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輯 總有一個人,溫暖我遠方
我也曾為你奮不顧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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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挺長的一段歲月裏,我覺得自己的成長是一瞬間的。沒有漫長的孵化期,沒有喜怒哀樂的交替。忽然有那麼一天,睜開雙眼,來不及想,就被時光拽到了成人的世界。
自此,我與童年,涇渭分明。
二十歲那年,我打包行李隻身一人來到布拉格。遇見了唐寧,擁抱了愛情。從此,我的耳目被打開,四肢變得柔和而明媚。我體內的川流奔騰如猛獸,腰間開出了搖曳的蘆葦。
1
唐寧比我大三歲,最初,是以捷克文輔導師的角色降落在我的生命裏。那是我來到布拉格的第一年,在網上找語伴,看他是華裔,寒暄幾句,便欣然確定下來。
那時候,唐寧已經半步入社會。他在一家捷克人創辦的設計公司做事,負責古建築的複原與整修。我們約在每周六的咖啡館見麵,他教我發音和文法,喝茶談天,時光一晃而過。
唐寧是那種思維活躍的男人,談吐風趣,教養良好,微笑的時候習慣輕抿嘴角,舉止穩重而得當。
我們以半年為過渡,學習、談天、看電影、共進晚餐。在相識的第25個周末,他約我去伏爾塔瓦河上遊的河心公園散步。
那天下了點小雨,空氣中彌漫著河水潮濕的腥味兒。我們在枝葉最為繁茂的那棵老椴樹旁坐下來。少頃,唐寧側過身,含情脈脈地盯住我的雙眼。他放下手中的熱紅酒,聲色沉著地說:“我當初教會了你捷文,現在來教你接吻好嗎?”熱氣嗬入耳中,我怔在原地。不等我反應,他便俯身吻了我。
我聽見夕陽墜落山穀的聲響,聽見沙石摩擦土壤的聲響,聽見唐寧與我肌膚交錯的聲響。他的嘴唇真摯而柔軟,憂鬱的,清冽的,像是沙漠,又像是綿延無盡的海。
我那原本堅挺的意誌瞬間沉淪下來,準確無誤地,墜入了唐寧懷抱圍城的大海。
2
那之後不久,唐寧毅然決然搬來和我一起住。我租的房子在市郊,為了方便上班,他買了輛複古腳踏車。每天早上,我們一起出門,他先騎車在鄉間載我一段路,然後一手摟住我一手托著車,登上開往市區的地鐵。
唐寧曾經說過:“當我們賦予了事物儀式感與象征性之後,生活會變得有序而肅然。”於是,我們試著賦予生活中的每個細節特殊的意義並且儀式感極強地對待它們。
就比如晚餐要清淡簡單,要以馬提尼開胃;早上醒來先喝一杯檸檬水,然後才是咖啡;做愛之前要先進行愛撫和熱吻,而不是烈火如焚長驅直入;每個周六的上午十點是去瑪麗咖啡店聽交響樂吃橘子蛋糕的時間……
我努力去遵循這一切的一切,不為別的,隻為我與唐寧之間的每一天,看上去都能顯得聲情並茂,意義非凡。
我們曾費盡周折,乘坐夜間航班去西班牙看一眼歐洲的海;也曾在夏日悶熱的西西裏式家庭旅館中做腥鹹而漫長的愛。在我被強烈的挫敗大肆圍攻之時,是他拖起我殘存的意誌奮勇向前,在那些醉到不省人事的夜半酒館兒,是我出現在吧台邊,不聲不響擁他入懷。
我們試圖賦予生命的一瞬一息具象而又嶄新的定義,擁抱它們,並且滿懷敬畏。
唐寧說,他眼中的愛情應該是深入生活的,而生活應該是傾注靈魂的。我表示讚同,將腦袋從毛毯裏鑽出來,輕輕吻上他的嘴唇。
3
當你覺得一切習以為常的時候,正是愛情消亡的時候。
比如唐寧,比如我。
那是這段愛情的轉折,一處委婉、持久而又模糊的轉折。
