他似乎是受了傷,每走一段時間,便要停下歇一會兒。我不敢多問什麼,走到這一步,無論真相是怎樣,他是個好人或者壞人,對我來說都已經是傷害了。

我不說話,他也就不說。走了不知道多久,我終於感覺到有光亮照進來,等我們走出來時,發現是在一個山腹邊上。

他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繩子,將我綁在身上,然後足尖一點躍出去。他拉扯住一根藤蔓,踩著山石便往上爬。

其實這不算特別困難的動作,對於他這樣身手的人來說,這本該是很容易的事情,然而他做得格外艱難,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停一下休息。我不由得有些擔心,躊躇了片刻,我終於道:“我拉繩子,你來爬吧。”

我看出來,他是內力不濟了。

他也沒多說,點了點頭,我便將手拉上了藤蔓,一用力,便拽著往上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