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江湖事(1 / 3)

滄海月明珠有淚(王璟)

楔子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

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納蘭性德《飲水詞·鬢雲鬆令》

最月長情,年年桂華如舊。

消逝得似水光陰,於月,淡薄如煙,輕輕一吹就散了,未曾有一絲痕跡留下;於人,卻不知經曆了幾劫的愛恨情仇,再回首,韶華不再,物是人非,空相望,也隻有相顧無言。

夜已深。

聽月軒中羅幕低垂。銅壺滴漏沙沙作響,紅燭燒殘已然過半,相對而坐的男女,依然沉默,想開口,不知從何說起。

記憶中的她嬌媚溫婉,小鳥依人;麵前的她沉靜如水,舉手投足間盡顯雍容華貴。

記憶中的他瀟灑不羈,狂放霸氣;麵前的他深沉內斂,兩鬢風霜,眉目間頗見滄桑。

終究是有些陌生了——彈指間,十六年已過。

也曾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曾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再相逢,他功成名就,已是武林中人人敬畏的軒轅宮宮主;她嫁入皇室,成為人人豔羨的北靖王端妃。

他說過“永不相負”,她說過“妾如磐石”,曾經那樣堅信不疑的生死相許,究竟是誰先選擇了背棄?像最絢爛的花朵,卻經不住一場秋霜冬雪,零落凋殘,終至無痕——那些愛恨纏繞的前塵往事啊,剪不斷理還亂。抑或者,早沒力氣去剪,沒力氣去理。

倦了,累了,習慣了。

習慣了光芒萬丈的身份去將往事塵封,習慣了在臉上戴一張無懈可擊的麵具,心中驚濤駭浪,臉上平靜無波。

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他終於打破沉默:“一別數載,舊友安好?”

她略一頷首,“尚可,煩勞記掛。”

一問一答,冷淡客氣,像冰封湖麵,不得不用全身的力氣去抵擋那徹骨的寒意。

“舊友今非昔比,來見故人,恐非敘舊如此簡單。”

“故人亦今非昔比,妾身無舊可敘,實乃有事相求。”

“不敢,王妃有事,請言明。”

她沉默片刻,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道寒光在眼中閃現,“實不相瞞,今日登門拜訪,不為其他,但求軒轅決殺令!”

軒轅絕殺令,令出必行,閻君索命,至死方停!她要這樣一個結局。

他揚眉,緊抿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平靜的麵具就有了一些裂紋,“何人?何時?”

她不答,隻遞上一張紙——

上元節,寧淨雪。

上元節——寧淨雪十六歲生辰。

寧淨雪——北靖王寧天策的掌上明珠。

他掃過桌上的紙,掃過她的臉——美人如玉,眼神卻寒如刀鋒,再不見曾經的溫婉,曾經的柔情。她妝容精致優雅,神情高傲冷漠,甚至帶著一絲決絕狠辣——這是高高在上的端妃娘娘啊……隻是,長得像他的那位故人而已。

他在一瞬間將臉上的麵具修複成淡定若水,讓那一閃而過的愕然成為別人眼中的錯覺。他靜靜地望著她的眼,一字一頓道:“軒轅絕殺令,價比天高。”

她默然片刻,從華服水袖中抽出一物擺到案上,“請宮主過目,這,可值天價?”

那是一把刀。

鯊皮鞘,鎏金點翠環繞;烏木柄,雕花銀飾裝就,鑲翠玉,飾田黃,熠熠生輝,勝過任何名貴的珠寶;而長不及四寸的刀身,以登峰造極的手法被鍛造成奇特的水波紋形狀,刃如霜雪,稍一晃動便是虹彩流轉,光華萬千——這樣的刀,精巧細致得超乎想象,不像殺人利器,倒像一名盛裝女子,豔絕天下。

“胭脂淚……”

他動容,眼中有風雲卷過——如何能不動容?很久以前,他把它當作聘禮送了出去,卻與她擦肩而過,咫尺天涯;今日重逢,物歸原主,往事如夢,唯有胭脂淚泛著森寒的光,讓一個名叫寧淨雪的女孩生辰便成死祭。

眼中的風雲最終化作冰涼的笑意,“好!端妃娘娘出手果然大方。”