說不清從哪天開始,唐寧不再用薄荷味的發香叫我起床,不再在下班途中買回餅幹和鮮花,不再陪我點著香薰飲茶聊天,也不再踩著腳踏車載我風雨同路。
他對我的每一次不鹹不淡的應酬,都像是用刀在我的身上反複淩遲,磨骨出入。他疏離的笑容令我感到力不從心,好像無論怎麼努力,如何搖尾乞憐,他都會擺出一副拒我於千裏的態度。
記得在遙遠的三月,有一天,我們剛剛結束一場冷戰,唐寧和我麵對麵坐在客廳裏吃晚餐。那時候,我們的關係已然處於苟延殘喘的邊緣,幾近麻木不堪。我三番五次地欲蓋彌彰自我告慰——愛情中哪有永恒的天下太平,波瀾四起也是生活常態。
晚餐末尾,當我將甜品端上桌的時候,唐寧端著酒杯輕輕晃,若有所思,目光飄忽不定。他說:“既然你選擇活著,就應該讓自己的生命充滿故事。哪怕僅僅是一次擦肩而過或是半秒鍾的怦然心動,那都將是你的色彩。人生也許處處是陷阱,是低穀,我們為何不在溝壑之中自尋其樂?”
他說得不動聲色,我卻揣測出了萬般寓意。聽到後半句,我抬眼看他,他的唇齒模糊,腮幫臃腫。他正用力咀嚼著一顆烤焦的土豆,以此掩飾內心深處的憂心忡忡。
我輕輕點頭,接過他勺子上的櫻桃,轉過身,將它扔進垃圾桶。
4
21號,唐寧生日。我提前一個小時回家,精心準備了燭光晚餐。待七點的鍾聲敲響,我鋪好桌布,點上蠟燭,將紅酒從櫥櫃裏取出,將水杯與刀叉成雙成對置於餐桌兩側。
我坐在沙發上,倒了開胃酒來喝,看向大門,想象著唐寧像往常那樣推門而入的情景——他會踢掉皮鞋,將公文包擺在茶幾邊,打開冰箱倒啤酒,然後二話不說將自己丟進沙發裏。
可是那天,我等了很久,唐寧並沒有如往常那樣準點出現。我坐在餐桌前,拔起瓶塞,將沙拉盛盤,氣氛嚴峻而莊重。我依賴著所剩無幾的儀式感,勉強享受起一頓本不屬於自己的孤苦伶仃的晚餐,抬手,欲將一片蘑菇叉起,不料眼淚卻率先砸了下來。
那晚,我打電話給唐寧。前兩個被他直接摁掉,最後一個,他勉強搪塞幾句便決然掛斷。其間,我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一個女孩兒低低抽泣的聲音,一個近在耳畔甚至觸手可及的聲音。
後來,我小聲道了“生日快樂”,放下手機,望向窗外的闌珊夜色,強烈的沮喪如同旋風一般向我襲來。
唐寧,你是否記得,二十歲那年,在伏爾塔瓦河畔,我也曾拽住你的衣領,抵在你的肩頭纏綿悱惻泣不成聲……
第二天中午,唐寧回到家。外麵在下雨,他的風衣全都濕透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換下拖鞋,將公文包擺在茶幾邊。他沒主動給出任何解釋,我自然不開口去要。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新煮的長壽麵端給他。
唐寧坐在餐桌前麵,翻著上層的煎蛋,抬頭看我,欲言又止。
我回避著他的目光,從廁所走進廚房,從廚房穿過臥室,又從臥室回到客廳。我將濕答答的風衣從衛生間門背後摘下來,說:“我正要出門,剛好拿去送洗。”
那天,我撐著傘,在湖心公園的長椅上坐到日光散盡,直到手腕酸痛,才想到要乘車回家。推門而入的時候,唐寧正窩在沙發一頭看電影,他用短促的目光向我問候,我來不及回應,逃也似的鑽進臥室。後來,我端來熱茶,心不在焉地坐在沙發另一頭,數了一寸又一寸,竟算不出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也曾一次次地想要臨難而退,可終究還是勸服了自己——成人的世界注定了柳暗花明曲折離奇,沒點驚心動魄意猶未盡,又怎麼能叫作愛情?
那件事之後,我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失意。我們之間的關係也如同冬眠般墜入了長久的死寂。唐寧不再晚歸,作息規律,準點上下班。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我夢寐以求的曾經。
有天夜裏,我被噩夢驚醒。睜開眼睛,發現唐寧站在陽台上淋雨,他的睡袍和拖鞋都被打濕了,煙頭落了一地。我拿來毛毯幫他披上,他目光呆滯地望著我,說了“謝謝”,吻了我的臉,轉身回屋,如同陌生人一般。
我覺得自己就快要被他周身所散發出來的敬而遠之的氣息擊敗了。我像是被困在了冰天雪地的混沌之中,苟延殘喘,饑寒交迫,卻又手足無措。
在身邊最好朋友的婚禮上,我終於忍不住崩潰。我在酒桌上喝得爛醉如泥,哭得一塌糊塗。長期以來的壓抑、悲痛、求而不得,恰巧遇上了一個突破口,終於,一發不可收拾。
我們曾手握無比尖銳的話語刺痛對方,曾將彷徨與孤獨敞開胸懷袒露給對方,也曾用無數眼淚與真情挽回過對方。
在那個荷爾蒙分泌旺盛的時期,在這個愛欲泛濫的年代,我們之間所發生的一切愛恨別離,都仿似單曲循環。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若他甘願接過你手中的尖刀,將鮮血淋淋的無助剖給你看,那麼這個人是值得愛的。若他許給你一片光明未來,卻又親手將你丟入未知的黑暗,那麼這個人,你可以放開。
一個星期之後,我搬出了那所公寓,宣布分手。
分手後的那段時間,我親手將自己推向了生不如死的絕境。睡前唯一的喜好就是單曲循環陳奕迅的《一夜銷魂》。聽到淚如暴雨,趴在客廳的茶幾上什麼都看不清。
也不知是怎麼了,生活中一切安然無恙的事物通通變得能讓我很輕易地淚流滿麵——比如被棄置在垃圾箱旁的舊沙發,樹影裏爭吵推搡的陌路情侶,一杯比例失調的自由古巴,或是因為過期而被倒掉的荔枝罐頭和沙丁魚……
我的失眠越發嚴重。因為唐寧不在,那張寬闊的雙人床顯得很空,像是一片荒野。我抱了枕頭,返回到客廳,裹好毛毯在沙發上躺下來,盯住空蕩蕩的天花板,一直等到窗外的路燈熄滅。
第二天早上,一切又重新開始,以此,循環往複。
我不知道自己的世界什麼時候會被扶正,會重歸正軌。我隻知道,關於愛情,我學會了敞開懷抱接受與付出,卻沒能學會鬆開雙手冷卻與放逐……
年初的一天,布拉格的雪很大。朋友們組織去唱k。那天我歌沒唱幾首,卻喝了許多酒。淩晨兩點從酒吧搖出來,才發現雪已經蓋到小腿了。
我在馬路旁的石階兒上坐下來,有那麼一刻,莫名恍惚。我以為唐寧還在我的身旁,我們就著路燈昏黃的光,互相看著微笑,什麼也不說。有意大利牌照的貨車從眼前疾馳而過,煙頭發出的紅光在身後不遠處的黑暗中明滅閃爍。
我伸出左手探向那片白雪,眼淚就掉了下來。
我覺得委屈,覺得辛苦,我在這條與唐寧攜手鋪就的情路上跋山涉水,撞得荊棘滿懷頭破血流。也是行至山窮水盡的一步,我才恍然大悟——
原來分手,從來就沒有“一刻”之說。它是持續的,隱忍的,步步牽絆的,藕斷絲連的。在生死一決的時刻,不會有宣告書,不會有約談商策,而是懸崖勒馬,就此放逐,最終彼此之間形同陌路,無影無蹤……
5
遇見方炯,就是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後半夜。他從旁邊酒吧裏晃出來,先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說了句“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之類之類的,轉身從車裏拿來毛毯,將我包裹嚴,抱入了後座。