一聲“好”,代表她與死神定下了死亡契約。

她斂眉低首,用最優雅的姿態表達謝意,卻有意無意間將麵孔隱藏在燭影之中,亦隱藏了所有的表情與思緒。

他卻不再看她,隻慢慢握緊手中的胭脂淚。那一室清冷的月輝讓他有些恍惚,他似乎聽到有人在耳邊輕笑,聲音若泉水丁冬:“如果刀也可以用華麗來形容,那麼一定是胭脂淚……聽說刀鋒出鞘的瞬間華彩,足以暗淡世間所有的顏色;而刀光到處,所立之物無不摧毀,連影子都會被瞬間劈成兩半——唯有一滴血沿著血槽緩緩而下,如美人脂粉浸染的香腮邊悠然滑落的一滴淚,所以它才叫胭脂淚……真是又神奇又浪漫的刀啊,如果有人以胭脂淚做聘禮,我一定嫁給他……”

真的有人會要一把染血的刀做聘禮嗎?

真的有人會用“神奇浪漫”這樣的字眼去形容殺人利器嗎?

一定是他記錯了!

他隻是被胭脂淚華麗璀璨的外表迷惑了心,才會看不清那珠翠環繞下的森森寒氣,才會在很久以前,真的把胭脂淚當作聘禮送了出去。

很久很久以前……

聽,誰在淺吟低唱,這樣婉轉哀傷?“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封天涯埋頭吃麵,一連八碗,保持風卷殘雲的速度。

幸好,龍蛇混雜的小酒館裏,像他這樣吃相的人不在少數,尚不引人注目。

實在也沒有人願意注意他。

胡子拉碴的麵容,髒得辨不出顏色的衣服,身後背一個同色的包袱——除了粗獷落拓,再沒有其他的感覺。

這樣的人,滿江湖都是。像最暗淡的背景,烘托出一些燦爛耀眼的名字。

譬如,軒轅宮;譬如,肖逝水;譬如,夜修羅。

封天涯卻不甘心隻作背景,他夢想有一天能登上軒轅聖宮,像宮主肖逝水那樣稱霸武林,號令天下群雄。到那時,他就可以拍著讓整個武林地動山搖的肖逝水、夜修羅的頭,說“老肖,小夜,你們要好好工作哦”。

這真是個偉大的夢想,他常常為此沸騰不已。於是,在鏢局裏拿著大頂,大聲吟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努力,奮鬥”便是他最常做的功課。

對了,忘了介紹——封天涯,二十出頭,江湖人士,霸王鏢局金牌鏢師,綽號“霸王”!

氣吞萬裏如虎的名號!當然,你得先忽略掉他自封的綽號(貌似沒人承認),鏢局裏的孤家寡人(集鏢頭、鏢師、雜役於一身)以及掛了一塊木匾茅草房似的的鏢局(本來就是一間茅草房)。

但是,我這樣說,並不代表你就可以輕視封天涯。我們常被告誡,這世上有一種人,天生就不容別人輕視,他們身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其在這個濁世出奇閃耀。上天為這一力量做了注解,那就是——

瞎貓也能碰上死耗子。

那是一個身材修長,容貌俊美的藍衫公子,踏進茅草房時,封天涯忽然明白了一個詞——蓬篳生輝。

那一刻,他真的覺得他破爛不堪的草房子都因為這個藍衫公子的到來而熠熠生輝,燦爛得令他都有些訥訥的。幸好,藍衫公子不曾留意他的失態,話說得簡單幹脆,就是要托一趟鏢到帝都的北靖王府。

驗鏢的時候,封天涯張大了嘴,口水差點流下來——好漂亮的刀!小巧玲瓏,鏨金鑲玉,比那藍衫公子還光彩照人。

“這刀可有名字?”

“胭脂淚。”

封天涯閉上嘴巴,把口水咽回肚裏——誰不知道,北靖王要為愛女寧淨雪選婿,而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女早放出話去,誰能在上元節前送上胭脂淚做聘禮,誰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為了做北靖王的乘龍快婿,整個江湖的人搶胭脂淚都快搶瘋了。這個時候,誰把胭脂淚背在身上,無異於貼了一張亡命符。

“不敢?”

“丟命的事,誰敢?”

封天涯承認得幹脆,藍衫公子的臉黯下去,茅草房裏的熠熠光輝也就淡了。封天涯看著不爽,撓撓頭,笑了,拍著藍衫公子的肩,“可是,成人之美的事就得另當別論。”