那一天,是我與唐寧分開的第301天。我一聲不吭,跟著方炯回家。
方炯的公寓坐落在一座小山腰上,往上走是片地域遼闊的國家級森林公園,往下走是野鴨成群的人工湖泊。我們喜歡晚飯過後沿著原木鋪設成的湖岸散步,周末背著大包食物去山頂的森林野炊或采蘑菇。
方炯是個秉性溫順而自持的男人,喜歡睡前聽布魯斯,配上一杯醃了橄欖的杜鬆子酒。我們互道晚安的時候,他會故意用胡楂蹭蹭我的臉頰和額頭,然後說一句“做個好夢”。
然而,方炯固執而不喜變通,擁有一套維持多年的生活習慣以及一條雷打不動的處事思路。比如說,他的牙具、水杯永遠置於儲物櫃的左側,喜歡的食物永遠都是豆類、菌類那麼幾種。再比如說,他的襪子成雙成套,從周一至周末依次排開,於是,他按照日期日日更換,循環往複。
方炯告訴我說:“愛情並非萬能,卻能夠用來互相救贖。就好比我伸出一隻手,你將它緊緊握住,然後告訴我,兩個人的溫度足以抵禦一切悲歡離合。”
那是我們一起度過的第二個冬天,方炯帶我去阿爾卑斯山滑雪。站在高高的峰頂,趁我不備,他抓住我的手臂,推著我順勢而下。我的腿腳劇烈地顛簸,牙齒劇烈地顛簸,整個身體劇烈地顛簸,眼前的世界都在劇烈地顛簸。直到山底緩坡,我們才逐漸停了下來。
我躲在方炯的懷裏嚇得失了聲色,而他卻開口吻了我。那個吻炙熱而迅猛,我用力回擊,他卻吻得更深……
那天晚上,我們將纏繞於彼此軀體的防線一層層剝去,在酒店圓形的大床上做愛,樹影盤踞,世界明亮而渾濁……
7
我以為與方炯之間的愛情會一路向暖,走到萬炮齊鳴的美滿大劇終,可這一切預期都在他調職回國的消息中告破。
為了使我心安,他僅僅挑了隨身的衣物帶走,將剩下的大部分原封不動留給我。他將衣櫃故意空出一層,說要好好保留,等他回來還要接著用。
方炯離開的那天,我去機場送他。他在飛機巨大的翅影中擁我入懷,用胡楂蹭我的腦袋,久久不願鬆開。他抬手幫我抹眼淚,說別哭,又不是生離死別。等我再回布拉格,我們就又在一起了。
回到家,我放了張布魯斯,從冰箱拿出他留下的那瓶杜鬆子來喝,就著玻璃杯上他的唇印,將液體一飲而盡。喝到醉眼迷離,終於號啕大哭。
我們也曾想方設法拉近彼此的距離。比如說周末打破時差一起看電影,然後說說自己愛上的角色和原因;比如秉燭夜聊生活瑣碎直至晨光熹微;再比如開著視頻吃晚餐,向他展示我剛剛學會的蔥煎太陽蛋。
而他,會在我生日的時候將花束和紀念品快遞至家中,或者打電話玩兒追蹤遊戲,讓我去翻找他走前藏在角落的小禮物……
然而,生活中的一切也都能夠激起我的瘋狂想念,比如在被雨淋到感冒發燒的時候,在被午夜街道上一隻突然躥出的野貓嚇壞的時候,在我看到別的情侶在路邊擁抱親吻的時候……
再後來,我們之間的聯係逐日遞減,從一天一次,少到半周一次,從半周一次,減至一周一次。我的情緒開始失控,接到方炯的電話要麼疑神疑鬼先發製人,要麼無緣無故放聲大哭。
方炯的懈怠與忽略令我的恐懼感逐日旺盛,我擔心會在電話裏聽到另一個女孩兒的聲音,就像是在唐寧電話裏聽到的抽泣。
我想要率先講出分手,卻還是被方炯搶占了先機。
他說:“異地實在是太艱難,每天準時準點的問候與牽掛令我感到生命緊迫幾近窒息。你越來越像一個孩子,莫名的擔憂與焦慮隻會動搖彼此的堅持與熱忱。做回朋友好嗎?這會令我們雙方都輕鬆愜意。一切都不會改變,隻要你願意,我仍能夠和你電話聊天到天明。”他的語氣平靜如常,我甚至聽不到他的喘息。
我背對空蕩蕩的夜色笑得苦澀,說:“好啊,別忘了下周還要一起看《茜茜公主》。”低頭,將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取下來,說了句“早安”,轉身望向夜空,沒忍住,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我覺得疼,是那種被人生生地從身體裏取出了一部分的凜冽而空洞的疼。
那段時間,我觸景生情,淚水總是來勢洶洶。我將方炯的衣物從立櫃裏一件件拉出來,打亂,丟進洗衣機,烘幹,再重新折好放回去。我將他的皮鞋擦了一遍又一遍,襪子洗了一波又一波……
方炯的中途退場讓我明白,無論好壞,我再也回不到原來的自己。
從最初的疼痛和十萬個為什麼,到後來的平靜與坦然接受。愛情曾令我脆弱不堪,不料離別卻令我變得頑強。
方炯你知道嗎,是你擁抱了時間,卻背對著我。是你將我們的未來劃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我也曾想和你做一場白頭到老生死與共的美夢,讓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讓我知道你從來就不曾放手。
可是就此一別,這全部的全部就真的不那麼重要了。我坐在地板上,將他的衣物一件不落打包裝箱;將我們的合影通通剪碎扔進垃圾桶。我再也不聽布魯斯,再也不碰與杜鬆子相關的一切酒精或飲料。再後來,我連那間帶陽台的公寓也提前退掉了,重新搬回到之前的住所。
8
我曾無數次地告誡自己,要更努力,要活得遊刃有餘風生水起。隻為有一天與唐寧陌路再相逢的時候,我能夠高昂頭顱耀武揚威地站在他的麵前,讓他後悔當初沒有堅持愛我如故。
然而彼時彼刻,當唐寧真的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的怨與恨竟如同他的不告而別那般揮揮衣袖蕩然無存。
我隻想要他放下報紙,攤手分享那些缺了我的陳年舊事。或者透過水杯看他的雙眼,告訴他,你的胡子好像忘了剃……
我也曾無數次地發誓要重走一遍我們去過的城市,重住一遍我們住過的旅館。可是此時此刻,好像一切都沒有那麼重要了。
最可怕的是歲月。它不僅可以瓦解彼此的偏見,也會模糊那些撥動人心的執念。我們走得太快,快到後來都忘記了,我們也曾是彼此的遺物。
我在對麵的椅子坐下來,咖啡已經點好了。
唐寧風度不減地朝我眨了眨眼睛,說:“喏,你最愛的肉桂拿鐵。”端起杯子的刹那,往事湧上心頭。我衝動萬千,卻一一忍住。
對於一些當初未曾得到或稍縱即逝的舊人舊事,我們並非不再牽掛,隻是害怕心疼。於是捂住雙眼跟自己說,他依舊原地佇立,不曾離開。然而,這不過是為了放自己一條生路。直到有一天,驀然回首,才發現曾經的一切真的已經不重要了,也真的無可留戀了。
我曾站在唐寧漸行漸遠的背影裏,親眼看著那些大寫的詩和遠方黯然凋落;也曾在心裏念了一萬遍:我不在乎秋天寥落的星辰或者冬日南飛的大雁。我隻知道,倘若沒有你,我的世界終究是一片荒蕪。
然而,病患始終在那兒,表麵看上去混若無事,可一旦被揭開,便再無愈合的可能……
9
唐寧依舊是唐寧,我依舊是我,隻怪彼此之間山高海遠,再也拚不出一個完整的未來。
我也曾為你奮不顧身。也許,每個人心中都藏著一份這樣的遺憾。
暖心小曲兒:《Polonaise》梅林茂
布拉格的失戀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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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楠結婚了,新郎是霍城。
得知這條消息,我正與她坐在瓦茨拉夫大街西南角一家名叫“兩個寡婦”的咖啡館裏。那是我們最喜歡的一家法式甜品店,有我鍾情的西番蓮拿鐵,和她愛極了的三文魚帕尼尼。
當時,蘇楠正托著一份美式咖啡小口小口地抿,脖子上繞著光澤飽滿的珍珠項鏈,腕兒間佩戴棕色細帶兒圓盤手表,左手無名指上閃著一克拉左右的六爪鑽戒,從內至外,自上而下,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副完完整整的好太太超標準形象。
我坐在她對麵,難以置信地盯著那枚真假難辨的戒指看,一邊將南瓜蛋糕往嘴裏塞。下一秒鍾,情不自禁地問了句:“是真的嗎?”
蘇楠點頭微笑,輕手輕腳將咖啡放回到木桌上。吃驚之餘,我輕聲道了句“恭喜!”
她擺擺手,說:“繁文縟節就算了,21號,一區教堂,務必準時到場!”
七月二十一,我知道,那是她與霍城相識的日子。整整三年零八個月,一條情路,柳暗花明,終究是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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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楠隻身一人降落在“瓦茨拉夫哈維爾”國際機場的時候,是2011年的四月。那是她獨自闖入布拉格的第一天,也是與蔣勳分手後的第一百零七天。
淩晨一點十六分,飛機巨大的翅影劃破夜空從頭頂滑翔而過,廣播裏傳來打了蝴蝶結兒式的英語播報,稀稀拉拉的人影如同深夜遊魂般從畫麵左下方款款走出。
蘇楠頂著一臉疲憊出現在走道拐角,妝容模糊,目光失焦,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慘絕人寰的人生大風暴。她按照指示標識提取行李,而後匆匆辦理了出關手續,站在空曠的候機大廳環顧四周,寥落感不自製地從內心深處魚貫而出。
打從降落在布拉格的一刻起,或者早在懸空看到星星點點的城市燈火從腳下鋪展開來的一刻起,蘇楠就清醒地意識到,與蔣勳之間的全部過往,無論是愛是恨是怨是憂,通通都已經時過境遷。她站在自動門一側,遲遲不肯邁上前。抬眼望向落地窗外黑漆漆的停機坪,悲傷洶湧而至。
飛來布拉格,蘇楠全然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隻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像是一場來不及喚醒的夢境,太過於急促而沉重,好比現實當頭一棒將她悶暈,然後拖上飛機,前路力不從心,後路全然看不清。
她摸著暈乎乎的腦袋隻顧著一路喊疼,艙門敞開的一刻才大夢初醒般意識到:沒錯,無論多麼慘烈悲壯抑或痛心疾首,這便是她與蔣勳之間的大結局,木已成舟,再也回不去了……
2
蔣勳是蘇楠的前男友,兩人纏綿悱惻一年半,當初愛得死去活來,誰也沒有想過到頭來卻是魚死網破式的大劇終。
蔣勳算是狐朋狗友中出了名的小開,老爸開了家建材公司,自己大學畢業拿到一筆錢,憑借家裏的關係創業做起了外圍投資人。他在朋友酒吧的開業慶典上認識蘇楠。那時候,她還是名影視編劇係的大學生,偶爾參加周邊活動,加入了一個小有名氣的編劇組,沒日沒夜地寫劇本。
蔣勳對蘇楠的追求,是在她當場朗誦了一首辛波絲卡的詩歌開始的。那次,她站在窄窄的舞台中央,撲朔迷離的燈光攀上她的臉。她左手托著酒杯,右手輕舉話筒,看上去,好一個聲色犬馬的風塵小妞。
這形象在蔣勳的眼中顯得格外動人,他想要按照吃飯喝酒秉燭暢聊一條龍的模式追求她,要她做自己的第二十五號女朋友。不想正要行動,卻被哥們兒“戀愛大師-李”一把攔了下來。李對蔣勳說:“蘇楠家也算得上中產,從小不愁吃來不愁穿,長相不錯,又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你那點虛榮心爆棚的小把戲在她那兒根本不受用。”
蔣勳在“戀愛大師-李”的指導下買來辛波絲卡的詩集,每隔一頁夾一首情詩,每隔一頁夾一張鈔票。精心包裝好了寄給蘇楠,在最後一頁附上了自己的情話和電話號碼。
蘇楠被快遞叫下樓,站在大榕樹旁邊將包裹拆開來看,風一吹,一遝人民幣在風中飛。她有點納悶兒,仔細想想,覺得這玩兒法新奇又浪漫,想想那蔣勳,雖然一水兒的花花腸子人卻也不怎麼壞。
他約她去河邊散步,她半推半就卻也準時到場。蔣勳站在昏暗的樹影裏,先是結結巴巴背出了一首自己創作的打油情詩,又趁著夜風溫柔地撥亂她的秀發。他當時特別深情地望著她的眼睛,說:“小蘇楠,你願意做我生命中的辛波絲卡嗎?”她沒忍住,背過身去咯咯笑,下一秒鍾便被蔣勳準確無誤捉入懷中。
那是蘇楠的初戀,那感覺,就像是愛麗絲暈暈乎乎掉進了深不可測的兔子洞。
他們是一票好友中男歡女愛的典型代表。女的好看又文藝,男的出眾又大氣。兩人同吃同住同享樂,蔣勳搖骰子的時候,蘇楠便坐在一旁開香檳;蘇楠唱情歌的時候,蔣勳在一旁跟著鼓掌搖鈴。在他們的眼中,未來遠在天涯邊,人間喜樂唾手可得。
可這番相親相愛的好光景僅僅持續到蘇楠畢業。
初入社會,陣腳大亂,壓力被懵然無知放大,預料中的花花世界眼看著轟然坍塌。蘇楠一方麵向著夢想大踏步,一方麵想要賺錢賺名賺底氣。她和一票同專業的難兄難弟被公司關在近郊的一間小公寓裏寫劇本,累了要麼躺在舊沙發上小睡,要麼湊成一堆兒玩局紙牌遊戲。老板手邊最貼心的小助理一邊說著些鼓舞士氣的話一邊分給大家午餐肉和速食麵。
“這次我們齊心協力幹一票大的,合作的導演和製片方都很著名哦!到時候你們發達了可別忘了我喲!”
和所有胸有宏圖道路艱澀的年輕人一樣,蘇楠追逐著看似高端無比的事業,領著岌岌可危的薪水。可大家依舊甘願吃苦耐勞,時刻準備著有朝一日能風生水起。他們沒日沒夜地寫一些賺淚不過心的腦殘對白——
“你愛我嗎?”
“愛。”
“那你愛她嗎?”
“也愛。”
“可時至今日,你必須做出選擇啊,我也不想逼你的……”
“我們說好了三生三世不是嗎?她現在需要我!下輩子,就下輩子,下輩子你一定要等我,我們再也不分開。”……諸如此類的。
蔣勳也曾柔情蜜意地靠在她耳邊軟言勸說:“小蘇楠,要知道光靠吃精神食糧存活,遲早是會餓死人的!其實你根本不用那麼努力,跟了哥哥,要小草,直接送你一片森林;要月亮,火星一並摘下來送給你!你隻管做一隻柔軟的小白兔,在哥哥給你搭建的華麗宮殿裏開開心心漂漂亮亮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